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

３５歲的羅欣健被授予少將軍銜．他是軍方的科技骨幹，國家載人航空項目年富力強的主持人，每天監督管理各專業機構的工作情況，將數據匯總整理，協同工作，排除困難，制定長短期工作目標，更是將全局進展定期向國家領導人彙報．從外貌上看，羅欣健將軍比實際年齡年輕一些，白凈臉孔，一字濃眉單眼皮，鼻子很直，薄唇如裁．他有一張心無旁騖，不動聲色的臉．一個秋天的星期日，早上，陽光很好，穿過玻璃穹頂，落在首都機場出港大廳里．羅欣健身著便裝在這裡等人．從巴黎來的乘客出來了大半，他等的人方才慢吞吞的出來．女孩黑頭髮披在肩上，帽檐壓得很低擋住半張臉孔，她拎著自己簡單的行李走到羅欣健的身邊了，他比一比，她好像長高了一些．＂妞妞．＂他說．女孩抬頭，兩個月不見而已，她的臉上多了許多雀斑，法國陽光泛濫的癥候，她眯著眼睛看他：＂爸爸．＂回家的路上，他們在餐廳簡單吃了些飯，妞妞剛下飛機，沒有好胃口，懨懨欲睡的樣子，待到羅欣健載她回家，女兒澡都沒洗，便在沙發上睡著了．他看看她的一張小臉孔，黑睫毛扇子一樣，１２歲的姑娘了，兩腮還有嬰兒肥，睡態憨憨．他給她脫了鞋子，然後打了一個電話往巴黎，想要告訴某人妞妞平安抵達．沒人接．羅欣健只好放下電話，整理妞妞帶回來的行李．多了一些小物件：俏皮的花布裙子，妞妞的射手星座的發卡，上上下下打開來能有三層的鏡子鑲著寶石，還有櫻桃味道的口紅．他仔細看看女兒的臉，難怪覺得有點不一樣，某人竟然允許１２歲的她化妝，他搖搖頭，將這些東西放在她房間的小抽屜里，隨便她怎麼用吧，但是上學是不可以塗這個的．妞妞箱子的裡面還有兩袋花種．包裝上用五種語言介紹說，一顆花種，一千克泥土，陽光下，每日澆水一次，兩星期內花朵綻放．他想，難得，女兒大了，還知道帶回禮物．院子里只有警衛值班，他今日給秘書保姆都放了假．羅欣健自己動手給妞妞洗了衣服襪子，又炒了兩個菜，做完了這些事情，女兒還沒有醒，他於是找來花盆，挑了一顆種子埋在泥土裡，澆上水．＂爸爸，你在做什麼？＂妞妞終於醒了，揉著眼睛問他．＂我把你給我帶的花種種上．＂＂可是，我沒有給你帶花種．＂妞妞說．他拍拍手中的土：＂不是你？＂＂不是．＂妞妞說著走開了，＂爸爸，你做了什麼給我吃？炒玉米？能不能加一點番茄醬和乳酪？＂＂爸爸只有家常的中餐給你．＂他培好土，站起來對妞妞說．他將花盆放在陽台上光線最好的地方．他想，這會開出一朵什麼花呢？

會不會是，白玫瑰？

故事最初發生在很多年以前．日後的羅欣健將軍還是個高中二年級的學生，在最好的學校，有好的離譜的學習成績．＂這是人考出來的分數嗎？＂女孩子在紅榜前跟同伴說．欣健從她們身後經過，聽見說到自己的名字了，放慢腳步．＂羅欣健，五科成績，只丟了１３分．＂說話的這個女孩頭髮很好，扎了一束馬尾，肩膀細細，＂沒什麼大不了的，五子棋下的不會好過我.……＂此時期中考試剛剛結束，校園裡的五子棋大賽激戰正酣，欣健自習時問同桌：＂那個五子棋，怎麼下？＂同桌略一演示，欣健融會貫通．班長很高興：＂欣健你有希望代表我們班奪魁，拉肚子的王一丁由你頂替．＂他一路厲兵秣馬，不失一局順利進入決賽．決賽的對手是白玫瑰．啦啦隊聲勢浩大，男同學來的目的，比起來給欣健加油，另一個更為主要．這新轉學過來的白玫瑰同學究竟是何等樣人?

女孩果然是不同凡響的：白皮膚，黑頭髮，墨一樣的眼，草莓一樣的嘴唇．真是漂亮．他看她的頭髮，便認出是那天說他必不勝她的姑娘．為了一句話，鬥狠下棋，終於在決賽里遇到她．不過，她記不記得他的名字，她記不記得她說的那一句話？

這樣犯了兵家大計，羅欣健思緒太多，以一種很低水平的方式，讓白玫瑰下成了四三連珠，先失一盤．第二盤他嚴陣以待，兩個人殺得難解難分，直下的出了棋盤，還是不分勝負．主持人宣布是和棋．第三盤要下快棋．三秒鐘內定子，否則就是輸．這一盤很關鍵，欣健若是贏了，那兩人繼續，他要是輸了，則玫瑰到這裡就贏得全校冠軍．他一路小心謹慎，不敢有絲毫的怠慢．拆了不知道多少招，對面這一直沒有抬頭說話的女孩忽然說：＂我說過，你贏不了不我．＂但見她輕輕放上一子，將三子抻四，欣健沒有選擇上去攔死．主持人宣布：＂白玫瑰獲勝．＂欣健抬頭看，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明明沒有讓她成五子連珠，怎麼會輸掉這盤棋．自己班的班長說：＂她是沒有五子連珠，不過，欣健你連上了六子．＂同桌事後幾乎跪下給他道歉：對不起，對不起，這個規則居然忘了告訴你，六子連珠便是輸棋．他跟這個女孩子握手，當時想一局棋而已，沒有什麼，來日方長．羅欣健一輩子下五子棋都沒有贏過白玫瑰．在這個重點高中里，白玫瑰的學習成績不是很好．不過，她是會畫畫的女孩子，個子高，長得漂亮，走在校園裡，總是神氣活現的樣子．欣健這個時候忙於學業，不過看見她，難免留意，也會好奇，如果，她不像他們一樣的忙碌用功，那麼她會過著怎樣的日子？

暑假裡，欣健經常去游泳．遇見白玫瑰，她身邊有別的男孩子．男孩子買雪糕，男孩子買酸奶，男孩子仔細看著她的臉跟她說話，玫瑰是一副愛答不理的樣子．欣健遊了幾圈，正當下午，游泳池人多了起來，他要離開的時候，忽然一個小腦袋從他身旁的水裡冒出來．＂羅欣健．＂＂白玫瑰．＂她白白嫩嫩的臉，黑漆漆的眼，紅艷艷的嘴唇在陽光下，水珠里顯得越發的鮮嫩可愛．＂怎麼你正要走了？＂＂嗯．＂＂我還等著你過去跟我說話．＂她總是讓他不知道怎麼回答．＂我跟你走，我們去吃紅豆刨冰怎麼樣？＂＂那你的同學？＂＂別去管他．＂他騎著自行車載她去他認識的最遠的一家小店吃冰．夏天裡槐樹枝葉茂盛，蔭蔽古城舊街，坐在後座的玫瑰哼著小歌，明明是酷暑，欣健只記得滿城清涼．欣健沒有參加高考．獲得過兩次全國中學生數學奧林匹克金牌的他在高三上學期得到保送到清華大學的機會．玫瑰首先知道的這個消息，欣健告訴她的時候，她說：＂你看看，你真了不起，難怪我覺得你腦筋跟別人根本不一樣．＂＂那你呢？玫瑰．你想去哪所大學念書？＂＂我不知道．中央美院，說不定．＂腦筋太好的人對自己不公平，別人說不定的話，他牢牢記在心上．欣健寒假的時候去北京參加面試，專門去中央美院給玫瑰弄了大疊的考試資料來，他回來了家鄉便給她送去，在她學畫的教室外面等她，看她在畫板前，閉上一隻眼，拿著筆伸手出去量靜物的比例．文化課的補習過程中有讓人不堪回首的痛苦，在玫瑰認為，數學和英語產生的緣由，除了折磨年輕的藝術家並沒有別的意義．＂羅欣健，我不懂．＂＂排列組合？＂＂不是．＂＂是什麼？＂＂明明是我比你聰明，為什麼你就能搞定數學，我就不能？＂這種話被玫瑰說出來，又是一副自以為是的樣子，任是誰也很難服氣，羅欣健看著她：＂誰說你比我聰明啊？＂＂不是嗎？＂玫瑰說，＂你看我五子棋……不信，殺一盤．＂他把一頁代數習題放在她面前：＂你不要再打岔了，也別想偷懶，快把這個做了．＂在清華大學數學系准高材生羅欣健的輔導和督促下，畫技出色的白玫瑰同學終於通過文化考試並進入了中央美院．他們坐一列火車上京，欣健將她安頓好了，自己才去清華報到，他又買了一輛自行車．不久玫瑰打來電話說：＂欣健，你知道我老師是誰？＂＂孫周？＂＂怎麼你這麼容易就猜得到？＂＂你不是一直臨摹他的畫？＂名畫家孫周的畫展下個周五在左岸畫廊舉行，請帖送來到羅欣健將軍的辦公室，他看到了，問秘書，到時候還有沒有別的安排．秘書說沒有．不過第二日，大人物的家宴邀請您去．他說，好，謝謝．因為大項目剛剛完成，載人飛船完成繞地航行並成功收回，正是舉國歡慶，項目組暫時放假的時候，羅欣健難得的休息，晚上問妞妞願不願意跟他一起去看畫展．妞妞說好啊．妞妞說，爸爸，你過來念段故事我再睡覺．欣健說，那念哪一段呢？

女兒躺在臂彎里，身上的氣息又軟又甜：＂就念孫悟空三打白骨精那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