第六章 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周六,劉易陽騎著摩托車帶我回了我爸媽那兒。這次,我們沒有帶著錦錦。在這種摸不清情況的情況下,錦錦最好還是不要出席了。
一路上,我和劉易陽沒有交談,他騎他的,我坐我的。等快到了時,我捅了捅劉易陽的腰:「想什麼呢?」「沒想什麼。」劉易陽扭臉頂風嚷嚷道。「怎麼可能沒想什麼?沒帶腦子出來啊?」我對劉易陽的答案十分不滿,而讓我更不滿的還在後面。「噓,別說話了,小心喝風鬧肚子。」劉易陽說。
等到了我爸媽家門口,我叮嚀劉易陽:「等會兒不管我爸說什麼,你也別輕舉妄動,自作主張,一定要看我眼色行事,一定要聽指揮行動。」劉易陽嗯嗯了兩聲,算是勉強答應了下來。
家裡只有我爸一人,我問:「我媽呢?」我爸說:「買菜去了,中午我跟易陽喝兩杯。」「爸,我騎車來的,沒法陪您喝了。」劉易陽可是遵守交通法規,並且珍愛生命的好公民。「還騎摩托呢?少騎吧,不安全。」我爸也一向反對摩托車,而且一度認為那是小流氓的專用交通工具。
「爸,我陪您喝。」我自告奮勇。雖說,我一直同意酒的代名詞就是「貓尿」,但看在今天不是個平凡日子的份兒上,就算真是貓尿,我也要喝。
我媽拎著大包小包回來了,有魚有蝦,還有在這大冬天裡售價昂貴的西瓜草莓,看得我口水直流。我湊上前去:「媽,今天這麼想得開啊?」「家有喜事,慶祝慶祝。」我媽紅光滿面,紅得堪比那嬌艷的草莓。
「什麼喜事啊?」我懂裝不懂,用腳指頭想,也知道那有關於房子。
「就是你爸嘍,單位又分房,這回啊,他能要個兩百平米的躍層了。」我媽步入廚房,我真是難得見她做飯做得如此積極,腳下的挪動好似滑著圓舞曲的舞步。
我的心咚咚往下沉了兩沉:如此看來,我和我爸的父女靈犀還真不是那麼靈。我媽在那兒正歡欣於家中即將豎立樓梯了,而我還在這兒傻兮兮地巴望著自己能分得一杯羹。其實估計分也能分得,都兩百平了,怎麼不也得有我二十平?只不過,他劉易陽不樂意住,我童佳倩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也住不得。我站在廚房門口,腦袋不住地往胸口處耷拉去。
而就在這時,我爸發話了:「我不想再搬了。」
我媽停下了手中洗菜的動作,任由自來水嘩嘩而流:「什麼叫不想搬?」
「又裝修又搬家,太麻煩了。再說,這兒也夠住了,就我們兩個人,要那麼大的房子也沒用。」我爸端著茶杯也走到了廚房門口,說完這段,喝了口茶,才又接著說:「我想不如要一套小的,給佳倩他們住。」
YES,真是父女靈犀一點通。我就說嘛,我爸打電話給我時,說的明明是「商量」,而不是「慶祝」,既然是商量,那就說明這事兒至少也要跟我們有那麼一點點的關係嘛。不過,雖說我爸的話並沒有出乎我的意料,但我還是決定按兵不動,因為好像,廚房中的那位女主人尚未聽說過我爸的此番意圖,我得先看看她是怎麼個意思。
我媽又接著洗菜了,低著頭,說話的聲音幾乎要蓋不住水聲了:「你怎麼不早跟我說?」
「這兩天我也一直在打聽,想看看這回補差的房子分在哪兒了,要是太遠或者太舊,我想就算了,免得佳倩他們受完累,住得還不舒服。」我爸一邊說,還一邊拍了拍我的肩,儼然是名一等一的慈父。
「不過好像,我能要到西四環那兒的房子,九八年的,還不算太舊。佳倩,你覺得呢?」慈父向我問話了。
我的心跳越來越有力,血液的溫度也越來越沸騰,就差一個跳腳,喊出「哦耶」來。西四環,這地段真是夠好了,現如今,那一圈的期房價已經接近兩萬一平了。九八年的,這也夠新了,距今才十一年,好好粉刷一番,足以當個新房住了。錦錦,我親愛的錦錦,你就要有一個真正的家了。
「啊?這樣啊,這太突然了,先聽聽媽的意思吧。」我壓抑著內心的澎湃,把矛頭指向了我媽。我還抽空瞟了一眼離我幾步遠,正坐在沙發上待命的劉易陽。他也正瞟著我,那對眯縫著的小眼兒彷彿在說:突然?童佳倩,你不是早料到了嗎?你跟你親生爸媽還玩兒虛偽這一套,可真有你的。
「我沒什麼意思,房子是你爸那兒分的,自然由他說了算。」我媽洗完了菜,接著切菜,鐺,鐺,鐺,聽得我是心驚肉跳。
「你也不早跟我說一聲,華子和老鄭都知道咱要搬躍層了,這又不搬了,你叫我把臉往哪兒擱?」這話是我媽對我爸說的,可是卻叫我和劉易陽聽得坐立不安。華子和老鄭是我媽幾十年的老姐妹兒了,感情深厚歸感情深厚,可彼此間較勁也較了幾十年了。年輕時比誰的工作好,工資高,比誰嫁的男人好,過的日子舒坦,這些我媽都贏了。不再年輕時,又比誰的子女出息,誰的身體富態,這些,我媽也沒輸。華子阿姨離婚十幾年了,自己帶著個女兒,一沒帶好,女兒就變成了問題少女,如今也仍遊手好閒。老鄭阿姨則身患乳腺癌,雖說切除后已無大礙,但身心皆受創傷,每年臨近體檢時就寢食難安,體重驟降,面黃肌瘦。而我媽,贏了一輩子,就變得越來越輸不得了。其實,住不上躍層哪裡算得上輸?我敢說,那二位阿姨的房子加在一塊兒,也不見得有我爸媽如今的這套大。
「你這嘴還真快。這有什麼臉不臉的,你呀,心太重。」我爸笑呵呵給我媽下了個定論,就端著茶杯去找劉易陽聊天了。雖說,他們二人從來也沒什麼好聊的,不過以我爸為人的禮貌周全,他是不會讓劉易陽一個人枯坐的。
結果,我媽這次也不甘心自己在廚房裡枯站了。她越過了站在門口的我,跟在我爸身後:「我怎麼心重了?噢,你以為我是愛炫耀的人啊?我這不是替你高興,給你長臉嗎?你以為我不樂意閨女住的好點兒寬敞點兒啊?對自己閨女,我還能小氣?我不過就是怕他們伸手伸慣了,以後就不知道自己努力了。」
我媽說到這最後一句時,偏巧不巧正好跟著我爸走到了劉易陽跟前。我一顆心吊在胸腔里,不上不下。真不知道我媽和劉易陽是不是天生的冤家,一個越不愛聽什麼,另一個就越愛說什麼;一個越沒有什麼,另一個就越看重什麼。苦了我童佳倩,夾在中間,不能偏不能向,可這一碗水要端平了,談何容易?
「媽,您說的對,所以我跟佳倩,不會要爸那套房子的。」劉易陽站直身,好似頂天立地地,又笑呵呵地給我媽下了如此保證。
這下,我可不能不出手了。這劉易陽,真是反了他了,自作主張,輕舉妄動,他難道就不懂忍一時風平浪靜,不懂識時務者為俊傑?我也顧不得矜持了,上前一把挽住我媽的胳膊:「媽,是啊,我們哪能白要爸媽的房子啊?我們得給錢啊。」這錢,自然是要給,只不過,應該是可以價錢算低點兒,首付算少點兒,利息再免點兒吧。
「哼,我看易陽他不是你這個意思吧?他好像有骨氣得很呢。」如果說,躍層的得而復失在我媽的心頭燃了一把熊熊烈火,那劉易陽的骨氣則有如一桶汽油,嘩地一潑,就讓場面越來越不可收拾了。
「什麼啊媽?」我一個箭步邁到我媽和劉易陽的中間,企圖充當個絕緣體:「自家人談什麼骨氣啊?易陽他真是我那個意思,我們倆都商量好了,分期付款,首付先付個八萬塊,以後每個月給多少,咱們再具體算算。」
「佳倩,這事兒你們倆早跟你爸商量好了?合著就瞞我一個人?」
我傻眼了,我本來以為自己是來滅火的,可結果,我潑上來的也照樣是一桶油。
「沒有沒有,您可別冤枉我爸。這,這是我自己猜的。」事到如今,我只好能救一個是一個,先把我那無辜且慈愛的父親救出去再說。我爸也貌似傻眼了,他也許沒想到他的女兒是如此聰明且富有聯想力,早就猜透了他的計劃。
「佳倩,你這哪叫『猜』啊?你這不是打爸媽的主意呢嗎?你跟我實話實說,這真是你想出來的,不是別人?」
換言之,我那親愛的媽媽大人,打算把我和我爸的「父女靈犀」扭曲成劉易陽的詭計多端了。
俗話說,兔子急了還咬人呢,而我實在不敢擔保,劉易陽的脾氣會比兔子還好,雖說,這許多年下來,他跟我急的次數屈指可數,跟我媽急的次數尚等於零。可眼下這情況,好像是有史以來最侮辱劉易陽的一次了,而他若真信奉「士不殺不可辱」,那下面到底會發生什麼事,可就不好說了。若他真喪失理智,跟我媽動開了手,那我是該老老實實替我媽挨著呢,還是該適當還還手呢?
我防患於未然,撒開了我媽的胳膊,揪住了劉易陽的手,但話還是對著我媽說的:「真是我想出來的,您女兒有多精,您還不知道啊?再說了,如果我爸沒這打算,我們倆誰想也不管用啊,您說是不是?說穿了,這事兒就是碰巧,不是預謀。」
「我看你是嫁了劉易陽以後,越來越精。你爸要不是這麼打算的,你們八成就該明著暗著忽悠他了。」我媽一屁股坐在了沙發上,看來,廚房裡的那堆午餐原材料,在短時間之內,還會繼續保持著它們的本來面目了。「怎麼就不說把這腦子動在正經事兒上呢。」這是我媽的結尾語,音量雖小,但吐字清晰,人人得以聽清。
劉易陽的手果然在蠢蠢欲動,我簡直用出了吃奶的力氣,才壓得住他。天曉得,他是要大打出手,摔碟子摔碗,還是僅僅要振臂高呼。看著他那張因惱怒而漲紅且幾近抽搐的臉,我終於決定堅定立場,明辨是非了。這次,就算我媽說我沒良心也好,說我白眼狼也罷,我也要站在我那清清白白的老公一邊了,總不能讓這麼大一個屎盆子,平白無故扣在他腦袋上。
可結果,我的嘴皮子就慢了那麼一拍,整件事的發展,就完全脫離了我的預期。
劉易陽快了我一拍:「媽,您仔細聽好了。我劉易陽不是那種算計人貪便宜的人,我賺多少花多少,有多少錢,就過多少錢的日子,您和爸的房子再大,我也不眼紅。這次爸又分房,我除了替您們高興,再也沒有別的想法。而且,我把話說這兒了,爸,您的好意我和佳倩感激不盡,但房子,我們就不要了。您和媽換個躍層住住,該您享受的,您就踏踏實實享受吧。」
「劉易陽,你說什麼呢?那是我爸,我爸要給我房子住,你憑什麼替我拒絕啊?」我心中也燒了火,眼看就要和錦錦團聚,朝夕相對了,劉易陽他憑什麼來攪和?我童佳倩也把話說這兒了,誰要是攬著我帶錦錦搬家,我就跟誰死磕。
「佳倩,媽都把話說到這個份兒上了,你還這麼堅持?你是這個家的寶貝女兒,你可以沒有顧忌,可我不行,我不能沒有自尊。」劉易陽甩開我的手,拿上了他的外套。
「自尊,自尊,又是自尊。自尊能當飯吃,還是當房子住?我要給錦錦一個家,我要時時刻刻都可以守在她身邊,而不是非得在餵奶或者你爸不在家時。你如果認為要了我爸的房子是佔了我爸的便宜,那你就加倍努力,以後加倍償還,別在這兒空喊口號。自尊,只有自卑的人,才會天天把這個詞掛在嘴上。」我童佳倩是個文案,擅長言辭,習慣誇張,說話大段大段,可以不打一個磕巴。
終於,我把劉易陽說走了。他拿著他的外套,穿都來不及穿,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真是『家有喜事』啊。」我爸感慨了這麼一句,就逃離了事發現場,留下我和我媽兩個婦女同志呆若木雞。我媽是被劉易陽的「大義凜然」和我的犀利言辭震住了,而我則是正承受著一波前所未有的劇烈的懊惱。我都說了些什麼啊?莫非我真能為了房子,為了帶著錦錦搬離劉家,就不要我的丈夫了?不能啊。
「佳倩,」我媽率先開了口,低低柔柔地,顫顫巍巍地:「劉易陽他又沒怎麼著,你怎麼發這麼大脾氣啊。」
「是,他是沒怎麼著,那您怎麼就那麼看不上他啊?瞧您那一句句說的,比小飛刀還厲害。」我媽是典型的欺軟怕硬,劉易陽要是一直讓著她,她這口舌之快也就一路逞下去了,可劉易陽一旦彰顯反抗的眉目,她也就自然而然收手了,尤其是今天,她一看,好傢夥,惹得女兒女婿反目成仇了,這還了得?試問問,當媽的能有幾個,真希望女兒家庭不和,婚姻以分道揚鑣收場的?
「我不就那麼說說嗎?哦,當媽的還不能說說自己孩子了?難不成我跟他還得見外,說話還得思前想後啊?」要麼說,論精,誰也精不過我媽呢。就這三言兩語,她就把劉易陽說成自個兒的「半子」了,而今天的這場不歡而散,則完全是由我和劉易陽的小氣造成的了。
「房子的事兒,就照你爸的意思了。」我媽終於又說到了這個實質性的問題:「你和易陽孩子都生了,是不好再住你公公婆婆那兒了,擠得都快插下不去腳了。你也別跟我們說錢,什麼首付利息的,這哪像閨女跟爸媽說的話?爸媽就你這麼一個孩子,將來什麼不都是留給你?」
這就是我媽了,說一套,又想一套做一套,而往往想的做的那一套,要比說的那套更得人心。真是吃力不討好的命。
細想想,今天的家庭風波颳得真是沒道理。我們童家一家三口明明可以是一條心,為了我和錦錦海闊天空的幸福生活而大肆慶祝我爸的分房,至於劉易陽,只要我媽的態度能公正一點,能顧念顧念他的「自尊」,而我們再把具體的付款細節探討探討,我相信,他也會認同這是一番在親情驅動下互幫互助,且不影響我們自立自主的行動,從而加入到慶祝的行列中。然而,事與願違了。
「我也先走了。」我無心再關心房子的事兒,當務之急,是要先把劉易陽的怨氣消一消,給他心靈上受的創傷抹抹葯。
「吃了飯再走吧,你這一禮拜才回來一趟。我買的都是你愛吃的,」我媽聞訊,急匆匆趕往廚房:「這就做好。」
望著我媽那微微臃腫的身體,還有那又該染了的,已鑽出絲絲白髮的頭髮,我的眼眶變得酸溜溜的。這個已過了五十五歲的退休中年婦女——我執拗地把她歸為中年,而非老年,因為老年一詞,令我不安——大概是這世上對我最包容的人了,不管她如何嘮叨我,也不管我如何忤逆她,她終歸是把我視為心頭肉,會為我付出她所擁有的一切。那種義無反顧的堅決,是在我擁有了錦錦之後才真正領悟的,也是我同樣給予錦錦的。
可惜,這次,我媽的這番母愛,給我接下來的生活平添了無限艱難。就在我面對著一桌子佳肴狼吞虎咽,卻又因劉易陽的決然離去而食之無味時,就在我媽看著我,露出欣慰的表情時,我那親愛的丈夫劉易陽卻因一腔鬱郁無處發泄,以及命運安排的巧合,而犯下了一個所有男人都愛犯的錯誤。後來我總在假設,如果我沒有留下來吃那頓飯,如果我及時回到劉易陽的身邊,心平氣和與之溝通,那麼我們接下來的生活,也許會簡單許多。
而這還並不算最糟糕的。有句話是這麼說的:比上不足,比下有餘。所以,無論你所遭遇的有多麼不堪,頭上砸花盆,腳下絆井蓋,喝水塞牙縫兒,也總會有人比你更倒霉。
而這次,那個人就是陳嬌嬌。
就在我吃著我媽那一桌子拿手菜時,就在劉易陽犯錯誤時,陳嬌嬌被強*奸了。或者,與其說強*奸,倒不如說誘*奸更加恰當。
那天我剛吃完飯,剛離開我爸媽家,手機就響了。電話是陳嬌嬌打來的,我的彩鈴才哼哼唧唧唱了一句半,就不唱了。我再撥回給陳嬌嬌,她沒有接。其實要是換作平時,我也就作罷了,說不定她剛才是不小心碰了手機,或者是想打給別人卻誤打給了我,但那天,正好趕上我為了家事而胸悶氣短,心想那不如找陳嬌嬌貧貧嘴,緩解緩解心情。於是我又第二次,第三次撥了陳嬌嬌的電話。
終於,她接了,鼻音濃重,語調顫抖:「喂,童佳倩。」
「怎麼了?哭呢?」我倒不怎麼上心。陳嬌嬌這個「天之嬌女」一貫嬌氣,哭是三天兩頭的事兒,真哭時是號啕大哭,肝腸寸斷,淚滿京城,假哭時是皺眉抿嘴,掩面抽搭,半天下來眼睛依舊是乾的。
「哇,」陳嬌嬌的哭聲好似開了閘:「哇,哇。」
「嬌嬌,怎麼了?誰欺負你了?」這下我可不敢怠慢了。
「哇。」
「你別乾嚎啊。到底怎麼了?」
「哇。」
「你在哪兒呢?我馬上過去找你。」
「我,我,我們家,門,門口那條河,河邊兒。」陳嬌嬌演繹著標準的泣不成聲。怪不得她會給我打電話,怪不得她打了又掛了。就她這傷心欲絕的狀態,是不可能不找我訴苦的,可就她這說話的費勁勁兒,打了也真訴不出什麼。
掛了電話,我馬上打了輛車,直奔陳嬌嬌家。陳嬌嬌家的地段不錯,但面積太小,就一間,她和她爸媽共用,中間檔了一面隔板。也許就是因為這樣,她才希望她未來的夫君能給她一片遼闊的天地,憋屈久了,誰都嚮往伸展。看我童佳倩,自小就擁有自己的房間,能隨便翻來覆去的大床,能隨便藏匿**的大柜子,所以結婚時,我絲毫不在乎劉易陽家的人口密度,可這才一年工夫,我也就受不了了。所以說,富人沒法理解窮人對社會的不滿,健全人也沒法理解殘疾人的艱難,沒到那個份兒上,任誰誰也理解不了。
在車上,我突發奇想又給陳嬌嬌打了一通電話:「我說,你在河邊幹嗎呢?你可千萬別想不開啊。」雖說我還不知道陳嬌嬌到底受了什麼欺負,但聽她那歇斯底里的哭聲,事情肯定是要比崔彬相親更加嚴重。「佳倩,我,我真想跳下去啊。」陳嬌嬌的聲音完全不做作,一聽就是發自肺腑。
「師傅,快,快,人命關天。」我也顧不得男女授受不親了,直接伸手拍了拍司機的肩膀。
然而就在司機駕駛著他那二成新的小車全神貫注穿梭在車海中時,我才反應過來:別看她陳嬌嬌身材嬌小,可正經也是把游泳的好手呢。她要真跳下河去,只要別纏上水草,那最終的結果充其量也就是凍個感冒。
陳嬌嬌坐在河邊,雙臂抱雙膝,蜷縮成一團。我遠遠看著她,她那麼小,像個發育不良的中學生。她身上的那件對我們而言價格不菲的格子大衣就那麼肆無忌憚地接觸著水泥地面,這讓我不由得恐慌了一把:如果連昂貴的行頭都不在乎了,那陳嬌嬌的心中還裝著什麼呢?
「佳倩,我不想活了。」我走到陳嬌嬌面前,她仰著臉對我說。她的臉上滿是淚水,不是一滴一滴,也不是一行一行,而是一片一片的,在這寒冬時分,讓人心寒。
到了這會兒,陳嬌嬌是不會「去死」了。明白人都知道,能把「不想活」三個字說出口的人,百分之九十九都能繼續活下去,而真正對人生絕望了的人,一般都悄悄地去採取行動了。可是,這會兒的陳嬌嬌,就算不是對人生絕望,至少也是失望到了極限。我真慶幸今天自己堅持不懈地給陳嬌嬌撥了電話,也許就是這讓她在關鍵時刻意識到,她還有我這麼個「鐵姐妹兒」,也許就是我,讓她對這個世界還心存些許留戀。如果沒有我,就算她不會真正去尋死覓活,大概也會被這鑽人的河風吹出些慢性病來。
我摟著陳嬌嬌去了最近的一家小吃店,因為正好不是吃飯時間,所以挺小的小吃店中因為只有我們兩個顧客而顯得還挺寬敞。我給陳嬌嬌要了一碗湯麵,還替她囑咐道:「少油少鹽,不要味精。」陳嬌嬌聽了我的話,本來已經乾涸了的眼眶,又因感動而泛了紅。
我忙遞了紙巾給她:「你快給我打住。別哭了啊,你看看,那老闆娘和夥計可都閑著呢,你這要是一哭,他們立馬當觀眾。」這也是我帶陳嬌嬌來此的用意。她的臉已經因為浸泡了太久的淚水而皴紅了,她的眼睛也已經因為產出了太多淚水而腫得有如金魚了,所以我決意勒住她「愛面子」的軟肋,阻止她繼續毀容。
果不其然,陳嬌嬌用她那細白的牙齒咬住了下嘴唇,愣是把哭意給憋了回去。她也實在是發泄得**不離十了,整個人軟綿綿的,彷彿隨時會像麵條似的癱下去。
「是你爸媽,還是崔彬?」我問出這選擇疑問句,好令陳嬌嬌易於作答。
陳嬌嬌搖搖頭,代表二者皆不是。
「被炒魷魚了,還是丟錢了?」雖說這陳嬌嬌重視飯碗重視錢,可我也並不認為這兩個理由至於令她哭到幾近脫水的程度。
陳嬌嬌又搖頭,且頭低得越來越低。
「那是怎麼了?總不能是得了什麼絕症吧?」如今這各種污染真是不容忽視,人類的健康的確在受著威脅。
陳嬌嬌終於還是忍不住了,雙手掩面:「我真寧可是得了絕症。」
這下,我終於發現,陳嬌嬌的手腕上分佈著清晰可見的瘀痕,青黑色的,條狀的,令人不禁倒抽一口冷氣。我一把拽過她的手,那內側的痕迹更加怵目驚心:「這是什麼?」陳嬌嬌的淚水又洶湧了,老闆娘和夥計在她眼中已變得模糊,變得不重要,變得根本不存在了。「誰打你了?不對,是有人捆你了嗎?用繩子捆你了?」我壓低了聲音,直覺到陳嬌嬌發生了女人最難以啟齒的悲劇。
「誰?」看著陳嬌嬌並不否認,我乾乾脆脆問出了核心問題。
「黃有為,」陳嬌嬌咬牙切齒:「我會要他好看。」
黃有為?那個開寶馬的壁紙小老闆?那個獃頭獃腦,且對陳嬌嬌畢恭畢敬的黃有為?我童佳倩是不是瞎了眼了,竟會認為他呆?雖說無商不奸這話過於以偏概全了,但它既然存在,就必然有它的道理。
「去報警。」這話一出口,我自己都覺得愚蠢。男人若壓抑不住內心罪惡的源泉,最好就是去當強*奸犯,因為十有**的受害者都會選擇逃避,把苦水盡數咽入自己的腹中,留得罪人們逍遙法外。
受害者陳嬌嬌也不例外,她猛地抽回了手:「不,不不。」
夥計把湯麵端了上來,打斷了陳嬌嬌的激動。夥計的眼珠子滴溜溜的,彷彿自己的人生永遠不如別人的精彩紛呈。陳嬌嬌一刻也不耽誤地用兩手捧住了碗,不為了吃,也不為了取暖,只為了把持住什麼,讓自己不至於太無依無靠。我攆走了腳像是釘在了地上一般的夥計:「我們不需要別的了。」夥計戀戀不捨退下了,遠遠地,依舊豎著耳朵。
我不再發問。這種事屏幕上演的太多了,無非是男人獸*性大發,紅了雙眼,靠天生強於女人的蠻力勝之不武,女人披頭散髮,扯著喉嚨,拳打腳踢也無濟於事。
可我越不問,陳嬌嬌倒越說了。可她那空洞的雙眼讓我覺得,她根本是在說給自己聽,而並非是說給我。「是我錯了,是我錯了,是我大錯特錯了。」陳嬌嬌的面容異常平靜,靜得簡直有如一張面具:「我也不知道,那些所謂的奢侈品到底好在哪裡,我也不知道,我到底為什麼喜歡它們。LV,古馳,香奈兒,芬迪,卡迪亞,還有賓士賓利勞斯萊斯,我到底愛它們什麼?它們值得我付出什麼?黃有為這個畜牲,我為什麼會花這個畜牲的錢,為什麼會拿了他送的珠寶皮包,就認不出他是個畜牲呢?」
「他說的對,我陳嬌嬌是個胸大無腦的蠢貨,我憑什麼以為陪他吃吃飯,讓他拉拉手,就能換來他大敞錢包?我何德何能?」陳嬌嬌的音量漸漸失控,老闆娘和夥計停止了交談,專心聆聽。
我伸手覆上她的手:「我們要不要換個地方?」
「不,我走不動了,一步也走不動了。」陳嬌嬌抬手按住自己的太陽穴,她那精緻的指甲劈了一隻,指尖上可見紅粉粉的嫩肉。
陳嬌嬌放低了聲音:「他家真好,樓上樓下,歐式宮廷,比他的人可洋氣太多太多了。童佳倩,你知道的,其實我並不是隨便的女人,我不願去他家,這是我第一次去他家,因為他說,給我買了禮物,要給我個驚喜。我傻了,我鬼迷心竅了,我竟就這麼送上門去了。他給我喝了酒,我的頭好暈,然後他就把我壓在了沙發上。我醒了,我拚命打他,拚命拚命地打他,可是我打不過。然後,然後他就把我綁住了,用他的領帶,好幾條領帶。」
說到此,陳嬌嬌靜悄悄流下兩行淚來,那股沉靜就像她是在訴說著別人的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動容流淚。淚水滴入她面前的那碗湯麵中,竟引出漣漪。真是家偷工減料的小吃店,我明明是要了一碗湯麵,他卻給我端上來一碗麵湯,裡面的麵條數屈指可數。
「真的不去報警?就這麼放過他?」我不甘心。就算陳嬌嬌是我的至交,我也仍是個旁觀者。雖然我在竭盡全力地去體會陳嬌嬌的苦楚,但我仍更加深刻地憎恨著那人面獸心的黃有為。
「你讓我跟警察說什麼?說我的虛榮,說我的貪婪,我的傻,我的蠢,說我有好男人不要,偏要披著羊皮的狼?」陳嬌嬌再次嚶嚶而泣:「崔彬,崔彬,崔彬。」
我聽得傻了眼。崔彬啊崔彬,鐵杵磨成針,你也修成正果了。陳嬌嬌她吃了這好大一塹,才長了這一智,終於把「好男人」的頭銜頒給了你。可你已經放棄了不是嗎?你已經有了個清秀寡言的女研究生了不是嗎?造化弄人,弄得太厲害了。
我把陳嬌嬌送回家時,她仍滴水未入,整個人好似枯萎風乾了的花朵,舊時的光彩已全然不見。我本來打算陪她在外住一夜,免得她這副失魂落魄相惹得她父母上火,但她說:「我現在很想回家,很想在我自己的床上睡一覺。」她還說:「童佳倩,放心吧,用不了幾天,我就又是活蹦亂跳的陳嬌嬌了。」她又說:「童佳倩,我現在很想擁抱你,可我太髒了,太髒了。」我聽了這話,二話不說抱住了陳嬌嬌。她那麼瘦,背上的骨頭有稜有角。她那麼脆弱,我這麼一抱她,她就又哭了。
我在回家的路上,一腦子全是陳嬌嬌手腕上的勒痕和黃有為齜出來的獠牙。我已記不得他的長相了,只覺得他大概是一臉橫肉,賊眉鼠眼。我完全忘了我童佳倩自身的麻煩,忘了我正生存在我媽和我丈夫之間的夾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