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30節
艾米:塵埃騰飛(29)
如果是平時,陳靄聽到小張這樣露骨的表白,肯定會立即打斷他,但今天不知道為什麼,陳靄就像打了局部麻醉針的病人一樣,身體的一些部位不聽指揮了,心裡想著應該打斷小張,但嘴卻沒有發聲,而耳朵則急切希望聽到小張的進一步表白。
小張果真表得更白:「只怪我那時—太不自信了,不敢追你,總覺得你—條件好,會找個—比我強的對象—」
「我條件好?為什麼你會這麼想?」
「你條件不好嗎?你爸是人大代表,又是開發區的顧問,在我們A市是知名人士,像你這樣的家庭,肯定只跟市裡的領導階層聯姻—」
跟市裡的領導階層聯姻?陳靄連市裡的領導階層都是些誰們都不知道,她也沒把自己老爸是人大代表當回事,人大代表算個什麼?人大了,誰不戴塊表?有的還戴幾塊表呢!在她看來,人大代表除了多開幾個會之外,其他跟常人沒什麼兩樣。至於開發區顧問,她知道是怎麼回事,也就是老爸為了多拿一份工資,兼個職而已,那也算個榮譽和地位?
她沒想到小張這麼了解她的家底,她更沒想到她老爸在小張心目中地位這麼高,高到小張認為自己配不上她的地步。這麼說來,她跟小張的姻緣,是被她老爸無意當中破壞掉了,不知道班上其他男生是否也是被她老爸給嚇跑的?
奇怪的是,趙亮好像從來沒覺得自家跟她家之間有差距,按道理說,趙亮家的條件比小張家的條件差多了,但趙亮沒被嚇住,小張卻被嚇住了。沒被嚇住的就成則為夫,被嚇住的就敗則為友。
她不由得感嘆說:「看來婚姻這事也得有點『見了棺材也不掉淚』的精神才行。你看趙亮,一點也沒覺得他家跟我家門不當戶不對—」
小張望著她,似乎在咂摸她這句話的含義。陳靄心一慌,不知道自己這話是不是起了誤導作用,正想聲明一下這句話版權歸滕教授所有,就聽小張說:「可惜我明白得太晚了,如果早點明白,也許你我都不會搞到現在這個地步。」
陳靄見小張果然被誤導了,慌忙說:「這都是過去了的事了,現在再說也—沒什麼用—」
「為什麼沒用?如果我們兩個人的婚姻都很美滿,那說這些的確沒什麼用。哪怕我們兩個人的婚姻有一方的很美滿,我也不會提這些事,但既然我的婚姻這麼—糟糕,你的丈夫—也這麼蹩腳,我覺得—我們都不應該—安於現狀—」
陳靄做工會代表做多了,聽到的都是婚姻問題,夫妻矛盾,好像沒看見過什麼幸福的婚姻,連她無比崇拜的滕教授的婚姻也不算幸福,原配夫妻尚且如此,再婚夫妻還能好到哪裡去?
她堅持說:「我覺得現在說這些—沒有用—」
小張理解地說:「現在說這些—是沒什麼用,為時過早了點—。我只是想讓你明白—我對你的—那份意思—。我跟我第一個老婆結婚,完全是因為—受了你的打擊—。你不知道我當時能追你那麼一下—要鼓起多大的勇氣—但是你—一點都不給我面子—約你幾次都被你拒絕了,我這人從來沒受過—這樣的打擊—真受不了—一氣之下就隨便找個人結了婚—」
這下陳靄嚇慘了,看來小張這一生真的是被她給毀掉了,如果她那時接受了小張的追求,那麼小張就不會賭氣跟一個他不愛的人結婚,也就不會離婚,更不會結第二次婚,那就不會生個有眼疾的兒子,第二個老婆也就不會出走,小張就不會落到眼前這步田地。
她心裡一直就隱隱約約覺得存在這麼一個因果關係鏈,只是沒有得到小張的證實。現在小張親自證實了這一個因果關係鏈的存在,令她的心情非常複雜,搞不清到底是自豪還是難過,是遺憾還是慶幸,可能都有點,但更多的是內疚,不知道要怎樣才能彌補小張,如果不是一向就認為結婚就要結到底,她肯定要跟趙亮離婚,轉而嫁給小張了。
兩人的談話越談越融洽,越談越機密,兩人都坦白了從前對對方的好感,兩人都把自己的配偶狠狠數落了一通,似乎不如此不足以平民憤。陳靄心裡有點小小的得意,因為小張的坦白終於填補了她戀愛史上沒人追過的空白;小張看上去也有點小小的得意,因為陳靄終於承認當初其實是喜歡他的,只是因為礙於朋友也喜歡他,才沒接受他的追求,這可以說是所有拒絕理由當中,最令人不傷心的理由了。
還好兩人都是歷史學家,重點只在陳穀子爛芝麻上,對於現在和未來,似乎都有點不敢觸及,所以兩人的痛說革命家史都洋溢著一種「命運啊,命運!」的悲觀主義情緒,沒造成進一步的行動。
過了幾天,滕教授就像戴綠帽子的丈夫一樣,終於最後一個知道了陳靄需要錢的事,打電話來詢問:「聽說你—需要錢辦waiver(訪問學者服務期豁免)?」
「你—聽誰說的?」
「聽小杜說的,她叫我幫你找工,說你急需幾千元辦waiver—」
「你—能幫我找工嗎?」
「如果你一定要找,我當然會幫你去找。但我覺得沒那個必要,而且靠打工賺這個錢也不合算。你沒車,又是新手,一個月能打個千把美元就很不錯了,還不如先借錢把waiver辦了,可以儘快開始博士后工作,也就可以儘快開始領博士后工資。不然的話,你打一個月的工,只夠你自己生活一個月,一點也存不下來,你會一輩子沒錢還賬辦waiver—」
「我也是這麼想—」
「你需要的錢—弄到了嗎?」
「弄到了,弄到了,謝謝你。」
「是不是真的弄到了?可別騙我,如果還沒弄到的話,我可以借給你—」
「我—已經—問我一個老同學借到了—」
「又是老同學?是不是那個小張—張凡?」
「是—。你記性—真好—」
滕教授警告說:「他的錢借不得的,他一個單身父親,正愁找不到老婆,你這個人又最受不得人家的恩惠,當心掉進『感恩的誤區』—」
「不會的—他沒別的意思—就是看在老同學的份上—」
「事情恐怕沒這麼簡單吧?」滕教授似乎有點不開心,「你需要錢,怎麼不問我借呢?」
陳靄不敢說「你已經借給小杜幾萬了,哪裡還有錢借給我」,只支吾說:「我怕你—的夫人知道了—會不高興—」
「她怎麼會不高興呢?她跟你關係這麼好,怎麼會不高興借錢你?」
陳靄沒想到自己在王老師心目中地位這麼高,很有受寵若驚的感覺。
滕教授說:「就按你說的,張凡沒別的意思,但他一個單身爸爸,能有多少錢借給你?而你既然開了口,他怎麼好意思不借你呢?你這不是給他出難題嗎?」
「不是我開的口,是他自己—主動要借給我的—」
「他主動借錢給你,你還說他沒別的意思?」
陳靄想說:「你也主動借錢給我,難道你也有別的意思?」但她沒敢說,知道滕教授臉皮厚,如果藉機開個玩笑,滕教授無所謂,她倒搞得下不來台了。
滕教授提議說:「這樣吧,你把小張的錢還給他—」
「他的錢我已經寄回去還賬了—-」
「那沒什麼,我開張支票給你,你把小張的錢還掉—」
陳靄不好意思拒絕滕教授的一片好意,也的確擔心借了人家的手軟,特別是跟滕教授談了一通之後,突然覺得那天跟小張的對話很幼稚可笑,純粹是頭腦發熱,後患無窮。她現在對小張除了同情之外,並沒有別的感情,雖然乍一聽到小張的表白也令她很受用,但冷靜下來她就知道那只是虛榮心。
但還沒等到滕教授把支票開給她,滕教授的後院就起火了。這次的火燒得不是一般的大,已經大到滕教授的媽媽親自出面的地步。
那是一個周六的晚上,陳靄因為趕一篇paper(論文),拒絕了所有人的邀請,一個人呆在實驗室用功,突然聽到手機響,她拿起一聽,是滕媽媽打來的:「陳大夫,我—想請你幫個忙,不知道你—現在有沒有時間—」
陳靄聽滕媽媽的口氣很焦急,心裡掠過一絲陰雲,趕快回答說:「有,我有,您說吧。」
「唉,這真叫我—說不出口,都不是小孩子了,還總是這麼—鬧騰,叫我這個做媽的—怎麼放得了心。唉—我拼起這個老臉不要了,都告訴你吧。我兒子兒媳又鬧氣了,現在我兒子不知跑哪裡去了,打電話他也不接,兒媳關在卧室里一天了,不出來見人,也不放我們進去,飯都沒吃,我—怕她出什麼事,想請你來—勸勸她。我覺得她—就是你的話還聽得進—」
陳靄見情況這麼緊急,沒時間多想,一口答應:「好的,滕媽媽,您不要著急,我馬上就過來。」
等掛了電話,陳靄才想起自己沒馬,還談什麼馬上馬下?她有輛自行車,但滕教授住的地方離學校很遠,如果騎車去,不知道要騎到哪年哪月,再說她對路也不熟悉,每次都是滕教授開車接送,她從來沒注意怎麼從她家到滕家去,也沒記小區的名字或者滕教授家的地址。
她也不敢請別人送她去滕家,怕把滕教授的家醜外揚了。D市的公車少,多半都只開到晚上六點。的士也少,她來D市這麼久了,只在機場看到過的士,平時在市區似乎還沒看到過的士。
想來想去,還是只有給滕教授打電話,讓滕教授送她。滕教授不接家裡人的電話,是因為他知道那些人打電話都是來勸他的,但滕教授肯定不知道她為什麼打電話,說不定會接呢?
她試著給滕教授打了個電話,滕教授果然接了:「陳靄?找我有事嗎?」
「呃—你先答應我不掛電話—我才會告訴你—」
「我怎麼會掛你的電話呢?說吧—」
「是這樣的,」陳靄把滕媽媽的電話內容說了,然後懇求說,「你—還是回家去吧,萬一王老師她想不開—」
「你放心好了,她不會有事的。她這一招已經玩過無數遍了,每次都是我媽把飯菜做好了,請她出來吃,她都不出來,要我媽端進房去,求她吃,她才給個面子吃飯—」
「但是今天—她把門關死了,滕媽媽進不去啊!」
「等她餓了,她會開門放我媽進去的—」
「已經一天了,她還沒餓?就算你不為她著急,你怎麼忍心讓你媽媽著急呢?你又怎麼忍心讓你媽媽端著飯去求她呢?你怎麼不自己回去—解決問題呢?」
「我回去沒用的,我在那裡,她會越鬧越帶勁,我不在那裡,她鬧一陣就算了—」
陳靄無奈:「那好吧,我去叫出租。」
滕教授叫道:「等等,別掛電話,等我把話說完。既然你要去我家,我送你去吧,但我只送你接你,我不會去求她,你到時候別在一邊做和事佬,逼著我去求她,去跟她和好—」
「我不會勉強你做你不願意做的事的—」
「你到樓下門廳里等著,我的車馬上就到。」
滕教授的車很快就到了,裝了陳靄,就向自家開。
陳靄好奇地問:「你剛才在哪裡?怎麼這麼快就來了?」
「我就在學校,當然來得快。」
「今天到底是怎麼回事?我是說,怎麼—鬧起來的?」
「還不都是為我姐姐的事—」
陳靄又緊張起來,生怕滕教授講出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來,她相信滕教授那麼厚的臉皮,一定講得出來,但她沒那麼厚的臉皮聽。問題是,不聽沒辦法啊,她是去調解滕教授兩夫妻的矛盾的,不知道矛盾的起因,怎麼調解?她厚著臉皮問:「你姐姐什麼事?」
滕教授說:「你說她這個醋是不是吃得荒謬?我跟我姐姐能有什麼?嫡親的堂姐,又過繼到我們家,跟親姐姐是一樣的,我會幹這種—亂倫的事?」
「你肯定沒對王老師說這些,要是說過,她肯定不會這麼擔心。」
「我怎麼沒說過呢?我什麼解釋沒給她做過?指著自家爹媽的性命賭咒發誓都干過了,她信不信呢?她不信,你有什麼辦法?她這人天生就愛無事生非,自尋煩惱,也搞得全家人煩惱不堪—」
艾米:塵埃騰飛(30)
到了滕家門外,滕教授停了車,陳靄以救火隊員的速度衝下車,徑直跑到門前,按響了門鈴。她以為滕教授會開車跑掉,但他沒有,也下了車,來到門前,正要用鑰匙開門,滕媽媽把門打開了,看見他們兩人站在門外,十分吃驚:「你們—你們這是—」
陳靄解釋說:「我沒車,打電話叫滕教授送我來一下—」
兩人進了屋,滕教授一下就消失不見了。滕媽媽小聲對陳靄說:「她在樓上大睡房裡—你去試試看—別說是我叫你來的—」
陳靄上了樓,來到masterroom(主人房,一般是房子里最大的睡房)門前,敲了敲門,沒人回答,她小聲說:「王老師,是我,陳靄—」
裡面傳出滕夫人嘶啞的聲音:「你來幹什麼?」
「我—家裡出了點事,想請你幫忙—」
陳靄聽到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過了一會,滕夫人把門打開一道縫,把陳靄放進去,又關上門,鎖上,自己蜷回床上,鑽到被子下面。
陳靄一看,滕夫人眼睛紅腫,鼻頭髮亮,披頭散髮,滿臉晦氣,實在令人不敢恭維。房間里有種關閉太久,空氣不流通的特殊味道,還不是空房間那種塵封的味道,而是一種不健康的人氣。陳靄恨不得打開門窗透透氣,但她知道自己不是來休養的,而是來撲火的,應該把工作放在第一位。
房間里沒椅子,只有一個大床,兩個床頭櫃,一個梳妝台之類的東西,陳靄沒地方坐,站在床邊說話:「王老師—」
滕夫人問:「你家出什麼事了?」
陳靄剛才說自己家裡出了事,完全是為了騙滕夫人開門,她編神話的水平不高,才編了個題目,還沒編出下文,被滕夫人一問,立馬現出原形:「是滕媽媽叫我來的,她說你一天沒吃飯,怕你餓壞了,叫我來勸勸你。我去給你做點吃的東西吧,你想吃什麼?」
滕夫人不答話,眼淚卻一股一股往外冒,鼻涕也來摻合,嚇得陳靄到處找面巾紙,找了一陣沒找到,就到浴室去,想抓個洗臉毛巾來給滕夫人擦淚,但東張西望了一番,沒見著洗臉毛巾,只有浴巾,不禁好奇,滕夫人哭了這一整天,到底是用什麼擦的鼻涕眼淚?不會是用被子擦的吧?管它呢,浴巾就浴巾,總比被子強,便扯了一條浴巾,遞給滕夫人。
滕夫人手裡拿著一條大浴巾,又是擦淚,又是擤鼻涕,空擋里抽噎著說:「他們真—真是—不把我—當人啊!當著我的面,就—就—打情罵俏—眉來眼去—真是騎到我頭上拉屎。嗚嗚嗚—現在我還沒死呢,要是我死了,我看他們肯定是等不到我下葬,屍骨未寒就要急著結婚—」
陳靄順勢說:「那你更不該這樣—糟蹋自己的身體了,偏要活得好好的。我先做點東西你吃,吃飽了我們再慢慢說—」
滕夫人的生命意識似乎被煽動起來了,以白毛女當年「想要逼死我,瞎了你眼窩」的勁頭說:「好!我聽你的!」
「你想吃什麼?說了我好去做。」
「我想吃炸醬麵—」
陳靄一聽,馬上行動:「我去做炸醬麵,你可千萬別又把門鎖上啊—」
「我先鎖上,你來了我再開。」
這下陳靄就有點搞不懂了,滕夫人鎖了一整天的房門,應該是怕有人進來勸說,尤其是怕有人進來逼她吃飯,破壞了她絕食的計劃。但現在她已經決定進食,決定要活下去了,怎麼還得把門鎖上呢?難道又怕有人進來謀殺她?
陳靄很快下樓來到廚房裡,開始做炸醬麵,她估計其他人今天飯也沒吃好,決定多做點,讓大家都吃點,萬一沒人吃,也可以放冰箱里明天吃。
滕媽媽跟進廚房,問:「她—好了?」
「她說想吃炸醬麵—」
滕媽媽鬆了口氣:「想吃東西就好。你看,我說的沒錯吧?她只聽你的,我隔著門勸了一整天,她都不肯開門,送什麼東西去她都不吃—」
陳靄邊做面邊跟滕媽媽說話:「今天到底是怎麼回事?」
滕媽媽嘆口氣說:「唉,還不都是因為我那個養女兒—。本來以為她這次嫁到紐約去,這裡就該太平了,沒想到臨走臨走,還鬧這麼大一出—」
陳靄脫口而出:「您的養女兒多大了?還沒結婚?」
「哦,以前在中國結過一次的,後來離了—。我養女兒的婚期還有幾天,但她這邊的租約到期了,就搬我們這裡住幾天—」
陳靄四下一望:「那她現在—在哪裡—我的意思是您的—養女兒—」
「今天家裡鬧翻了,我兒媳把她趕走了—」
「鬧這麼凶?到底是為什麼事?」
滕媽媽面有難色:「唉,我沒把你當外人,什麼都告訴你,你可別在外面說。我這個養女兒呢,從小就是我帶大的,跟我們家的關係—那是好得沒說頭了,就是跟我兒媳處不好,兩個人總是鬧矛盾—」
「那您覺得到底是誰的問題?」
「誰的問題都有。不過今天這事的確是我養女兒引起的,早上起來,她煮了兩碗面,她一碗,我兒子一碗,我們都沒份—」
陳靄覺得這個養女兒真有點不可思議,這樣做有什麼用?完全是損人不利己,如果是為了討好弟弟,那麼這樣做連滕父滕母都得罪了,又怎麼可能討好弟弟呢?當然她不會把這話說出來,說出來就不是救火,而是煽火了。
滕媽媽嘆口氣說:「唉,我早就知道我兒媳跟我這個養女兒處不好,我兒子當初要辦他姐姐來美國,我就很反對,花十萬塊錢不說,還惹出一身麻煩,何必呢?但我兒子不聽,說『我要是聽她的,連你和爸爸都得趕出家門去』。我養女兒也不高興,說我不把她當親生女兒看待。陳大夫你說,他們把話說到這個地步了,我還有什麼辦法?」
陳靄不明白滕教授為什麼一定要把姐姐辦到美國來,但她沒問,看滕媽媽自己會不會談到。
滕媽媽果然談到了:「我兒子心腸好,看他姐姐姐夫在國內都下了崗,日子過得緊巴不說,還拿斷了工資,沒有退休金,也沒醫療保險,怕他們老來無靠,就想把他們辦到美國來。他叫他姐姐姐夫都去學烹調,學了好到美國來當大廚。我這個養女兒最聽我兒子的話,就去學了烹調—」
「那滕教授的姐夫—」
「他姐夫—是個不上進的人,成天打牌賭博,我兒子說就算把他姐夫辦出來,他姐夫也不會好好乾活掙錢,還是該我養女兒養著,不如乾脆離掉,我養女兒還可以找個美國人結婚,解決身份問題。這不,我養女兒真的找了個美國人,這下就能解決身份問題了—」
說話間,陳靄做好了炸醬麵,叫滕媽媽吃,還叫滕媽媽去問問其他人吃不吃,她自己盛了一碗,端上樓去,敲了門,自報了姓名,滕夫人開了門,又是等她一進去就把門關上鎖好,蜷回床上去,鑽到被子下。
陳靄把面放在床頭柜上,對滕夫人說:「面做好了,趁熱吃吧。」
但滕夫人不動。陳靄連叫幾次,滕夫人都不動,面無表情地靠在大床的靠背上,彷彿靈魂已經出竅。
陳靄端著碗,坐到床邊,激將說:「你自己不吃,那我喂你了。」
滕夫人還是沒反應,陳靄用筷子挑起一束面,像喂小孩一樣,把面卷在筷子上,喂到滕夫人嘴邊。滕夫人張開嘴,把面吃進嘴裡。陳靄有點吃驚,當真要喂呀?她接著餵了幾口,滕夫人都張嘴吃了,她乾脆一直往下喂,直到一碗面全都喂完,才拿著空碗到樓下廚房去洗。
那天晚上,陳靄就留在滕家過夜,跟滕夫人睡一個大床,滕夫人把白天的鬧劇向陳靄描述了一遍,講得義憤填膺,悲從中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但在陳靄這個外人聽來,整個事件用一段話就可以概總:
今天早上滕姐拿出烹調大師的功夫,為自己和弟弟各做一碗面,被滕妻發現,大動肝火,在廚房與滕姐吵鬧起來,滕妻指控滕姐跟弟弟關係不正常,罵滕姐「下賤」。滕姐則嘲笑滕妻沒人要,守活寡。兩個女人雙雙開罵,還廝打起來,最後滕妻趕滕姐滾,滕姐負氣去住旅館,滕教授也離家出走,滕妻則躲進卧室絕食。
陳靄不敢說滕姐的壞話,怕滕夫人到滕姐面前去引用:「人家陳大夫都說是你的不對。」
陳靄也不敢說滕夫人的不是,怕火上加油,把好不容易平息的戰況又引發了。
陳靄也不想說滕教授的不是,你別看滕夫人自己總在罵丈夫,那只是因為滕夫人嫌丈夫愛得不夠,同時也是一種炫耀,表示自己有罵的資格。但如果別的女人也來罵滕教授,滕夫人肯定要跳起來罵那女人了,敝帚還自珍呢,更何況是敝丈夫。
所以陳靄就一路哼哼哈哈不表態,抽空子也講個把高幹病房聽來的男人尋花問柳的故事,讓滕夫人認識到世界上還有三分之二的女人戴著綠帽子,而且是真正的綠帽子,不是想象出來的。
兩人講到半夜,陳靄已經控制不住淺睡過去好幾次,每次都是在朦朧中胡聽胡說,而滕夫人終於想起今天已經耽誤了一天工,明天無論如何要去上班,才停止對天下烏鴉的控訴,倦極而眠。但陳靄耳朵邊沒了滕夫人的呱噪,反而睡不著了,起來上了幾趟洗手間,又到樓下去找水喝。
她來到廚房,發現滕教授也在那裡,赤裸著上身,只穿一條半長的花短褲,正在冰箱里找東西。
她最怕看見滕教授打赤膊穿花短褲了,說不清的感覺,如果穿多一點,不露肉,她會把他當教授看待;如果露肉但不穿花短褲,哪怕穿條小三角褲,她會把他當雜誌上的裸模看待。最怕的就是現在這樣,怎麼看怎麼象是剛從床上爬出來,而且馬上又會爬上床去的樣子,讓她十分尷尬,眼睛沒處放。
她剛想跑掉,滕教授已經轉身看見了她,小聲叫道:「嗨,跑什麼?你還沒睡?」
「睡了,口有點干,想找點水喝—」
滕教授從冰箱拿了瓶礦泉水遞給她:「冰凍的可以吧?」
「可以。你—怎麼還沒睡?」
「餓了,出來找點吃的。」
「有炸醬麵,吃不吃?吃的話我就幫你熱一下,炸醬里有豬油,冷的吃不得—」
滕教授不客套,馬上貪婪地說吃。陳靄幫他盛了碗炸醬麵,放到微波爐里去熱。
滕教授說:「今天這事—太感謝你了。」
陳靄小聲說:「我覺得—今天這事—你姐姐—」她見滕教授兩道眉毛一揚,嚇得把話吞了回去,「也許我不該管這些閑事—我—上樓睡覺去了—」
「別走別走,把話說完啊!真的,我為這事頭疼了多少年了,很想聽聽你的意見—」
陳靄見他說得真誠,又走回來,把熱好的炸醬麵從微波爐里端出來,放到餐桌上,讓滕教授吃,自己也在餐桌邊坐下:「我覺得你—應該注意一點,不要跟你姐姐—走太近—不說別的—你—設身處地—想想—如果—如果王老師有個過繼的哥哥住這裡—而王老師跟他比跟你還—親近—你會怎麼想?」
滕教授皺著眉頭,彷彿真在設身處地一樣,但皺了一陣,又放開了,像個缺乏想象力的傻瓜一樣說:「我跟我姐姐有什麼—親近的?」
「可能我沒把話說清楚,應該是你姐姐跟你走太近了,你可能沒感覺到。就像今天吧,她只做你們兩個人的早餐,連你媽媽都—不太高興,你想你—夫人怎麼會高興呢?」
「這有什麼不高興的?Nancy是女主人,她早上起來不給客人做早餐,客人自己做了早餐,她還不高興?就算她不高興,也不用扯到—男女關係上去—」
「我覺得—主要是你—跟王老師—分居引起的。女人到了中年,如果沒有正常的夫妻生活—很容易—生理心理失調—」
她說這番話,完全是一個醫生職業性的順口溜,沒怎麼從腦子過的。但滕教授顯然很當回事,緊盯著她,彷彿要在她臉上看出話里的深層次意義,又彷彿是在鼓勵她繼續往「下」說。
但她沒有往「下」說的意思,她也沒有往「下」想。她說「生理心理失調」,其實只是「心理失調」,用了個「生理」,只是造詞的需要,就像「動靜」這個詞一樣,雖然用了一個「靜」,但說話人並不關心「靜」,只關心「動」。
她解釋說:「我覺得王老師這麼愛—吃醋,不是沒原因的,如果你們夫妻關係很好,她就不會把什麼事都往—男女關係上想。這樣吧,你現在就送我回去,然後你—回到大睡房去住—別住書房了—」
「是她把我趕出來的—」
「我知道是她把你趕你出來的,但她肯定只是氣頭上隨口說了這麼一句,並不是真的要跟你分居,如果你回去求個和,她肯定會讓你回去—」
「我為什麼要回去求和?就是她沒趕我出來的時候,我們也是她睡她的,我睡我的—」
「這就是你們鬧矛盾的原因!你不跟她—-她當然要懷疑你跟別人了—。你們這樣分居,對雙方的健康都沒好處—」
滕教授饒有興趣地看著她,問:「這是不是你的經驗之談?你跟趙老師吵架,有沒有把他趕出卧室去過?他被趕出去了,是不是馬上爬回去求你?按你的說法,夫妻分居對雙方的生理心理健康都沒好處,那你現在跟趙老師這樣—兩地分居的—你生理心理是不是都不健康呢?」
陳靄沒想到滕教授會把戰火燒到她身上,不免尷尬之極,站起身說:「我上樓睡覺去了,你也早點休息—」
陳靄想到滕教授打扮得花枝招展,搔首弄姿做花瓶的模樣,忍不住撲哧一笑:「你太會說了,我說不過你—」
好像愁怕她不相信滕教授的自我吹噓似的,過了兩天她老闆就跟她談起滕教授,談的都是滕教授在中國文化、詩歌、音樂、美術等方面的造詣,從內容到辭彙,很多都是陳靄聞所未聞的,即便有陳靄知道的東西,比如唐詩,她也沒辦法用英語跟老闆交談,感到非常慚愧,恨不得馬上就跑圖書館去找些有關書籍來補課。
最後老闆總算說了幾句陳靄聽得懂的話,大意是自從兩年前丈夫去世之後,這是她第一次遇到了一個跟她有chemistry(化學;愛情;緣分)的男人。
陳靄雖然不知道老闆或者滕教授跟「化學」有什麼關係,但她從老闆那仰慕的語調、沉醉的表情可以看出老闆在說什麼,她好心提醒說,滕教授已經marriage(結婚,陳靄此處把名詞用成了動詞)了。
老闆並不震驚,反過來告訴陳靄,滕教授已經separation(分居)了。
陳靄大吃一驚,滕教授跟滕夫人分居了?他連這種事都告訴她老闆了?這怎麼說得出口?她結結巴巴地說,即使滕教授跟夫人separation了,也仍然是一個marriage了的人。
老闆解釋說,根據他們那個州的法律,夫妻separation之後,就可以各自約會其他人。
陳靄更吃驚了,美國怎麼可以這樣?只要夫妻分居了,就可以約會其他人了?那不是誰都可以尋花問柳,紅杏出牆了?
跟老闆的談話一結束,陳靄就迫不及待地給滕教授打電話,把自己跟老闆的談話全都向滕教授彙報了。
滕教授笑著說:「你可能把『分房』和『分居』搞混了,separation可以指一種法律程序,夫妻感情不和,在辦divorce(離婚)之前,可以先申請separation。有的州要求夫妻申請離婚前先辦separation。有的州認為separation到了一定時間,就成為事實離婚。不管怎麼說,辦了separation的夫妻,的確是可以約會其他人。」
「你跟王老師—辦了separation了?」
「沒有。」
「那你—幹嘛騙我老闆?」
「我沒騙她,我說的separation並不是法律意義上的separation,只是—分房的意思—」
「你跟王老師—分—分房了?」
「早就分了。」
「為什麼?」
「你去問她,是她把我趕出來的—。算了,別說我的事了,還是說說你的事吧。」
「我的事?」
「如果你老闆給你job(工作),你就可以申請J-1的waiver(免除J-1服務期)。不然的話,你半年的期限到了,就得回國去,要在國內服務兩年才能再出國—」
「能申請到waiver嗎?」
「如果你這邊的老闆給了你工作,如果你國內的領導不刁難你,就一定能申請到。等你申請了waiver,你就可以讓C大為你辦H1-B簽證;有了H1-B身份,你就可以開始申請綠卡了—」
聽滕教授的意思,這綠卡也太容易辦了,連她陳靄都能辦到綠卡。但她不怎麼相信,如果綠卡這麼好辦,那怎麼還有偷渡的?怎麼還有為了綠卡跟人假結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