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經過二十個小時的旅途,火車於次日下午五點鐘到達省會城市江州。江州市人口五百多萬,是中國的重要交通樞紐,人口流動量大,商業十分發達,自古就有商都之稱。
小馬在出站口已經等候多時了。
宋一坤沒有直接啟程去玉南,而是在江州看望了一個人——
林楓的妻子。他大致詢問了一下林楓被捕判決的情況,安慰林妻一番,臨走時留下一萬元現金。做完這件事他良心上寬慰了一些。
到達玉南時,已是夜裡九點多鐘。
宋一坤住進東方大酒店,隨後讓小馬開車去接方子云來酒店,同時送更英傑回宿舍休息。
老朋友久別重逢自然十分親切,只是兩個人見面的情形顯得平淡了些,僅僅是笑著握了握手,連句問候的話都沒說。
麻煩,時間長了就悟出來了,這也算是坐牢的一點收穫吧。」
「這是方便千家萬戶的事,我看肯定有市場。」方子云興奮地說。
宋一坤搖搖頭,說:「僅憑這一點是不足以打開市場的,還必須考慮到產品本身的保健作用,要在原材料上做文章。這種材料應該具有以下幾個特點:一、永不生鏽。二、沒有任何金屬異味。三、能夠在沸水中分解出多種人體必需的微量元素。也就是說,原材料不是簡單的不鏽鋼,而是由多種原料科學配製的合成物。這就需要有關行業的專家從理論和實踐上研究、實驗,能否成立還是一個未知數。」
方子云想象著說:「如果研究出這種材料,那產品就多了,鍋、鏟、勺什麼都能造。」
「具體就由你去做了。」宋一坤說,「我給你一年的時間,給你十萬元經費,轎車歸你使用,小馬給你做幫手。」
「轎車我是絕對不會用的。」方子云急忙擺手。
宋一坤說:「接送專家你用得著。」
「不用,不用,需要的時候我可以叫計程車。」方子云一口否決。
「那好,我就不勉強了。」宋一坤看著一臉興奮的方子云,將考慮已久的話說了出來:「我提出三個原則。一、不能因此而失掉工作,要把失敗之後的糊口問題處理好。二、不能與官方科研機構合作,那樣會喪失主動權,而且代價高昂。三、研究、實驗的場所一定要設在玉南,絕對由你控制,對研究成果你必須能熟練使用和操作,產品專利權必須是你的。我有個建議:如果油田具備這樣的人才,可以利用業餘時間把他們組織起來。當然,聘用離退休人員更好。」
「那你呢?」方子云問。
「我到鄉下待段日子,看情形而定。」宋一坤平緩地說,「你不必聽風就是雨,也不要急於答覆,這事不能像寫詩一樣情緒化,你認真考慮一下,明天給我答覆。」
「沒那麼複雜,」方子云說,「我只問一句,萬一失敗了,我負什麼責任?」
「如果讓你負責,我根本就不找你談。」
「那就沒問題了。」方子云非常認真地說,「你信任我,我也不是沒腦子的人,我知道該怎麼精打細算,論吃苦我這人沒說的。」
「越說越離題了。」宋一坤搖著頭若有所思地說,「我敢肯定,你不是一個稱職的商人。你對詩的感情不是一個窮字就可以抹掉的,我是擔心有一天你後悔了,你和我都會為難。」
「這個問題,半年前從夏英傑給你捎口信那會兒我就考慮好了。你放心吧,我是鐵了心掙錢去。」方子云口氣像是在起誓。
「試試看吧。」宋一坤點了點頭,說,「車子你既然不用,我就連小馬一起帶走了。明天上午讓小馬陪你把錢存入銀行,然後你們把這台電腦給夏英傑送去,中午大家一起吃頓飯,我就啟程了。」
「何必安排得那麼緊張?」方子云提議道,「你難得來一趟,明天下午我陪你到黃河灘打野兔去,放鬆一下。我也好久沒玩槍了。」
「還是那支小口徑步槍?」宋一坤問。他早就聽方子云炫耀過,可一直沒見過,據說是花了八百元從黑市上買來的。到底是詩人,情趣、愛好總是與眾不同。
方子云說:「等有錢了再配一隻瞄準鏡,就完美了。」
「我勸你還是早交出去的好,私藏槍支是違法的,別鬧出點事情來得不償失。」宋一坤笑著提醒他。
「我又不去殺人越貨,只是調劑一下業餘生活,就是真被查出來,充其量也是沒收槍支罰兩個錢而已,沒大事。」方子云有點失望地說,「你沒這個雅興就算了,也省我幾顆子彈。」
「還是謹慎一點好。」宋一坤道。又說:「我這次來也沒什麼好送你的……」
宋一坤指著一個箱子說:「這是一台高級音響,是葉紅軍在奧地利時送給我的,在國內得賣一萬多元。我沒你那麼高的藝術修養,我到鄉下也用不著,就借花獻佛送給你了,一會兒小馬送你回去時順便抬過去。」
「不行,」方子云說,「太貴重了,我不能接受。」
宋一坤說:「你是精神貴族,送你音響是文化交流。咱們之間,就不用又臭又硬了吧?」
「那,我就半推半就啦。」方子云笑著轉而問,「看樣子,你不準備帶夏英傑一起走了?」
宋一坤點點頭卻沒有說話,他不想談論這個問題。他現在沒家、沒業,連自己也不敢斷言將來會怎樣。如果帶著夏英傑,他不能想象那將是一種什麼尷尬局面。
負不起責任的感。府,他是不敢接受的。
夏英傑十分疲勞,回到宿舍一頭倒在床上。但是她卻不敢睡,她還有重要的事情要做,她不會眼看著宋一坤從玉南走掉。
將來的事情太渺茫,她要的是現在。
此刻,她的思路已不在玉南油田,而是在遙遠的海南,在一個名叫江薇的女同學身上。她堅信自己的計劃能夠迫使宋一坤留下,她所關心的是離家出走之後的落腳點。
「看來。真要到天涯海角了。」她對自己說。
將近十二點的時候,林萍終於回來了,她一見夏英傑便表現出誇張的欣喜,叫道:「阿傑!什麼時候回來的?」
「我九點就來了,一直在等你。」夏英傑從床上坐起來。
「等我?」林萍感到有些意外。
「我有件重要的事想請你幫忙。」
「只要我能辦到的,沒話說。」林萍顯得很自信。
夏英傑讓林萍坐下,說:「這半年來我每個月都要出去幾天,家裡人以為我出去採訪,報社以為我出去旅遊或生病,其實我每次都是去上海看一個人。這件事我不想讓外人知道,你能保證嗎?」
「我要是告訴第二個人聽,我不是人。」林萍舉起右手起警道。
夏英傑搖搖頭,說:「你只能告訴一個人,就是我爸爸。而且明天一早就去他辦公室講給他聽,講完就沒你的事了。」
「這好辦。」林萍問,「我說什麼呢?」
「按我的話去說。」夏英傑告訴她,「我半年來瞞著家裡和單位五次去上海,是看望看守所里的一個犯人,他有老婆可沒工作。十六號他放出來了,我和他一起住了三天,今天他跟我一起回來,我把這邊的事情料理一下準備跟他離家出走,就算出去流浪吧,因為還不知道往哪裡去。你告訴我爸,今天晚上我沒和你住在一起,只是回宿舍換了幾件衣服就去東方大酒店了,和他睡在一起。」
「你瘋啦!」林萍吃驚地瞪大了眼睛,本能地說,「這種事瞞還瞞不住呢,你反而……」
「讓你說你就說。」更英傑平靜地補充道,「你告訴我爸,這幾個月來你一直勸我,但是我聽不進去,你只好出賣我了。記住,你要單獨和我爸談,不能有任何第三者在場。」
「你是不是真瘋了?」林萍仍然不敢相信。
「現在說不明白,以後你就懂了。」夏英傑說著動手拉開被子躺下,她太困了。
「阿傑,他真有老婆嗎?」林萍還想打聽。
「明天再談,我真堅持不住了。」夏英傑吃力地答了一句,閉上眼睛睡了。
「不可思議。」林萍輕輕嘟噥了一句。
休息一夜,夏英傑的精神好多了。
早晨,她踏進報社大樓在過道的出勤考核表看了一會兒,發現自己名字後面的小黑旗最多,分數也最低。她自嘲地一笑走開了,卻沒有去辦公室,而是去附近一家五金商店,買了一把又尖又利的刀子放進皮包里。
回到報社時,在樓梯口遇見林萍。
林萍緊張地壓低聲音說,「見到你爸爸了。」
「怎麼樣?」夏英傑忙問。
「臉都黑了,後來又變白了,他馬上就會來找你。」
夏英傑拿出三十元錢遞給林萍說:「你在辦公室留點神,從我跟老爹離開報社算起,一小時后你坐的士去我家。記住,不是我讓你去的。」
「這事我能辦好。」林萍把錢推開,擔心地問,「阿傑,你不會出事吧?」
「沒事。」夏英傑故意輕鬆地笑笑,說,「謝謝你這麼幫我,我會記住的。」
「那好吧,我上班去了。」林萍將信將疑地走開了。
按照宋一坤的安排,夏英傑此刻應該待在宿舍里等著小馬送電腦和磁碟,然後一起吃午飯。但是,她現在把那些都統統置於腦後,她有自己的安排:出其不意,攻其不備。
她知道將要發生的事情,甚至可以想象出父親被激怒之後那種可怕的神態。其實她的心情非常緊張,她所表現出來的只是表面上的平靜,她需要父親從她平靜的表情里感受到她的決心,她的不可動搖,從而默認她的選擇。她覺得自己已經是一個賭徒了,她把自己的生命、前途、名譽全部押在了這場賭局上,一勝俱榮,一敗俱損。
她走進辦公室與同事打了幾聲招呼,然後坐在桌子前拿起一張報紙,而眼睛卻一直注視著窗外。果然,一輛伏爾加轎車駛進報社大院,她太熟悉那輛車了,從車裡下來的正是她父親——一個五十多歲很有學者風度的知識分子,此刻他一臉陰沉,目光里注滿了壓抑的憤怒。
更英傑急忙下樓,見到父親后一臉甜笑說:「爸,您怎麼來了?我在樓上一眼就看見了。」
「來找你。」父親冷冷地說,「上車吧,你媽這會兒也在家等你。」
夏英傑故作茫然的樣子,順從地上車。
由於司機在場,父親一言不發,車內只聽見輪胎與路面磨擦發出的「沙沙」聲。
夏家住在二樓,面積七十多平方米,傢具不多但很講究。夏英傑一進門就看見母親坐在客廳里抹淚,而父親則把兩道門都關上了。
夏英傑明知故問:「媽,您怎麼啦?」
「你幹了見不得人的事,還有臉問哪!」父親一反往常的斯文,指著女兒的臉怒喝。
夏英傑愣了一會兒,擠出兩個字:「林萍?」
母親抱著一線希望問:「林萍說的事都是真的嗎?」
「是真的。」夏英傑低聲回答。
惱羞成怒的父親揮手朝女兒臉上打去,然而動作只做了一半就在空中僵住了,二十多年的寵愛使他即便在這種時刻也捨不得打女兒一下。他無力地垂下手,從衣袋裡摸出一支煙點上,而香煙卻在他的兩指間不停地顫抖。
夏英傑的眼淚猛一下涌了出來。在父母的心目中,她是公主、是掌上明珠。她真希望父親的手打在自己臉上而不是停在空中,只要能使父親的心好受一些。她想對父親說點什麼,卻找不出一句雙方都能接受的語言。
「你爸這張老臉讓你給丟盡了!」母親流著眼淚說,那語氣里包含著徹骨的失望。
沉默了片刻,父親痛心地說:「你生在知識家庭,受過高等教育,又是記者職業,自尊自愛的道理無需我們多講,正因為我們相信你的自主能力,所以也從不過問你的工作和私事。這幾年你確實幹得不錯,可怎麼就出了這種事情呢?」
「我沒拿過他一分錢,用的都是自己的錢,而且他馬上就是窮光蛋了。」夏英傑直截了當地說。
父親長嘆一口氣說:「已經發生的事情先不追究,重要的是以後,現在剎車還來得及。道理你都懂,阿傑,當著你媽的面表個態吧。」
夏英傑以沉默代替了回答。
父親欲將發作,但又極力按捺住了,說:「好吧,退一步。我不評論那個人的身份,也不反對你的選擇,但是在他離婚之前你必須中止與他來往。你既不能做第三者干擾他人婚姻,更不能跟他出走犯重婚罪。法律、道德總要講吧?」
夏英傑站著沒動,只是把肩上的皮包帶子往裡拉了一下。她的緘口不言使空氣里驟然充滿了火藥味。
「你是說非得放棄一切去給那個男人做小老婆?」父親額頭漲起了青筋,再一次質問。夏英傑依然沉默。
父親絕望了,經過一陣可怕的壓抑之後,突然他像一頭髮怒的獅子抓起茶杯朝電視機狠狠砸去,杯子應聲炸成碎片,電視熒光屏也頓時爆裂。顯然他已經無法控制自己了,情急之中揮手朝自己的臉上打去,一邊咬著牙說:「我沒養好女兒,我有罪、有罪……」
母親急忙上前抓住丈夫的雙手,回頭對女兒喊道:「阿傑,你要把你爸氣死呀?」
夏英傑此時竟表現出令人難以置信的鎮靜,她擦了一把眼淚悄然走進自己的卧室,輕輕關上門。隨後,屋裡傳出一聲極度壓抑而又極度痛苦的呻吟,接著又是一種沉悶的響聲。像是某種物體倒在地上。
母親睜大驚恐的眼睛呆住了,似乎意識到了發生的事情。突然她大叫一聲,發瘋一樣沖向女兒的卧室。
此刻夏英傑側身倒在地上,腹部插著一把鋒利的刀子,整個身子由於劇烈的疼痛而扭縮地抽搐。那雙握著刀柄的手已經被鮮血染紅了,紅紅的血開始順著衣服往地下淌。
母親腿都軟了,險些昏過去。但她畢竟是有經驗的外科醫生,她哭著對丈夫說:「快拿急救箱,快呀!」
父親被這突然的打擊嚇呆了,竟不知所措,嘴裡本能而又語無倫次地說:「送醫院,趕快送醫院。打電話叫車來,不對,應該叫救護車……」
母親急得發怒了,厲聲喊道:「我說快拿急救箱。」
父親這才反應過來。
夫妻兩人像遇到天塌地陷一樣忙亂成一團,丈夫端水、遞送東西,妻子迅速檢查刀口做急救處理。當那把一寸寬、六寸長的刀子從肉體里拔出時,上面沾滿了血跡,母親覺得比扎在自己身上還要痛苦,心都要疼碎了。父親手上也沾上了血,嘴裡神經質地嘟囔著:「這丫頭著魔了,這丫頭著魔了……」
母親用袖子擦了擦臉上的汗,驚恐地自語道:「天哪,再偏一公分就沒救了。」
父親急得也冒出汗,說:「還是送醫院保險,還等什麼?」
母親意識到事情嚴重了,說:「這種事要是張揚出去你還讓她怎麼活?你下半輩子還怎麼活?孩子要有個好歹我是挺不住的。我看這丫頭是鐵心了,一個人要真的想死,誰也看不住她。現在我估計她已經沒有危險了,可你能看住她一輩子?」
「你就趕快拿個主意吧,你是醫生。」父親已經沒有主張了,雙手發抖攥著衣服的下擺。
母親沉思著說:「她現在需要輸血,需要手術和護理,這些我都能辦到,可以後呢?以後怎麼辦?這事得讓那個男的知道,聽聽他會說些什麼?」
「你從醫院拿東西,別人會怎麼想?」父親問。
「我有辦法、」母親說,「現在重要的是保密,報社那邊你給阿傑請假,就說老家有事需要她回去……」
話剛說了一半,偏偏這時候門鈴響了。父親急忙說:「不要開門,不要讓人進來。」
父親想把來人打發走,卻沒有想到來人是林萍,他把門打開了。
林萍進屋一看,大驚失色。
宋一坤一直在等夏英傑,此刻他正跟方子云在客廳里聊天,談笑中他顯得輕鬆、平靜,而內心卻焦躁不安,他的腦子完全被一種不樣的預感佔據了。
夏英傑沒有按約定時間在宿舍等待,此時已是午餐時間卻仍然看不到她的身影,這個現象極不正常。如果沒有特殊原因她是不會失約的,這隻能說明一個問題:出事了。
情況不明,多種可能性都存在,但是他必須從最被動的方面考慮,而他感覺最強烈的就是:如果夏英傑屢次上海之行已經不是秘密的話,那麼他極有可能受到夏英傑家人或追求者的襲擾。
萬一判斷屬實,決不能把方子云卷進去——這是他的第一個反應。他對方子云說:「子云,我看你和小馬先去吃飯吧,你們另找個餐館。我留在這裡,等她來了我們還有些話要說,也許今天就不走了,吃過飯讓小馬直接送你回報社,我會給你打電話聯繫。」這個理由使方子云不便多問,就同意了。
宋一坤站在窗前看著轎車走遠了,便下樓到總服務台把裝錢的皮箱存起來,以防不測。然後他回到房間。
幾分鐘後門鈴響了,來人是一位衣著人時的漂亮小姐,她神色緊張,站在門口自我介紹道:「我叫林萍,是阿傑的朋友。你是宋一坤嗎?」
宋一坤點點頭請她進來,問:「阿傑呢?」
林萍不等坐下就驚恐地說:「阿傑自殺了!」
宋一坤的腦袋「轟」地一下子就脹了,就疼了,彷彿所有的血液都向頭頂衝擊。儘管他有所預感,然而事態嚴重到這種程度卻是他始料不及的。他極力穩定住情緒,告誡自己:每臨大事有靜氣。要鎮定,鎮定。
「血,全是血!」林萍恐怖地說,「電視砸了,東西都砸了,阿傑家裡已經不成樣子。阿傑用刀把肚子捅了,衣服、地上到處都是血。」
「先說人,人怎麼樣了?」宋一坤及時地提醒她。
「再偏一公分就沒救了,幸虧她媽媽是醫生搶救及時。」林萍仍是驚魂未定,接著說,「她現在需要手術和輸血,你不要再等她了。她讓你留下一個詳細地址,以後她去找你。」
宋一坤鬆了一口氣,問;「她為什麼要自殺?」
「她要跟你出走,家裡不同意,就鬧起來了。現在她父母已經讓步,同意她傷好以後隨便到哪裡,只要不再自殺能保住命就行。」
原來如此。
宋一坤冷靜下來。只要人活著,其它任何問題都無足輕重,都會有得到解決的機會。這個事件來得太突然,令他猝不及防。
他到玉南畢竟還不足十五個小時,而夏英傑就在一夜之間把他深思熟慮的計劃打亂了,就像一盤經過精心布置的棋局突然被掀掉一樣。
他站在窗前沉思著,問自己:這是偶然的突發事件嗎?他搖搖頭,立刻否定了這種可能性。夏英傑是有頭腦的人,她應該懂得如何掌握節奏和時機,避免在條件尚未成熟的時候過早地引發事端,避免沒有意義的麻煩。然而流血事件已經發生了,這就說明它的意義應該做出另外的解釋。從事件的時間、方式和地點來看,這是一個有預謀、有步驟的行動。這種方法很傳統但卻很高明,高明之處在於:我在這邊點火,造成一種不可逆轉的慣性、態勢,迫使你在那邊做出順理成章的決定,既平息了家庭阻力,又達到了留人的目的,一舉兩得。
宋一坤又感動又氣惱,心想:我一個普通之人怎能受得起你如此大情大禮?這是讓我難做人嘛。目前是等待階段,盲目搞大規模行動從時間、財力和機會各方面都不能成立,只有穩定才是上策。現在怎麼辦?帶上她就從事實上構成重婚罪,而為了避免觸犯刑律就必須首先與鄧文英解除婚約,那樣一來,他僅有的一點財力也會因此而喪失,局面將會對他十分不利。
「不合章法,完全不合章法。」他轉過身像是自語,又像是對林萍說。
他也許很難理解夏英傑對感情的渴望和對平等的需求,他覺得局面急轉直下,變得一團糟了。然而,這種局面卻正是夏英傑所期望的,完全符合她的章法。她要的是人,是彼此處於同一生存起點,是不含任何雜質的感情。
宋一坤經過冷靜的思考之後意識到:他已經沒有選擇餘地了,只能按夏英傑的規定動作招架。一個女人能愛你到不惜犧牲生命,還講什麼呢?不要說浪跡天涯相依為命,就是火坑也值得為此跳下去。想到這裡,他拿出紙筆坐在寫字檯前給夏英傑寫信——
夏小姐:
一時不能適應你的打法,如此大情大禮使我不堪重負,索性趴下聽候發落。顯然你已經把程序和結果預先劃定了,我按部就班即是,無須你來投奔。我馬上去申辦解放證書,同時按價碼支付獲得自由的所需款項。
既然我的建議已失去權威性,那就有必要調換一下你我所處的位置,借用女人常講的一句話:我現在就是你的人了。玉南已是尷尬之地不可久留,我一到落魄之相也無顏還鄉,辦完江州之事我就地與你聯絡,請你給我解決吃飯問題。
宋一坤
一九九二年十一月二十日
信中以「小姐」相稱,字裡行間不乏惱怒和怨氣,畢竟人命關天地虛驚了一場,但是卻並不妨礙信的實質。無論如何,真情之下他感動了,就範了,這才是最重耍的。
他把信交給林萍,問:「我以後怎麼和她聯繫?」
林萍把一張紙條交給他,說:「這是阿傑讓我交給你的,上面是她的呼機號碼,由她給你打電話,這樣會避免你和她家人在電話里不愉快。阿傑讓你馬上離開玉南,她哥哥還不知道這件事,怕他知道了以後來找你麻煩。」
「也只能這樣了。」宋一坤無奈地說。
林萍便告辭回去交差了。
屋裡只有他一人了,他吐口長氣舒緩一下堵門的胸口,渾身乏力地躺倒在床上,從衣袋裡摸出通迅錄查鄧文英在北京使用的手機號碼。然後一伸手把床頭柜上的電話放在胸口上,開始與鄧文英聯繫。
解除婚姻關係,他和鄧文英都必須在江州見面。
宋一坤沒能按原定路線繼續他的家鄉之行,而是被迫退回江州。與其說退回,倒不如說落荒而逃更確切,至少他這樣認為。
情況突變使他不得不對自己所面臨的形勢重新作出估計,然而當務之急最讓他掛心的卻並不是他自己,也不是夏英傑,而是司機馬志國。在他心目中小馬還只是個孩子。他知道自己可能要過一段艱苦、動蕩的生活,但是這種生活顯然不適合一個孩子,小馬已經夠「動蕩」了。
小馬雖與他同回江州卻並不知道所發生的事情。他們住在江州一家極普通的小旅社裡,連小馬也能感覺到:情況不妙。
兩天後,鄧文英按照宋一坤指定的地點準時來到江州博物館門口,這裡是一片廣場,開闊而又清靜。只是颳起了西北風,樹木搖來晃去,滿地的枯葉被風吹著發出荒涼的響聲。
兩輛轎車在相距不到十米遠的地方停下,兩人下車后都往前走了幾步。鄧文英被寒風吹散了頭髮,她皺著眉頭問:「怎麼選這種地方?」
「這裡清靜,我沒想到會起風。」宋一坤說。
鄧文英往四周掃了一眼說:「我知道你不喜歡咖啡廳一類的地方,附近有家西餐館我們可以去避避風,按照老習慣還是我來請客,就算你陪我吧。」
這家西餐館地方非常寬敞,鋪著大紅地毯,牆上掛著許多色彩鮮艷的油畫,所有陳設都具有濃郁的西洋風格,服務小姐是清一色的俄羅斯姑娘。這裡燈光柔和、環境優雅舒適,的確是談話的好地方。
但是宋一坤的狀況已經不允許他這樣消費了。
選了一張桌子坐下,鄧文英點了飯菜酒水,服務小姐很快就給上齊了。宋一坤喝了一口啤酒,開門見山地說:「我的情況你都了解,連車算上一共五十萬。我在上海收了五萬利息,除去打點人情和必要的開銷,大概還剩下一萬六千元,就不包括在內了。現在我們就按五十萬來談。」
鄧文英心情不好,只是喝酒,沒有動面前的菜,說:「我記得你說過兩句話,一是離婚不可改變,二是馬上離婚不夠現實。你無非是怕資金拆散了影響整個投資實力,可你剛出獄就改變主意,我想大概是夏小姐給你鬧出事來了。」
宋一坤慢慢地轉動著面前的啤酒杯,問:「何以見得?」
「都是女人,基本招數總會懂一點。」鄧文英冷笑一聲說,「從表面上看好像是她成全了我,使我得到了所需要的資金。但是你給我的只是婚姻法所規定的這一次,可你卻要給她一輩子。這樣一比較就看出了她的聰明和遠見。」
「我現在需要自由,可自由掌握在你手裡。」宋一坤說。
「女人也只有在這一刻才能顯出點權威。」鄧文英自嘲地搖搖頭,說,「按法律,你我各分二十五萬。我以前要求把你的那部分份給我一年,現在我讓一步,給你留下十萬做生活費。一年後我還你十五萬咱們就兩清了,夫妻一場你總不至於跟我算利息吧。如果你同意這個方案,我們明天就去辦理離婚手續。」
「我同意。」宋一坤點點頭,然後說,「我有個協議之外的問題想和你商量,就是司機小馬的出路問題。」
鄧文英問:「你原來打算怎麼安排他?」
宋一坤說:「小馬拿到正式駕駛執照還不到一年,需要鍛煉,這是他的基本生存技能。另外,我有心讓他學幾項專長,像烹飪、電腦打字之類,這對他將來獨立有幫助。但是現在不行了,我甚至對解決他的基本食宿都有困難。」
「你還有十萬元,怎麼不行?」
「那錢我借給方子云了,詩人的日子不好過,他想先經商掙錢,以商養文,曲線救詩。」
「既然情況發生了變化,你完全可以向他說明情況,把錢收回來。」
「借給別人的錢再收回,這種出爾反爾的事我做不出來。」宋一坤並不急躁,「我並沒有要求你,而是與你商量,我是怕這孩子跟著我受委屈,對他成長不利。如果你不同意我也不勉強。」
「我並沒有說不管,我既然要辦公司總得用人,不會多他一個,至少他還能給我開車。」
鄧文英表明了自己的態度,然後問:「聽你的口氣,你以後並不打算把他帶在身邊,對嗎?」
宋一坤點點頭,沉思了一會兒說:「我周圍的那些人太有頭腦。我自己也不是省油的燈。小馬文化程度不高,沒有多少社會經驗,很樸實,如果長期和那些如狼似虎又狡詐的人在一起,我擔心會毀了他,那種險惡環境他根本駕馭不了,只有被同化的可能。」
「王海說過一句話,跟坤哥做生意比搶銀行還來勁。所以我能理解你對小馬的擔心。」鄧文英說完,又道,「這麼說我算是好人了。」
「我從來沒說過你是壞人,也從沒說過自己是好人。」宋一坤認真地說,「我們是兩條十字交叉的直線,註定了要在一點上相交,也註定了各奔西東的軌跡。」
「走到這一步,是誰對不起誰呢?」鄧文英似乎要討個公道。
「不存在這個問題。」宋一坤說,「你我的結合本來就是一場誤會。從我這方面講,一是缺乏自知之明,二是沒有經驗。從你那方面講,你的家庭和出身使你具有天然的優越感,是貴族階層,這就決定了你對我的期望值。我是在社會底層掙扎的人,忍受的鄙視大多了,所以就特別希望得到尊重,但是你做不到這一點。用馬克思的理論來解釋,這是階級本性。」
兩人又是不歡而散,但問題解決了。
小馬一直等在飯店門口,他伏在方向盤上想心事,種種跡象表明:大哥出事了,而且很可能波及到他的生存。這使他非常不安,但他決不打聽,他已經習慣了沉默。
宋一坤從飯店裡出來,上車時他一反常規坐在了前排,這就意味著:他有重要的話要對小馬講。車子啟動后他對小馬說:「從明天起這輛車就歸鄧總所有了,你明天開這輛車跟她走,過幾天去北京。以後你的工作和生活由她安排。大哥這邊出了點事情,眼下照顧不了你。也許我的情況會很糟,你得有思想準備。」
「大哥……」小馬剛要說什麼,卻被宋一坤的手勢制止了。
「什麼都別講,我知道你要說什麼。」宋一坤很傷感,他點上十支煙默默地抽了一會兒,這才說:「你跟著我也幫不上忙,反而添亂,也影響你自己。你不是那種賭命的人,也不該賭命,你該去過正常人的生活。我不會對你撒手不管的,一旦條件允許,我會幫你干點獨立的營生。男人要靠自己打天下,往最壞的方面考慮,朝最好的方向努力。」
「大哥,我記住了。」小馬重重地說。
「你工作這幾年存了多少錢?」宋一坤問。
「四千多元。離開上海之前我都取出來了,藏在汽車裡。」小馬回答。
宋一坤說:「我給你準備了五千元,你一起帶上,萬一我不能東山再起你就得靠自己了,所以這錢不到萬不得已不要動它,那是保命用的。」
小馬眼淚一直在眼眶裡打轉。
夏英傑險些喪了性命,卻終於完成了一生中最具有決定意義的一筆,當她拿到宋一坤的信,看到那句「請你給我解決吃飯問題」時也忍不住地笑了。
然而,自從她與宋一坤通了電話之後,她的那點笑容便頃刻間煙消雲散了,取而代之的是負疚、難過和焦急。宋一坤為了她而付出了沉重的代價:原定的計劃被打亂,失去了投資基金,轎車也沒了,連小馬也不得不離他而去,在這寒冷的季節里他一個人孤單單地守候在江州,沒有人去關心他、照顧他。想到這些她就忍不住想哭,她恨不能一步跨到他身邊與他同風共雨,相依為命。這時候,什麼前途、未來統統都不重要了,一個「愛」字佔滿了她的全部身心,再也容不下任何一點其它的東西。
夏家的事情是關在屋內發生的,沒有在外界引起任何傳言,一切都像往常一樣平靜。但是夏英傑卻無法保持平靜,她的焦急只有她自己最能體會。這些天她因刀傷在身不便出門,於是打電話便成了她惟一的工作,她已經決定落腳海南,正由她父親代她辦理調離手續。
夏英傑選擇海南是出於三個方面的考慮:一是遠離家庭避免人們說三道四,二是政策開放適合有才幹的人生存,三是有朋友接應減少盲目性。江薇是她北大讀書時的同班同學,畢業后一直在海口工作,幾年中她們也一直保持通信來往。
夏英傑的父母在玉南油田都有一定的活動能力,幫女兒辦調動不算難事,不到一星期就把所需要的手續辦好了。
其它準備工作也在有序地進行:她委託江薇預租房子,聯繫工作。她讓宋一坤按地址把電腦和兩箱書籍提前託運海口。她徵得父親同意,把家裡為她將來扮嫁妝的一萬元錢支取了。拿到檔案后,她立即電話通知宋一坤訂購機票,隨後確定了離家日期。
十一月二十八日凌晨四點,夏英傑就要離開家了,因為飛機是上午九點從江州機場起飛,她還要趕三個多小時的路程,她和宋一坤將在機場會合,父親歷來反對用公車辦私事,這一次卻破例了。她的全部行李只有兩隻箱子,包括衣物、藥品和少量的書。因她刀傷尚未痊癒,所以由林萍同車護送。
叮囑的話母親已經說過無數遍了,臨別時只有酸楚的眼淚。
父親近日一直少言寡語,只是到了臨別的最後一刻才把心裡的話道出來。他撫摸著女兒的頭髮沉重地說:「爸捨不得你走,可事到如今也只能由你去了。早點來信別讓你媽挂念,境況不好也別硬撐,家裡的門隨時為你開著。記住,如果讓我知道了你在外面日子不好過,你就是躲到天邊我也得把你找回來,家裡沒人笑話你。」
就這樣,夏英傑含著熱淚離開了玉南油田。
伏爾加開著大燈行駛在夜幕里,林萍故意讓司機把錄音機打開,為的是干擾他的聽力,便於她們談話。林萍的心情與夏英傑截然不同,她覺得更英傑是往火坑裡跳,最終很可能毀掉前程。
如果讓她選擇,她決不會選擇宋一坤這種人。
車子行駛近三個小時,天已亮了,眼看離江州越來越近。林萍覺得應該規勸夏英傑幾句。她盡量壓低聲音說:「阿傑,你馬上要走了,我想說幾句話留給你以後參考,如果我不說憋著又難受。」
「既然憋著難受,那還是說出來好。」夏英傑笑著說。
林萍說:「宋一坤比你大十歲,坐過牢離過婚,沒錢沒地位,連起碼的謀生職業都沒有,更別說房子了,就是論學歷他也不如你,為這種人死去活來的,值嗎?女人青春很短,哪個不是趁著有姿色早為自己做打算?等人老珠黃,一切都晚了。我的意思是千萬別一條道走到黑,看著不行就早點回頭。」
夏英傑並不生氣,反而感激林萍的友情。她說:「判斷一個人不能只看表面,衡量一個人的才幹也不能單憑學歷。感情這東西就更複雜了,很難用簡單的推理說清楚,各有所求嘛。你的心情我理解,我會保重的。」
夏英傑此時的心情非常複雜,胸口像堵了塊石頭那樣沉悶而焦躁。自作主張槁這麼大行動,她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原有的格局全被她打亂了,尤其是衝擊了宋一坤的生活,如果他因此喪失了發展機會,進而跌入低谷無力回天,那她夏英傑無疑成了罪人。
這種負荷是何等沉重。
到達江州機場的停車廣場,夏英傑顧不得傷痛,更顧不得取行李,下了車就往候機大廳奔跑。宋一坤透過玻璃也看到了遠遠跑來的她,便出門接應。他穿得太單薄了,寒風撲面而來把他的風衣掀起,頓時打了個冷顫。
夏英傑人還未到,淚水已經湧出了眼眶,她忍著傷痛不顧一切地奔過去,將宋一坤攔腰緊緊抱住,竟激動得說不出一句話。
那是一種什麼心情呢?愛憐、愧疚、幸福、難過……她平生初次與一個男人的身體貼得這樣緊,自己竟全然不知,彷彿他們已經相識很久很久了。
宋一坤歷來以沉穩見長,此刻也亂了章法。公共場所男女抱在一起成何體統?他覺得有無數雙眼都在看著他,寒風之中竟也冒出了虛汗,心想:這倒是治感冒的好辦法。
林萍既對宋一坤沒有好感,也不願妨礙他們親熱,行李送進大廳后她告辭了,只是臨別前再三囑咐夏英傑:到了海南一定要來信。
候機廳里,夏英傑向宋一坤介紹了玉南和海口的情況,然後指著一隻箱子笑著說:「嫁妝錢和檔案都在裡面;無論如何我都不能再回玉南工作,從現在起我就是你的人了。」
宋一坤在江州一個星期,這使他有足夠的時間審視殘局,他冷靜分析了自己面臨的形勢,認真研究了每一個問題、每一種可能性,本著生存與發展兼顧的原則,在腦海里對今後的策略做出了通盤考慮。但他現在還不能講,他需要了解海口的實際情況,進而修正和補充自己的思路。
他沒有沿續她的話題,而是感嘆地說:「我萬幸的就是你還活著。否則我連補救的機會都沒有,這輩子怎麼打發?」
夏英傑心裡頓時湧起一股暖流。
宋一坤望著夏英傑,心裡在想:短短半年裡她五次往返上海,即便節省開支也需不少費用,現在又帶來一萬元,這對普通的工薪階層來說幾乎就是天文數字了,而這其中所包含的感情又何止金錢可以計算,她把能夠付出的一切都付出了,包括生命。
夏英傑問:「想什麼呢?」
宋一坤搖搖頭,說:「我在想,生氣歸生氣,可一個男人活到這分兒上,該知足了。」
他覺得心底有一團火,在凝聚、在升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