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不只是自己的才是地動山搖
這世上有很多很多的男女、很多很多的相遇、很多很多的巧合,總以為我們之間的這一次才是地動山搖。誰知道每一秒鐘都有相同的事情在這世界的任何一個角落發生著。
周五晚上,錢多多是和總監同車去的酒店。UVL對主管級別的員工考慮得很周到,一般做到總監級都有公司專配的車和司機。錢多多在停車場遇到她,總監心情很好地招呼:「多多,別開車了,今天跟我一起去吧。」
錢多多看左右,並不是下班時間,車庫裡倒是沒什麼人,只是這麼敏感的時候,總要避點兒嫌吧。她連忙推辭:「不用了,我自己開車過去。」
總監笑,「等下很多人祝酒,你喝得過來?就算喝得過來,還能開車回家?還不如停在這兒算了。」
這話說得實在是夠明顯了,錢多多也不好意思再拒絕。這麼長時間共事,總監對自己賞識良多,趁著最後機會講兩句話也好。
那是一輛寬敞的德國車。司機素來專業,一路埋頭開車,頭也不回。總監今天自然是容光煥發兼感慨萬千,看著窗外的街景嘆息,「轉眼就要離開這個國家了,以後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再過來。」
「現在全球飛一圈也不過一天之內,工作也好,旅行也好,想回來看看隨時都可以啊。」
「也是,有時間你也來巴黎。」
「巴黎哦?上回去開會,手背差點兒被親脫一層皮,你在那裡常駐也要小心。」錢多多吸口氣,故作正色地講話。
傳統是人走茶涼,不過錢多多正相反,沒了上下級關係,說起話來反而更輕鬆愉快。
總監哈哈大笑,僅存的一點兒離情感慨也一掃而光。
快要到達酒店的時候,多多堅持提早下車,然後一個人走過去。
酒會定在三樓宴會廳。她進場的時候其他人差不多已經到齊了,放著自己名牌的這一桌獨留了她的空位。
走過去的時候,錢多多覺得自己背後不知被多少道炯炯目光有意無意地交叉掃過。如果目光有形,她想自己早就不知道被切成多少塊了。
不過一切只是感覺,錢多多的眼睛近視加散光,一到晚上更是對眼前的一切視若無睹。她除了開車的時候戴上眼鏡外,其他時間從不嘗試用任何手段改善視力,而且習慣性只注意身前三尺以內的範圍,對身邊形形色色的人和景物一概不關心。
真的需要她注意的人和事都會自行進入這三尺以內,其他的,純屬浪費精力。擦肩而過的路人穿戴的是什麼奢華新款,或者路上匆匆遠離的新款SUV屬於哪個頂級品牌跟她有什麼關係?如果樣樣都要看得清楚分明,那是典型的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
由於有這樣的生活習慣,所以錢多多坐下以後才發現自己左右都是新面孔,一男一女。他們禮貌地對她點頭,然後自我介紹。
隔開一個座位才是她所熟悉的市場部的其他人。自己的助手小欖已經跟鄰座的新同事聊得興奮得滿臉通紅,這時伸頭過來急著補充:「老大,他們從日本剛過來,新同事哦。」
新來的同事都是日本人,不過英文很好,剛到上海才兩天,下周開始正式進公司工作。錢多多跟他們隨便聊了幾句,心裡還在奇怪,為什麼突然來了新人,她這個市場部高級經理卻都沒有接到事前通知?
「日本公司這次過來的只有你們兩個嗎?」
「不是,」被問到的女生非常禮貌地點頭后才回答,「我們是許先生的助手,跟他一起過來的。」
許先生?怎麼又冒出來一個人?錢多多滿臉問號,但是廳里燈光暗下來,洋老大和總監一起走上台,掌聲四起。她不好再追問下去,也跟著一起開始鼓掌。
告別酒會按照慣例先是一番褒獎。上海是公司在中國的總部所在地,總監級別的新舊替換屬於大事件,所以各個部門都出席了這次酒會。台下坐得滿滿的,男男女女著裝正式,各個國家的臉孔都有。
傳說UVL這次的市場部總監人選終於要打破中國人難以升任核心管理層的慣例,傳說這一次的新任總監是從公司內部選出的,傳說……
傳說很多,所以當總監還在台上熱淚盈眶地講述自己這些年在上海的得與失的時候,台下各個部門的大小人物都已經開始用眼睛反覆搜索新任總監的可能人選。市場部的桌子原本就在正中位置,這時更是成為眾人目光的焦點。
而錢多多更是焦點中的焦點,但她沒時間理睬那些目光。除了新來的兩位日本同事給她帶來的意外之外,錢多多又發現這樣重要的場合,坐在任志強身邊的伊麗莎白居然一反常態,頻頻對她展露微笑。
有點兒奇怪。但是任志強的表現倒是很正常,客氣地與她互相問候一句,然後再不交流。
任志強比她早數年進公司,一直在國內工作,是市場部頗有資歷的老臣子,除了欠缺一點兒海外經歷之外,無可挑剔。自從她回國與他同級之後,他就與她暗裡較量了許久。
幸好大家帶不同的團隊,做不同的項目,要比也不過是比誰的項目做得漂亮,其他小動作很難搞,因此他們倆表面上都是客客氣氣、風平浪靜的。
兩個小組分別坐在圓桌兩邊,距離稍遠了一點兒。錢多多眼睛不好,燈光又暗,所以實在看不清伊麗莎白的眼神,最後終於放棄。
算了,時至今日,她已經走到最後一格台階。從底層掙紮上來,數千個沒日沒夜工作付出的日子都已經熬過來了,別人是怎麼想的,錢多多現在全不關心。
冗長的總監發言終於過去,洋老總再次上台,燈光亮晃晃地追逐到那一點上。老總手裡拿著一個信封,背景音樂節奏分明,頭髮花白長得有點兒像聖誕老人的老總有點兒調皮地眨眨眼睛。
「奧斯卡時間到了。」
四下有笑聲,但是市場部的桌上很安靜。每個人都看錢多多,錢多多獨自看台上。
她是激動的,大學畢業以後她就進了UVL。雖然一開始是在中國分公司,但是在這個永遠是外國人佔主導地位的地方,一步步走到今天,許多辛酸午夜夢回的時候都不忍心講出來給自己聽。
後來去新加坡工作,她是唯一一個得到如此機會的國內大學背景的本土員工。回到上海以後又是沒日沒夜的兩三年,只是為了證明自己是可以的,只是為了一切努力都能得到肯定。為了這個目標,她放棄了很多人生中最美好的東西。
老總在拆信封,場內安靜下來。錢多多卻在這個時候控制不住地想起離開新加坡前的那個夜晚。床上海浪一樣零亂,男人灼熱的手掌那麼用力地捉住她,「多多,多多……」
已經爭執過了,已經吵到無話可說了,最後沒有哀求,就是叫她的名字,「多多,多多……」
台上的聖誕老人終於展開那張紙,推了推眼鏡,繼續開口的時候架勢十足,「讓我們歡迎大中華區新任市場部總監——」
老總的手往台下一伸,多多還在出神,桌上其他人卻已經開始準備鼓掌。但是那隻胖胖的手揮了一個半圓又回到側邊,燈光隨即跟了過去,老總的聲音很高昂,「剛剛成功結束在日本的工作、為公司做出巨大貢獻的Kerry許。」
Kerry許?從來沒聽到過的名字。在場很多人都表情錯愕,包括主桌上的總監和其他幾個核心高層。錢多多更是覺得眼前有一把大鎚忽地砸了過來,原本就有些模糊的景物更是錯亂。
自己桌上的幾個親密同僚都已經把手舉起來準備對著她鼓掌,這時候一個個表情尷尬,唯有左右的兩位日本新同事鎮定如常。還有坐在正對面的伊麗莎白,她笑得開心,彷彿就在等這一秒。而任志強卻好整以暇地舉起酒杯,沖著錢多多舉了舉。
眼角已經掃到他們的舉動,錢多多在桌下抓著膝上手包的手指深深陷進了柔軟的小羊皮里,但是另一隻手卻很迅速地摸到酒杯,回應著任志強的舉杯,淺淺喝了一口,然後回頭看看台上,完全鎮定了下來。
其他人的目光早就專註到燈光掃向的地方去了。錢多多知道自己受矚目的這一秒已經過去,可是臉上半點兒都沒有鬆懈。
嘴裡的酒還沒有完全咽下去,好像混著一點兒血腥味。她不是小孩子了,到了今時今日至少知道出來做事輸什麼都不能輸了臉面,除非以後都不想出來再做了,否則天大的事情都要打碎了牙吞下去,再怎麼樣的內外重傷等回去再說。
音樂又響起來,終於有人走到了萬眾矚目的燈光下,讓眾人大跌眼鏡的許先生穿著非常正式的三件式的西服,走路的時候手腳舒展,說話前先對著台下一笑,瞬時陽光燦爛。
這樣的場合年輕員工不多,但隱約還是聽到一些驚訝的吸氣聲,尤其是小欖這個年齡段的,眼睛里都冒星星了。
錢多多也吸氣,台上的男人太耀眼了,她再怎麼視線模糊都看得一清二楚。這位從天而降的許先生,傳說中的新任市場部總監,竟然就是那天在地鐵站被她當做變態的那隻原始貓科動物!
錢多多在台下看他,許飛當然也在台上看著她。
他眼睛好,她所坐的桌子又靠近台前,自然是第一眼就將她的表情盡收眼底。
那晚在地鐵站的情景又回到眼前,若不是礙著這場合,他真想走到她面前舉舉杯子,問一聲:「錢經理,這回你覺得我眼熟了嗎?」
他沒那麼無聊,在地鐵里隨便搭訕不認識的女人,儘管那時他剛剛幫了她一個大忙。
當時他那樣問是有原因的,那並不是他和錢多多的第一次見面。五年前他們就有過交集,他印象極其深刻。
五年前校園招聘會,錢多多代表UVL出現在自己的母校里。那時的他還只是一個學生,大三而已,剛剛接任學生會主席。
剛剛卸任的前任主席老張暗戀錢多多數年,那幾天說得他也好奇心大起,所以跑到禮堂一睹本尊真顏。
走進禮堂的時候,場面已經幾近白熱化。錢多多在台上穿著一身白色的套裝,說話前微微傾身,眼睛很明亮,明明看的是台下黑暗中的一點,卻讓人覺得全場都在被她注目。
偶爾她也露齒一笑。她嘴唇生得好,天生嘴角上翹,喜氣洋洋的樣子,笑起來唇紅齒白,滿室生輝。
發誓,那天他很清楚地聽到了身邊那些雄性動物們暗地裡發出的吸口水的聲音,以至於很久以後回想當天的情景,他還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被浸泡在泛濫的雄性荷爾蒙里——包括他自己的。
散場之後,張千擠上去鼓足勇氣邀請她吃飯,也不知道是近距離面對光源體的刺激太大,還是他本人心理素質有問題,說出來的話語無倫次,最後的內容居然是,「錢會長,我們今天吃,吃散夥飯,你來吧。」
散夥飯?愛情的力量是這樣的嗎?他在旁邊聽得怒其不爭,哀其不幸。
理所當然,老張被拒得剎那崩塌,瞬間消失。
錢多多甚至都不記得老張這個人。全世界的美女都有資格時不時失憶,錢多多更是其中翹楚,估計她從來不讓跟自己無關緊要的人和事物佔用大腦空間。
錢多多離開的時候,他是一個人追過去的,沒想太多,彷彿是一種本能。
她穿得正式,套裝下當然是一雙高跟鞋。纖細鞋跟讓她的背影婷婷裊裊,讓她的速度也快不起來,所以追她的時候他也並沒有跑,只是步子略大而已,轉眼就到了她身邊。
她回身看他的時候表情有點兒驚訝,聽完他的話就是笑。已經是暑熱的夏天,陽光透過濃密的綠葉落下來,蟬聲里陰涼一片。她的笑容比陽光耀眼得多,說出來的話卻讓他一陣惡寒,「弟弟,你跟我說話?」
弟弟?至今還清楚記得當時聽到那兩個字之後自己渾身一抖的感覺。一個二十齣頭熱血沸騰的男人被自己剛剛看中的女性稱之為弟弟,那樣的當頭一棒是很難適應的。
「我叫許飛。」
「哦,」錢多多隨口應了一聲,「我知道你,現任會長對嗎?你大幾了?」
這種口氣簡直是對他的侮辱,許飛聳肩,「大三,怎麼了?」
錢多多笑,「大三啊,好好念書吧!有機會的話,明年進UVL。」
這時候她還不忘記宣傳自己的公司,許飛接到了當頭的第二棒。
「我剛才說的跟這個無關吧?」
「剛才?你說要請我吃飯?」她當笑話講,但是笑著笑著終於發現他眼神認真。她收斂了笑容,然後斷然吐出兩個字:「不行!」
「為什麼?吃個飯而已,難道你害怕?」
「我為什麼要跟你吃飯?我們又不熟。」
他脫口而出:「想追你啊。」
撲哧!完了,錢多多笑場,「追我?學弟,我從來不接受比我小的男生的追求,更別提你連大學都沒畢業。我是有原則的人。」
沒有惱羞成怒,他直接反問:「為什麼你排斥比你小的男人?年齡小一點兒並不代表能力比你差、想法比你幼稚,你的思想太狹隘了。」
「狹隘?」她翹起嘴角一笑,全不當回事,「那好吧,等你什麼時候能夠讓我心服口服說一聲『弟弟,你真的比我強』的時候,再來說『追求』這兩個字好了。」
那天的錢多多穿白色套裝,臉上有陽光,說這句話的時候還在笑,沒心沒肺的樣子。明明知道她起碼比自己多活了好幾年,但在他感覺里卻總是覺得她幼稚又可愛。
這是赤裸裸的挑釁吧?他當時是怎麼反應的?好像只是聳肩一笑,再也沒有多說什麼。
後來他覺得自己已經把這段小插曲忘記了。他做人一向隨性而為,在意的事情不多,對錢多多也不過是一時興起,大學最後一年每天都忙忙碌碌,哪有時間再想起她?
畢業之後UVL主動到學校來挑中了他,作為重點培養的國內第一名培訓管理生。當時他的選擇很多,不過UVL……的確值得一去吧。
至於後來的快速升職,能力使然而已,只是對他的一次次肯定。
這一次放棄歐洲區來到中國,更是因為這裡才是現在全世界最有挑戰性、最有機會的市場所在地,完全跟錢多多沒關係。
他一個大男人,怎麼會把當年某個沒眼光的女人的某句戲言放在心上那麼久?
這一次他的轉調決定下得倉促,之後他花了一周的時間查看這裡市場部的一切運作細節,當然也知道自己會見到什麼人,會面對什麼事,但就在那時他仍舊對「錢多多」這三個字反應不大,僅僅花了幾秒鐘想象了一下她看到自己時會有的表情,翻頁的時候只是莞爾一笑。
出發前一天晚上,他在東京的好友們舉行派對為他送行,最後回到寓所的時候已經微醺。
其實他心裡明白,到中國並不是簡單的升職而已。局勢未明,前路叵測,可是他畢竟年輕,又生性熱衷挑戰,感覺全是躊躇滿志躍躍欲試,渴望著在更廣闊的天地里一展身手。
不想睡,後來他獨自坐在窗前對著東京的繁華夜景繼續喝酒,漸漸眼前模糊,但是心中突然暢快無比,竟然不自覺地對著夜空舉杯,還笑著自言自語了一句:「錢多多,你看到了嗎?」
說完那句話之後,他自己都嚇了一跳。莫不是醉了?但只有一杯而已,醉了也不至於突然提到她啊。
數年不見,地鐵巧遇,他當場發現這個女人的沒心沒肺一點兒都沒變。她把他當成路人甲,徹底將他忘了個精光。
台下她目光中驚詫之色仍在,許飛微笑了,移開目光的時候心裡仍在講話。
好吧,錢多多,忘就忘了。從現在開始,你有無數的機會可以把我牢牢記住。
旁邊總經理的介紹剛結束,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可以開始致辭。回神對台下展顏一笑,暫時拋開那些對錢多多的回憶,許飛接過話筒開始講話。
許飛的致辭簡短又精彩,台下掌聲如雷,錢多多卻一個字都沒有聽清。耳邊嗡嗡地響,失望是當然的,還有很多非常陌生的情緒橫衝直撞,逼得她非得咬緊牙才不至於失態。
喉嚨難受得很,想尖叫,不得已多多隻好舉起杯子一口一口把酒水咽下去。耳邊兩位日本同事成了桌上暫時的新焦點,忙著回答大家的問題,模糊覺得那個反覆被提到的名字有點兒耳熟,好像喚起了很遙遠的記憶,但是她這個時候實在沒精神細想,她堅持著熬到一杯喝完就很克制地站起來往盥洗室走。
沿途走過數張桌子都有人跟她打招呼,錢多多撐著自己的表情微笑回應,直到走出大廳她還是努力控制腳步,絕不讓自己不自覺地跑起來。
好不容易到達目的地,酒店女用盥洗室裝飾豪華,她走進隔間關上門,終於長長吐了一口氣,坐下的時候渾身僵硬,幾乎能聽到自己骨節咔吧咔吧的響聲。
腦子裡很混亂,錢多多坐在馬桶上調整了半天都調不回來。太失敗了,過去所有的榮光這一刻都化成冷冷笑聲漫天漫地地反撲過來。
這些年她早就習慣打落牙齒和血吞了,但這一次被打落的根本就是整張牙床,怎麼吞?
鼻子酸酸的,錢多多反覆深呼吸,然後雙手撐在膝蓋上再努力了一次,站起來推門。
總不能在廁所待一輩子,先離開這裡再說。
推開門正對上一個熟悉的背影,是伊麗莎白,靠在洗手台前微微前傾著身子,正在補妝。
錢多多走過去洗手,伊麗莎白放下口紅看她,然後嘆口氣,「錢經理,感覺如何?」
等著看好戲嗎?錢多多心裡冷笑,嘴上還要平常回應:「怎麼了?」
「新任市場部總監可是總部在大陸區直接選拔的第一個管理培訓生,四年之內通過最嚴苛考察的天才人物,破格空降,二十七歲,歷史上最年輕的大區市場部總監。」伊麗莎白開口就停不下來,口紅還抓在手裡,牢牢地盯著錢多多的臉,熱切地等待她的反應。
錢多多繼續洗手,由她說個不停,然後在烘乾機的轟響聲中總結了一句:「伊麗莎白,你怎麼不去做周刊記者?在市場部真是大材小用了。」
「錢多多!」被這樣冷言冷語地嘲諷,又看到錢多多乾脆地往外走,伊麗莎白直接冷哼出來,「別以為你是天才,人家才是!別以為只有你破格提升,跟人家相比,你不過是小兒科。現在感覺怎麼樣?現在你還得意得起來嗎?」
已經快走到門口了,聽完這句話,錢多多突然停步回頭,與伊麗莎白的視線碰了個正著。
「如果這些就是你用盡辦法從總經理辦公室得到的事先預告,那麼我恭喜你,最起碼今天你可以在你的頂頭上司面前得意一句,終於有一次我伊麗莎白快過了錢多多,而我甘拜下風,輸得心服口服。如何?爽快嗎?開心嗎?」
答不上話,伊麗莎白立在鏡前,臉色青紅變幻。懶得再多說,錢多多拉開門就走。
原本還想回會場告辭,轉念一想,何必呢!已經讓人看盡了笑話,何必還要回去自取其辱!錢多多腳尖一轉,即刻往酒店外走。
任何事情都放到明天再說吧!今天她受夠了。反正也沒有開車,她在街上隨手招了一輛計程車,坐上去之後隨便指了個方向,隨他開到哪裡去。
周五的晚上,再怎麼嚴寒的冬季,這城市仍舊繁華熱烈,處處都是衣著光鮮的時尚男女衣袂挾風晃眼而過,霓虹里似真似幻。
錢多多不想回家,計程車開過城中夜晚最熱鬧的路段,她讓司機停車,然後快步走進了最近的酒吧。
酒吧由舊式法式洋房改成,裡面人很多,台上有黑人女歌手唱Jazz。聽到精彩處,各種膚色的客人鼓掌應和,完全像是另一個世界。
迫切地需要喝一杯,錢多多坐下就叫酒。酒保先生對這樣的單身女客見得很多,端上第三杯酒時低聲提醒:「小姐,小心別喝過頭。」
錢多多搖手,女歌手的Jazz正唱到高潮處,台下其他人如痴如醉,但她耳中卻是另一種聲音——多多,多多。
太遙遠了,她還以為自己忘記了,可是今天卻反覆地想起來。難道她真的錯了?一切都有代價,為什麼她付出了卻得不到回報?
想到自己就在前兩天還在主管會議上看著總監默念著不是所有努力都會有結果,沒想到一語成讖,如今報應到自己身上了。
又能怎麼樣?錢多多雙手撐在桌面上無力到極點。輸就是輸了,這場內戰最後全成了笑話,原來公司另有安排,輸局早定,她和任志強兩敗俱傷,而她還是最後知道結果的那一個。
又想起之前市場部的某位女助理,工作三年,得知升職不成的時候一聲冷哼,第二天就遞了辭呈。
問她為什麼,她的回答很乾脆:「我老公說了,這麼沒前途,還不如回家,他養我。」多麼輕描淡寫。
但對很多女人來說,事業上的挫折算得了什麼?大不了退回家裡去。家裡有靠山,家裡就是避風港,如果願意的話,可以安心躲一輩子,一輩子都不用出來見風雨。
可是錢多多不行,錢多多沒有男人,錢多多沒有老公養,錢多多要靠自己。再說她又能退到哪裡去?
三十歲沒有結婚已經天怒人怨,要是連事業也因為一時意氣放棄,那她豈不是白活了這些年?
不能放棄,那就只能繼續。可是心裡終究是不舒服,潮濕的毛巾擰來擰去都擰不幹的頹然無力,為了讓那種感覺消失,錢多多繼續喝。
酒精帶來幻覺。她眼前飄過許多過去,幽暗樓道前青澀的舌吻,潮濕的手心,灼熱的嘴唇,親的時候盡了全身的力,舌尖恨不能鑽進彼此的心裡去,耳道里都有嘖嘖的黏膩唇舌的糾纏聲;大捧大捧盛放在桌上的鮮花,那麼香,顏色艷麗,謝了丟到桌下,轉眼又有新的補上來,永遠都開不敗的樣子;還有新加坡熱帶的夜晚,空氣里是四季不散的潮濕花香,午後總會有突然的一陣雨,然後再一次雲開日現,晴朗無垠的天空,陽光明晃晃地灑在還有些雨跡的街面上,走在身前的男人張開左手等著落在後面的她,牽手的時候相視一笑。
又怎麼樣呢?全都過去了。錢多多趴在桌上苦笑,臉埋在手肘里。手機響,她不抬頭,一隻手探到包里摸索到手機,然後打開看消息,又是葉明申。很客氣的問候,又好像是例行公事的口吻,「多多,今晚的酒會可愉快?如方便,明天一起晚餐?」
錢多多想起這個男人昨天所說的話,希望我們倆能夠按部就班把任務完成,然後在互相尊重彼此理解的基礎上繼續自己想要的生活——咬咬牙,錢多多突然有把手機扔出去的衝動,但是手腕一動就收住了。隔了一會兒她再打開手機,緩緩打了幾個字:「好,明天見。」
發送以後,屏幕亮了又暗下去,多多隨手把手機關掉,塞回包里繼續喝。
身邊有人坐下來,外國人面孔,但嘴裡卻講著很流利的普通話:「小姐,一個人嗎?一起喝一杯?」
搭訕?錢多多撐著腦袋掃了他一眼,一言不發。
她穿著得體,這也不是什麼三流酒吧,雖然是單身女客獨坐飲酒,但是剛才一直都沒有人過來多講一句。
還是看得出來不一樣的,她喝酒的時候從不左顧右盼,獨自出神而已,跟懷著目標走進來的其他客人大不一樣。
那個男客遭到如此明顯的拒絕,積聚多時的勇氣也散了,回頭往自己的座位走,迎面就是朋友們揶揄的笑。
「怎麼樣?輸了吧?」
他搖頭聳肩,「或者那個女生走錯了地方。」
身後有鬨笑,錢多多知道自己不該再在這個地方待下去。她不是不能喝的人,只是今天心情不好,酒精就特別容易上頭。她想站起來,但眼前朦朦朧朧的,努力了一次還不行。
伸手叫埋單,酒保先生很熱心,「要不要我替你叫車?」
「謝謝。」她口齒還很清楚,拿了包就往外走。
許飛這天是自己開車離開酒店的。他剛到上海,前任總監還在,他也就沒有麻煩公司臨時再找一個司機,隨便開了一輛公務車。
雖然是慶祝酒會,但他是第一次和國內公司的同僚見面,大家不算熟悉,也沒什麼人上來灌酒。
樂得輕鬆,他整個晚上也就喝了兩杯香檳,意思到了就好。
即便如此,散場時也過了十一點,街上仍舊熱鬧,車上有定位系統,他跟著指示慢慢開過一條條熟悉又陌生的街道,心裡忍不住有點兒欷?。
他並不是土生土長的上海人,只是大學四年在這個城市度過。離開五年後再回來,對這個城市只覺得陌生。
紅燈,他把車緩緩跟著前車停穩,無意識地看著前方車子晶亮的尾燈出神。
數字燈開始跳動,但是前車毫無動靜,閃了閃燈,仍舊沒有反應,倒是那車的右側有人伸手出來,對著路邊一角指指點點。
順著那指點他掃了一眼,路邊有個女人扶著行道樹在嘔吐……
這也值得一看?無聊地回過頭想按喇叭,但是頭剛一轉又回到原位。他眼睛不錯,這時目光炯炯,按下車窗,筆直地盯著那一點一動不動。
走出酒吧之後,迎面就是一陣冷風,錢多多原本步子就有些飄,風一吹開始泛噁心,來不及伸手叫車,扶住身邊的行道樹就開始嘔吐。
身邊有人指指點點,知道自己失態,但這時實在顧不上了。吐完剛直起身子,身邊就有人遞過紙巾。
視線仍舊模糊,抬頭又看到一個外國人,錢多多搖頭拒絕。伸手到自己包里去拿自己的,喝了酒行動遲緩很多,她第一下連自己的包都沒能打開。
耳邊是嘰里咕嚕的洋文,她煩躁起來,這到底還是不是中國人的地方?怎麼到處都是洋人?她剛想繼續往前邁步,胳膊一緊,居然被拽住了。
錢多多大怒,想抽,抽了一下居然沒抽出來。
有人跑過來替她解圍,就是剛才那個好心的酒保,可能跑得急,稍微還有點兒氣喘,「小姐,需要我幫忙嗎?」
錢多多一邊點頭一邊還在往回抽自己的胳膊,那老外看到有人過來立刻收回手。她一時不防,整個人就往後跌下去,頭暈目眩。錢多多閉上眼睛等著自己凄慘倒地。
腰后被扶了一把,有力地一帶,帶著莫名的熟悉感。世界又旋轉起來,不能睜眼,她又想吐啊……
酒保在旁邊發愣,他是看著這位小姐出門的,看她步子有點兒不穩,追出來想替她叫輛計程車,沒想到一轉眼的工夫她已經遇到麻煩。
遇到麻煩也就算了,沒想到她的魅力這麼大,上前騷擾的男人還一個接一個。剛才那個外國人一看情況不妙已經在瞬間消失,現在扶著她的這個男人穿著正式,耀眼奪目得很,完全不像是街頭搭訕的混混之流。
他目標明確,大步走過來就扶,無論是動作還是表情都不帶一點兒遲疑的。
這架勢有點兒像出來抓逃妻的啊!吃不準了,酒保先生轉而問另一方:「小姐,你認識這位先生嗎?」
酒精讓她反應遲鈍,錢多多抬頭辨認的速度都比平時慢了許多,連帶著一陣頭暈。
等到看到立在面前的男人的臉之後,錢多多確定自己是醉了。老天對她真是過分,都什麼時候了,還把那個噩夢一樣的貓科動物放到她面前,讓她心裡又是一陣堵。
眨眼再眨眼,那個幻象居然還驅之不去,怒氣直衝頭頂,就是這個男人,讓她數年的辛苦功虧一簣。仗著酒意,錢多多站起來伸出手指戳過去,「走開,別來煩我。」
手被一把抓住,錢多多皺眉掙扎,旁邊酒保先生看到,走過來說話:「這位先生你……」
錢多多看到的當然不是幻象,出現在她身後的正是今天在酒會上大出風頭的許飛本人。但是他這個時候的臉色跟之前台上相比差了許多。他板著臉,兩隻手抓緊她之後才開口,全不管她在懷裡的掙扎,「她認識我。」
錢多多還在掙扎中,只是動作越大頭越暈,連帶著四肢無力,那掙扎就變得彷彿小動物撒嬌,又是陷在男人臂彎里進行的,腳一軟就被他夾得更緊,這情景曖昧得可以。
「我不認識他,放開我。」
醉成這樣了還嘴硬,許飛是行動派,伸手抓過她的包找名片,又拿出自己的,一起拍在酒保手裡,「我是她上司,還有什麼問題嗎?」
兩張名片都是雪白簇新的,漂亮的公司Logo疊在一起,酒保先生只掃了一眼就無語了。
錢多多原本想把包搶回來,但是未遂,後來又眼睜睜看著他扔出名片,還沒結疤的傷口又被撒了一把鹽,心裡好像有座火山轟的一下就爆發了,她尖叫:「姓許的,你到底想幹嗎?」
原來還有一點點不確定的酒保先生終於可以肯定這兩個人絕對是認識的,退開一步,任許飛挾著幾乎完全失去行動自由的錢多多大步離開。
錢多多自然是一路掙扎,但是兩個人的力量天壤之別,她又喝多了,完全是徒勞無功。
雖然已是深夜,但看熱鬧的人還是不少,這時一同目送他們,個個看得津津有味。沒走出幾步,錢多多又一把抓住路邊的圍欄不放。對她的不合作終於怒了,許飛雙手一抄就把她抱了起來,錢多多尖叫,他充耳不聞。
到了車邊,許飛雙手一松放她下地,但是錢多多根本站不穩,順著他的手臂就往下溜。
她站不穩還要罵:「誰要你管我?走開,我不要看到你!」
此時此刻的錢多多自以為是的質問在別人眼裡完全是賭氣撒嬌,雙手摟著她防止她滑到地上,許飛好氣又好笑。
心裡慶幸,剛才那種情況如果不是被他湊巧看到,天知道之後會發生什麼事。
其實之前在台上發言的時候他也有注意她,但是下台後走到市場部桌前時她已經離開,於是問大家:「錢經理呢?」正遇到從盥洗室回來的伊麗莎白鐵青著臉坐下來,看到他問,倒是擠出笑容來回答:「錢經理走了,剛出門。」
他簡單跟桌上的人講了幾句之後追出去了,追到門口的時候正好看到她坐進計程車,來不及阻止那車已經發動開走,自己的助理跟出來叫他,他不得已才轉身回去。
沒想到錢多多跑到這兒來了,還喝得稀里糊塗,差點兒就被人當街拉走。想到剛才的那一幕他還心有餘悸。
在車裡看到她跟人當街拉扯的樣子,他當時腦子裡就嗡了一聲,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那麼生氣,雙手抓住她才慢慢冷靜下來。
無論如何平安就好。不生氣了,許飛兩手扶穩她,幫她穿好大衣,一邊還要哄:「剛才要不是我,你就慘了,一個人跑到酒吧喝成這樣,你都幾歲了啊,這點兒常識都沒有?」
幾歲?提到年齡就是對她的終極打擊,錢多多憋了一整晚的情緒終於崩潰。她想在大街上尖叫,多年循規蹈矩的生活又實在讓她叫不出來,最後悲憤全都化做陌生的液體,從雙眼肆意橫流出來,雙手去掩都來不及,瞬間布滿了整張臉。
「誰讓你來找我的?關你什麼事?走開,你給我走開!」
用手去拍身邊的男人,但是那雙溫暖有力的大手抓得緊,她哪裡拍得開?疲憊和酒意隨著淚水一起瀰漫開來,意識漸漸模糊軟弱,錢多多開始號啕。
被她哭了個措手不及,沒什麼應付酒醉哭泣女人的經驗,許飛立在大街上不知是哄是勸。
想先帶她上車再說,可是腳步一動,胸前原來推拒的力量突然變成了反方向。西服的前襟被死死揪住,他一時不察,第一步居然沒邁出去。
淚水把最後殘存的一絲清醒帶走,錢多多醉了,醉得身邊的車聲和人聲都變得遙遠,醉得忘記了自己在哪裡,醉得好像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那個晚上。
那個沒有了爭吵、沒有了哀求的晚上,只有灼熱的手掌那麼用力地捉住她,在她的耳邊反覆喚她的名字,多多,多多……
而她就這樣走掉了,天明即起,帶著簡單的行李頭也不回地上了飛機。如果那個時候他不放開手,如果那個時候她知道之後的凄涼冷落,她還會那樣堅決地走掉嗎?
後悔了,錢多多徒勞地哭泣,但是恍惚中自己又回到了那雙手掌當中,灼熱有力的手掌,那麼堅定地握住自己的腰,好像可以就這樣子天長地久了。
腦子裡僅剩下唯一的念頭,這一次她絕不能再放開了,絕對不能再鬆開手。用盡全身力氣反手去抓,錢多多一邊嗚咽一邊哀求:「不許走!跟我在一起,不許走!」
知道她說醉話,許飛把她抱起來就往車裡去。
把她在車裡安頓好之後,他才發現前擋風上已經被貼了一張鮮黃的罰單。完全不以為意,許飛反手去撕。
身子剛抬起來又被她揪住,事實上他的前襟到現在還在她手裡沒有被鬆開過,原本筆挺的布料早就皺成一團。
「別走。」錢多多眼睛都閉上了,手裡卻還是執著得可以,死死地抓著他不放。
她叫他別走……他心裡明白她說的一定不是自己,但是車廂里光線幽暗,她的淚水爬滿了整張臉,擦都擦不盡的樣子。喝醉酒的人他見過很多,但自己卻唯獨對她生出不舍而軟弱的感覺。
唉,他是男人啊!為什麼會這樣?五年前面對她的時候就一時迷惑,現在還是。太不可思議了。
不知道要載著她去哪裡,隨意沿著路走,不知不覺已經開到死路里,四下寂靜無聲,他踩著剎車緩緩停住,過去的回憶暫告一段落。
夏夜悶熱難當,車裡雖然空調清涼,但是他仍舊覺得呼吸不暢。
「等你真的比我強的時候,再來說『追求』這兩個字好了。」
這句話猶在耳邊,原以為只是年少時的一個玩笑,早已成了無足輕重的一個小片斷,沒想到她比他更狠。他只是覺得自己並沒有當一回事,而她卻完全徹底地把他忘記了。
那晚在地鐵里偶然的相逢,他坐在她對面很久,錢多多仍舊是那麼耀眼奪目。他自然是一眼就認出了她,可是她那麼近距離地與他交談,卻好像這輩子第一眼看到他,眼光完全是在看一個陌生人。
他是誰?他是許飛啊,居然有人完全忘記了他?
所以今天在酒會上,他真應該走到她面前舉杯大笑三聲。錢多多,你也有今天!
但是他錯了。錢多多慘敗,他立在台上看得清楚。她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坐在他從日本帶來的左右手的中間,堅持維持著最後一點兒笑容,小口喝完杯里的酒,然後起身靜靜離開。
這和他預料之中的反應完全不同。過去的錢多多不是這樣的,過去的錢多多目光堅定,一絲迷茫都沒有,就算震驚也能立刻笑著回應,那時他覺得她幼稚又可愛,但今時今日,同一個人的笑容,竟然讓他覺得楚楚可憐。
再看了一眼身邊安靜的錢多多,她真的醉了,但淑女之風猶在,並沒有大吵大鬧,只是巴著他的一個胳膊不放而已,死也不放。一邊臉露在外面,淚痕仍在。
猛然間心就軟了,又化了,低頭去幫她擦。臉頰挨得近了,鼻尖掃過她的嘴邊,那裡還有些酒味,清淡的VODKA混著一點點橙汁的甜膩。完了,一瞬間天搖地動,下腹一陣灼熱轟地衝到頭頂,他彷彿又回到了當年那個男性荷爾蒙泛濫的禮堂里,不,比那次更誇張,自己咬牙苦苦克制的喘息聲在車廂里清晰可聞。
「錢多多,你醒醒!告訴我你家在哪裡。」把頭仰到離她最遠的地方,許飛這句話講得異常辛苦。
錢多多在做夢,夢裡安全而舒適。她終於抓住了原本失去的東西,但是手掌間一動,原本恆定溫暖的依靠居然有抽離的跡象。恨起來,她反手回扯,「不許走,你給我留下,留下。」
他吸氣了,「錢多多,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她稍微睜開了眼睛看他,歪著頭,很仔細的樣子。
她看到的是一團模糊的影子,遙遠記憶里的影像層層疊疊,黑暗裡年輕男孩子滿是汗水的臉和身體;跑車裡的男人,大捧大捧的花鮮艷地開放在後座;還有水窪邊輕輕的一跳,仰起頭看到的那個笑臉。
這些男人,都是她曾經想留住的,曾經可以留住的,如果老天能夠再給她一次機會,至少這一次她不會再放手。
僻靜街道,車內外溫差太大,前窗轉眼蒙上了一層霧,她的眼裡也是。潮濕迷離的一層光,看了很久笑起來,還是她改不了的習慣,一笑就露出白色的牙,「知道啊,我讓你別走。」
暗淡光線下,她的牙齒細密整齊,雪白的一顆顆連成一串,潤潤地閃著光。許飛放棄提問,放棄收回手,自己的喉管好像被那兩排小巧可愛的牙齒細細廝磨而過,呼吸漸漸滾燙灼熱,連帶著整個人都好像陷進了岩漿里。
太痛苦了!他是男人,一個正常的男人,箭在弦上的時候,不禽獸一下簡直對不起他男人的稱號。
但她是錢多多,她喝醉了,她把他當成另一個男人,她只是酒醉尋歡……
殘存的那絲理智還在,明明身體已經漲得發痛,但他仍舊咬著牙齒苦忍。手已經在門把手上了,就差一點兒沒有扭開跳下去。
沒想到錢多多竟欺身上來,一把抓住他的衣領。吻上來的力道太大,他猝不及防地哼了一聲,唇上一痛,不自覺就張開了。她靈巧的舌尖轉眼與他的糾纏在一起,巨大的快感讓他大腦中殘存的最後一絲理智都飛到了九霄雲外。她的津液里還有酒香,瞬間連他也醺然若醉,整個世界突然間眩光一片。
雙手控制不住地擁住她,她身體滾燙柔軟,自己的手指不聽指揮,怎麼都沒法從她身上移開。
咬牙閉著眼睛問她最後一句話:「錢多多,你知道我是誰嗎?」
被這樣鍥而不捨的提問煩擾,她終於慢慢睜開原本迷離的眼睛。眼前就是一張放大的男人的臉,呼吸灼熱,年輕的皮膚在微光中好像是上好的瓷器,綿密的細汗浮在一層薄薄的紅暈上。
是誰?這個吻帶來的快感太強烈了,以至於她睜開眼后第一個念頭是捧住他的臉讓兩個人能夠貼得更緊,吻得更深一點兒。
可是唇上已經紅腫,一旦停下吸吮的動作,疼痛就變得清晰,這痛感讓她的理智復甦。看清了,她吸著氣從牙縫裡憋出兩個字:「是你……」
怎麼是他?不,不可能!
無限驚恐之下她努力往後仰頭,兩個人交錯的呼吸分開來,隔開一點兒距離,終於看清現在的狀況。
一聲尖叫,錢多多猛地抽回手後退。她動作太大,許飛一把沒拉住,砰的一聲,就聽見她的後腦結結實實撞在副駕駛座旁的車門上,劇痛立時讓錢多多雙目赤紅,抱頭狼狽到極點。
「你怎麼樣?」
「你別碰我!」抱著頭等待那陣劇痛過去,錢多多頭一低,居然看到自己的襯衫領口大敞,蕾絲內衣都清晰可見。再也顧不上頭,她手忙腳亂地掩住領口,再看他眼神就狂怒了,「姓許的,我要告你強暴!」
這句話……應該他來說吧?慾望退卻,許飛想解釋,但她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個強姦犯。火氣也上來了,他眼神一冷,「錢多多,你喝醉了。」
「所以你就把我帶到你車上,對我,對我……」說不下去了,錢多多羞憤難當,眼角掃過他儀錶台上顯示的時間,十一點五十九。不是吧?這漫長的一天居然還沒有過完?她真是受夠了!
伸手就去推車門,如果可以的話,給她一把女巫掃帚,她想玩下瞬間消失。
「我是想送你回家,問你地址你又不回答。錢多多,你幹什麼!」抓住已經半個身子探在外面的她,許飛也忍不住聲音大起來。
「我自己回家,用不著你送。」冷風一吹又開始暈了,但是錢多多鐵了心要離開這個讓她無地自容的男人,拉扯的動作很猛。
她的大衣原本只是披在身上的,扯動間突然離她而去,沒辦法保持好平衡,伴著一聲驚叫,錢多多最後以一個凄慘的倒地姿勢結束了她人生中最失敗的一天。
耳邊有車門關上的聲音,然後是腳步聲,停在她身前,地上的影子慢慢縮短。四下太安靜了,他蹲在她身前,呼吸的聲音都清晰可辨。
「走開!」她不抬頭,聲音很低。
夜深人靜,她看起來恨他入骨,他沒有對付一個半醉女人的經驗,或許走開比較好。
腦子裡這麼想著,可是靜夜裡有個聲音,是他自己的,低得可以,但是很柔軟,甚至帶了點兒哄勸,「我送你回家。」
「走開!」她又重複了一遍,隱約有嗚咽聲,但就是不抬頭。
「你家住哪裡?」他鍥而不捨。
他上次展露這麼好的耐心時還只有十歲,那時鄰家妹妹在他家門前迷路哭泣。對三歲的小孩來說,離家五百米外就是天涯海角,他牽她的手送她回家,一路走一路哄,手心裡被擦得都是眼淚鼻涕。
「我讓你走開!」她也鍥而不捨,為什麼這個男人還不消失?她討厭他,不,她恨他。
眼眶刺痛。老天,她真的不想在這該死的男人面前流眼淚,咬著舌尖讓自己的眼淚縮回去,她與自己無比糟糕的情緒對抗得異常辛苦。
「好吧,我打電話給人事部經理。」他摸手機。
什麼?今天她出醜出得還不夠嗎?難道他要弄得整個公司人盡皆知?震驚了,錢多多猛地抬頭,一把抓住他的手臂。
這條小路上的路燈間隔距離很大,燈光也很暗淡。她的眼睛在這樣的光線下竟然晶亮一片,仔細看卻都是淚水,汪汪地凝結在眼眶邊。
她醉了。他在心裡提醒自己,有些人醉了以後會做出很多不可思議的事情,比如錢多多。
剛才她在街上號啕,哭著拉住他的衣領,在車廂里強吻他,然後又大發雷霆。
她醉了,所以無論是哭是笑,一切都不能當真。
但是他心好軟,想抱她安慰她,還想繼續剛才那個吻……
完了,他根本沒喝多少,卻被一個醉鬼感染。
「不許打,我自己回家。」她終於開口,努力站起來,雖然腿軟,但是就算要死也不能死在這個男人面前。
旁邊住宅區有車轉出來,亮著頂燈,速度很慢。錢多多伸手就招,動作太大了,差點兒撲到路當中去。
他眼明手快地拉住她,但是她反手回撥,拉開計程車門的時候頭也不回。
司機滿臉狐疑地從後視鏡中不斷打量她,錢多多報完地址之後掩面呻吟。別看了!她錢多多今天顏面掃地,再也沒臉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