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過客
第11章過客
好吧,是她的問題,就算是一條荒原長路,就算唯一的過客只是幻影,就算她早就明白誰也不是誰的天長地久,但她竟然還是逃不掉自身的軟弱,漸漸依賴於一個幻影的陪伴。
自尋死路,與人無尤。
下午廈門開始下雨,顧正榮是第一個走出會議室的,走廊里窗開得很大,空氣濕潤。
廈門當地的負責人在後面匆匆跟上來,「顧總,晚上安排了海關還有國商的飯局,您看什麼時候開始比較好?」
他低頭看錶,「海關和國商,一定要我到嗎?」
「啊,那您的意思是?」
「算了,我會去一下,不過很快就要離開。」
「您還有其他安排?」
「我要回上海。」
「不是周一早晨?那還有一些上海的部門主管呢?」
「他們按原計劃走,我趕時間。」
還想說些什麼,顧正榮步子大,很快就消失在走廊盡頭,那負責人駐足遠望,身後有人拍他的肩膀,「看什麼哪?」
「看顧總。」
「顧總有什麼好看?」
「顧總一直都很好看,就是以前不太敢多看罷了。不過最近他好像變了,有沒有這種感覺?」
「沒有,我還是沒敢多看,呵呵。」兩人笑起來,然後回身往另一個方向走了。
本日最後一班航班,廈門還在下雨,顧正榮到達機場的時候天色墨黑。司機下車打傘,機場大廳燈火通明,雨夜裡更顯得輝煌,走進大門前頓了頓步子,眼角掃過一邊的立柱,又想起昨晚凌小萌閉著眼睛立在那裡深呼吸的樣子。
突然微笑了,讓送行的司機傻了眼。
平時不苟言笑的顧總,笑起來的殺傷力還真是挺大的。
飛機起飛的時候他看著窗外出神,太晚了,這樣的航班身邊更多是遊客,商務艙里沒什麼人,飛行時間也不長,他想這個時候她會在哪裡?又覺得等下就可以見到她了,感覺很愉快。
他想自己真的是不年輕了,否則不會如此眷戀和另一個人在一起的感覺。剛到中國的時候他才三十不到,心中是海闊天空,面前一切都是空白藍圖,只等他在上面縱橫馳騁,哪裡有時間去想著悱惻纏綿,更沒有生過與另一個人天長地久的念頭。
空中小姐過來送餐點,他拒絕了,合著眼睛卻不想睡,飛機轟鳴聲里想到她很多有意思的樣子,穿著寬大T恤赤腳在屋子裡無聲無息地走,看到他伸出手就過來很乖地在他身邊團起身子,輕而暖的呼吸,還有洗完澡後身上香皂的味道——
有一個人可以想念很好,比追憶好太多,他第一個女人是個瑞典女孩子,金髮的北歐女子,卻異常嬌小玲瓏,在瑞典讀高中的時候就開始每天出現在他車邊,讀大學的時候因為他去了美國,她還曾經不遠萬里地飛到他面前,扔下行李就跳到他身上。
後來還是他買了飛機票把她送回去,現在想起來自己是個絕情的男人,她哭得那樣可憐,金色的頭髮都好像黯然失了顏色,這些到了現在只是記憶里的一片碎葉,再想多說一句都不可能。
沒有血緣,曾經距離再如何近,甚至貼合到指尖都不能插入都不足以讓兩個人合為一體,緣盡便是陌路人,這點他清楚得很。
只是對凌小萌,相處日久,慢慢生出一種執念,空閑下來的時候會想念她輕悄來去的樣子,還有馴鹿一般的眼睛。
他想這次自己要留下這個女孩子,以後想念一個人的時候知道哪裡可以看到她,想說些什麼的時候知道撥出的電話那頭有人接聽,還有想和她在一起的時候她在自己身邊。
又想起她昨天晚上聲音哽咽,說不是的,是她害怕。
嘴角又有點笑起來,真是膽小,不過他也不好,瞞她很多。
下飛機的時候想撥電話給她,想了想又按斷了,這麼晚,他想她一定是家門全鎖,早就爬上床睡做一團了。
車還停在機場,回程的時候他開得飛快,上海的夜晚悶熱,跟廈門完全是兩種感覺,但這時已過半夜,到底氣溫降了下來,車開上高架之後他伸手把天窗完全打開,夜風呼地灌進來,透進領口,很舒爽的感覺。
正如所料,這個時候的凌小萌已經家門全鎖,爬上床睡做一團了。
其實她也是剛到家,因為在李大師那裡花了很長時間,然後某個人品有問題的傢伙又出狀況,抓著她說又有急事要趕到另一個地方去處理,直接丟下她消失得無影無蹤。
才認識短短兩天,凌小萌的反應已經被蘇凝訓練得迅速很多,當時就一把就抓住已經開始拔腿往外的她小聲抗議,「又要走?你說好送我去地鐵站的。」
回頭對著她擠眼睛笑,「你真的要我留下嗎?裴帥哥在那邊看過來了哦。」
不上當,不回頭,凌小萌用力加重語氣,雖然天生的拖音讓效果很不明顯,「你送我啦,我怎麼好意思老是麻煩人家。」
「別裝了,我這是替你提前清場好不好,記得隨時報告情況啊。」掩嘴呵呵笑起來,蘇凝繼續往外走。
「蘇凝——」說不過她,不過凌小萌拒絕放手。
「喂,你確定不需要跟大師好好交流討論那些設計稿?到時候他做出來跟你的意思不一樣,你可別哭啊。」
說到她最關心的事情,凌小萌手上立刻沒了力道,抓緊機會遁走,蘇凝步子快過一溜煙。
後來在李大師那裡一直討論到天色暗淡才告辭,走出門的時候凌小萌還在想怎麼開口,裴加齊倒彷彿摸透了她的心思,比她說得還快一步,「別想了,這兒叫不到車。」
「今天已經很麻煩你了,我可以打電話叫車。」今天擺明了是讓他來江湖救急的,覺得不好意思,凌小萌聲音低下去。
原本是好奇,漸漸覺得她有趣,剛才看過她的設計稿之後,又確定這女孩子很值得結交,裴加齊這時候很輕鬆地笑了一聲,「沒事,我知道你剛才為難,不過送你回家舉手之勞而已,一個人不怕嗎?我還沒忘記你上次撲到計程車上的樣子呢。」
剛才聊到設計的時候大家相談甚歡,他這時的動作和口氣又很自然,雖然沒什麼跟男人交往的經驗,但凌小萌與人相處一向敏感,這時突然感覺放鬆下來,不由自主點了點頭,「可以嗎?那太謝謝了。」
身後有招呼聲,裴加齊的腳步慢了一點,回頭看到李大師在門口對他招手。
「你先過去,我馬上來。」他指了指停車的方向。
李大師聲音渾厚粗壯,這時倒是很努力地控制了一下音量,「小姑娘不錯嘛,有眼光。」
「有眼光?說我?」
「廢話,不是你我對她們這麼客氣?」
這男人怎麼這麼八,裴加齊笑,「好像慢了一步,有點可惜。」
「什麼意思?」
「沒什麼,先走了,好好做啊,我期待看成品。」
「現在就開始幫著提要求了啊,你小子。」嘿嘿笑起來,李大師轉頭進了屋。
回程的路上凌小萌坐的是後座,裴加齊從後視鏡里看過去總是一張側臉,線條很柔和,很安靜地看著窗外。
這麼安靜的女孩子,真的很少見啊。安靜是美德,不過現在已經很少有人能夠做到了,又覺得車廂里一點聲音都沒有,想了想開口問她,「餓不餓?」
「嗯?」窗外路燈不斷晃眼而過,又聯想起與顧正榮站在山頂上低頭望見的隱約燈火,凌小萌思緒飛到很遠。這時突然聽到他的提問,倉促抬頭應了一聲,「我不餓。」
其實怎麼可能不餓?她早上就在飛機上吃了一點不知所以的東西,現在最好他能夠把自己放下來,隨便找個地方填飽肚子,就算是一個麵包也好啊。
完全看明白她的想法,裴加齊笑了笑。車速快,她說完話回頭看了一眼窗外又小聲叫,「哎呀,地鐵站過了,你快把我放下吧。」
「不行。」他無動於衷。
「啊?」她直了眼。
大道一轉便是繁華的中心社區,他把車在路邊停下,回頭看了她一眼,凌小萌在後座眼睛瞪得大,表情很有意思。
忍不住笑出聲,「你是神仙我不是,午飯都沒吃過,我快餓死了,等我買個漢堡再上路行不行?就算是一匹馬也要吃點草的吧?」
這種說法,講得好像被她虐待一樣,不好意思起來,凌小萌推門,「我下去買好了,你要吃什麼?」
「還是一起吧,吃個漢堡也花不了多少時間。」他已經下車,又順勢拉了她一把。
正是晚餐時間,新區的商業中心社區里很熱鬧,很多人攜家帶口出來吃飯,廣場上有小孩子溜冰,夜風裡笑聲傳到很遠。
漢堡店裡人滿為患,收銀台前排長龍,什麼國家的人都有。立在前面的是個瘦高的印度男孩,又有人在座位上招呼他,端著平盤的時候轉身太急,眼看著超大杯的可樂往自己這邊側翻下來,凌小萌伸手去擋。
還有一隻手比她快得多,很利落的手勢,半空里就抓住了那個杯子,一滴可樂都沒有濺出來,還有閑暇替那個男孩穩了穩托盤。
旁邊有人吹口哨,鼓掌,大概是習慣了被人注目,裴加齊只是微笑。原本也很讚歎,但凌小萌這時候頭一低研究櫃檯上的食品單。
到哪裡都這麼引人注目,這個男人身邊果然不能多待。
很久沒有吃過漢堡包了,也的確很餓,凌小萌第一口咬下去的時候用了大力,麵包柔軟,蔬菜清脆,醬汁里有濃郁的芝士味,各種感覺在嘴裡唱交響曲,她幸福地眯了眯眼睛。
這種表情,是人都看得出她餓壞了啊,裴加齊坐在對面用杯子遮住自己上翹的嘴角。
吃個漢堡的樣子都能讓人感覺愉快,她果然不同凡響。
「要不要去參觀一下我和朋友開的店?」
「什麼?」正吃得起勁,凌小萌抬頭看過來的時候表情有點迷茫。
「是家居店,就在這裡,大部分都是我和幾個朋友平時隨便設計的零散東西,大師也算一分子,所以跟他熟得很。」
「就在這裡?」她往窗外看。
指了一個方向,裴加齊解釋,「我家全都是搞建築的,其他人都對設計小東西沒興趣,偏偏我反骨,從小喜歡折騰小玩意,老是被老頭笑。」
「老頭?」
「我爸。」吃得差不多了,他拍掉手上的碎屑,站起來示意她跟上,「來看看吧,今天剛剛有幸欣賞了你的大作,來而不往非禮也。」
又掉文,這個男人怎麼老是動不動就文縐縐的。
果然很近,拐個彎就到,整面的玻璃牆,裡面燈光柔和,傢具擺設錯落有致,大多是極簡風格,一眼望過去就覺得乾淨清爽。
店裡有接待在,看到裴加齊想要迎上來,被他搖手阻止。三兩有顧客在認真挑選,更多的是進來欣賞布置的,氣氛輕鬆,也沒什麼人特別注意他們,凌小萌如魚得水,走進去以後一路看一路提問,漸漸話多了起來,跟裴加齊講得興起。
「都是你和朋友自己的作品嗎?真羨慕。」走到最後凌小萌終於忍不住摸著傢具邊緣說了一句。
低頭看了她一眼,裴加齊微笑提議,「我有一個設計工作室,就在二樓,如果你願意,不如加入我們?」
意外又驚奇,凌小萌眼睛張大,指著自己確認,「你說我?你邀請我?」
她跟裴加齊認識時間太短,但是今天在車上蘇凝抓緊那一點點時間替她惡補了這個男人的背景,終於知道他家在建築界非同小可,而他居然對設計傢具這麼感興趣,連她都感覺匪夷所思。現在又突然聽到他的邀請,凌小萌當場傻了眼。
左右看了一下,他表情莞爾,「這裡還有第二個設計師嗎?難道你覺得我會請一個顧客來自己的工作室做partener?」
她呆了,然後低頭掩飾表情,再開口的時候聲音又很輕,「謝謝,不過我現在還在工作呢,可能沒辦法有那麼多的時間。」
「展會之後你還會繼續做樣板房設計師?太浪費了。」
「呃——」太浪費了?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其實類似的話顧正榮也說過,就在昨天,她每個字都印象深刻。
「要一直在設計部里待下去嗎?」
「不在設計部,那我去哪裡?」
「哪裡都可以,只要有張桌子可以畫,不是嗎?」
還有他說,「自然是我在哪裡,你就在哪裡。」
那時聽得惶恐,但現在回想起來又覺得安定,真是矛盾。
看她眼神又不知道飛到哪裡去了,裴加齊好氣又好笑。
這樣的對答自然是沒有任何結果,再上車之後他又忍不住從後視鏡里看她,凌小萌沒有再看窗外,這時低頭默默,正想什麼想得出神。這女孩子總是讓他想起晨霧裡的江南民居,白牆灰瓦,安逸寧靜的美。
不知不覺油門踩得越來越緩,他一邊開車一邊也跟著出神。
設計傢具並不是他的本行,但一直都是興緻所在。這幾年是自己爭取來的自由時光,他樂意在這裡好好發展,建築宏大是美,家居又是另一種美,兩者結合才是真正的完整,他堅定這種想法。
車穿出隧道,轉上高架又筆直向前,開口問她,「你到哪裡?還是上次那個地方嗎?」
回過神來看前方,凌小萌搖頭,搖完了又點頭,「還是到那裡好了,謝謝。」
下車的時候她直接揮手對他告別,一句話都沒有多說,然後轉身往路邊的餐廳走。裴加齊在車裡揚聲,「你不是又餓了吧?怎麼還吃?」
她站在路燈之間的陰影里回首笑了一下,側臉光線很柔,「不是,我欠老闆錢哪,過來補上。」
雖然感覺有些奇怪,但他還是點頭,又補充了一句,「我剛才的提議是認真的,你好好考慮。」
她的表情又呆了一秒鐘,然後點點頭,不再多說,回頭繼續往裡走。背影細而且窄,很快就消失在門裡。
再次踩油門的時候他想自己真是慢了一步,這女孩子貓一樣謎一樣的吸引人,但對他卻總是逃避得緊。
他生性淡泊隨意,也不會執著於探索她不願意為人所知的事情,但剛才念頭一起,一路上倒是越來越強烈。
真奇怪,她完全沒有答應的意思,他卻已經開始想象自己與她在工作室一同談天說地的樣子。如果有她加入,一切都會變得更有趣吧。
這樣一耽誤,到家的時候已經很晚,室內冷清,開燈的聲音都顯得突兀。
凌小萌把包放下之後走到廚房煮粥,定好時間之後往樓上走。手指按在樓梯扶手上的時候覺得涼,屋子空曠,腳步好像有回聲。她走到樓梯頂端的時候看了一眼樓下。
真的很空曠,如果再擺一些傢具,可能感覺會好一點。
上樓洗澡,躺下后她習慣性地睡在自己的那一側,被子掀開一個小角便鑽了進去。一室安靜,她合上眼睛的時候想了很多,董亦磊的話,蘇凝的話,裴加齊的話翻滾來去,很多想法糾結攪纏,根本理不清。
最後卻只想到顧正榮說的話,「自然是我在哪裡,你就在哪裡。」
她怎麼敢相信?她又怎麼去接受?
兩個人在一起究竟靠什麼來維繫?如果只是因為想在一起,那樣就能夠解決一切問題嗎?
想著想著又咬自己的嘴唇鄙視自己,她從一開始就沒有想過要和他天長地久,從一開始就明白自己應該把自己放在什麼位置,現在卻有了這樣不切實際的期望。
一切失望不過是因為有期望,期望越多,失望越多,更何況又有什麼是值得期待的?還不如好好做好面前的事情,好好做好自己。
她伸手按住自己的臉頰和眼睛,用力揉了一下,好像這樣就能把所有亂七八糟的思緒都收回來。
就要參加展會了,雖然事出突然,但這才是最好的證明她自己的機會,還有裴加齊的邀請,雖然當時沒有給他回答,但那是一個工作室啊——內心深處她也不是不心動的。
耳邊又有聲音,顧正榮的,自然是我在哪裡,你就在哪裡。
身體原本是對著床邊側睡的,這時候她卻突然翻了個身面朝裡面。一個人的時候她總是把窗帘拉得很緊,這時眼前一片黑暗,她伸出手去抱那個枕頭,然後把臉埋在那裡面閉上眼睛咬牙齒。
好吧,是她的問題,就算是一條荒原長路,就算唯一的過客只是幻影,就算她早就明白誰也不是誰的天長地久,但她竟然還是逃不掉自身的軟弱,漸漸依賴於一個幻影的陪伴。
自尋死路,與人無尤。
太晚了,公寓所在的街區原本就很安靜,這時車開過更是清靜無人。到了地下車庫停車熄火,顧正榮坐在駕駛座上一時不想動。
太累了,剛才在路上的時候眼皮就開始沉重,這時不用再費神駕駛,一放鬆真想直接睡了。
不過要睡也上樓睡,微微笑了一下,他伸手推車門。
屋子裡如他所料已經一片漆黑,凌小萌的包在鞋櫃旁的鉤子上掛得好好的,走進廚房喝水,電飯煲的控制板上亮著一點小光,仔細聽還可以聽到粥米沸騰的隱約咕嘟聲,空氣里有米香。
覺得很享受,好像又不那麼累了。
上樓的時候他站在樓梯頂端看了一眼,這屋子是不是太空蕩蕩了?不過沒關係,他會就此跟凌小萌好好談一次的。
卧室門是關著的,他推開的時候裡面很黑,凌小萌的習慣,只要她一個人待著就一定會把所有能關的關好,能合的合上。想開燈,手指已經觸在按鍵上,想了想又沒有按下去。
眼睛漸漸適應了黑暗,屋裡一切輪廓朦朧,床很寬大,凌小萌已經睡得不知道去了哪裡,團著身子只佔了一小半的床位,旁邊還空餘了很大的一塊地方,他那一側的被角都很平整。
再往前走一點看到她居然是抱著他的枕頭睡的,臉還埋在裡面,也不怕悶死。
這姿勢倒是第一次看到,忍不住想笑,顧正榮低頭去抽那個枕頭,抽了一下她還不動,想她可能是真的累了,兩天飛了個來回,她跟他不一樣,很少這麼趕的。
算了,他索性放棄這個枕頭,想著去衣櫃里再拿一個,才想轉身背後就有聲音。她在床上坐起來,放棄那個枕頭,伸手抱住他的腰。
對她這樣的舉動顧正榮真的是有點吃驚,回身用手扶住她,覺得她的身體軟綿綿的,又不像是醒著的。再低頭去看她的臉,她的眼睛倒是睜開著,但跟他對視了一眼又合上,輕聲嘟噥了一句模糊的句子,然後把頭埋進他胸口不動了。
看來是真的沒有醒,覺得好笑,他把她放下,然後也輕輕躺下去。
睡下以後她還巴在自己身上,害得他想翻身都不能,他想自己是把她寵壞了,凌小萌的睡相現在是越來越放肆。
不過這樣很好,低頭最後看了她一眼,他也合上眼睛睡了。
凌小萌睜開眼的時候還在想怎麼會才想到一個人就夢到他?自己很少做夢的,這次卻夢見顧正榮無聲無息地回來了,立在床邊看她,看完了又轉身要走,害得她憑空不知道生出多大的勇氣,居然毫不遲疑地抱了上去。
還好是做夢,如果是真的,她怕自己以後會無地自容。
天還沒亮,卧室里沒有光,她抬頭正看到顧正榮的臉,這個夢做得時間真長,還以為自己醒了,沒想到居然還是在夢裡面沒有走出來。
可是夢裡還能感覺到另一個人的呼吸和心跳,這也未免太真實了吧?凌小萌不敢相信地眨了眨眼睛,然後想再一次伸出手指來驗證。
手還在他的胸上,一動便被他抓住,睡得不夠,顧正榮聲音很啞,「再睡一下,天都沒亮。」
震驚了,「你回來了?」
「嗯。」他含糊應了一聲。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他閉著眼睛笑,「你埋在我枕頭裡快悶死的時候回來的。」
無地自容啊——凌小萌用另一隻手蒙住臉。
卧室里沒了聲音,過了一會再看他,顧正榮自始自終都沒有睜開過眼睛,呼吸輕輕的,又睡著了。
她卻是再也不能睡了,睜著眼睛靜靜看著他。光線很暗,再後來天色慢慢亮起來,窗帘外透進柔和的光,他的臉在這樣的光線里很安靜,呼吸繚繞,涼的手指,合在她身上久了,怎樣都變得溫暖。
她以前也這樣長時間地看過董亦磊的睡顏,細數他的睫毛,偷偷把自己呼吸的頻率調整到和他一樣,兩個人躺在一張床上,沐浴在晨光里,然後世界上其他的一切都變得不重要,他的身邊就是她的歲月靜好。
彼時覺得那是天長地久,後來才知道那只是她一個人的水月幻境,一入塵世便散得灰飛煙滅。
不想了,也不敢多看,她閉上眼睛抱住他,慢慢手上用了一點力氣,臉埋在他的胸口,姿勢鴕鳥得很。
今天是周一,她昨晚定了鬧鐘,到點就響起來,嘀嘀的聲音。
反正也沒有睡著,凌小萌翻身去按,很快坐起來準備起床。顧正榮還在睡,她知道他的習慣,也沒有叫他。
窗縫裡看了一眼,上海晴了好幾天了,今天天色不太好,看上去風雨欲來的樣子,這裡的夏天暴雨說下來就下來,要是下雨高架上就堵得沒邊了。
還是早點出發去公司,免得被堵在路上,這麼一想,凌小萌手上立刻加快了動作。
拉開衣櫥的時候她很小心地不要發出聲音,抓了要換的衣物又回頭看了他一眼,顧正榮一動不動,踮著腳往浴室走,一邊走一邊看他,一個沒留神撞在床邊矮凳邊角上,忍不住哎喲了一聲。
他睜開眼睛看過來,「怎麼了?」
忍痛說話,「沒事沒事,不小心碰到椅子。」
「過來。」
不想過去的,不過習慣成自然了,凌小萌還是乖乖爬上床。
他其實沒有完全清醒,這時候還有些迷糊,看了一眼又問,「哪裡?」
吵醒了他覺得很懊惱,凌小萌把腿曲起來用手捂住膝蓋,聲音很輕,「真的沒什麼,不用看了。」
他伸手過來撥開她的手揉了揉,明明剛剛還在她腰裡溫熱的掌心,現在又變得很涼,是她每個早晨習慣了的溫度。
每天早晨習慣了的溫度,但到了今天凌小萌仍舊覺得奇怪,男人不是應該渾身火熱的嗎?一邊想一邊抓住他的手阻止,「要不要吃東西?我拿上來。」
「不要了。」他聲音模糊,「小萌,我很累。」
顧正榮不是第一次在她面前說這句話,可是這次聽完凌小萌卻朦朧感覺到惶恐,又想起那天晚上他一個人坐在駕駛座上,月光下合著眼睛無聲無息。
「很累嗎?如果不舒服,我請假陪你去看醫生好不好?」
睜開眼睛看了她一眼,這句話顧正榮倒是回答得很快,「沒有,現在幾點?10點我要到公司。」
她看了一眼床頭柜上的鬧鐘,「七點。」
「再睡一會。」原本在她膝蓋上的手移上來稍稍用了一點力氣,凌小萌原本想說上班會遲到,但不知道為什麼什麼都沒有說出口,很順從地躺了下來。
哪裡還睡得著,她團在顧正榮身邊腦子裡亂七八糟。又小心翼翼把他的手抓住,想著這個男人是不是病了?要是他病了,自己該怎麼辦。
想了一會又忍不住輕聲問,「還是吃點東西好不好?我煮了粥,盛一碗上來你吃了再睡?」
顧正榮沒動,但是嘴角微微笑了一下,雖然睡得有些迷迷糊糊,但到了這個時候他其實早已是半醒著的,只是覺得沒力氣,不想動。
又張開眼睛看了她一眼,凌小萌眼睛睜得大,很努力地看他,這時重複問他,「吃一點再睡好不好?」
他的身體一向健康,難得有力不從心的感覺,可是現在有她在旁邊,竟然不覺得辛苦,只有愉快。
這就是誰都會需要另一個人的原因吧?一個人也可以過得很好,但是有些時候難免孤獨脆弱,想尋找溫暖,想有人關心。
一時情動,又突然覺得愧疚。
想起很早以前的一天晚上,他回到這裡發現空無一人,她接電話的時候在那頭咳嗽,說自己還在回來的路上。
凌小萌回來后他才看到她手上的針孔,原來她發燒,一個人去了醫院打點滴,那時他這邊也來得不多,一周見她一次到兩次,她連著幾天感冒發燒居然都不知道,那晚他失眠,半夜的時候看著她團起的身子生氣。
她和他在一起的時候總是謹小慎微的樣子,唯恐給他添麻煩,什麼事都摸索著自己解決,就算病了也從沒對他開口求助過,那個時候他覺得生氣,現在想起來自己是多麼可笑。
好像力氣又漸漸回來了,他低頭親她,從嘴唇滑過她的臉頰,最後貼著她的耳朵低聲回答,「不用麻煩,我下樓吃。」
稍微安心了一點,但是又被他突然親過來,凌小萌嚇了一跳。
但是到底是習慣了,她完全沒有躲開的意思,很安心地讓他親過,靜靜聽他說話。
還是她先起床,樓下窗帘並沒有合上,外面天色陰沉,的確是大雨將至的感覺。
她在廚房裡拿碗筷,電飯煲里的粥煮得剛剛好,打開以後白霧蒸騰,清淡的米香。
低頭去勺的時候熱氣撲面而來,勺子微微偏了,白粥從碗邊落出來一點,很燙,手指一縮碗就直接落到地上,啪的一聲脆響。
耳邊同時還有碰撞聲響起,雖然沉悶,但比這裡的動靜大許多。吃了一驚,凌小萌顧不上腳下的一片狼藉轉頭飛奔出去。
她在樓梯前剎住腳步,第一眼看到的只有顧正榮,他是坐在樓梯上的,一手扶在樓梯扶手上正要站起來。
「你怎麼了?」嚇壞了,努力了兩次她才說出這句話,聲音還是抖的,自己都聽不懂自己在說些什麼。
他已經站起來了,對她笑笑,回答得很簡短,「沒事,剛才下樓的時候踏空了一步。」
難得,凌小萌的回答來得快而且乾脆,「要不要緊?我們去看醫生。」
顧正榮聽了笑,「這也要看醫生,那醫生豈不是每天都要忙到死。」
不擅長爭論,凌小萌擺出最嚴肅的表情強調自己的決心,「要去的。」
他往餐桌走的時候順手摸了摸她的頭髮,然後在她肩膀上輕輕推了一下,「還不吃早飯?小心遲到,上班要認真。」
老闆到底是老闆,凌小萌低頭。
吃過早飯以後他們到地下車庫各自上車,地下車庫大而空曠,凌小萌人小車小,立在他和他的車旁邊更顯得單薄。
前後出的車庫,她平時的習慣總是落在後面,這次卻在第一個紅燈前併線停下,車窗本來就是按下的,她對著他的那一側望,嘴唇動了動。
顧正榮也按下窗子看過來,「怎麼了?」
她表情擔憂,他看了反而笑起來,紅燈翻綠,踩下油門前顧正榮對她揮手,「小萌,開車小心。」
天差地別的兩部車,小polo再怎麼踩都不可能趕上那一輛的反應,凌小萌起步又晚,再想說些什麼顧正榮的車已經消失在遠處。
這樣的場景她很習慣了,顧正榮車速快,總是很快就消失在她的前方,而她接下來也會安心向前,腦子裡再沒有其他。
可是今天她卻心神不寧,高架兩邊是每日看慣的風景,開到小區之後熟悉保安上來打招呼她都恍若未聞。
天色陰沉,走到人行天橋上的時候開始下雨,車上是有傘的,合上車門的時候還想著要帶上,這時候才發現自己手裡只有一隻包。
夏日裡的雷雨,天空中轟隆作響,豆大的雨點拍打下來,第一滴落在腳前的時候彷彿能夠看到微塵濺起,轉眼卻已經瓢潑傾盆而下,大部分人都帶著雨具,只有她匆匆跑起來,人群和漫瞬間天鋪開的雨傘陰影中突然覺得自己是如此異類,又苦於融不進其他人的世界里,唯一能做的只是努力奔跑著離開。
跑到公司里的時候已經渾身濕透,旋轉門裡清涼的冷氣撲面而來,凌小萌用手去抹臉上的雨水,又忍不住鼻癢,雙手捧住臉輕輕噴嚏了一聲。
相熟的同事從旁邊走過表情詫異,「怎麼沒帶傘?」
她還捂著臉,兩隻圓滾滾的眼睛露出在指尖上方,點頭回答的時候聲音有點悶,「嗯,忘記了。」
轉身往離開的時候聽到背後隱約有人笑起來,凌小萌不知不覺加快步子,設計部里人還很少,跟大家打招呼之後她走進辦公室里把自己擦乾,然後坐下開電腦。
眼睛看著屏幕手又開始在桌上摸索,碰到電話之後她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
撥電話,那頭響了許多聲都沒有人接,自動斷開的聲音最後傳來,凌小萌把話筒放回去。
開始工作,才拿起筆又覺得心裡煩亂,不知道先做什麼好。
電話突然響起來,接得快,那頭聲音里有笑,「小萌,怎麼了?」
是顧正榮,她回答得快,「沒什麼。」說完又覺得自己很有問題,再補充了一句,「不是,我想問你到了沒有——」
「到了啊,不過剛才沒在辦公室里。」這麼愚蠢的問答,他居然很愉快地繼續了下去。
可是她繼續不下去,覺得自己太無聊了,她抱頭。
「喂?小萌?」
「我在聽,你忙吧,沒事沒事。」握著話筒想結束通話,顧正榮阻止,直接在那頭提要求,「晚上一起去接機,你八點到餐廳等我,有問題嗎?」
「沒,沒問題。」只想著快掛斷,掛斷以後她卻坐在座椅上開始發獃。
一起去接機——為什麼要一起去接機?為什麼一定要她和那位太太碰面?顧正榮究竟要她知道些什麼?
知道了又怎麼樣?那以後,一切都會不同嗎?
太多太亂,腦袋疼,她趴在桌上呻吟了一聲,為什麼那麼多為什麼?為什麼自己要想這麼多?
期待帶來失望,失望帶來痛苦,但她的心像一株埋藏在土裡太久的種籽,遇到一點點濕潤和陽光就忍不住要蠢蠢欲動。
蠢蠢欲動啊——即使那結果是讓她再次凋謝,永不翻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