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第四十章

1

窗外下著濛濛細雨,林雨峰獨自一人久久地站在辦公室窗口從9樓的高處向霧蒙蒙的天空凝望,他不是在看什麼,而是在想什麼。辦公室里寂靜無聲,只有牆上的電子錶發出的輕微響聲,電子錶的指針離開8點30分的位置,向8點35分靠近。

今天是法院指定本案訴訟雙方交換證據的日期,法院在3天前就把通知下到了樂聖公司北京音響店,定於1998年7月13日上午8點30分在法院第四審判庭交換證據,趙青和蔣律師已於昨天晚上抵達北京。儘管林雨峰對訴訟有信心,但信心畢竟不是結果,他心裡還是隱隱萌動著一種無以名狀的不安。

格律詩公司沒有在法院規定的期限內提交應訴答辯狀,放棄了一次答辯權利。自從葉曉明來深圳求和之後,葉曉明和馮世傑就再也沒有在格律詩音響店出現過。這些說明什麼呢?是對方從一開始就沒打算打這場官司,還是格律詩公司內部出了問題?林雨峰在想:對方能拿出什麼證據呢?如果像放棄答辯一樣放棄舉證,那就意味著樂聖公司不戰而勝,但是,格律詩公司這種可能性有多大呢?

他從8點30分開始等趙青的電話,如果格律詩公司放棄舉證,那就成了樂聖公司單方面舉證,時間不會太長,趙青的電話可能很快就會打過來。如果趙青在半個小時之內沒有電話打過來,這個時間可能說明格律詩公司參加了舉證,證據交換正在進行。

林雨峰時而在窗戶旁佇立,時而坐到沙發上,時而又在房間里踱步,時間就這樣一分一秒地過去了。當時間過了9點,他的思路全部集中在對方可能舉出什麼證據的問題上,這個時間使他確信,格律詩公司舉證了。他被一種矛盾的心理困惑著,他實在想不出格律詩公司能舉出什麼有力的證據,而他的自信卻又實實在在經受著沒有理由的衝擊。

9點27分,寂靜的屋子裡響起了清脆的電話鈴聲。林雨峰急忙走到辦公桌前看來電顯示號碼,正是趙青的電話。他心裡緊張了一下,但還是等到電話鈴響到第三聲的時候才從容拿起電話,同樣以從容的語氣說:「趙青嗎?我是雨峰。」

電話里夾雜著大街嘈雜的聲音,顯然打電話的位置已經不在法院的房間里。趙青斟酌著詞語說:「雨峰,情況……不太好。對方的證據很充分,格律詩實際上是個扶貧公司,完全是貧困村的農戶式生產,一句話,在不是人呆的地方干不是人乾的活兒,跟老電影里的資本家一樣,根本不是工業生產的成本概念,幕後策劃是丁元英。現在志偉送我們去機場,能趕11點35分的班機,詳細情況電話里說不清楚,下午見了面再談。證據里有錄像資料,你讓方秘書準備一下VCD播放設備。蔣律師剛才已經向閻所長通報了情況,敗訴……幾乎是定局了,可能需要考慮敗訴以後的應對問題,你得……有個心理準備。」

林雨峰心裡陡然一沉,輕輕放下電話。形勢驟然發生變化完全出乎了他的預料,他的腦子突然呈現出一片空白,他的心也由隱隱萌動的不安突然變成了一種失重。敗訴……農戶式生產……丁元英……扶貧……這幾個詞不停地在他腦海里交替閃現。

他在沙發上靜坐了半個小時,連續抽了三支煙。無論在此之前他怎樣分析敗訴後果,那都是建立在一種「理論可能」的心態上,而從來沒有真正從「現實可能」的心態上去深思這件事,他總覺得那種可能性離他很遙遠,遙遠到只能發生在別人身上。當「敗訴」的概念突然以「定局」的形式輸入他腦海的時候,他就必須要用有血有肉的心去承受了。

半個小時后他從沙發上起來,拿上汽車鑰匙走出辦公室,對值班室的方秘書說:「我出去一下,不帶電話了,手機在桌上,有電話你幫我應酬一下。趙總是11點35分的班機,證據里有VCD錄像資料,你找人把會議室的播放設備搬到辦公室,下午2點半以前到機場接趙總,我3點鐘在辦公室等他們。」

方秘書點點頭,說:「好的,我記下了。」

林雨峰乘電梯下樓,踏著細雨走到大廈停車場樂聖公司的泊車區,這裡停著樂聖公司五輛轎車和兩輛中型貨車,他的車是一輛黑色尼桑。他發動著汽車,打開雨刮器清除掉擋風玻璃上的雨水,沿馬路向東駛去。

2

汽車穿過幾條大街,在城市邊緣的一座大型商務建築樓前停下,大樓正門兩側的牆上鑲滿了各類公司的牌子,一樓四周的門面也都是裝潢精美的商號。林雨峰停車的位置是深圳薩羅尼藝術傳播有限公司,大門兩側站著兩個身著藏藍色制服的保安。

一名保安見林雨峰走過來,恭敬而熱情地打招呼:「林哥,好久沒來了。」

林雨峰和藹地問:「周總在嗎?」

保安答道:「在排練廳。」

林雨峰徑自去了排練廳,還沒有進門就聽見裡面傳出節奏強勁的音樂和女聲演唱,推開厚重的大門,裡面是一個500多平方米的大廳,大廳深處是一組宏偉而具有一種歷史滄桑感的大型布景,幾根粗大精美卻又斷裂斑駁的古羅馬特徵的石柱或立或卧地散布在地上,背景是大片蔚藍色的天空和絲絲縷縷的白雲,如果在電視上看,無論如何難辨真假。周圍是一些錄音、錄像設備和扯得遍地都是的電線。

排練區里,除了燈光和音響人員之外,一個留著長發和大鬍子的導演手裡拿著一根教鞭指揮排練,導演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嚴厲的目光像刀子一樣銳利地盯著演員。三名拿著麥克風演唱的女孩子都在20歲左右,個個都是身材修長、美麗出眾,在音樂和舞姿的渲染下更彰顯出青春魅力。距離排練區十幾米遠的地方有幾張長椅,其中一張椅子上坐著兩個人在觀看排練,椅子前面的桌子上放著煙灰缸、茶水、鑰匙、手機等物品。

椅子上的人聽到了腳步聲,其中一個側臉一看,立刻舉手招呼了一下,回過頭對旁邊的人說:「周總,雨峰來了。」

被稱作「周總」的人叫周劍華,40多歲,是深圳薩羅尼藝術傳播有限公司的董事長兼總經理,與林雨峰是同鄉好友,早年在汕頭起家,7年前來深圳開辦酒店和夜總會,在黑道里有一定影響。此人頭腦冷靜,社會閱歷豐富。

周劍華聞聲起身迎上去,愉快地與林雨峰握手說:「是雨峰啊,你怎麼閑了?」

林雨峰笑笑說:「生產銷售都停了,閑著沒事,找你聊聊。」

周劍華說:「坐,坐。我這兒上了一檔新花樣,革命少女三人組合,用新配器、新唱法翻唱老革命歌曲,沒準兒能火上一把,也是一種革命傳統教育。你欣賞音樂比我在行,今天來了,幫我指點指點。」

林雨峰坐下說:「這是舞台綜合藝術,聽我指點,你怕是連成本都收不回來。前幾天趙青跟我說,你們幾個在金海飯店的酒桌上把我給批判了。」

周劍華的助手自覺迴避了,到音響師的位置找了張椅子坐下。

周劍華把香煙和打火機遞過去,一笑說:「那天湊到一塊喝酒,又聊起你們起訴格律詩公司的那檔子事,我和幾個老總就數叨了你幾句。趙青說我們不懂,說那是戰略需要。我們覺得,你在處理對方求和的問題上有些欠妥。殺人不過頭點地,何必再弄幫記者給人家抖摟抖摟?搞得滿城風雨。你是音響界有頭有臉的人物,得注意點風度。」

這時,排練區傳來導演的大聲呵斥:「停,停!」音樂聲戛然而止,3位少女不知所措地看著導演。導演用教鞭指著一個金色頭髮的姑娘說:「你,把剛才的動作再做一次。」

金髮姑娘做了幾個舞蹈動作,導演的教鞭在空中揮舞了一下,姑娘隨即擺著造型停止了舞動。導演皺著眉頭走過去,伸出一隻腳在那個姑娘的小腿上分別踢了兩下,手裡的教鞭敲著姑娘纖細的腰部說:「這樣不對,腿要分開,臀部往下壓一點。再來一遍。」

導演做了個手勢,示意放音樂。音樂響起,3個姑娘隨著音樂舞動、歌唱,卻不料導演再度不滿地喊道:「停!停!停!跟你們說過多少次了,動作要美,要有力度。」他用教鞭敲著黑髮姑娘的小腹:「向後向後。」黑髮姑娘趕緊將小腹向後縮。導演呵斥道:「我再重複一遍,是舒展風情,不是賣弄風騷,要嚴格把握情和騷的區別。」

排練繼續進行。

林雨峰點上煙,說:「現在已經不是風度的問題了,剛才趙青從北京來電話,證據交換剛進行完,格律詩居然是個扶貧的公司,是貧困村的農戶式生產。愣的碰上了不要命的,敗訴基本上已成定局,真他媽見鬼了。」

周劍華愣住了,重複了一句:「扶貧?」

林雨峰說:「扶貧,農戶式生產,那種場面能想像得出來。」

周劍華沉默了片刻,說:「你的大話都被媒體炒開鍋了,真要敗訴,怎麼收場啊!」

林雨峰淡淡地說:「說大話是為了打擊對方的信心,煽動媒體造聲勢。你以為我不說那句大話就可以不跳樓了嗎?跟那個沒有關係。市場一死,整個公司全死,跟著就是債主一窩蜂上門討債,再接下來就是破產拍賣,我難道還去擺地攤糊口不成?事情到了這種地步,就不能不去關注一下那位幕後的丁先生了。」

周劍華起身說:「這兒不是說這種事的地方,走,到我辦公室去談。」

兩人離開排練廳來到周劍華的董事長辦公室,周劍華從冰箱里拿出兩瓶飲料遞給林雨峰一瓶,兩人面對面在沙發上坐下。

周劍華說:「雨峰,恕我直言,你這種性格早晚是要栽跟頭,即便沒有格律詩事件,你也會在別的事上栽跟頭。趙青第一次跟我聊這事的時候我就說,這事不能掉以輕心,就憑丁元英是正天集團總裁的朋友,就憑韓楚風送給他的那輛車,這個人物就肯定不簡單。」

林雨峰說:「我正是基於這些背景去判斷格律詩公司的情況,所以只往規範、現代的模式上考慮了,誰能想到幾個發燒友的公司還扶的哪家子貧呢?從另一方面說,丁元英與他們確實沒有利益關係,甚至原來根本就不認識,志偉去年就知道這個情況,不是現在。」

周劍華說:「也許,這事從一開始就是一個圈套。」

林雨峰說:「不是也許,而是就是。趙青他們坐11點多的班機回來,下午就得和蔣律師討論這件事,無非是撤訴或繼續打下去的問題,我得拿出來個意見。」

周劍華問:「威脅他?還是除掉他?收買肯定不行,伯爵公司已經開出天價了,如果能收買,現在應訴的就該是伯爵公司。」

林雨峰說:「以你的處世方式,你會怎麼處理?我想聽聽你的意見。」

周劍華從沙發上站起來,在房間里默默地踱來踱去,沉思了很久之後從林雨峰後面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傷感地說:「雨峰,算了!咱不玩音響了,潮起潮落是常有的事,不必太放在心上。你到我這兒來,想單幹我幫你支一攤子,想熱鬧咱們就一個鍋里攪和,樂聖那攤子交給趙青他們隨便折騰去吧。」

林雨峰問:「中國音響的餐桌上就真多我林雨峰一把椅子?」

周劍華說:「殺人不難,殺了人不留麻煩難,殺手和知情人是你一輩子的隱患。不留麻煩也不難,到澳門指定的賭場輸掉100萬就沒隱患,什麼價位享受什麼服務。當然,你出得起100萬,破產以後你也出得起。好,不留隱患也容易了,但是不留心病難,你背著一條人命過日子,這是一輩子無葯可治的絕症。這些,僅僅是其一,還有其二、其三。」

林雨峰點點頭,說:「有道理。說說其二。」

周劍華說:「殺了一個丁元英樂聖公司就能得救嗎?不會,只能垮得更快,因為你是做市場,社會形象和公眾評價就是你企業的命根子。黑道上每天都在殺人,你看有幾個是為了殺人而殺人的?都是為了逐利。如果市場救不了你,那麼殺這個人的意義在哪兒?如果競爭不過人家就去殺人,你就是把全世界的獎盃都搶回家又有幾分含金量?丁元英真跟你有深仇大恨嗎?人家好歹是扶貧。你是真怕窮嗎?你是丟不起面子。」

林雨峰再次點點頭,說:「同意。」

周劍華繼續分析道:「其三,黑道不是誰家的獨家買賣,你能花錢買到的東西,別人也一定能。100萬隻能買你刑事責任的安全,但是買不了你其它方面的安全。韓楚風能把一輛100多萬的車送給丁元英,那得是多知己的朋友,正天集團總裁缺不缺那點買你命的錢?趙青說贊助十大音箱測評的是個經營賭場的女人,一般的朋友能不能做到這一點?這個女人缺不缺那點買你命的錢?除掉對手是為了自己能活得更好,如果是為了給自己掘墓,那麼殺這個人的意義又在哪兒?」

林雨峰說:「看來,弱肉強食的法則放到哪兒都適用。」

周劍華說:「這些還都只是權衡利弊的東西,最重要的,你林雨峰對中國Hi-Fi音響也是個有功之人,是發燒友心目中的英雄,就為這,你這輩子都活值了,無論躺著站著都該是條好漢。這個污點你沾不得,只要沾上,別說你這輩子都擦不幹凈,你從前所有的成就感都會被葬送,你有多少錢也不妨礙發燒友評價你是個渣子。」

林雨峰身子無力地往後一躺,嘴角泛起一絲苦笑,感嘆地說:「如果敗訴只是舍幾個錢的問題,我就沒這麼鬧心了。臉蛋子啊!那可不是女人塗脂抹粉的臉蛋子!」

周劍華髮自肺腑地說:「老弟,哥哥我不是好人,是過來的壞人,我是真把你當成朋友才說了幾句人話。別人可以那樣做,你不能。你在這種時候來找我這種朋友,潛意識裡就有通過那種方式解決問題的念頭。我在黑道混了這麼多年,比你清楚,黑道不是萬能的,道就是規矩,既有所能就必有所不能。爭凶鬥狠的那不叫黑道,那叫地痞流氓。」

周劍華走到辦公室套間的休息室,從床頭櫃里拿出一隻史密斯-韋森CS45手槍,又從文件櫃里找出一個嶄新的黑色高級公文包,把手槍裝進公文包里,回到辦公室在林雨峰的對面坐下,取出手槍放到茶几上,把槍柄轉到林雨峰的方向往前一推,說:「這是只好槍,裡面有7發子彈。不管你有沒有那種念頭,至少不能經過我的手髒了你的名字,如果有一天你真想殺他了,就面對面正人君子地給他一槍。既然殺了丁元英你也活不了,就別花那個賊頭賊腦的窩囊錢了,有這100萬留給你手下的弟兄,總比扔在那種爛筐里有功德。」

林雨峰拿起手槍看了看,放回包里拉上拉鎖,拿起包站起來說:「聽老兄一番話,我這心裡有點數了。槍我先收著,謝謝!」

周劍華說:「我還是那句話,潮起潮落是常有的事,別太放在心上。」說著,他送林雨峰出了辦公室,一直送到薩羅尼公司門口,兩人在濛濛細雨中道別。

3

林雨峰從薩羅尼公司出來后沒有回樂聖公司,他很想找一處清凈幽雅的地方獨自一個人靜靜地呆會兒,自然就想到了咖啡屋。他開著車在市區的大街上巡視,在一條不太繁華的街道上發現了一個名叫老樹藤的咖啡屋。

他下車前看了一眼車座上的那個放有手槍的黑色公文包,剛走了幾步,覺得把槍留在車裡不妥,就回來打開車門把公文包拿上,這才重新鎖上車門進了咖啡屋。

老樹藤咖啡屋是以老樹和青藤為背景營造出一種遠古森林氛圍的咖啡屋,室內與自然光線完全隔絕,柔和的燈光明暗有別地照在室內不同的位置,清雅、幽靜之中散發著一縷淡淡的野性,有許多看似不經意的地方擺著哲學、音樂、電影之類的書籍,若有若無的音樂從人們感覺不到的方位瀰漫到每一個角落,讓人恍若置身於遙遠、聖潔的精神家園,舒緩著闖蕩紅塵的疲憊與無奈。

白天是咖啡屋最清靜的時候,客人很少。咖啡屋深處的一角有位男子在品茶讀書,褐色石板的茶桌上擺著一隻古樸的陶藝花瓶,裡面插著一枝鮮紅的玫瑰。吧台是用厚厚的、帶著原木樹皮的棕色木板鋪制,3位或光頭或留長發的的男子聚在一起,時而碰杯時而一笑,大概是在談論前衛藝術和深邃的思想。

林雨峰找了一處旁邊布滿樹藤的位子坐下,要了一杯40元價位的高品質咖啡。他要這杯咖啡並不是為了喝,就為佔個位子。與其說他需要清靜,不如說他需要消化這種突然的變化給他帶來的心理波動,他不僅需要正視和接受現實,更需要應對現實。

林雨峰靜靜地坐著,偶爾端起杯子聞一聞咖啡的濃香,慢慢地品上一點點。他手裡的香煙也是偶爾抽一口,更多的時候是香煙在他手裡燃燒。他的外表是沉靜的,而過於沉靜的外表恰恰詮釋著他內心的沉重,他被一種潰敗的情緒籠罩著,嚴峻的現實與剛烈的性格繃緊了他的每一根神經。

樂聖公司已經把事態炒得沸沸揚揚,已經與格律詩公司形成了你死我活的態勢。伯爵公司以宣布高價收購格律詩公司的方式一邊送順水人情一邊落井投石,斯雷克公司以功放適度降價的方式既半推半就又坐收漁利,看似各懷心事地亂成一鍋粥了,而從某種意義上講它們已經與格律詩公司形成了不自覺的利益同盟。

伯爵公司的銷售網路、國外知名品牌喇叭、格律詩的低成本製造,這三個優勢元素的組合對樂聖公司的市場究竟有多大威脅呢?如果敗訴,樂聖的經營體系真會癱瘓嗎?就真這麼不堪一擊嗎?還有沒有井水不犯河水的可能呢?思前想後,他覺得如果在這些問題上再抱什麼幻想就是自欺欺人了,無論出於什麼原因,市場都是企業永恆的死穴,市場一死,企業的軀體再龐大也是一具殭屍。縱觀商場慘敗的案例,因為一招不慎而導致全盤皆輸的案例舉不勝舉,自己怎麼就不從中汲取點教訓呢?

他在心裡懊悔地嘆息:都是那1000副套件的一招兒失手,聰明反被聰明誤!人吶,千萬別以為你比別人聰明多少,天下沒有白掉的餡餅!

拿人家的音箱當托兒,拿1000副套件給人家設陷阱,拿訴訟置人家於死地,自以為高人一籌,而當結果變為敗訴的時候,所有的智慧都變成了愚蠢。是自己拱手給人家1000副套件使兩家的音箱有了可比性,是自己的起訴和新聞炒作使自己成了格律詩公司成本與扶貧的義務宣傳員。樂聖用自己的核心技術和自己的知名品牌打敗了自己,用自己的矛刺穿自己的死穴……恥辱!恥辱啊!

極端的自尊心讓他胸口像塞了一團棉花似的堵得難受,有一種要憋死的窒息感。格律詩夠狠,伯爵夠陰,斯雷克夠損,樂聖夠蠢。一向自負而剛強的他第一次體會到了什麼叫欲哭無淚,什麼叫欲訴無聲。

局勢的發展不幸真被財務部經理那天的發言言中了,一旦樂聖公司失去了靠現有資產走出困境的能力,在債權人眼裡75%的資產負債率就已經等於資不抵債,因為樂聖的爐灶不再蒸饅頭了,現有的饅頭也貶值了,資產的變現所得肯定低於賬麵價值。

那麼,敗訴之後債權人會如何選擇呢?破產清算、拍賣,品牌一文不值了,固定資產貶值了,市場網路價值蒸發了,團隊的人才集合資源流失了……有限的有形資產賣給誰?誰來承擔債務……破產顯然是下策,是債權人最不願看到的結局。債權人最希望看到的是樂聖公司能夠依靠現有資產走出困境,而走出困境的惟一出路是依託現有的格局與格律詩合作,繼續向格律詩公司提供樂聖旗艦套件,轉而由樂聖的網路銷售格律詩音箱,這樣還能保持喇叭生產線和銷售系統,樂聖的品牌、技術和團隊資源還有價值,停掉的只是樂聖旗艦,PVC音箱生產線還能繼續生產電腦音箱、汽車音箱和商用音箱。如果從這個角度看,樂聖與格律詩就成了優勢互補,反而強化了市場競爭力。

債權人一定會是這樣的選擇,而且債權人提出這種要求一旦被樂聖公司股東拒絕,公司將很快進入破產程序,繼而由債權人合法地進行資產重組。或許,這正是丁元英策劃格律詩事件的真正目的,也是格律詩拒絕伯爵公司收購的原因所在。

如此分析,即使敗訴也是你林雨峰個人的失敗,而樂聖公司仍然有出路。

那麼,現在就撤訴、求和?這樣能保住自己大股東的地位和利益……這個念頭僅僅是在林雨峰的腦子裡閃了一下,他的心就立刻被一種巨大的絞痛覆蓋了,眼前油然浮現出這樣一幅屈辱的畫面:一個氣質高貴的女子被一個無賴(被禁止)了,欲哭無淚,狀告無門,周圍是無數雙憐憫的眼睛,只得含辱蒙羞地哀求那個無賴:你娶了我吧。

他的心在問自己:你林雨峰的手也會在這種屈辱的文件上簽字?

他突然很後悔去找周劍華,大有驚慌失措與慌不擇路之態。你林雨峰到底是一隻虎還是一隻貓?難道過去真的是得勢的小貓雄似虎?難道今天真的是失利的老虎不如貓?你的雄風哪去了?你的榮譽,你的豪邁,你的尊嚴……

4

林雨峰在老樹藤咖啡屋守著一杯咖啡獨坐了兩個多小時,臨走那杯咖啡也沒喝完。兩點半他回到公司辦公室,見辦公室的西牆多了一張桌子,桌上放著一台大電視和一台VCD播放機,沙發和茶几也移動了位置,便於舒適地觀看電視。

他把裝有手槍的公文包鎖進保險柜,到衛生間擰開洗手池的水龍頭,捧起冰涼的水一次次撲在臉上,擦完臉精神頓時為之一振。他不想在與趙青和蔣律師見面的時候留下消沉沮喪的印象,他需要讓他們看到屬於林雨峰的一種精神、一種心態。他從得到「情況不太好」的信息到即將與趙青、蔣律師見面,時間僅僅相隔了5個小時,5個小時里他已經走過了一次凌亂複雜的心路歷程,重新梳理思路,以既定的心態面對嚴峻局面。

下午3點10分,方秘書從機場接趙青和蔣律師回來,一同進門的還有深圳明華律師事務所閻希成所長。

林雨峰與閻所長握手,寒暄地問:「閻所長,你怎麼也來了?」

閻所長說:「北京那邊剛交換過證據漢臣就給我打電話了,我也去機場接他們了,來的路上跟漢臣通了通情況,見你之前先定定事務所這邊的調子。」

趙青見林雨峰的神態依然是平常的樣子,眉宇之間流溢著典型的決策人物所具備的那種果敢與自信,而在他的想像中,此刻的林雨峰應該是被懊惱、羞辱和絕望交織在一起的沉重感所籠罩。他感到一絲寬慰,彷彿一口深不見底的枯井忽然透進了一縷亮光。

蔣律師從公文包里取出格律詩公司的證據資料,說:「董事長、閻所長,咱們先把格律詩的證據研究一下,然後再細說。」

方秘書在茶几上把四瓶礦泉水擺好,退出時把辦公室的門關上。

被告方北京格律詩公司出示的證據——

北京格律詩公司音箱喇叭、箱體、接線柱、標牌、包裝箱等音箱組件進貨發票

北京格律詩音箱成本明細表

1996年10月26日的《格律詩公司預備股東擴大會議記錄》

1997年3月7日的《格律詩音響有限公司關於公司宗旨的決議》

古城王廟村與北京格律詩公司音箱箱體的訂購合同

古城王廟村個體工商戶音響機架生產過程錄像

古城王廟村個體工商戶經營執照、個體工商戶證詞、證人出庭作證名單

古城王廟村個體工商戶成本核算表、生產成本原始記錄

……

證據證明:1.格律詩音箱的產地是北京,沒有偽造產地,沒有對商品質量作引人誤解的虛假表示。2.格律詩公司沒有以低於成本的價格銷售商品。

趙青打開電視機,把證據光碟放入VCD播放機,電視畫面上出現了王廟村以家庭為單位的個體工商戶生產音響機架的畫面,從板材下料到型材冷壓粘合,從底色噴塗到鋼琴漆手工打磨,從翻砂鑄造到車床加工……每一道工序都是在低矮破舊的農舍里進行,院子里成了加工廠,正屋廂房都成了倉庫,農民吃飯、生活、睡覺的空間已經被壓縮到彷彿可以忽略不計的程度,從事生產的人有男人、婦女、老人、孩子,沒有常規的廠房、宿舍、食堂,沒有吸塵、降噪防護設備,沒有防毒面具、工作服、手套……

畫面里的一個不易被人注意的細節讓林雨峰心裡為之一顫,那是拍攝一家農戶打磨板子的鏡頭,左下角遠處的一位母親從地上撿起一塊被女兒丟棄的砂紙,母親用手觸摸了一下砂紙的表面,認為砂紙還能用,就把女兒手裡的新砂紙奪下來,將舊砂紙重新塞給她,並且生氣地朝女兒背上打了一下,而那個女孩的年齡看上去最多也不過10歲,因為她的書包在旁邊放著,胸前還系著紅領巾。

林雨峰驚呆了,格律詩公司這麼精緻的音箱竟然是在這種簡陋、惡劣的條件下生產出來的,不可思議!而這種生產成本的控制已經細化到一張小小的砂紙!

蔣律師說:「這樣的生產方式沒有土地、廠房和管理設施投資,沒有安全保護、環境污染和各種社會保險的成本,沒有固定資產折舊,沒有休假日,沒有用工條件限制……這種干法幾乎是原始資本主義的奴隸榨取式生產,這種成本對於法律制度規範下的工業化生產根本沒有可比性。」

閻所長問:「這些情況你們北京方面連一點蛛絲馬跡都沒察覺到嗎?」

趙青說:「商業保密是常識,把無可誇耀的部分遮蓋起來是人的本能。我們看到的是格律詩音箱的德國權威機構測評報告,是格律詩音箱歐洲總代理和倫敦、柏林、巴黎這些歐洲名城,是高檔的音箱和精緻的說明書,是寶馬轎車,是丁元英這種人的背景,很難想像這些正統的東西怎麼能和畫面里的東西聯繫在一起。」

林雨峰指著《格律詩公司法人代表身份證明》的文件問:「這個肖亞文是什麼人?怎麼她成了格律詩公司的法人代表?」

趙青從資料里抽出相關的文件遞給林雨峰,解釋道:「肖亞文參加了證據交換,我們和法官都質詢了這個問題。格律詩公司求和失敗之後,葉曉明、馮世傑和劉冰三個股東擔心敗訴會給他們個人帶來經濟損失,就把各自的股權全部轉讓給了歐陽雪。在這之後,肖亞文出資35萬和負債40萬從歐陽雪手裡購得51%的股權,她就成了董事長兼總經理和公司法人代表,也是這次被告方的訴訟代表。這個女人是警官大學畢業,很有氣質,有一定法律知識和社會閱歷,此前就職一家獵頭公司。」

蔣律師說:「這次交換證據是正式開庭前的預備庭,證據表明,以比對商品成本勝訴的可能性已經不存在。那麼,我們以反不正當競爭為起訴理由的法律根據是什麼?格律詩公司的生產違反了勞動法、環境保護法和禁止使用童工的相關規定,這種違法的生產方式使格律詩公司的產品低於正常的生產成本,反映到市場上就形成不公平競爭。如果產品從生產階段就已經存在不正當競爭了,那麼市場銷售階段所延續的必然是不正當競爭。」

閻所長為了讓林雨峰能清晰理解蔣律師的意思,像背經書一樣羅列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勞動法》第53條、第54條的規定,《中華人民共和國環境保護法》第24條的規定,國務院令第81號《禁止使用童工規定》第4條的規定。

蔣律師說:「格律詩公司沒有遞交應訴答辯書,原因就是他們股東內部出了亂子,已經顧不上應訴答辯了。這個情況說明一個問題,葉、馮、劉三人對勝訴沒有信心,所以及時脫離了公司。他們是最了解公司情況的人,他們判斷出敗訴可能性的根據是什麼?焦點也在生產方式上,正是生產階段的不正當競爭讓他們得出了可能敗訴的結論。」

閻所長說:「雨峰,格律詩公司只是前台做戲,你的真正對手是丁元英,無論作為訴訟代理還是作為朋友我都必須要告訴你,勝訴的把握不大。要證明被告在生產階段存在不正當競爭,就必須首先證明生產農戶與格律詩公司的隸屬關係。在丁元英的設計里公司與農戶是一個體系里的兩個部分,千真萬確是一回事。但是,要證明這一點非常困難,個體戶再小也是法人,一紙工商執照就把這種實質上的隸屬關係變成了法律上的商業關係,很難說法庭在客觀真實與法律真實之間會採信哪一個。而且,即便隸屬關係成立也未必就能勝訴,客觀上的不正當競爭不等於法律上的不正當競爭。違反了上述法律是否可以構成不正當競爭?如果適用反傾銷法沒有問題,而中國的法律在這方面還是一個空白。」

趙青問:「葉、馮、劉三人不知道這個道理嗎?可他們得出的是相反的結論。既然關注的焦點都一樣,他們的根據是什麼?」

蔣律師解釋道:「觀念,傳統觀念!一是傳統的『事實勝於雄辯』的觀念,二是傳統的疑罪從有的觀念,三是傳統的青天大老爺的觀念。中國人一直接受簡單的文化思維教育,他們相信法律是神聖的,決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也決不會放過一個壞人。」

閻所長說:「雨峰,基於勝訴把握不大,如果你提出撤訴,我能理解。拿了委託人的錢打不贏官司,我們也不體面。但是,撤訴就等於承認了格律詩音箱的價格,依此類推,樂聖旗艦的價格就應該在2000元以內,樂聖旗艦的成本顯然不具備這種承受力,其後果可想而知。我以為,敗訴了,省這兩個錢救不了樂聖。勝訴了,花這兩個錢不算什麼。打是死,不打也是死,打下去可能還有一線希望,不如拚死一搏。訴訟代理費可以做些調整,分為勝訴和敗訴兩檔,勝訴按原合同的150%計費,敗訴按原合同的50%計費。」

林雨峰問:「怎麼個還有一線希望?」

閻所長說:「被告將1996年的《格律詩公司預備股東擴大會議記錄》作為證據提出,目的是證明農戶與公司從來就不存在隸屬關係,從而規避商品產地和榨取式生產兩個問題。這就『此地無銀三百兩』了,無可避免地會將這位丁先生露出水面。我們對格律詩公司扶貧的宗旨不做質疑,會議記錄和公司宗旨恰恰證明丁元英是整個體系的策劃者,也恰恰證明丁元英早在公司還沒有成立的時候就已經策劃好了這場官司,現在他們之所以不需要律師,是因為丁元英已經為這場官司做了兩年的準備,公司和農戶從來就沒存在過真正的獨立。」

林雨峰默默地點點頭。

蔣律師將一瓶礦泉水打開遞過去。

閻所長喝了一口水潤潤嗓子,繼續說:「格律詩事件表面上是侵害了樂聖公司一家,而實質上是衝擊了整個音箱市場,甚至更大的範圍。最可怕的是它傳播了一種觀念:我可以這樣競爭。一旦這種觀念被法律默許,各行各業凡是適合這種生產方式的產品都會捲入這種惡性競爭,擾亂市場價格秩序。法庭有義務本著公共利益的原則、誠實信用的原則和保護正當競爭的原則,依法維護市場經濟秩序和社會公共利益。」

林雨峰關上電視,從VCD播放機里取出證據光碟,把所有證據資料歸置到一起推給閻所長,說:「老閻,樂聖的榮辱就託付給你了,四個字:拚死一搏。一會兒趙青帶你們去電腦機房複製兩套證據,我們沒事的時候也研究研究。你重新起草一份代理合同,代理費就按你說的辦。」

閻所長示意蔣律師收起證據資料,起身與林雨峰握手告辭,說:「雨峰,我們一定會全力以赴,你放心。你們也多考慮考慮,有什麼想法隨時聯繫。」

於是,趙青帶閻所長和蔣律師去電腦機房複製證據。

5

辦公室里剩下林雨峰一個人,他疲憊地在雙人沙發上躺下,頭枕著沙發扶手,兩隻腳搭在另一端的扶手上,手裡拿著一支煙,眼睛望著屋頂凝神,腦子裡想著《格律詩公司預備股東擴大會議記錄》里的一句話:兩敗俱傷你比他多一口氣,你就是贏家。

這時,他聽到方秘書熟悉的敲門聲,於是迅速起身恢復平時的威儀,然後以平時習慣的語氣說:「進來。」

方秘書進來問:「董事長,要不要把電視和VCD機撤掉?」

林雨峰說:「不撤,先放幾天。」

方秘書又問:「快到下班時間了,董事長還有沒有其它安排?」方秘書的意思是指需不需要通知重要部門的負責人留下來研究證據的事情。

林雨峰說:「沒有,下了班都回去。」

方秘書出去了。

林雨峰又在沙發上躺了一會兒,忽然起來到辦公桌寫了一張留言條,把留言條貼在辦公室門上,虛掩上門,然後下樓了。條上寫著:趙青,門沒鎖,你先等我一會兒,我下去買點東西馬上就回來。

林雨峰出了大樓來到附近的一條街道,找到一家小酒館,在擺滿時令小菜的櫃檯前看過來看過去,買了一包鹵花生米、一包鹵豆腐乾和一包鹵鳳爪,買了兩瓶高度數白酒,要了兩雙一次性衛生筷子,拎著一袋子酒菜回到辦公室。

這時樂聖公司的人已經下班了,走廊里靜悄悄的,辦公室門上的留言條也不見了,顯然趙青已經複製完證據回來了。

林雨峰關上門把酒菜放到茶几上,豪爽地說:「喝酒,借酒消愁。」

趙青詫異地看了他一眼,從袋子里取出酒菜說:「雨峰,這可不像是你呀。」

茶几的一端放著兩套複製的證據材料,另一多半擺上了食品袋裝的3個小菜。林雨峰從飲水機上拿來兩隻一次性紙杯倒上兩個半杯的酒,自己先端起杯喝了一口,說:「你那兒一個電話,我這心裡鬧得連中午飯都沒吃,都是人哪。」

趙青喝了一口酒,說:「雨峰,你覺得閻所長的話靠譜嗎?」

林雨峰說:「律師的理要是都能當飯吃,法官就得餓死了。資本往成本低的地方流動是經濟規律,發達國家的勞動密集型產業都往貧窮國家遷移,就是因為廉價勞動力嘛。」

趙青不解地問:「那你為什麼還答應了?即便是按50%計費也得幾十萬,事態到了這種地步,還有花這個錢的必要嗎?」

林雨峰淡淡地說:「撤訴?求和?被人(被禁止)了連呻吟一下都沒有,馬上提著褲子說:你得娶我。樂聖得多賤哪,這塊牌子還值錢嗎?」

趙青嘆了口氣說:「唉——兩難哪!我在想,如果我們擴張速度不是太快,如果資本運用再謹慎點,如果不是負債率過高,如果沒有伯爵公司的落井投石……也許我們和格律詩還能對峙下去。」

林雨峰說:「沒有也許,這個跟負債率和資本運用不當也沒關係,失去市場的生產體系即便負債率是零,該倒閉也得倒閉。格律詩吃的是機櫃,根本就沒吃音箱的飯,音箱是他們在生存的基礎上求發展,你跟人家對峙什麼?兩敗俱傷他比你多一口氣,他就是贏家。格律詩拒絕了伯爵,就是給你留了條路,知足吧。丁元英的意圖就是逼你合作,樂聖的套件和銷售網路,格律詩的箱體和生產基地,這就是丁元英的目的,扶貧。」

趙青點點頭說:「從我們利用格律詩音箱促銷樂聖旗艦的時候,我們以為格律詩是為他人做嫁衣,實際上已經掉進陷阱了,一旦被逼得走投無路也只能合作。」

林雨峰說:「正因為如此,官司輸贏都得打。僥倖打贏了更好,打輸了,說明法律默許那種剝削榨取的生產方式,那時候你再同流合污就無可指責,那叫逼良為娼。最重要的,是通過訴訟的合法形式揭露丁元英偽君子的真實面目,社會輿論自有評說,讓他在有識之士的聲討聲中臭名昭著。我是輸家,丁元英也休想成為贏家。」

趙青拍案說道:「好,我贊成!如果中國也有類似反傾銷的法律,中國的Hi-Fi市場能輪得著他丁元英說話?他們那樣榨取農民居然還叫扶貧,天理何在?一邊是洋人對中國的產品實施反傾銷,一邊是國人在自己窩裡惡性競爭,天理又何在?」

林雨峰擺了擺手說:「這些話留給蔣律師到法庭上抖摟吧,歸根到底,樂聖既不輸在法律也不輸在國情,是輸在我林雨峰。這場訴訟對兩個公司已經不重要了,實際上已經成了我和丁元英個人之間的較量,而且沒有贏家。」

兩人又喝了一輪酒,林雨峰起身去打開電視機,把證據光碟放入VCD機,再次觀看王廟村農民生產的場景。

趙青看著畫面說:「雨峰,從格律詩股東的素質和王廟村這幫農民來看,其實丁元英根本沒有能力運作這款音箱。」

林雨峰說:「不,他正在運作這款音箱。」

趙青輕蔑地說:「想合作大大方方提出來,何必出這種損招兒!」

林雨峰笑道:「別說這風涼話,不過過招兒,你能把小小的格律詩放到眼裡?」

趙青嘲諷而無奈地說:「這麼一來,小小的格律詩一夜之間就和樂聖齊名了。操!磚頭瓦塊都成精了。」

林雨峰喝了一口酒,悠然地點上一支煙,不緊不慢地說:「磚頭瓦塊成不了精,能成精的就不是磚頭瓦塊。可惜葉曉明這幫發燒友有眼無珠,剛一聽到槍響就嚇跑了。王廟村的農民一盤散沙,格律詩的股東各懷心事,又是前方告急又是後院起火,也真難為丁先生了。能在這麼一盤實力懸殊的棋局走出一招一劍封喉的妙手,憑心說,經典。」

趙青說:「有一個問題我不明白,丁元英為什麼不把訴訟前景告訴葉曉明他們?如果他承諾對訴訟結果負責,葉曉明他們還會臨陣脫逃嗎?他究竟想不想幫他們?」

林雨峰說:「如果是你,你會承諾嗎?靠封官許願捏在一起,你能指望這樣的隊伍去攻城拔寨?丁元英是明白人,扶不起來的硬扶,到頭來會摔得更慘。」

趙青忽然感覺林雨峰的話里話外有一種異樣的情緒,疑惑地說:「雨峰,我怎麼越聽你說話越覺得不對勁兒,你整個是局外人在評論,好像這事跟你沒關係了。」

林雨峰沒有正面回答趙青的問題,而是說:「北京一輛車不夠用,這兩天我把車裡的東西歸置一下,開庭前你把我這輛車也調過去,不管勝訴敗訴我都得會會這位丁先生。樂聖的失敗是我林雨峰個人的失敗,該我兜的我自己兜著。」

趙青心裡咯噔一下,驚異地問:「你的意思……是脫離公司?還是……」第二問他沒有說出來,顯然是指敗訴就跳樓那種可能。

林雨峰抽了一口煙,平靜地說:「我林雨峰苦撐十幾年,好歹也為中國音響樹起過一塊牌子,可以了,何必再做一副喪家犬的樣子給人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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遙遠的救世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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