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回 胸中塊穢史寄牢騷 眼下釘小蠻爭寵眷

第51回 胸中塊穢史寄牢騷 眼下釘小蠻爭寵眷

按:尹痴鴛鼓掌大笑,取出懷中謄真底稿,授與齊韻叟。眾人爭先快睹,側立旁觀。只見酋行標題乃是「穢史外編」四字(以下刪去一千二百餘字)。

眾人閱畢,皆怔怔看著齊韻叟。不料韻叟連說:「好,好!」更無他詞。惟史天然、華鐵眉兩人愛不釋手,葛仲英、朱藹人、陶雲甫三人讚不絕口,連朱淑人、陶玉甫亦自佩服之至。異口同聲,皆道:「詢不愧為絕世奇文矣!」葛仲英道:「俚用個典故,倒也人人肚皮里才有來浪,就不過如此用法,得末曾有。」華鐵眉道:「妙在用得恰好地步,又貼切,又顯豁。正如右軍初寫《蘭亭》,無不如志。」朱藹人道:「最妙者,『鞭刺雞錐』搭仔『馬牝溝札』多花齷齪物事;竟然雅緻得極。」史天然道:「像『捫之有棱』一聯,此情此景,真有難以言語形容者,虧俚寫得出!」陶雲甫道:「我倒勿懂,俚末為啥忽然想到《四書》、《五經》浪去?《四書》、《五經》末為啥竟有蠻好句子撥俚用得去?阿要稀奇!」說得大家皆笑。

尹痴鴛道:「既蒙謬賞,就請賜批如何?」史天然、華鐵眉沉吟並道:「要批倒難批囗。」葛仲英矍然道:「我有來里。」即討取筆硯,向底稿後面空幅寫下行書兩行,道:

試問開天闢地,往古來今,有如此一篇洋洋洒洒、空空洞洞、怪怪奇

奇文字否?普天下才子讀之,皆當瞠目愕顧,箝口結舌,倒地百拜,不知

所為!

史天然先喝聲「批得好!」朱藹人道:「故是金聖嘆《西廂》個批語,俚就去抄仔來哉。」華鐵眉道:「抄也抄得好。」陶雲甫點頭道:「果然抄得好,除脫仔實概個批語,也無撥啥好批哉(口宛)。」

葛仲英顧見高亞白獨坐於旁,片言不發,訝而問道:「亞白先生啥勿聲勿響嗄,難道痴鴛先生做得勿好?」亞自道:「好末阿有啥勿好?耐阿曉得城隍廟裡大興土木,閻羅王殿浪個拔舌地獄剛剛收作好,就等個痴鴛先生去末,要請俚嘗嘗滋味哉!」大家復笑鬨堂,尹痴鴛也笑道:「俚乃輸仔東道,來里肉痛,無啥說仔末,罵兩聲出出氣,阿對?」齊韻叟道:「亞白不過說說罷哉,我末要勸耐句閑話。大凡讀書人通病,往往為坎坷之故,就不免牢蚤;為牢蚤之故,就不免政誕;為放誕之故,就不免潰敗決裂,無所不為。耐阿好收斂點,君子須防其漸也。」尹痴鴛不禁竦然改容,拱手謝教。

其時滿廳上點起無數燈燭,廳中央擺起全桌酒筵,廣東婊子聲請入席。眾人按照規例,帶局之外,另叫個本堂局。婊子各帶鼓板弦索,嘔嘔啞啞,唱起廣東調來。若在廣東規例,當於入席之前挨次唱曲,不準停歇。高亞白嫌道聒耳,預為阻止。至此入席之後,齊韻叟也不耐煩,一曲未終,又阻止了。席間方得攀談行令如常。

既而華鐵眉的家丁華忠踅上廳來,附耳報命於家主道:「少大人到仔清和坊袁三寶搭去,兆貴里勿曾來。」華鐵眉略一頷首,因悄悄訴與孫素蘭,使其放心。適為齊韻叟所見,偶然動問。鐵眉乘勢說出癩頭黿軟廝纏情形,韻叟遽說道:「價末到倪花園裡來囗,搭仔文君做淘伴,阿是蠻好?」素蘭接說道:「倪原要到大人個花園裡,為仔俚乃說,常恐勿便。」韻叟轉問鐵眉道:「啥勿便嗄?耐也一淘來末哉(口宛)。」鐵眉屈指計道:「今朝末讓俚先去,我有點事體,二十來張俚。」韻叟道:「故也無啥。」天然也說是「二十來』。

鐵眉見素蘭的事已經妥協,記起自己的事,即擬言歸。高亞自知其徵逐狎昵皆所不喜,聽憑自便。

華鐵眉去后,丟下了素蘭沒得著落,去住兩難。韻叟微窺所苦,就道:「該搭個場面,生來全夜天哚(口宛),我轉去要困哉。」高亞白知其起居無時,惟適之安,亦惟有聽憑自便而已。

齊韻叟乃約同孫素蘭帶領蘇冠香,辭別席間眾人,出門登轎,迤邐而行。約一點鐘之久,始至於一笠園。園中月色逾明,滿地上花叢竹樹的影子,交互重疊,離披動搖。韻叟傳命抬往拜月房櫳,由一笠湖東北角上兜過圖來。剛繞出假山背後,便聽得一陣笑聲,唏唏哈哈,熱鬧得狠,猜不出是些什麼人。

比到拜月房櫳院牆外面,停下轎子,韻叟前走,冠香摯素蘭隨後,步進院門。只見十來個梨花院落的女孩兒,在這院子里空地上相與勃交打滾,踢毽子,捉盲百,頑要得沒個清頭。驀然抬頭見了主人,猛吃大驚,跌跌爬爬,一哄四散。獨有一個凝立不動,一手扶定一株桂樹,一手垂下去灣腰提鞋,嘴裡又咕嚕道:「跑啥嗄,小干仵無規矩!」韻叟於月光中看去,原來竟是琪官。韻叟就笑嘻嘻上前,手攙手說道:「倪里向去囗。」琪官踅得兩步,重複回身,望著別株桂樹之下,隱隱然似乎有個人影探頭探腦。琪官怒聲喝道:「瑤官,來!」瑤官才從黑暗裡應聲趨出。琪官還呵責道:「耐也跟仔俚哚跑,(要勿)面孔!」瑤官不敢回言。

一行人踅進拜月房櫳,韻叟有些倦意,歪在一張半榻上,與素蘭隨意閑談,問起癩頭黿,安慰兩句。見素蘭拘拘束束的不自在,因命冠香道:「耐同仔素蘭先生到大觀樓浪去,看看房間里阿缺啥物事,喊俚哚舒齊好仔。」素蘭巴不得一聲,跟了冠香相攜並往。

韻叟喚進簾外當值管家,吹滅前後一應燈火,只留各間中央五盞保險燈。管家遵辦退出。韻叟遂努嘴示意,令琪官、瑤官兩人坐於榻旁,自己朦朦朧朧合眼瞌睡,霎時間鼻息鼾鼾而起。琪官悄地離座,移過茶壺,按試滾熱,用手巾周圍包裹。瑤官也去放下後面一帶窗帘。即低聲問琪官道:「阿要拿條絨單來蓋蓋?」琪官想了想,搖搖手。

兩人嘿嘿相對,沒甚消遣。琪官隔著前面玻璃窗,賞玩那一笠湖中月色。瑤官偶然開出怞屜,尋得一副牙牌,輕輕的打五關。琪官作色禁止,瑤官佯作不知,手持幾張牌,向嘴邊禱祝些什麼,再可上一口氣,然後躁將起來。班官怒其不依,隨手攫取一張牌藏於懷內。急得瑤官合掌膜拜,陪笑央及,無奈琪官別轉頭不理。瑤官沒法,只得涎著臉,做手勢,欲於琪官身上搜檢。琪官生怕肉癢,庄容盛氣以待之。

兩人正擬交手扭結,忽聞中間門首吉了當簾鉤搖動聲音。兩人連忙迎上去,見是蘇冠香和大姐小青進來。琪官不開口,只把手緊緊指著半榻。冠香便知道韻叟睡著了,幸未驚醒,親自照看一番,卻轉身向琪官切切囑道:「阿姐請我去,說有生活來浪,謝謝耐兩家頭替我陪陪大人。晚歇困醒仔,教小青里向來喊我好哉。」瑤官在傍應諾。冠香囑畢。飄然竟去。琪官支開小青不必伺候,小青落得自在嬉遊。

琪官坐定,冷笑兩聲,方說瑤官道:「耐個呆大末少有出見個,隨便啥閑話,總歸瞎答應。」瑤官追思適間云云,惶惑不解,道:「俚勿曾說啥(口宛)?」琪官哼的從鼻子里笑出聲來,道:「耐是俚買個討人,該應替俚陪陪客人,勿曾說啥!」瑤官道:「價末倪走開點。」琪官睜目嗔道:「啥人說走嗄,大人教倪坐來里,陪勿陪挨勿著俚說(口宛)!」瑤官才領會其意思。琪官復哼哼的連聲冷笑,道:「倒好像是俚哚個大人,阿要笑話!」

這一席話,竟忘了半榻上韻叟,粲花之舌,滾滾瀾翻,愈說而愈高了。恰好韻叟翻個轉身,兩人慌掩住嘴,鵠候半晌,不見動靜。琪官躡足至半榻前,見韻叟仰面而睡,兩隻眼睛微開一線,奕奕怕人。琪官把前後襟、左右袖各拉直些,仍躡足退下。瑤官那裡有興緻再去打五關?收拾牙牌,裝入怞屜;核其數三十二張,並無欠缺,不知琪官於何時擲還。兩人依然嘿嘿相對,沒甚消遣。

相近夜分時候,韻叟睡足欠伸,簾外管家聞聲舀進臉水。韻叟揩了把面,瑤官遞上漱盂,漱了口。琪官取預備的一壺茶,先自嘗嘗,溫暾可口,約篩大半茶鍾遞上,韻叟呷了些。韻叟顧問:「冠香囗?」琪官置若罔聞,瑤官道:「說是姨太太搭去。」

韻叟傳命管家去喊冠香。琪官接取茶鍾,隨手放下,坐於一旁,轉身向外。韻叟還要吃茶,連說三遍,琪官只是不動,冷冷答道:「等冠香來篩撥耐吃,倪笨手笨腳陸里會篩茶?」韻叟呵呵一笑,親身起立,要取茶鍾。瑤官含笑近前,代篩遞上。

韻叟吃過茶,就於琪官身傍坐下,溫存熨貼了好一會。琪官仍瞪著眼,呆著臉,一語不發。韻叟用正言開導道:「耐(要勿)來浪糊塗,冠香是外頭人,就算找同俚要好,終勿比耐自家人。自家人一徑來里,冠香一年半載未轉去哉(口宛),耐也何必去吃個醋?」琪官聽說,大聲答道:「大人阿是耐無撥仔淘成哉?倪末曉得啥醋勿醋!」韻叟訕笑道:「吃醋耐勿曉得?我教個乖撥耐,耐故歇末就是叫吃醋。」琪官用力推開道:「快點去吃茶罷,冠香來哉!」韻叟回頭去看,琪官得隙掙脫,招呼瑤官道:「冠香來哉,倪去罷。」

韻叟見側首玻璃窗外,果然蘇冠香影影綽綽來了,就順勢打發道:「大家去困罷,天也匆早哉。」瑤官一面應諾,一面跟從琪官踅下台階,劈面迎著冠香。琪官催道:「先生快點來囗,大人等來浪。」冠香不及對答,邁步進去。琪官、瑤官兩人遂緩緩步月而歸。

第五十一回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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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花列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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