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8節

第17~18節

艾米:塵埃騰飛(17)

回到家裡,陳靄還跟小杜聊了一會辦孔子學院的事,這好像是她第一次在業餘時間跟一位女同胞談事業,而且是談別人的事業,

小杜抱怨說:「我覺得這事多半壞在小韓身上,如果不是她,滕教授可能早就把孔子學院辦起來了—」

「為什麼壞在小韓身上?」

「小韓的媽媽是你們B大管這事的人,如果她不願意跟C大合作,滕教授怎麼辦得了孔子學院呢?除非再找別的大學合作,但這也不是他說了算的—」

「你不是說小韓的媽媽很—喜歡滕教授嗎?」

「她喜歡滕教授,是希望女兒能嫁給他的,現在她女兒跟滕教授鬧翻了,人都跑得沒影子了,她還會喜歡滕教授?你看這次考察她都沒來,如果是從前,肯定親自跑來了。」

「小韓的媽媽是B大的誰?」

「就是B大對外漢語教學中心的袁老師—」

陳靄聽說是袁老師,比較放心了一些,安慰小杜說:「如果是袁老師,那你不用擔心,我覺得她跟滕教授關係還是挺不錯的。我這次來美國,袁老師還專門請滕教授去機場接我—」

小杜狐疑地說:「那未必小韓沒有跟滕教授鬧翻,是騙我的?」

「誰騙你?騙你什麼?」

「算了,我不想說這事了。」小杜有點不耐煩,「時間不早了,我們休息吧。」

第二天,滕教授又在上班時打電話來,說要帶陳靄去銀行開戶頭,還要去辦SSN(socialsecuritynumber,社會安全號),這些都是在美國必需的東西,要儘早辦理。陳靄只好又去向老闆請假,老闆仍然是那麼體貼,不僅准了她的假,還抱歉自己起先沒想到。陳靄十分感動,很想以飯相許,但不知道怎麼開口。

周末的時候,滕教授開車帶陳靄去她老闆家聚會,老闆沒問滕教授跟陳靄是什麼關係,也沒問陳靄為什麼帶滕教授來赴宴,其他客人也沒一個表示驚訝的,彷彿一切都是天經地義。這點讓陳靄很舒坦,如果這事放在國內,還不老早就被人問翻天了?

聚會上,老闆跟滕教授打得火熱,兩人端著個酒杯談話,談了很長時間,不知道在談什麼,而整個聚會老闆跟陳靄總共只說了兩次話,一次是她剛到的時候,另一次是她告辭的時候。

從老闆家出來,滕教授開車送陳靄回家,對她說:「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你老闆說她最近可能會拿到一個federal的grant(聯邦的科研經費),到時候她就可以聘請你長期為她工作了,至少三年—。目前這段時間她剛好處在斷糧期,上一個grant用完了,下一個grant還沒拿到手,你能在這個時候為她工作,她是很感激的—」

陳靄發現在美國賺感激真是太容易了,明明是她該感激老闆邀請她到美國來,結果老闆卻在感激她來工作。她大受感動,表態說:「我老闆對我太好了,我一定要好好報答她—」

「我對你好不好?」

「好!」

「那你是不是也要好好報答我?」

「當然要好好報答—」

「但是—-」滕教授逗她說,「往下說啊,你後面還有個但是呢?」

「沒有但是,只要是我能做到的,我都願意做—」

「什麼是你能做到的?」

她想了想,坦白說:「那天我們跟國內來的人一起吃飯,我覺得你是拿我當花瓶,但是我還是願意—只要能幫上你的忙—」

「Wowwowwow—-,你是這麼理解我的?我怎麼會讓你去當花瓶?」

陳靄尷尬地笑著:「嘿嘿,主要是想不出你為什麼要請我去吃飯—」

「我不是說了嗎?因為你是B大的人。呵呵,雖然你誤會了我,我還是要感謝你—願意為我當花瓶—-」

陳靄想起還有另一隻花瓶,忙彙報說:「小杜也是這麼說,她說別說是當花瓶,就是比當花瓶更—那個的事—她也願意幫你做—」

「Wowwowwow—-那你願意不願意幫我做比當花瓶更—那個的事呢?」

陳靄想了一會,說:「你不會要我幫你做—那些事的—」

滕教授呵呵笑著說:「還是你聰明!小杜她—」

陳靄很想聽聽「小杜她」到底怎麼啦,但滕教授像吞口香糖一樣把後面的話吞下去了,老半天沒吭聲,不知是噎著了,還是嚇著了。

等到滕教授再開口的時候,話題已經不是「小杜她」了:「你老闆挺器重你的,她說她打算讓你以research(研究)為主,爭取讓你多寫些paper(學術論文)出來,這樣對你今後辦綠卡有幫助—」

陳靄沒想到老闆的用心這麼良苦,眼光這麼遠大,到底是東歐國家出來的,受過共產主義遠大目標的教育,看問題就是比資本主義國家的人深遠。她實驗室的Tim聽Gina談辦綠卡的事,就整個一頭霧水,問Whydoyouguyswantagreencard?Isn』tacitizencardenough?(你們要綠卡幹什麼?公民證還不夠?)

陳靄感動得快要涕零了:「我老闆—真是太—關心我了,連辦綠卡的事都想到了—」

「這也算是替她自己著想,她跟你一樣,還沒美國綠卡,所以她的當務之急也是多發表一些論文—」

陳靄大吃一驚:「我老闆還沒綠卡?那她怎麼能當老闆?」

「當老闆是憑本事,而不是憑綠卡。她申請到grant(科研經費)了,就可以僱人,就可以當老闆。如果你能申請到grant,你也可以僱人,也可以當老闆。」

「我能申請到grant?」

「怎麼不能?只要你能找到一個項目,能引起那些資助機構的興趣就行。陳靄,我覺得你很有潛能,也很適合在美國工作,你好好乾,一定會有在美國騰飛的一天—」

「我在美國能有騰飛的一天?」

「一定能!」

滕教授給陳靄講了一些做學術研究的訣竅,講得頭頭是道,把陳靄佩服得五體投地,激動得熱血沸騰,恨不得當晚就跑回實驗室去做研究,第二天早上就騰飛。

陳靄是個藏不住話的人,回到家就給趙亮打電話,說了自己在美國騰飛的前景,趙亮似乎也被刺激起來了,大有「你都能在美國騰飛,那我就更能在美國騰飛」的意思,當即就痛下決心:我一定要在最短的時間內考過GRE托福,你把滕教授那邊搞穩妥點,不要到時候他變了卦,不招我做他的研究生了。

夫妻倆在電話上騰飛了一番,陳靄率先回到地上:「現在欣欣吃飯的問題怎麼解決的?」

「早上我們在外面小攤上吃早點,中午她吃『小飯桌』,晚上我帶她上餐館—」

「小飯桌」陳靄知道,就是學校附近的一些住家,接受學生在那裡搭夥,學生每個月交些錢,中午就去那家吃中飯,這對那些離家比較遠的學生很方便。以前因為陳靄是醫生,中午沒時間回家給孩子做飯,趙亮也懶得做,欣欣吃過「小飯桌」。但是晚飯上餐館解決似乎有點過了,她擔心地問:「你晚飯也不自己燒?還去吃餐館?」

「我哪裡有時間燒晚飯?我一天到晚除了工作就是複習GRE托福—」

陳靄覺得這也是個客觀事實,只好委屈女兒一下了。跟女兒通電話的時候,她發現女兒一點也不覺得委屈,就喜歡上餐館,不喜歡吃爸爸燒的飯,她放心了,一日三餐在外面吃,就這麼搞定,皆大歡喜。

陳靄交代趙亮說:「你帶她到那些比較衛生的餐館去吃,別把身體吃壞了。我國內每個月的工資你就用來吃飯吧—」

趙亮說:「哪能全用來吃飯?我還準備買房子的—」

「你都準備出國了,還在國內買房子?」

「你不懂,這叫投資—」

她知道趙亮一直都在投資,雖然一直都是只見投入,不見產出,但她不想過問這些事,太費腦子了,不值得,有那個腦子,不如用在騰飛上。

自那以後,陳靄就開始為騰飛做準備,首先是大量閱讀本課題的科技文獻,她不僅把老闆給她的readinglist上的文章都讀了,還自己上網搜尋,找到了一些相關的文章。讀了幾天,她就不用成天粘在字典上查生詞了,因為那個課題的辭彙就那些,有些她已經認識了,知道中文是什麼意思,還有些她不知道中文意思,但不影響她理解論文,她就不再查詞典。

她老闆也教了她一些研究方法,如何搜尋資料,如何快速閱讀資料,如何整理資料,如何寫literaturereview(文獻綜述,文獻綜評,寫科技文章前先回顧綜述本課題已有成果),如何寫參考文獻書目等。

陳靄學得很上心,也學得很快,還邊閱讀邊從自己頭腦里發掘新的idea(觀點,看法,想法),發掘到一個就去向老闆彙報,讓老闆看看有沒有用。有的idea老闆說以前已經有人研究過了,有的是路子不對,還有的很有見地,需要進一步提高,等等。每次老闆都是極力誇獎:「Wonderful!」」「Excellent!」「Goodidea!」等詞用得滿地都是,使得陳靄越干越帶勁。

晚上回到家,陳靄本來還想做學問的,但祝老師風雨無阻地跑到她這裡來,一來就坐到很晚,她又不敢得罪祝老師,只好陪聊陪看電視,結果晚上什麼也沒幹成。最後她一咬牙,買了一輛舊自行車,晚上也騎車跑到學校去幹活。祝老師吃了幾次閉門羹,不大高興,打電話時就有點抱怨,好像她忘恩負義一樣。

但陳靄把責任一古腦推到老闆身上,說老闆布置的任務,不幹不行,祝老師罵了一通資本主義社會剝削人,又咒她老闆早死,才算出了氣。

其實陳靄說的關於老闆的話,也不完全是撒謊,她老闆雖然沒要求她晚上去實驗室幹活,但她老闆本人的確是個個晚上都在學校做學問。陳靄以前不知道,自從買了自行車,晚上跑到實驗室去做學問以來,她才發現幾乎每天晚上她老闆都在實驗室。

她還發現像她這樣晚上跑學校幹活的人還不少呢,每天晚上大樓里都是燈火通明,午餐室總有人在那裡沖咖啡,洗手間也經常能碰到人。如果不看外面的天色,陳靄簡直分不清是白天還是晚上。

陳靄覺得自己很喜歡這樣的生活,就是一門心思搞科研,沒什麼人際關係需要處理,也沒有請客送禮那一套,你有本事,你就寫出論文來發表,你就拿到科研基金,你就當老闆;你沒本事,你就心甘情願跟人家打工,當下手,不存在明明沒本事,還比那些有本事的人混得更春風得意的事情。她覺得這樣的社會很公平,很適合她這樣的人生存。

她上班后的第二個周末,已經被小張預定下了,讓她去他家為他兒子辦生日宴,她自作主張邀請了小杜和祝老師,滿以為這樣既能幫這兩位謀頓飯吃,又能為小張兒子的生日宴增添人氣。哪知道小張並不樂意她邀請這麼些不相干的人,最後看在她的面子上才勉強同意,搞得她出師未捷便欠下兩筆人情。

還沒到周末,又有人請上門來,是滕教授:「老早就該請你的,一直沒空,這個周末上我家來玩吧,把游泳衣帶上,我家後院有游泳池—」

陳靄推辭說:「對不起,這個周末不行,我一個老同學的兒子過生日,他讓我星期六去幫他辦個生日宴—」

「哪個老同學?」

「就是上次去機場接我的那個小張—」

「張什麼?」

「張凡—」

「男的?」

「嗯。」

「在哪工作?」

「就在C大—」

過了一天,滕教授又打電話來:「我幫你查了一下,那個張凡是個單身父親,孩子的眼睛有先天缺陷,視力很差,今後完全失明的可能性是百分之六十—」

陳靄吃了一驚,她完全不知道小張的兒子有這麼悲慘的故事,連快嘴蘭琪都不知道這事,不然肯定早就傳給她了,難怪小張對她亂請客有意見,也許他不想讓人家知道他兒子的事。她沉痛地說:「真的?我—一點都不知道呢。可憐的孩子—」

「一下就動了同情心了?你這太危險了,很容易掉進憐憫的誤區—」滕教授提議說:「我跟你一起去吧—」

「去哪?」

「當然是去張凡家。」

她失口拒絕:「別別別,你—我—請了小杜和祝老師—小張已經不樂意了—帶太多人—不好—」

「你已經請了小杜和祝老師?怎麼就剛好多了我一個呢?」

「我是看見他們兩人沒—家在這裡,沒地方吃飯,所以—」

「你們三個人都沒車,我送你們去吧—-」

「不用,不用,小張會開車來接我們的—」

「那好吧,你自己小心—」

艾米:塵埃騰飛(18)

星期六,小張上午就來接陳靄。他們是這樣安排的:先到東方店去買菜,然後陳靄去小張家準備生日宴的飯菜,到下午宴會快開始的時候,小張再來接小杜和祝老師。

兩個人到了東方店,發現星期六比平時熱鬧,彷彿D市的中國人都選在在周末出動一樣,陳靄看到了不少中國面孔,看來中國人還是愛吃中國菜,來美國多久都改變不了中國胃。

本來陳靄也需要在東方店買些東西,可以趁小張有車幫她運回去,免得又要人拉肩扛。但她怕待會付賬的時候,小張不好意思只付自己的,把她的那份也付了,所以忍住了沒買。又考慮到小張是單身爸爸,手頭不寬裕,她買菜的時候就很精打細算。但她的精打細算在小張看來還是很大手大腳,兩人有些意見不一致。不過她沒像對待祝老師那樣,一定要倔個贏,而是很隨和地按小張的意思買。

然後他們開車來到小張的家,如果不是見識過老闆的房子,陳靄對小張的房子一定會有驚艷的感覺,因為按照國內的標準,小張住的也是花園洋房,單家獨戶那種,不跟任何人共牆共屋頂的,更不是一幢大樓里的一個單元。

陳靄衡量房屋的標準主要是以她自己的住房為參照物,所以她的讚賞完全是發自內心:「你的房子真漂亮!」

小張自豪地說:「漂亮吧?你知道我花多大力氣整修的?這外牆,草坪,花圃,柵欄,我都重新打理過了。這是個老房子,剛買來的時候難看死了,都是我親自整修的—」

進到屋子裡,自然沒有老闆家金碧輝煌的感覺,但也寬敞明亮,實用舒適。她對小張的房子比對老闆的房子多一些親近感,大概潛意識裡知道自己離這樣的房子距離更近,而老闆那樣的房子,太遙不可及了。

小張的媽媽和兒子都在家,聽見有人來,都迎了出來。

張媽媽七十多歲的樣子,背有點弓,臉色比較暗沉,精神狀態比較萎靡,給人一種不堪重負的感覺。想想也是,兒媳跑了,留下兒子一人帶著眼睛有先天缺陷、極有可能瞎掉的孫子,完全沒有出頭的希望,老人怎麼會高興得起來呢?

小張的兒子叫張寧,長得挺可愛的,高額頭,高鼻樑,但戴著一副眼鏡,臉上的表情很老成,甚至可以說愁苦或者鬱悶,像個未老先衰的小老頭。

這老少三人站在一起歡迎她,差點讓她掉下淚來。雖然三個人臉上都滿是笑容,但陳靄怎麼看怎麼覺得這幅畫面很悲慘,好像是一條註定要沉掉的船上,站著這麼一家三代,相依為命,彼此都不提起前方等待著大家的厄運,強作歡顏過著每一天。

陳靄抱起小張寧,跟張媽媽寒暄了一陣,就提出要開始準備生日宴。小張家有廚房,挺寬大挺漂亮的,但小張說他家從來不在廚房炒菜,而在後院搭了個小棚子,就在那裡炒菜,免得油煙把廚房搞髒了。

小張帶陳靄去看她待會要施展手藝的場所,很小的一個棚子,靠著房子的后牆搭的,裡面擺著一個簡易煤氣灶,還有一張舊桌子,煤氣灶上放著一個炒鍋,鍋把子油膩膩的,鍋子里泡著水,大概是上頓用過了還沒來得及洗。小棚子四壁的油煙都掛成條了,煤氣灶和舊桌子也是油膩膩的。

陳靄看不下去,挽起袖子就開始擦洗煤氣灶和舊桌子。

小張說:「你看這油煙大吧?所以我不敢在廚房裡炒菜,要是把廚房熏成這樣了,那房子就賣不出去了—」

「你要賣房子?」

「現在不賣,但遲早是要賣的。住的時候不好好保養,到時候怎麼能賣得出去?」

陳靄想到房子賣了,小張一家三代就要流離失所,心情無比難過:「想想辦法吧,能不賣還是別賣,老人孩子—」

「你搞沒搞懂啊?我不是說我供不起房子要賣,我說的是—投資—,買套房子,邊住邊供,過幾年,房價漲上去了,就賣掉,可以賺錢—-」

這個理論倒不陌生,趙亮也是這個理論,但陳靄始終沒搞懂這樣怎麼能賺錢。等房價漲上去了,房子可以賣個高價,但你賣掉了自己的住房,就得再買個房子住,那不就得付別人高價嗎?比如你十萬的房子賣到了十五萬,你賺了五萬,但人家二十萬的房子賣到了三十萬,你不是得多付十萬嗎?怎麼能賺到錢呢?

但她沒把這個問題問出來,因為她覺得小張本來就有點不耐煩她這個老土了,如果還問,肯定把小張問煩了。

陳靄發現小棚子里沒水源,打水還得回到屋子裡去,小棚子里也沒空調,熱得要命。她十分後悔起了這個清洗小棚子的心,但既然開了頭,也只好硬著頭皮幹下去了。

大概花了個把多小時,她才把小棚子的油煙油膩草草清除了一下,衣服已經汗濕了幾遍,口乾舌燥,像要脫水了一樣,她狼狽地逃進正規廚房裡,享受空調,猛喝冰水。

然後她就賴在廚房裡不肯去小棚子了,想等到全部準備好后,再端到小棚子里去炒。小張問明不需要在廚房幫忙后,就去後院張羅,那是等會設宴的地方。

陳靄聽說待會是在後院開餐,已經先自熱出了一身汗,忍不住建議說:「就在你家餐廳吃飯不好嗎?外面多熱啊!」

小張不同意:「在餐廳吃飯?那麼多人,不把餐廳搞得亂七八糟的?」

陳靄無語了,感覺小張的房子不是供人享受的,而是供人觀賞的,一切跟生活有關,而跟觀賞無關的活動,都必須到室外去進行。

中飯,陳靄簡單地做了幾個菜,跟張家三代人一起在早餐廳的小飯桌上吃午飯。張媽媽看樣子是個不善言談的人,不怎麼說話,小張寧也很安靜,小張更是吃得不言不語的,讓陳靄很不習慣。她做了飯菜,沒得到食客的信息反饋,總像明珠暗投了一樣。

吃過午飯,陳靄接著準備飯菜,張媽媽帶著孫子上樓去睡午覺,小張則到廚房陪著陳靄,順便也幫點小忙。

陳靄怕沉默,找個話題說:「你媽媽能給你幫不少忙—」

「就是啊,如果不是我媽,我真不知道這幾年怎麼熬過來—」

「剛才我聽她說她經常頭疼,要不要去醫院檢查一下?」

小張沉默了一會,說:「她沒醫療保險—」

陳靄自己也沒醫療保險,因為她這次來完全是國內掏錢,C大不提供任何福利,而國內總共才給她五千美元,聽說美國買醫療保險貴得很,所以她沒買。她自覺身體還不錯,這半年內應該不會出問題。但像張媽媽這樣年齡的老人,又是長期呆這裡的,不買保險就太冒險了。

她關切地說:「你還是得給你媽媽買個醫療保險—」

小張嘆口氣:「我也知道應該給她買保險,但是哪有錢呢?像她這個年齡,很多保險公司都不願意保,除非你肯出大價錢—」

「那你孩子呢?」

「孩子入的是C大的醫療保險計劃,C大掏了大部分錢,不然我也掏不起—」

「那怎麼不給你媽媽也買個C大的醫療保險呢?」

小張哼了一聲:「媽跟孩子怎麼同呢?孩子是家人,C大也cover(負責保險)的,媽媽不是家人,C大怎麼會讓她入保險?」

陳靄聽得一驚:「你媽還不算你一家人?」

小張有點不耐煩:「跟你說了不是就不是,你怎麼聽不明白呢?」

陳靄受了呵斥,有點委屈,心想你又沒解釋為什麼你媽不是你一家人,我才問這麼一句,你發什麼脾氣?又不是我不讓你媽入C大的保險,你有本事找C大發脾氣去。

小張似乎沒注意到她的不快,接著說:「我現在就最怕我媽生病,一旦生了病,我只能把她送回國去,但她回去了就再也來不了美國了—」

「為什麼?」

小張又有點不耐煩:「她現在屬於逾期不歸,黑在這裡了,她怎麼還來得了?」

陳靄一聽說張媽媽「黑」在美國了,就很著急,顧不上計較小張的態度,擔心地說:「你怎麼讓她老人家黑在這裡了呢?那多危險!」

小張更煩了:「說了你又不懂!我兒子現在這種情況,我不讓我媽黑在這裡,還有什麼別的辦法嗎?你這麼能幹,你能不能替我媽延簽證?或者替我照顧兒子?」

陳靄懵了,不知道小張為什麼生這麼大氣,她也沒說自己能幹,而且也沒責怪小張的意思,不知道觸動了小張哪根筋,居然一點面子也不給,就沖她發脾氣。如果不是看在張寧和張媽媽的面子上,她真想一撂挑子不幹了。

小張發過了脾氣,大概也認識到自己太過分了,稍稍緩和了口氣說:「我兒子剛發現有眼病的時候,他媽就跑了,我一個大男人,又要上班,哪裡有時間照顧兒子?這裡的daycare(託兒所)貴得很,我出不起那個錢,只好把我媽辦過來探親,替我照顧張寧。後來延了一次簽證,但再就延不上了。那怎麼辦呢?我兒子就是這個情況,如果我媽不在這裡,誰來幫我照顧他?只能讓我媽黑下來—-」

陳靄在心裡原諒了小張剛才的粗魯,但她已經嚇怕了,不敢再說什麼。

小張沉痛地說:「我媽的事,還不是我最操心的事,萬一我媽病得不輕,需要上醫院,我還是會送她去醫院的。美國的醫院是講人道的,都是先看病,過後才把賬單寄給你,所以即便我們付不出錢來,醫院也會先給我媽治療,等到賬單寄來的時候,我不付賬就行了—」

陳靄在醫院幹了很多年,能夠體會醫院的難處,有時醫院逼著病人先交錢再看病,也是沒辦法,如果先給病人看了病,到時候病人一個不付賬,兩個不付賬,醫院不辦垮了?她忍不住說:「賬單來了你不交錢,你這不是賴賬嗎?」

小張眼睛一瞪:「我賴什麼帳?你以為這是中國?父債子還?這裡是美國!美國是不會逼著子女替父母還賬的—」

陳靄被小張瞪得一愣,討好說:「那美國—還挺好的呢—-」

「當然好啦,不然怎麼這麼多人呆這裡不回去?像我這樣的,也算是外科一把刀,如果待在國內,也是吃香的,喝辣的,車接車送,紅包都不知道要接多少,哪像在這裡,就那麼幾個死錢—」

陳靄聽糊塗了,這小張到底是在說美國好,還是在說美國不好?她問:「那你怎麼不回國去呢?」

小張黯然道:「還不都是為了我的兒子—-」

「現在國內醫療條件也不錯,你兒子的病—」

小張搖搖頭,沒說話,似乎喉頭起了哽咽。

陳靄安慰說:「你別太著急,這病無非就是視力差一點,需要戴眼鏡而已—」

小張仍然只是搖頭,說不出話來。陳靄看見一個大男人如此悲傷絕望,心裡也很難過,眼圈也紅了,喉頭開始發緊。

兩人就這麼沉默著,小張費勁地深吸一口氣,再痛苦地慢慢吐出,又深吸一口,再慢慢吐出,彷彿心肌梗塞,出不來氣,在垂死掙扎一樣。良久,小張才眼望著窗外,哽咽著說:「只要我在—一天,我就不會讓我的兒子—受罪,但是—等我死了—誰來—照顧我的—兒子?他這病—很可能會雙目失明—到那時—他一個人—活在這個世界上—-」

小張說不下去,失聲痛哭起來,又怕家人聽見,只好捂住嘴,抽噎得肩頭一聳一聳的。

陳靄嚇壞了,放下手中正在做的肉丸子,三兩把洗凈了手,拿了張面巾紙,走過去遞給小張。

小張接過面巾紙,抓住她的手,哽咽著說:「陳靄,你不知道—-我—真苦啊—每天開著車—就—恨不得—一車—撞死—一了百了—」

陳靄見小張象抓著唯一一根救命稻草一樣緊抓著她,嚇得不敢抽出手來,生怕這一抽,小張就沉入痛苦的大海深處淹死掉了。她一邊陪著掉淚,一邊安慰說:「快別這樣瞎想了,你知道自己是兒子唯一的依靠,你怎麼能往那上頭想?」

小張的眼淚大串大串地滾落下來:「我—知道—我現在是—連—死的—權利都沒有了—」

「人生真是—-」

良久,小張停止了哭泣,但臉上是一種心如死灰的表情:「所以我無論混得多麼不得意,也要呆在美國,美國的社會福利好,不管我是病了死了還是失業了,國家都會照顧我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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