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1
大雪紛紛揚揚地下著,古城到處是一片銀白。再過十幾天又到春節了。
今天是1月17日,星期五,是歐陽雪和芮小丹約定好了酒店年終分紅的日子。芮小丹下班回到家換下警服,淡淡地化了化妝,開著那輛已經屬於她的紅色桑塔納轎車去維納斯酒店。冬日天短,這時候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街邊的路燈都亮了,在燈光的映照下能夠清晰地看見寒風挾著雪花盤旋飛舞,路上的行人有的打傘,有的豎起衣領匆匆趕路。
維納斯酒店內外燈火通明,為春節而布置的門面在霓虹燈光里煥然一新,掛在門頭的兩盞紅色宮燈更顯出一種喜洋洋的氣氛。酒店門口停著各種車輛,指揮停車的侍應生身上落滿了雪花。芮小丹停好車進入酒店,站在服務台旁邊的歐陽雪看見她,兩人相視一笑往樓上走去,樓上的辦公室里很暖和,剛一開門就感覺到暖氣撲面而來,芮小丹脫下白色羽絨服搭在沙發靠背上,到歐陽雪的辦公桌前坐下。
歐陽雪從保險柜里拿出年終分紅的賬單和現金放到芮小丹面前,笑著說:「看你打扮得這麼漂亮,又有活動了。」
芮小丹說:「天冷,帶他出去吃頓火鍋。」
芮小丹看了一下分紅賬單,今年酒店的純利潤是246177元。歐陽雪20%的管理股分紅49235元,50%的資本股分紅98470元,合計分紅147705元,扣除50%的新增資本35000元和其它費用,實分111585元。芮小丹50%的資本股分紅98470元,扣除50%的新增資本35000元和其它費用,實分61180元。酒店的資本扣除折舊和不良資產,有效資本現在共有116萬元,兩人各持有58萬元的股金。
芮小丹思索了片刻,拿起桌上的計算器算了一下,從分紅里取出22080元放到歐陽雪面前說:「你漏算了三筆賬,一筆是2萬元車錢,一筆是今年我四次請客,請隊里的同事吃飯是三次,因為音響的事請元英一次,都是400元的標準。一筆是給馮世傑的兩箱酒,20元一瓶,兩箱是24瓶。」
歐陽雪說:「請刑警隊的人吃飯不能算你的錢,我想請還請不來呢。這事我都跟你說過多少次了,店裡有了你,少了多少黑道的麻煩。」
芮小丹說:「國家條例規定公務員不得參與營利性的經營活動,我只是投資入股,從來沒有參與過經營活動。本來這就是擦邊球,你再一推我就掉進去了。」
歐陽雪說:「股票的事,格律詩公司控股的事,事事都在那兒擺著,那輛老掉牙的車我再跟你算賬,我成什麼了?」
芮小丹說:「股票和公司是你和元英的事,別扯上我,我沒那本事。」
歐陽雪說:「你這不是較真兒嘛,這倒成了我討巧賣乖了。那輛車已經從酒店資產里剔除了,4萬元里本身就有你2萬,這樣吧,我心黑點,你再拿1萬就夠了。」
芮小丹拿回1萬,把分紅賬單和現金放進包里說:「沒別的事,我走了。」
歐陽雪送芮小丹到門口,望著飛揚的雪花說:「過年了,我想請大哥吃頓飯,你幫我遊說遊說,定個日子。我記得除了那次刁難他的酒席,他就吃過店裡一碗燴菜。」
芮小丹說:「你能叫他大哥就不用請,用請的還是你大哥嗎?」說完她坐進車裡發動著汽車,朝歐陽雪笑著擺擺手,開車走了。
2
來到嘉禾園小區,芮小丹從樓下看到丁元英房間的窗戶沒有亮燈,心裡有些疑惑:是出去買東西了,還是在沙發上睡著了?她上樓拿出鑰匙打開房門,屋裡迎面撲來一股濃濃的香煙味,煙頭在黑暗裡閃著微弱的亮光。她開燈、關上門,只見丁元英在沙發上仰靠著,拿煙的右手橫搭在沙發的靠背上。
芮小丹走過去說:「怎麼不開燈,禪定哪?」
丁元英聽到「禪定」兩個字笑了笑,說:「參你探親的禪。」
芮小丹從包里拿出剛才分紅的錢放到茶几上,說:「你不是說公司那點事傻瓜去了都能辦嗎?那就沒問題了。這是我分紅的錢,出去吃飯就不帶著了,先放這兒。」
丁元英說:「不是公司的事,是參你。」
芮小丹一愣,說:「參我?我有什麼好參的。」
丁元英說:「以你的條件,如果你從法蘭克福回中國探親可能更符合邏輯習慣。至少在普通人眼裡,你的生存狀態是一種病態。」
芮小丹到卧室把丁元英的羽絨服拿來,淡淡一笑說:「因為警察不掙錢,如果我在法蘭克福呆著就不是病態了,如果我是回國投資的富婆也不是病態了。這問題一直有人問,我聽多了。我什麼都不是,就這樣。」
丁元英說:「酒店股份的收入是你工資的幾倍,如果你沒有這部分收入,或者如果歐陽雪當初把生意做賠了,現在的你會是什麼狀況?或辭職去找別的財路?或正在法蘭克福大學讀書?那這個圈子就兜得太大了,你當時還沒幼稚到不知道警察的工資是多少,當初不報考警察不是更簡單嗎?」
芮小丹不解地問:「你今天怎麼啦?你想推導出來什麼?」
丁元英在煙缸里把煙頭熄滅,說:「所以,你的生存狀態不是病態,用佛教的話說是自性無所掛礙,是自在。自在是什麼?就是解脫。參來參去,我不如你。」
原來如此!
芮小丹不再去理會他的「禪定」,把香煙和打火機裝進包里,說:「乖,快醒醒,咱不禪定了,帶你出去吃火鍋,再禪下去就禪傻了。」
丁元英換上鞋穿上羽絨服,兩人下樓了。芮小丹從車裡拿出一塊抹布把落在擋風玻璃上的雪擦掉,啟動汽車,打開暖風和雨刮器,駛離嘉禾園小區。大街上的車輛由於路滑都開得很慢,飛揚的雪花在汽車大燈的光柱里晶瑩閃亮,下雪的城市在夜色的燈光里原來是如此美麗,似乎少了幾分寒冷,多了幾許溫馨。
丁元英坐在車裡望著滿大街的春節氣氛,說:「春節一過就是市場淡季,租門面房的機會比較多。你跟肖亞文聯繫一下,請她幫忙給公司租間房子。」
芮小丹專註地開著車,問:「具體什麼要求?地段?面積?價格?」
丁元英說:「開個音響店,你告訴她用途就行,她會給你考慮。」
芮小丹說:「行,我跟她聯繫。」說完,她行駛了一段路程,忽然冷不丁地問道:「你對葉曉明這個人有什麼評價。」
丁元英說:「到目前為止,我對葉曉明的評價只有一句話:葉曉明是聰明人。但是評價一個人僅僅用聰明或不聰明,那是不夠的。」
汽車在一條車流量很大的路段上遇到了塞車,車子在雪路上走走停停,行進緩慢,20多分鐘后他們才來到龍門陣火鍋城。
火鍋店由一樓大排擋火鍋、二樓雅座火鍋和三樓包廂火鍋三部分組成,以一樓大排檔火鍋生意最為火爆,餐廳里人頭攢動,沸沸騰騰,每張桌子上都旁若無人地擺上十幾碟,人們圍著火鍋邊吃邊聊,海闊天空地拉家常、說笑話,無拘無束,其樂融融。
進入餐廳,兩人找了一張客人剛走、還沒有撤席的桌子坐下,等著服務員先來撤席。由於是排檔式火鍋,桌子都不大,也不考究,桌子擺放得非常擁擠,卻也更顯出熱鬧和紅火的氣氛。服務員們忙得團團轉,不時還得聽上幾句顧客不耐煩的催促。
旁邊一張桌子坐著兩個20多歲的年輕人,通紅的臉上泛著油光,桌子下面擺了一堆空啤酒瓶。其中一個正用飽經滄桑的語氣對同伴說:「我現在什麼都沒了,老婆離了,工作丟了,身子骨也垮了,要是換個人早死了,也就是我,堅強活下來了……」
芮小丹無意中看到了,那張年輕的臉和那種飽經滄桑的語氣實在讓人忍不住想笑,她怕笑出來惹上不愉快,就把臉轉到一邊忍著。
這邊,一個做派斯文的男人正以一種嬌柔的語調對一位女士說:「王小姐,我跟你諮詢個情況。請問你們單位有沒有大齡青年?括弧,女性。」
女士顯然對這種斯文有些不悅,禮貌而又嘲諷地說:「有,括弧,難看。」
芮小丹感覺自己實在忍不住要笑出來了,而丁元英用菜譜擋著臉正在笑,於是趕快站起來拉上丁元英就離開,上到二樓站在樓梯口笑了起來,說:「怎麼這麼巧啊,全讓咱們給趕上了,就憑這一笑這趟也沒白來。」
二樓雅座餐廳從桌椅、餐具到環境裝飾都比較考究,空間也寬敞了許多,只是客人少了一些,不如一樓的氣氛熱烈。他們選了一個靠窗戶的位置坐下,既方便說話又能看到大街上的雪景,非常愜意。服務員送來茶水,遞上菜單。芮小丹要了一個鴛鴦火鍋,點了海鮮、牛肉、豆腐、蔬菜幾盤菜和一瓶啤酒,從包里把丁元英的香煙和打火機拿出來。
火鍋和作料很快就上來了,兩人邊吃邊聊。
丁元英問:「國外你都去過哪些地方?」
芮小丹說:「太遠的地方沒去過,也就是巴黎、倫敦、羅馬幾個城市。去過莫斯科幾次,都是因為轉機停幾個小時,看看紅場,逛逛特威爾大街。」
丁元英說:「給你個建議,探親返回的時候拐個彎兒,到耶路撒冷看看。」
芮小丹說:「耶路撒冷?一點不順路,那得繞多大個圈子。」
丁元英說:「我去過,繞不了多大圈子。耶路撒冷是世界三大宗教聖地,真主、上帝和耶穌都在了,有條件還是應該去看看,增加點見識。」
芮小丹問:「什麼意圖?」
丁元英說:「旅遊就是意圖,開闊眼界、增長見識就是意圖。」
芮小丹說:「你既建議就有道理,行,到時候我拐個彎兒去一趟。」
丁元英往火鍋里下了半盤牛肉、半盤魷魚片,然後喝啤酒等著開鍋。
芮小丹問:「知道我是怎麼看你在古城嗎?」
丁元英說:「不知道。」
芮小丹話未出口先笑了,說:「你在古城,所謂的清靜清靜,其本質就是出家。如果不是我以美色捨身相救,你剃了頭就是和尚。」
丁元英也笑了,說:「我也納悶,怎麼老沒涅碦?原來是等你寬懷一度。」
芮小丹對這種極品理證、極品愛情且極品淫穢的語言付之一笑,喝了一口茶水,放下杯子說道:「你是誰?我是誰?這些問題我也想過。咱們兩個活得不一樣,我活得很簡單,你活得太複雜,不是平行的兩條線,是交叉而過。但是,這於我已經夠了。」
丁元英說:「這不是簡單和複雜的問題,是生存境界不一樣。你活的是自性自在,不昧因果,通俗點說就是平平淡淡才是真。我是想活個明白,還在思索的圈子裡晃悠,離你的境界還差著幾個位格。」
芮小丹說:「我在那麼高的境界上,我怎麼不知道?」
丁元英說:「你自性本來,無需知道。這是根性的範疇,不是根器、智慧。」
芮小丹自嘲地一笑說:「真會撫慰我們眾生啊!」
丁元英問:「你為什麼要當警察?為什麼在普通人眼裡那是病態?」
芮小丹說:「怎麼又回到這個問題了?類似這種話我聽多了,要麼說我傻,要麼就是想挖掘點思想火花什麼的,我從不回答這種問題。那麼多人都幹警察,怎麼一到我這兒就不一樣了?說到底就是因為我有德國居留身份就金貴了。」
丁元英說:「德國居留沒有價值嗎?我就曾經為一紙永久居留身份在柏林熬了10年,為這個去工作、買房子、納稅。德國居留身份意味著很多東西,高收入、高福利,不愁生老病死,自由出入歐美國家,在國人面前有身份、有面子,過去甚至還有華僑商店的待遇。」
芮小丹說:「出國的人肯定得為居留權奮鬥,我母親連國籍都加入了。但是……這個我不說了,你把但是後面的東西說出來。」
丁元英說:「但是,你得到的,是人家德國人能夠給一個中國人的東西,包括你在中國人面前的優越感。總有些東西是人家不能給你的,比如你永遠是邊緣人,你融入不了別人的主流社會。你不用表白,也不用提醒,人家錯待不了你。警察是主流社會的標誌,你在德國做不到,在中國就能做到,這是國籍和血統給你的權利,這就是祖國。」
芮小丹本能地伸出右手,做出一個握手的表示,隨即與丁元英伸出的手握在一起,誇張地上下搖動了兩下,笑著說:「同志!同志啊!」然後鬆開手感慨地說:「沒有在國外呆過的人很難理解主流社會這個詞對於一個普通公民究竟意味著什麼。為什麼呢?因為他們就生活在主流社會,他們不缺祖國,缺的只是一點鈔票,所以不理解。我就是覺得警察威風,我就想要那種感覺,這和思想火花沒關係。」
丁元英說:「所以,你活的不是簡單,是奢侈,是你首先得放下點什麼,這不是一般人所能理解的奢侈。從世間法上說你是病態,從出世法上說你是奢侈,當有人笑話耶穌是傻子的時候,其實誰都不傻,僅僅是兩種價值觀不兼容。」
芮小丹親昵地低語道:「我已經飄飄然了,現在就想度你涅碦。」
丁元英笑了笑,說:「我和你不一樣的地方,僅在這一件事上就可見一斑。我在柏林前後呆了十二年,你能感受到的我都感受了,你是想到了就做,該拿的拿該放的放,自性作為不昧因果。我呢?就在那裡參哪參哪,沒完沒了,越想活個明白就越不明白,一直參到了死胡同里出不來,就蹲在牆根打瞌睡。」
芮小丹說:「你參給我,我能出來。如果我出不來,我就不是你說的自性本來。」
丁元英說:「你沿著出國的感受往下參,跟著就參到一個問題:中國為什麼落後?你必然從現象參到制度、參到文化,因為任何一種命運,歸根到底都是那種文化的產物。五千年的文化積澱足以讓你拍著胸脯說:我們有文化。但是,五千年的文化積澱卻不能讓你挺著胸脯回答:我們有什麼文化?因為有文化和有什麼文化不是一個概念。」
芮小丹問:「那你說是什麼文化?」
丁元英說:「是皇天在上的文化,是救主、救恩的文化。如果一個民族的文化從骨子裡就是弱勢文化屬性,怎麼可能去承載強勢文化的政治、經濟?衡量一種文化屬性不是看它積澱的時間長短,而是看它與客觀規律的距離遠近。五千年的文化是光輝、是燦爛,這個沒有問題。但是,傳統和習俗得過過客觀規律的篩子。」
芮小丹說:「我不懂多深的理論,只能說自己的感覺。第一,這不是咱們可以操心的問題,是拿了這個薪水、享受這個階層既得利益的人應該操心的問題。第二,改革和轉變觀念已經給中國帶來了很大的變化,但是改革和轉變觀念不能脫離國情和國民素質,這不是誰一著急就能解決的問題,中國需要時間。」
丁元英說:「是個很客觀的認識。再往下參。」
芮小丹說:「要是我就參到頭了,該幹什麼幹什麼,好好打算自己的生活。再往下參還能參什麼?你參給我看看。」
丁元英說:「我就又回到起初的問題上了,中國為什麼落後?然後又是一輪現象、制度和文化,然後又落到中國需要時間,就像一個永遠走不出去的圓。所以說我不如你,我還在思索的圈子裡晃悠,不該作為的不作為就是作為,能活個明白就不錯了。」
芮小丹笑了,說:「你是大狼狗,閑著沒事就蹲在牆根打瞌睡吧。」
丁元英憨憨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