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車在高架路上飛馳,到達機場,不過用了二十分鐘的時間,在候機樓前停下,我撥通楚承的電話,鈴響一聲,幾乎是立刻被接通的。
「我到了,你在哪裡?」
「在B樓出口處,留白,我看到你了,等一下。」我轉頭張望,看到他拖著行李箱,快步走過來。楚承,我微笑,心臟不規則地跳著,不過隔了三天,卻好像很久都沒有見了,他打開門坐進車子的時候,我竟然不爭氣地潤濕了眼。
第一次,我主動伸出手去,抱住他的脖子,貼著他的臉頰,歡喜不能自勝。
他伸手回抱我,微涼的唇落下來,聲音溫柔,「留白,好久不見。」
我微笑,其實有很多話想問他,但是這一刻心中歡喜,在他懷裡的感覺是如此美好,我不想出聲破壞。
不知過了多久,我突然意識到這是機場,驀地抬起頭來,已經看到有幾個旅客好奇地張望過來,不由臉紅,我忙踩下油門,往前駛去。
「餓不餓?飛機餐吃不飽吧?」我側頭,看到他眼神直勾勾地看著我,一眨不眨,好像在看什麼稀罕的寶貝。
「餓。」他惜言如金,只回答了一個字。
「這麼晚了,要不去吃一點夜宵?吃完了我再把你送回去。」覺得他的反應很可愛,我心情愉悅,聲音輕快。
「留白,我們回家,可不可以?」
「回家?」我疑惑,然後會意過來,「你要和我說些什麼嗎?」
方向盤上的右手被他握住,他的額頭抵在我的肩上,聲音低低的,這樣的舉止,有點像個小孩,「姐姐,你知道我哪裡餓。」
我不語,伸手過去,那裡已然堅挺,他渾身一顫,呻吟了一聲,握住我的手突然用力,氣息粗重,「姐姐,你開得太慢了,下車!」
我幾乎是被扔到副駕駛位上,他替我拉上安全帶,溫暖的手拂過我的胸口,酥麻的感覺升上來,我的眼睛好像蒙上了一層霧氣,我緊緊抓住他的昂然,他喘息著,盡踩油門,那樣的車速,簡直像要和我一同赴死。就算死在一起,也好啊。躺在床上,被極致的快樂包圍住的時候,我在心裡,竟是這樣想的。
公寓里瀰漫著情慾的氣味,這小小的世界,是屬於我們的。歡愛過後,我們抱在一起,纏綿地親吻。肌膚相貼的感覺讓我滿足地嘆息,緊繃了數日的情緒放鬆下來,枕著他的小腹,我開始有些昏昏欲睡。
「留白,我打算自己開一家公司。」他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嗯?」他的手指緩緩地撥弄我散落的頭髮,舒服得快睡去的我,只差沒有像被寵壞的貓咪一樣發出呼嚕呼嚕的撒嬌聲,他說的話,在腦海里模糊地打轉。
「開公司?」我突然抬頭,「為什麼?」
他笑,「你變遲鈍了噢,留白,反應好慢。」
「不要岔開話題,你怎麼突然想到要開公司?之前從來沒有聽你提到過。」
「不想完全依附在家族裡面,始終有一天要獨立的。」他說得輕描淡寫,我直愣愣地盯著他,心裡翻江倒海。楚承,是因為我嗎?我不敢這麼問,怕聽到讓我無比愧疚的答案。
「我早就有這樣的想法了,」他看著我的表情,露出瞭然的笑容,伸手捏我的臉頰,「你的腦袋裡在想些什麼?你放心,我說過這些事情讓我來解決,你就不要胡思亂想了。」
這麼簡單?你回去的這三天,發生了些什麼事情?為什麼你和我毫無聯繫?為什麼你一回來就說要開自己的公司?我真想抓著他問個清楚明白,可是我居然膽怯到這個地步,一個字都不敢問出口。
他把我抬起的身子攬進懷裡,「留白,你的眼睛睜得這麼大,想說什麼?」
我在心裡艱難地措辭,終於忍不住問,「楚承,你父親——是不是不能接受我?」
他眼神一黯,突然用力,翻身把我壓在身下,「留白!」
「究竟是怎樣?你說給我聽,我都能理解,都可以接受的。」我徒勞地用手撐在他的胸口,感覺到他的慾望與灼熱,夾雜著憂慮焦躁,沉重地壓在我的身上。
「留白,你可知道,我這一生,一切看來都是唾手可得,其實從來都不是我自己的選擇。這一次,我不管用什麼辦法,都要把你留在我身邊!」他俯下頭,用力親吻我,然後挺身進入,我的身體自然地迎合,感覺到自己每一絲空隙都被填滿,敏感的肌肉紋理瞬間緊縮,快感像巨浪一般將我們兩個緊緊包裹,可是我心深處,卻痛得無以復加。是因為我嗎?讓你這麼焦慮!你什麼都不讓我知道,我怎麼可能安心?單憑隻字片語,我就能想象你這三天過得有多疲憊。我該怎麼,與你分擔這些?還有,還有最重要的一點,我真的不敢問出口,你究竟要用怎樣的方式,把我留在身邊?千萬不要是最可悲最可怕的那一種,永遠都見不得光,這樣的天長地久,我寧可不要!
我們好像達成了某種默契,再也不提他這三天的經歷,也不談論他家族的反應,每一次在一起的時候,只是盡情享受彼此相親相偎的時光。楚承開始忙碌,我也終於結束這個慵懶閑散的假期,開始上班了。日子好像過得非常平穩,但是內心的暗潮洶湧,我們兩個都掩飾得辛苦萬分。
下班后,我在cafe看雜誌,等他。這是我最近最常做的事情,等待。他越來越忙,我們在一起的閑暇時間,也越來越少,為了維繫這來之不易的相聚時光,我已經開始學著放下矜持,與他共同分享每一天,大部分日子,我們晚餐后,就會手牽著手,散步回到小公寓里,然後他一早將我送去上班,就像每一對尋常的小夫妻。周末的時候,我們帶著茉莉開車到處遊玩,跑遍上海周邊的城市,這樣貪婪地幸福著,愉快著,因為這些幸福愉快的背後,隱藏著無盡的彷徨恐懼。我常在深夜聽到他起身,走出房間壓低聲音用潮州話與人爭論,那些句子,我完全聽不明白,可是他無奈的語氣,讓我在黑暗裡內心冰涼。每次,我都只能假裝熟睡,等待他躺回我的身邊,伸手將我抱回懷裡。楚承,你的辛苦,是我窮盡全力,都沒有辦法緩解的,不好受吧,我們的愛,沒有祝福,我們就像向兩隻迷路的困獸,在無邊無際的森林裡徒勞地想找到出路,最後才發現,根本就沒有出口。
「留白!」熟悉的聲音打斷我的胡思亂想,我抬頭,詫異地看到肖就站在我面前,端著一杯咖啡。
「你怎麼會在這裡?」
「馬修介紹這個好地方給我,據說你經常來,我的運氣真好。」
我皺眉,「有什麼事嗎?」
「別擺出這樣的表情好不好,我就這麼讓你討厭嗎?」他坐下,給咖啡加糖。
「我約了人,時間快要到了,你有什麼話就快說吧。」
「約了楚公子吧?」他微微一笑,「留白,聽我一句勸,這個人,不適合你。」
我心裡警鈴大作,感覺厭惡,「這和你有什麼關係?」
「你是真的不知道?」他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我本來以為——」
「你有什麼話就直說,不要拐彎抹角。」
他細長的眼睛直盯著我,這個男人,看上去一派斯文,與人無害的樣子,但是眼裡總是閃著令人捉摸不透的光芒,他看著我的樣子,就像看著某種志在必得的獵物,讓我感覺脊骨發涼。
「留白,我一直沒有機會好好地向你做自我介紹,我雖然是美國出身的華裔,但是我父親祖籍潮州,老家在汕頭,跟你的男友,算得上老鄉。」
「那又如何?」
「說來也巧,我們家雖然多年前就全部移民海外,但是在潮州,還是有一些舊識的,其中也包括你男友的家族。他們在那裡,可算是望族了,影響很大。呵呵。」
我戒備地看著他,等著他說下去,很多謎團糾結在一起,現在卻隱約透出些明白來。
「楚家現在已經到了第三代了,第二代有兄弟姐妹十個,當然,我們潮州的規矩傳統,女生就不能算了,所以當家的就是五個兄弟,老大已經年前去世,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的男友應該是老二的獨子,上面還有一個姐姐,他跟你說過了嗎?」
我點點頭,這些楚承有跟我提過,他家人丁興旺,關係複雜,光是叔伯一隻手都數不過來,我也是聽過就算,哪裡會去記那麼多。
「看你的表情,有點迷糊阿,這樣可是不行的哦。」他還是保持笑容,「你如果知道楚家有多複雜,就會明白為什麼我剛才說楚公子不適合你了。」
「如果你是要告訴我,他們家不會接受我這樣的人,就省省吧,我沒想過那麼多。」
「呵呵,」他撫著咖啡杯的邊緣,笑容意味深長,「如果你不介意,今天暫時推了楚公子的約會,給我點時間如何?我保證你不會後悔的。」
我應該不理睬這個莫名其妙的男人,應該掉頭就走,丟給他一個冰冷的背影,可是我心裡清楚,他可能是那個,唯一可以給我真相的人,心裡有個小人在尖叫,留白,不要聽,一定會後悔!可是我的手已經不由自主地拿起手機,給楚承撥電話,第一次,我對他撒謊,告訴他遠方親戚來訪,我今天一定要回家。
肖站起來,紳士地伸手,「你是個聰明的女人,留白,從頭到底,你連臉色都沒有變過。是你的涵養功夫太好,還是你根本不在意這些?」
「我不知道什麼事情那麼重要,不過你這麼誠懇地要告訴我,我也不好推辭。至於我會不會在意,和你有關嗎?」
他看著我沉默了,我們走到他的車邊,那是一輛加長型的黑色龐然大物,就像這個人,充滿了神秘,完全看不清內在。他打開副駕駛座的車門,做了一個請的姿勢。我咬唇,心裡仍舊有些猶豫,但只是一瞬,我便下定決心,無論是什麼難以接受的事情,我都要知道個清楚明白!這麼想著,我低頭坐上了他的車。
肖把車開得飛快,偶爾有車想擠入他的車道,他總是霸道地一踩油門,直駛而過,完全不像他表面看上去那麼溫文爾雅。我們在車廂內沉默,背景音樂是卡拉斯的今夜無人入睡,我在心裡冷笑,這倒是很應景。這個男人,喝lafleur,聽卡拉斯,開著這麼名貴的車子,一看就知道出身富貴,我最近走了什麼奇怪的運氣,老是遇到這些另一個世界的人。
車子開到西區一棟著名的大樓前停下,他熟練地停車,與保安打招呼。我疑惑地看著他,坐在位置上不動。
「不是到我家,呵呵,雖然我對你很有好感,可是還沒有瘋狂到第一次約會就把你帶回家的地步。」他看穿我的心思,半真不假地笑道。
我保持沉默,我本不是一個多話的人,特別在這種狀況不明的時刻,凡事少開口為妙。
「下車吧,這裡樓上有一個很不錯的觀景台,我想帶你看一些東西。」他走到我這一側,為我打開車門。
我從來沒有到過任何一棟大廈的頂樓,原來高高在上的感覺是這麼美妙。傍晚的涼風毫無阻隔地吹過,遠近的高樓大廈從這個角度看,線條變得柔和秀麗,夕陽落在它們的間隙中,完全沒有仰視時的囂張跋扈,溫和地散發著淡淡的橘黃色光芒。眼前的美景讓我暫時忘卻了心中的憂慮,我不由深吸一口氣,這大廈的頂樓居然還有一個小小的中國式花園,連空氣里都有清新的花草香氣。
「是不是很漂亮?」
「你怎麼知道這麼好的一個地方?」
「楚承沒有帶你來過嗎?這棟大樓,也是他們的家族產業之一啊。」肖摸摸鼻子,眼含笑意。
我豁然回頭,瞪著他,他彷彿很滿意我的反應,接著說下去,「不過這棟大廈,屬於老大這一支,現在屬於他的大堂哥,他沒有帶你來過,也是正常的。」
我再也無心看景,轉頭走向離自己最近的一個石凳,坐下看著他,「你有什麼要說的,一起說完吧。」
「你有話就說,不要拐彎抹角了。」
「你心裡一定在想,怎麼會有這麼無聊的男人吧?呵呵,其實這件事情,本和我無關。」
我用眼神告訴他,「你知道就好了。」
「真是不知道從何說起,我讓人送一瓶紅酒上來,我們慢慢聊。」不等我阻止,他便自說自話地打電話,片刻之後,真的有侍者端上來紅酒和杯子,他熟練地替我倒酒,然後舉起酒杯,微笑,「我一直期待這樣與你共飲,留白。」他的酒杯輕輕觸碰我的,發出清脆的聲音。
我不置可否,「如果接下來是品酒時間,我想我真的要離開了,今天已經夠莫名其妙了。」
他抬手阻止我的動作,「楚家老大年前去世了,照道理說,就該輪到老二掌權了,可是現在老四正當家,是不是很奇怪?」
我不語,等著他說下去。
「楚家很有意思,老頭子死得早,兄弟五個,年紀輕輕就一起把老頭子的留下的家業擴張數倍,算是第二代裡面,數得上的人物,當然每一個都有他們厲害的地方。可惜這個世界上,有利益的地方就有分歧,就算是親兄弟也一樣,他們五個各自成家以後,就移民到不同的國家,各人有各人的小算盤。雖說所有的產業五兄弟各有股份,可是真正做的風生水起的,還要算這個老四,這兩年世界經濟動蕩,國外的那些產業,能保住不損失就很好了,真正賺錢的產業,都在國內呢。這個老四,原本是和老大一起負責國內的,老大沒了,所以現在楚家,就變成他說了算的時代了。」
「那又怎樣?」
「老二當然不滿意,所以這一次,他把加拿大的產業幾乎全部出售,只留下養老的房子,帶著所有家當回國跟老四爭咯。否則你怎麼可能在上海看到楚公子,他十幾歲就去了國外,國內是很少回來的。」
我默默地看著他,手裡的紅酒不知不覺被我喝完,他微笑著倒酒,繼續,「可是憑老二現在的實力,雖然名正言順,到底底氣不足,所以這個時候,只有兩種辦法。」
「我來替你說吧,第一種,就是聯合其他兄弟,不過照你剛才的講法,他們每個人都各有打算,機會好像很渺茫。第二種,就是找一個強有力的外援,但是又很難相信其他人,所以照我們中國人的傳統辦法,最好是找人聯姻,強強聯手,是不是?」
他跟我再次碰杯,「留白,你是這麼的聰明,沒有出來經商,太可惜了。讓我告訴你我今天要說的重點,楚公子的婚事,已經由他的父親內定,這可是楚家今年的頭等大事,我想現在,全球的楚氏家族,都在安排更改他們的時間表,派出代表參加他的婚禮,婚期就定在今年年底。親愛的,你不會幼稚得以為,內定的新娘是你吧。」
我手裡的酒杯又空了,一定是酒精的作用,讓我鼻樑骨發酸,心臟抽痛,一定是因為這個,我咬著牙,用盡全力維持自己的表情,「你說完了嗎?」
他盯著我,我的眼前一片模糊,不知是否是我的錯覺,他的眼神,好像充滿了憐憫。誰要你的憐憫!我皺眉,站起身來,「說完了就請送我回家,我想現在應該是我離開的時候了。」
「留白,到現在,你還能面無表情,真是個特別的女人。」他伸手扶住我,掌心溫熱。
我甩開他的手,正色道,「我有什麼特別的,一塊磚從這裡砸下去,至少可以砸到十個我這樣的女人。你和楚承這樣的人才是特別的,富貴逼人,不用為生計發愁,走出車門,別人就會對你們另眼相看。」
他一定是沒有料到我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一時無語。
可能是今天受刺激太深,我根本不等他回答,一股腦地說下去,「我知道你們的想法,覺得我和楚承在一起,不過是貪圖富貴,妄想嫁入豪門。我實話告訴你,我也是個人,和他在一起,說沒有滿足我的虛榮心,那是騙鬼的。可是嫁入豪門,我想都沒想過。我要嫁入他們家族幹什麼?一輩子被人恥笑?一輩子抬不起頭嗎?我和他在一起,是因為快樂!你有過這種感覺嗎?看到這個人,就覺得快樂,就覺得滿足,沒有過吧,說來簡單,但是這是世界上最難得的一件事。如果有一天我和他在一起只能帶來痛苦,我還有留在他身邊的意義嗎?」
「你怎麼知道我沒有過這種感覺?我愛上過一個女人,娶了她,以為快樂可以永遠,其實不是的,現實永遠是現實,分歧永遠是分歧,我們最後,還是分開了。所以就算楚公子有我當年的勇氣,能夠堅持到底創造奇迹,你確定你們在一起的快樂,也會堅持到底嗎?」
這個人,太可怕了,他說的話,把我直接投入徹骨的冰水裡,我恨恨地望著他,「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和你們,是兩個世界的人,再怎麼樣都融合不到一起,是不是?我完全明白。」
「你是在說賭氣的話嗎?」他微微笑,「留白,你看上去冷冰冰的,拒人於千里之外,其實真正的你,竟然這麼可愛。」
可愛?我瞪大眼睛,這個人居然用可愛來形容我。可惜還不等我有任何反應,他接下來的話就讓我徹底失聲。
「還有一件事,我剛才忘了提了,楚家內定的新娘,很不幸的就是我的妹妹,我這次回國,就是為了替她辦嫁妝來的,所以我並不是無聊才來跟你說這些,現在我原來打算說的都說完了,還有幾句話,是我剛才決定的,你還要不要聽?」
我徒勞地張嘴,但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那兩杯紅酒在我胃裡翻江倒海,肖正盯著我看,從他的眼鏡片上,我看到自己雙目殷紅,臉色煞白,他雙手扶住我的肩膀,收起玩笑的語氣,鄭重地說,「留白,雖然我接近你是有目的的,但是我剛才突然發現,你真得很有吸引力,怪不得楚承為了你神魂顛倒。他是沒有選擇的男人,但是我是自由的,你要不要考慮,和我交往?」
我的回答,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嘔吐,把他的前襟,吐得一片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