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2章
[我從來沒有對你說起過我自己]
這一天是個陽光明媚的好天。
她從窗戶往外看,覺得遠處有些深藍色的輪廓應該就是突尼西亞的地中海。
忽然鐘聲想起來,穆斯林們跪地禱告,空氣里有低沉的起到的聲音,她想,安拉聽不聽得到?
開開門的是薩利姆,他氣哼哼地說,「走!跟我走!」
她跟著薩利姆下樓,七天來第一次離開這棟樓,坐上一輛吉普車,穿過狹窄的山石鋪就的街道和小巷,去未知的地方,她在車上時歪著頭向外看了看,看見光腳的小孩兒在街上題足球,小黑臉,白牙齒,嘎嘎笑,聲音像是小動物的一樣,她也看見小巷的上方架在兩邊老樓上的竿子晾曬著穆斯林們的袍子,帶著烤肉香料味道的風把它們吹起來,擋住一線天空,她坐在這輛瀰漫著汽油味的老舊的吉普車上,心裡忽然有小小的快活,彷彿自己不是人質,彷彿十九歲的自己在上學的路上。
他們在一個清真寺的門口停下來,薩利姆推推搡搡地帶她進去,沿著圓形穹頂的檐廊一直向裡面走,在一個房間的門口,她停下了腳步,慢慢地整理了一下頭髮。
薩利姆上來看看她,「你怎麼知道是這裡?」
她說:「氣味。」
薩利姆真的抽著鼻子嗅了嗅,然後說:「裝神弄鬼,快進去。」
他在後面推了慧慧一把,她踉蹌了一下,好懸沒一個跟頭跌進去,然後馬上站好,直起身來,她第一眼就看見了丹尼海格。
他在一張長桌子的後面,席地坐著,身上是一件白色的襯衫,一條米色的長褲,光著腳,他的氣色也很好,臉是金麥色,顯得眼睛更藍,他就像一個自在的觀光客,從山地的夏令營來到海岸,換個地方繼續休息,他果然一個人來了。
慧慧被薩利姆推了一個踉蹌進來的同時,丹尼海格坐直了身體,他沒有立即過來擁抱她,也沒有採取什麼措施控制局面,甚至沒有跟她說一句話,只是稍稍坐直了身體,然後仔細地從上倒下打量慧慧,如同檢驗一個舶來的貨物是否被妥善保存,是否完好如初。
房間裡面還有別人,游擊隊首領阿桑和他的幾個兄弟,還有幾個穿著黑色袍子的突尼西亞人,他們坐在長桌子的另一側,桌上放著幾頁文件。
阿桑說:「海格先生您看見了?我是守信用的,您的女人不是好好地在這裡嗎?活的,完整的,乾淨的,那我這份合同您就要簽了吧——放棄突尼西亞自來水廠,您一個法國人,還是在自己家裡好好忙活吧。」
丹尼海格拿起筆來,掃了掃桌上的合同,當的一聲,他又把手裡的筆仍在桌子上。
突尼西亞人都嚇了一跳,其中一個穿黑袍子的一拍桌子,阿桑仰頭哈哈笑起來,「海格先生,您是弄錯了吧?您不簽這個合同還來突尼西亞幹什麼呢?您是不是要看我們殺了這個女人,然後再自己找死啊?」
阿桑一擺頭,薩利姆領命,上來就拽慧慧。
她掙扎了一下,薩利姆一把抓住她的頭髮就往外拉。
誰也沒有看清五米之外的丹尼海格是怎麼一下子就襲擊過來的,看清的時候,他已經左手扼住薩利姆的脖子,右手狠狠一拳擊在他腮上,就那麼一下,慧慧好像聽見了薩利姆那一側臉頰上的骨頭碎裂的聲音。
丹尼海格一秒鐘都沒浪費,把右手抬起來,掄圓了又要打下去,阿桑把一隻上了膛的槍狠狠頂在他的太陽穴上,咬牙切齒地看著這個上一秒鐘還懶懶散散,下一秒就上去揍他弟弟的窮凶極惡的法國人,「你這個混蛋,你真實找死啊你,你這就不要命了,是吧?啊?!是吧?」
他那黑色的槍口緊緊地頂在丹尼海格頭上。
蹲在地上,彷彿一心要打死薩利姆的丹尼海格忽然咧開嘴巴笑起來,慢慢回頭,用自己的眉心對著阿桑的槍口。看定他的眼睛,「你們,還有他,」他指一指躺在地上直抽搐的薩利姆,「你們再碰她一下試試看。」
阿桑說:「你不簽字試試看!」
丹尼海格慢慢站起身,看著阿桑,「我不能簽,我跟你們說了好幾遍了,你們以為是我不供水,其實水源早就沒有水了,我拿什麼來供應?」
「你們想要我放棄水廠?你們想要接手?你們想要一天二十四小時隨時都能洗澡,對嗎?可以啊,看一看能支撐多久,能不能撐到十月份的法軍撤退紀念日。」
阿桑略沉吟,說道:「那更好了,那簡單了,我們不要水廠了,我要是殺了丹尼海格,多少人難過我不知道,但是很多人高興是一定的,其中就有她。」他用槍口指一指慧慧。
丹尼海格看看慧慧,還是跟阿桑說話,「別管她高不高興了,放她走吧。」
阿桑說:「我放她走?然後你死在這裡?不不不,海格先生,如果你不能把水廠還我們的話,那我寧願你去死,女人留下。」
丹尼海格看著這些突尼西亞人,「你們以為我來這裡幹什麼?放她走,我能找到新的水源——這個條件不足以交換嗎?」
「新的水源?」阿桑笑了一下,「我為什麼信你?」
「你可以不信。」
後面那些穿黑袍子的傢伙們開始付度掂量丹尼海格的提議幾分虛幾分實,幾分真幾分假,這個狡猾的法國商人究竟可不可靠。他真的是單槍匹馬來的嗎?他會留在這裡幫他們找到新的水源,條件就是放這個女人走?
新的水源,新的水源。
在這個極度乾旱缺水的國家,沒有什麼比這個東西更珍貴更讓人渴望了。
丹尼海格吧阿桑娜支槍慢慢地接下去,看著這群人,他的條件開出來了,他等著他們的答覆。
他一眼都沒有看齊慧慧。
他就是這樣,他把她當做一個東西一樣安排她的命運,從來不問她是否同意,這個自以為是的狂妄的傢伙,他可真恨他啊。一直都沒說話的慧慧握起拳頭來,朝著丹尼海格走過來,站在他後面,慢慢地一字一句請組地問他:「誰說我要走了?」
他回過頭來看看她,「我說的」
「那我告訴你,我不走。」她看著他的毫無表情的臉,看著他的眼睛,堅決,執拗地說,「你聽著,我不走,你留在這裡我就不走。你不走,我就不走!」
他像是輕輕地笑了一下,抬頭向外看了看,然後和顏悅色地對她說:「聽話啊,你先行一步,我在這邊幫他們找到水源就回法國,比你晚不了幾天」
她氣得眼淚一下子涌了上來,眼前被水汽模糊了。她一頭朝丹尼海格撞過去,雙手抓住了他襯衫的領子,把他的臉拉下來,讓他好好地看著自己,「丹尼海格,你是沒聽清楚我跟你說什麼呢,還是你老了,耳朵聾了或者腦筋壞掉了?我再說一遍,別讓我重複,你不走,我就不走。我不走!我不走!你聽見沒有?你聽見沒有!」
他的手在外面扣住她的手,緊緊勒住,勒得她骨頭都疼了,很久很久。他看著她的臉點點頭,「好,慧慧,好,你留下來,你跟我在一起。」
突尼西亞人很高興,因為兩個人質都留下了。丹尼海格信誓旦旦地說能找到水源,他們也打好了如意算盤,就算找不到新的水源仍有這個有錢人和他的情人在他們的手上,功夫總不會白費的。
尋找水源的隊伍很快上路了,除了丹尼海格和慧慧,以及監視並押質他們的阿桑的團隊,還有一個熟練的打井隊伍,他們帶了足夠的糧食,飲用水和一台小型打井機,起著駱駝上路了,按照丹尼海格的說法,一路向西南,朝著沙漠走去。
是他把她扶到駱駝的背上去的。上去之前,他用突尼西亞人拿來的袍子和頭巾把她包了個嚴嚴實實,只留一雙眼睛在外面,他捧著她的頭,看著她笑了。
熱乎乎的風吹過來。
那一刻她身上都是汗水,她以為他會隔著面紗吻她一下,但是他沒有,丹尼海格只是問她:「見過沙漠嗎?」
她搖搖頭。
「時間不會太久的,你就當做是一次旅行吧。」
他把她扶上駱駝,她說:「捂得這麼嚴實,我熱。」
「非這樣不可,」他說,「沙漠太熱了,不包裹上,水分都蒸發出去,人就脫水了。」他說著幫她把腳裸也包裹好。
突尼西亞人在駱駝的脖子上拴上鈴鐺,他們的腳步陷在沙海里,深深淺淺的,脖子上的鈴鐺發出參差由和諧的響聲,細如粉末的沙子被熾熱的風推動,堆砌,形成大大小小的沙丘,一隊人在高達沙丘的影子里行走,天空中偶爾有鷹飛過,忽然俯衝下來,可能是看到了從旁邊長著針葉植物的洞中探出腦袋的沙鼠。
可是其餘的時間裡,這裡沒有其他聲響,也沒有氣味,只有廣闊無垠的沙海和從沙子里的縫隙里蒸騰出來的熱滾。
這裡再也不是那個雨水充沛被大河貫穿的城市裡昂,這裡再也沒有那些寶石一樣藍色的湖泊。
這裡的水只存在於饑渴的人的幻想中。
在白金色的北非沙漠里再回憶起法國的水,像一個人無心虛度了自己年輕時的愛情一樣,再回頭看,無限稀疏。
他們在清晨出發,趁著天氣沒有時分炎熱盡量趕路,到了中午,太陽當頭的時候,搭一個簡單的帳篷,一行人吃些東西,休息一下,日頭斜了,沙丘又有影子的時候,他們再繼續趕路。
丹尼海格一直沒再跟她說話。
他的駱駝就在她的後面,她有時候回頭看著他,看看他的眼睛。
她的心裡很訝異,他們這是去找水源,為什麼丹尼海格要帶突尼西亞人直奔沙漠的深處呢?她越想越覺得奇怪,再回頭看看他,忽然就想通了。
到了晚上,他們在一個沙丘后的背風初宿營,太陽一下去,沙漠裡面冷得很快,阿桑點上了篝火,有人扎帳篷,有人喂駱駝。
突尼西亞人吃了東西喝了酒,陸陸續續地去自己的帳篷里睡覺了,阿桑臨睡之前過來囑咐丹尼海格和慧慧說:「我困了,得睡覺,不看著你們了,但是我告訴你們,一點兒動靜我都能醒過來,別想跑,跑了的話,就死在沙漠里,都不用我浪費一顆子彈。」
丹尼海格對著他的槍口說:「英雄,你不用每次跟我說話都把槍上膛,我明白的,你去睡吧。」
之後篝火堆旁就剩下他們兩個了,火燒得旺旺的,把人的臉照得發亮。
丹尼海格用棍子撥了一下火堆,他沒有看她,卻對她說:「太晚了,明天要早起來趕路,你去睡吧。」
慧慧忽然坐到他身邊,壓低了聲音問他:「你的人埋伏在哪裡啊?他們什麼時候到?」
「什麼我的人?」
她身子往後退了退,「你別告訴我你是死心塌地地真要給這些突尼西亞人找到新的水源。」
丹尼海格喝了一口酒囊里的燒酒,擦了一下嘴巴,看著她:「為什麼我不能?為什麼我不能找到一個新的水源?」
篝火啪的一響,一顆黃色的星星從沙漠上方的夜空悠地滑落了,丹尼海格對齊慧慧說:「我從來沒有對你說起過我自己……」
[三個海格]
向上追溯「海格」這個姓氏跟泉水扯上關係,大約是在四百年前。
那一代的海格名字叫做莫里斯,莫里斯海格,他是個世襲的男爵。畫像上面的他,也是藍眼睛,大鬍子。
在當時的法蘭西,你要找一個最富有的貴族很難,但是你要是想找一個最窮的貴族,很容易,那十有八九就是莫里斯。
在小貓牙山上一千米的地方,他有一塊不大不小的領地,三個村莊和一座足夠結實的石頭房子——與領地上別的房子相比,那還是可以被稱為城堡的。
誰也不知道他的領地是怎麼劃分的:從山上遙望著現在的貝爾熱潮,可是到了湖邊,那就是另一個貴族的地方了;山上的雪水在春天融化,會直下山峰,可是泉水匯成溪流,溪流再變成小河,卻是從小貓牙山的的東北部流下去的。看看莫里斯有多倒霉,連雪水都要繞過他的地盤,佔據小貓牙山東北側的那位姓伯潘,伯潘子爵。
莫里斯的領地上沒有泉水,只有兩眼經常乾涸的水井。
沒有足夠的水,農民的莊稼種不好,麥子長得像雜草。玉米粒都是凹陷的,奶牛和羊都是瘦小枯乾。
莫里斯不是兇狠地壓榨農民的貴族,當然他也壓榨部出來東西,每年只收到少量的東西充當地賦:莊稼、蜂蜜、牛奶和一些蘋果,這樣自己勉強解決溫飽。他不敢去參加貴族的聚會,因為沒有體面的不打補丁的袍子。他沒有女人,他一直是一個人,這也可以理解,貴族只能跟貴族通婚,有什麼人會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一個窮得只有爵位的莫里斯海格呢?他連狗都得自己溜。
他有一條好狗,不是因為他漂亮,也不是因為它忠誠——狗還不都是那樣?那因為它在一個好時候摔了好一跤。
那是個春天,農曆三月份。莫里斯海格找了老大老大的一圈,終於在一個懸崖邊上看到了他的狗。它一定是從懸崖上滑下去了,沒有掉到山谷里,而被一塊突出的一角的岩石接住了。它看到了莫里斯,嗚嗚叫,請求主人救自己上去。
莫里斯當然要救它,他沒有別的伴兒。
他拽著樹枝,慢慢地從懸崖上爬下去,去救他的狗,他一手抓著樹柱,另一隻手終於夠得到他的狗了,結果在這個自己從來沒有來過的懸崖,在這個自己的領地上的死角,發現了奇怪的事情——在那條狗待的地方稍稍碰下,一根水柱從岩石的縫隙中噴出來。
莫里斯把狗拽上來,自己坐在石頭上想了半天,那根水柱噴得厲害得如同摩布的泉眼,那麼岩石的後面一定有壓力巨大的水源,沒錯,是山泉水的水源,那可不是山上融化的雪水能有的勁頭。他想到這裡振奮無比,當下開始尋找能接近這個水源的入口。在一大堆亂草和枯枝的後面,他發現了一個山洞,一個人可以半貓著腰進去。冷風從裡面呼呼地襲來,打到臉上都是濕的,隱隱的立面還有流水聲傳來。這裡是水源地,不會有錯。
莫里斯回到村子里沒有聲張,第二天自己帶了火把來查看。
果然在山洞的深處看到汩汩而流的泉水!他看到白花花的泡沫,就喝了一口,發現那水竟然有微微的甜味。
這就是海拔一千八百米的海格水的泉眼。
之所以從來沒有被發現過,是因為山洞內部地勢的緣故,入口的地方高,向裡面越來越低,泉水噴湧出來,都向著懸崖的方向流去,最終從岩石的縫隙中流瀉出去,而懸崖這一邊都是石頭峭壁,農民們從不過來,所以也就從來沒有人發現過這道山泉。
莫里斯帶著自己領地上的幾個心腹農民來到這裡,開始修建引水下山的水渠,把泉水引向農莊。他的領地上終於有水了。汩汩地澆田地里,麥子和玉米灌了滿漿,連甜菜都長了出來,牛羊上了腰,從那啊一年開始農民的收成越來越好,自己留下了口糧還能去集市上賣些錢回來。他們的地賦終於開始以貨幣的形式繳納了。
海格老爺也開始有了些積蓄,他翻修了城堡,購置了新衣和駿馬,他四十歲了,覺得自己應該成了家生了娃了。
那女人稱為男爵夫人時才十六歲。
她是沒落貴族的後裔,血統高貴卻家庭貧寒,否則不會嫁給已經四十歲的海格老爺,但是這女人是真的美麗,火紅色的頭髮,蜂蜜一樣的膚色和氣味,腰肢纖細,聲音婉轉,海格老爺被她迷得顛三倒四。
他們生了兩個女孩兒和一個男孩兒,一家人在小貓牙山上富饒的領地里豐衣足食,安居樂業。
他們本應該是安居樂業的。
直到男爵夫人參加了一個在山下香貝里城舉行的貴族的假面舞會。那時候她雖然已經是三個孩子的母親了,但是仍然健康且美麗,年紀也不大,二十多歲,剛剛從果汁變成了美酒。
她在舞會上結識了一個年輕人。他高大富貴,臉上戴著黑色的假面,可以看見他漂亮的眼睛,兩個人跳了一支又一支舞,剛開始插科打諢,有說有笑,到了後面都很沉默,人就是這樣,燕子手打,心裏面動那些齷齪骯髒的念頭的時候,嘴上就老實了。
她背著海格老爺跟這個年輕人幽會,一次兩次過了癮不算,還計劃著怎麼能做長久的夫妻。夜裡她看著莫里斯的喉嚨,想著自己的情人,手裡握著剪子,心裡想,要是一剪子下去,莫里斯死掉,她以後再也不用受相思之苦。不過要是她真用剪刀結果了莫里斯,自己肯定也跑不了,因此得想個別的辦法才行。
年輕的情人勸她稍安勿躁,又問她:「你知不知道莫里斯有個好寶貝?」
女人說:「他有什麼好寶貝?娶我的時候,戒指上的紅寶石還沒有米拉大。」
「莫里斯海格的寶貝就是他的山泉,你要先找到泉眼在哪裡,然後我們再弄死他,神不知鬼不覺的才好。」
於是她開始跟莫里斯哭鬧,做夫妻這麼久居然都不帶她去看看那口泉眼。
喜歡乳酪焗土豆的莫里斯覺得這婦人鬧得沒道理,一邊吃一邊說:「就在後山懸崖邊的洞口裡啊,平時有兩三個人把守,你要是想去就自己取看看,我明天去里昂待上一個星期,你自己取看看吧。」
男爵夫人抓緊時間把這事兒通知了情人,趁著她丈夫在里昂的當口處。倆人在小貓牙山的後山見面了,在莫里斯海格說的地方找到了那個山洞。
男爵夫人對情人說:「你看看,只有你把這個當做寶貝,他輕易就告訴我泉眼在哪裡了,還說有人把守,哪裡有人啊?可能都回家午睡去了。」
男人說:「進去看看再說。」
老實巴交的莫里斯海格怎麼會跟自己的夫人說謊呢?兩個人果然在山洞裡發現了泉眼,高興極了,當時就開始計劃下一步怎麼除掉海格,情人授意男爵夫人怎樣怎樣做。
兩人在山洞裡待了一會兒,忽然聽見了洞口有聲音,這時候才覺得不對勁。世上哪有那麼簡單就到手的東西?兩個人有點兒慌了。往洞口跑去。男的剛探出頭就被山洞上方掉下來的石頭砸中了腦袋。
女看著剛才還活蹦亂跳胸有成竹的情人腦袋上滿是鮮血,躺在地上手腳抽搐,當時嚇得癱倒在地上,然後她看見了她的丈夫。
莫里斯海格沒有去里昂,他在這裡等著弄死這對鴛鴦。
他從上面下來,指著死掉的男人問男爵夫人:「你認識他嗎?」
女人嚇得哆哆嗦嗦地說:「他叫做讓。」
「他還有一個名字呢,」莫里斯說,「他是山北面的伯潘子爵,他勾引你,無非是想要佔有我的水源。」
女的痛哭流涕,抱著莫里斯的腳說:「我錯了,我錯了。」
他說,你不用認錯,你騙了我,就是這樣,事情結束了。然後他用石頭照著女人的腦袋一下一下地砸下去。
這是海格的第一個故事。
時間過了一百多年,海格的泉水越噴涌越多,越來越洶湧,從一千八百米的小貓牙山奔流下來,與山間的雪水和溪水彙集,成了河流。
因為有了這個泉水和這條河,海格才真正的富裕起來。
這個海格叫做吉斯卡,吉斯卡海格,世襲男爵,在英國學習了機械回來的年輕人,他在河邊開了鋸木廠,利用喝水自高出留下的動能拉動鋸子,切割了好的木頭賣出去,他賺了很多錢。修建新城堡,擴大了領地,他騎著高頭大馬在自己的森林和原野間賓士而過,是香貝里這個地方的領袖和傳說。
那個女人跟著話劇團來到香貝里城演出。
她個子不高,圓圓壯壯的,手臂、腰和胸脯都很結實。第一次出場她扮成一個男人上來包著頭巾,畫著濃重的黑眼圈,還貼著鬍子,穿一條半長不短的褲子,黑襪子遮住細腳踝。這傢伙掄著大棒揍老婆,一邊揍一邊罵:「我讓你偷男人,我讓你偷男人,偷麵包偷不來,男人偷得那麼順手,跟你說幾回了?先拿到麵包再脫褲子!」
觀眾們都樂起來,坐在後面板凳上的男爵也樂了。
不一會兒她又換了女裝出來,髮髻高聳,塗白了臉,臉頰上紅紅的兩塊,拿著扇子神氣活現地在舞台上走來走去,又用食指點著舞台下面的男女老少,「還在這裡看戲玩兒?還不去給海格老爺的鋸木廠幹活去……」
她當然不知道海格老爺也在那裡看她的戲。
演出結束,他去後台找這個女人,戲子們嘻嘻哈哈的笑聲和叫嚷聲,汗水和脂粉味交織在一起。他們在他身邊穿來穿去的,他半天也沒看到那個女人在哪裡。
忽然聽見一個人在大聲地唱歌,吉斯卡去尋找那聲音的來源,身邊一個女郎說:「別理她,那是他小瘋子。」
他要找的就是那個小瘋子。
她身上穿著男襯衫和男式褲子,袖子褲腳都挽起來,露出來半截手臂和小腿,結實而白皙,她一頭的短髮,卷卷的,棕色,跟個小男孩兒一樣,一邊唱歌一邊忙忙活活地收拾著自己的戲裝和行頭,一回頭,看見了這個陌生人。
她臉上的妝容卸掉了,不是打老婆的粗野漢字,也不是妖艷的婦人,就是個漂亮姑娘,男孩子氣的姑娘。
吉斯卡說:「你們劇團還要在這裡演幾場?」
她說:「明天一場,後面就走了。」
「下一站去哪裡啊?」
「不知道呢,」她跟他說話,手裡還在忙活著,衣服器具抖一抖就往箱子裡面塞,動作里叫一個麻利,「老闆說了算,我們只管演出。」
「賺的多嗎?」
「每天吃得上一頓肉。」
「你喜歡吃肉?」
她直起身來看著這個問了那麼奇怪問題的人,「你不喜歡吃肉?」
吉斯卡找到劇團的老闆,跟他交涉,「你們別四處遊盪了,就留在這裡吧,給我地方上的居民們演出,我給你開餉,我也管你們吃住,每頓都有肉。」
這個劇團留下來,一時不用奔波了,白天排練,晚上演出,一個星期兩場,他們在香貝里從春天待到夏天。
工作的間隙,劇團里的女孩兒們說天氣太熱了,去游泳吧?
他是南海岸人,是游泳好手,跟著姑娘們欣然前往。
他們是傍晚去的,在水邊玩了很久,天黑了,夥伴們下山了,回到劇團開始喝小牛肉湯的時候才發現,那個姑娘偶落在黑魃鮁的。
她給自己唱歌壯膽,腦袋裡面出來不少野獸怪物,專門趁天黑的時候出來傷人,她就曾經演過一隻。
身後忽然有馬蹄聲傳來,她頭都沒回就往山下跑,跑到氣都喘不上來了,一下子臉朝下摔在地上,後面的人已經騎著馬追上來,用馬鞭一下一下點她的肩膀,「什麼人?偷木頭的吧?」
她卯足了勁頭想要裝死,馬上的老爺卻也是個硬脾氣,啪的一聲,鞭子抽下來,身邊的小樹都折了。她馬上站起來,老老實實地回答:「我在河裡下早,夥伴們都走了,我自己下山,您看我這個體格,像能偷木頭的嗎?」
老爺笑了,慢慢從馬上俯下身看她,「原來是你?」
啊,這張臉她是認識的,那個問她是不是愛吃肉的傢伙,那個每有演出必到的傢伙。
他把她拽到馬背上,攏到懷抱里送她下山,回了劇團。
老闆嚇了一跳,問她:「怎麼會是海格老爺送你回來的?」
她也被嚇了一跳,那個漂亮的、味道好聞的年輕人,怎麼會是海格老爺?
Giten總要上路,流浪的劇團也不能總待在一個地方,她終於要走了,在馬車上往外看,看見海格的城堡和鋸木廠,年輕的心裡也想著自己跟一個貴族之間那荒誕不經的緣分。
車子忽然被攔住,那個男人擋著前面,然後過來敲她的車窗,她把窗子打開,吉斯卡在外面對她說:「留在這裡吧,跟我在一起。」
她並不覺得意外。
男爵花了大價錢買來貴族銜,這姑娘搖身一變成了老貴族的後裔,繼而是富有的男爵夫人。她再也不用穿簡單骯髒的戲服,她只穿最輕巧而結實的裙撐和最漂亮的裙子,用從巴黎買來的假髮和雨傘,蕾絲花邊是熟練的工匠手工編織的。他帶著她出席里昂和巴黎時尚而奢侈的沙龍,兩個人是一樣地受歡迎。
她並不覺得意外。
她讓吉斯卡看自己的掌紋,對他說:「演出的時候,我們曾經遇到過一隊吉普賽人。我給一個女人一隻梨子,讓她說說我的命運。」
他抓著她的那隻手,仔細看,「她說什麼了?」
「她說,我會遇到一個非凡的男人,他非常非常地愛你。我呢,因此也就有一個非凡的人生。」
他笑起來。
泉水仍然噴涌而出。
他的鋸木廠的生意越來越好。
他們在那一年的秋天生了一個又壯又聰明的兒子。
但是這個女人非凡的命運並沒有在這裡結束。
在他們經常參加的那個沙龍里,一個本來不應該出現在那裡的人出現了,他一出現,所有人都得跪下叩首。
她低頭看見了太陽王路易十四的靴子。
國王讓所有人平身,祝大家晚上愉快。那女人抬起頭來,國王的目光在她的臉上不動聲色地停留。
國王也是個愛玩樂的人,不願意打擾了眾人的雅興,歌舞和遊戲繼續,只不過請她跳舞的是國王本人,夫婦兩個都怔了一下,國王說:「我可以嗎,男爵?」
「當然。」吉斯卡向國王頷首。
國王隊女人更和顏悅色,邊跳舞邊說些笑話給她聽,她也不敢不笑。
他們雖然富有,但是爵位不高,為什麼國王會認識他們呢?
這個時候的法國君權神授,太陽王是天上的神,也是法蘭西的王,想要什麼都得到手,皇宮的總管之後剪刀了吉斯卡,傳達了國王的意思,海格有東南部最好的泉眼和鋸木廠,海格也有美麗的讓國王一見傾心的夫人,國王不會把這兩樣都強取豪奪走,將哪一個獻給國王,請男爵自己決定。
好日子忽然被雷電劈開。
吉斯卡在下著下雨的天氣里來到藏有泉眼的山洞,他是要舍了這個家族的寶藏,還是要舍了自己的愛人?
斷左腕,還是右臂?
他不是不愛她的,他不顧自己的身份娶流浪的伶人,一個貴族能做到的也無非如此。只是如今逼迫他選擇的是國王。
他在夜裡把她搖醒,想要再愛她一遍。
她在黑暗中迎接他的身體,自己一點兒聲息都沒有,只有目光是明亮的。
這女子到了太陽王的手裡,仍然保留著男爵夫人的名銜,卻成了備受寵愛的國王的情人。凡爾賽宮修葺一新之時,她死在阿波羅雕像的噴泉里。
有人說男爵夫人是自殺的。有人說是喝了酒失足,也有人說是被國王害死的。
原因無從考察,她的屍首被運回香貝里。
從那一天開始,海格的泉水變成紅色。
這是海格的第二個故事。
時間又過了兩百年了。曾經一度衰落的海格家在戰後又富裕起來,泉水再不用來灌溉或者推薦木鋸,它被謹慎地保護、豪華地包裝,行銷全歐乃至世界——因為經過燕子手打化驗和研究,這裡被證明是世界上最好的木源只以,長期飲用,延年益壽。
小貓牙山的山頂上多了一間教堂,規模不大,卻被很好的資助和維護。
為小姐和少爺請的女鋼琴教師被用勞斯萊斯接到海格家的時候問司機:「這個教堂是海格家私人資助的嗎?」
司機說:「是啊,很多很多年以前,海格水是紅色的,流到貝爾熱潮里,把湖水都給染紅好大一片,後來來了一個雲遊的教士,在主人的允許下去查看水源,結果發現,原來是大量的紅沙淤積在泉眼上面,把紅沙清除過濾掉,泉水又變清了,就是現在的海格水了。當時的主人為了感謝這個教士,就修建了教堂和修道院,留他在這裡做神父,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主人過了好幾代了。神父也換了好多位了。」
女教師覺得像聽了一個神話一樣,微微笑起來,法國人最擅炒作,什麼東西的來歷都被編成傳說,她是個芬蘭人,她覺得不那麼認同。
女教師個子高挑而纖細,有一雙如她家鄉的湖人般的藍眼睛,性格溫柔可人,微笑起來的時候十分美麗。
霜把滿山的樹葉打紅的時候,她來到這個家,男主人在里昂做生意,只有女主人和兩個孩子在家,女主人吸煙而且酗酒,兩個孩子——女孩兒十三歲,男孩兒十二歲,沒有一個是好相處的。他們為每一件東西的歸屬爭吵,儘管他們可能根本就不想要,而他們的母親又在電話里為能否得到一份心的財產而爭吵。
女教師能夠忍受而不為所擾,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可能就是為了賺一份薪水,或者就是因為她的靈魂是高於他們的。
有一天她在上鋼琴課,孩子們在她的旁邊心不在焉,但是她仍然詳細地講解演繹著指法,後面傳來輕輕的一聲咳嗽。
她站起來,看見了從不曾謀面的男主人。這一位是飛利浦海格,他早就已經沒有爵位了。但是他是法國最成功的商人之一,將瓶裝從零開始做成了巨大的產業。他三十多歲,俊美非常,是個網球好手,也是總統的座上賓。
鋼琴教師說:「在芬蘭,水沒有這樣金貴,到處都是湖泊,井水打上來就能喝,我們用不著喝瓶裝的礦泉水。」
菲利普說:「那不一樣,這是我們家族的寶藏和徽章。」
她對他不卑不亢,態度里有些許的不以為然,她也無視他的地位和財富。這樣的忽略讓他著迷。他沒有明目張胆地勾引和掠奪,他只是深藏不露地關心和照顧。送鮮花就送芬蘭雛菊,那是長在寒冷地方的小花,顏色很淡卻灰常美麗:打電話,什麼也不說,只道晚安;她生病了,被送到醫院裡去,無論他離得多遠,每天都要去看一看,問候一句。
鋼琴教師再驕傲也是一個年輕的單身女人,誰能抵擋住這樣的一個男人呢?
她在電話裡面跟他說,請他不要再來了,請他不要再找她了。她也打算離開這裡,去巴黎另謀出路。
菲利普說:「好的,不過至少,我送你一程。」
他的車子送她下山,然後去里昂的火車站。他們一路都不說話,直到外面下起雨來,他握住她的手。
鋼琴教師的眼淚流下來,被他擁抱入懷,心裏面帶著為了愛情而大無畏的精神作了菲利普暗地裡的情人。她也為他生了一個小孩兒,男孩兒。
一直對這件事情裝作不知道的女主人在小孩子生下來時幡然醒悟:這個女人怎麼可以再給菲利普生個孩子?
她怎麼辦?她的孩子們怎麼辦?只有一個泉眼,誰來繼承?
女主人心裡發狠,策劃半天,找了職業人士,給他看鋼琴教師母子倆的照片,然後說:「我要他們死。」
那天芬蘭女人把她的孩子放在一個小籃子里,想要帶他去兒童醫院打疫苗。孩子被放在副駕駛的位子上,她剛打這了車子的火,一輛卡車額正面直撞過來。
……
菲利普終於見了自己久違的妻子一面,對她說:「我認識你的時候,不知道你會變成這個樣子,你害人性命。」
女人說:「你要是知道自己的行為品性,你要是知道你自己不忠實,就不應該對我做的事情覺得意外。」
「我的錢和泉水,你別想染指。」
女人說:「請好好待我的孩子。」
她沒有自殺,她仍然是個貴婦,也仍然吸煙酗酒,可是幾年後,年紀輕輕便鬱鬱而終。
菲利普過得倒是還不錯非凡首發,除了從小爭到大的兩個不省心的孩子,他的生活里沒有什麼大的問題。
直到他五十四歲時的冬天上山滑雪,頭撞在松樹上,昏迷不醒了。
他醒來的時候,已經過了很久很久。
他的腦部受創,失去了意識,等他清醒了就大發雷霆,因為它的孩子居然沒有一個來醫院看他!
僱員為難了很久,才小心翼翼地說:「您的兒子和女兒,他們都來不了了。」
「為什麼?」
「您昏迷的時候,您昏迷的時候,他們兩個先後除了不同的事故,都……」
「死了?」
「是的,先生。」
「什麼原因查出來了嗎?」
「……還在調查中。」
剛剛恢復神智的菲利普想了一會兒,慢慢地說:「如果你們是瞞著我,如果你們真的煤油調查出來原因,那就試試看,看有沒有可能這兩個人互相設下了陷阱,害死對方。」
兩個孩子被對方害死了,親友和董事會的人委婉地勸菲利普修改遺囑,以防止再出現什麼意外的情況,影響集團的運作。
菲利普說:「我為什麼要改遺囑?我的錢和泉水從來就沒有這兩個人的份兒。」
「難道要另選繼承人嗎?」
「我有繼承人。」
那個男孩兒十四歲時被從山頂上的修道院帶出來,成了海格水的繼承人,他叫做丹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