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第五話在結婚的道路上快馬加鞭

周二,我新進的一批女裝自廣州抵京。這次,帶我去載貨的不是蔣有虎,而是鄭倫了。鄭倫眼睜睜地看著我把一米高的貨包掄入他的麵包車:「小仙,你好力氣啊。」我撣了撣手:「自從開了店,扛麻袋、刷牆刷地、安燈泡、安水龍頭,我唐小仙什麼活兒沒幹過?」鄭倫瞪大了眼:「你可以加入我們裝修隊了。」

鄭倫的裝修隊已經入駐「小仙女裝店」了。隔壁的小甜過來看熱鬧:「姐,又裝修啊?」我還沒來得及開口,裝修隊的一個小男孩兒就說道:「這是我們老闆給我們老闆娘翻修。」說完,他還向小甜擠眉弄眼,弄得小甜一張小臉紅撲撲的。小甜羨嘆:「姐,你可真有福氣啊。」

小甜的姐夫鄭倫開著麵包車自另一處裝修工地巡視回來,接上了我。他問我:「回家?」我想了想:「可不可以去你的工作室看看?」鄭倫笑了笑:「可以啊,不過你別以為是什麼富麗堂皇的大公司哦。」我嗤笑:「哼,大公司我見多了。」

「倫語裝修工作室」不大不小,一百五十平米左右,位於不繁華不冷清的一幢高樓的最高層。鄭倫手下有三名設計師,二男一女,均年紀輕輕。他們稱鄭倫為「鄭哥」,我心想,那麼,他們應稱我為「鄭嫂」。我隨鄭倫走進他的辦公室:「我羨慕你,有手下。」鄭倫反駁我:「什麼手下不手下的,我只不過比他們早入行而已。」

我和鄭倫面對面坐著,間隔一張辦公檯,只不過,我坐在主人的位子上,而鄭倫倒像個客戶。「客戶」突然沉下臉來:「小仙,我們談談。」我把玩著一支鉛筆,點了點頭。公司這場合,難免讓人沉靜,也難免讓人想談一談。

鄭倫問我:「你為什麼介意男朋友的父母是否雙全且和睦?」

這問題問得合情合理,我娓娓而答:「我交往的第一個男朋友,他爸爸英年早逝,他和他媽媽相依為命,卻依得二人性格均堅如磐石。」鄭倫打斷我:「唐小仙,不許誇張。」我瞪眼:「沒誇張。你不知道他和他媽媽有多自強。」鄭倫又打斷我:「自強是美德。」

我清了清嗓子:「鄭倫,你要是再打斷我,我就打斷你的腿。」鄭倫閉了口,我繼續娓娓而答:「有一次,我在學校發燒燒到四十度,給他打電話,你知道他說什麼嗎?他說,吃了葯好好睡覺,睡醒了就好了。我一下子哇哇大哭,結果他說我嬌縱,讓我學學他媽,傷筋動骨眉頭都不皺一皺。」鄭倫又插話:「是他太偏激了。」我越說越激昂:「知道我們為什麼分手嗎?因為有一次我看電影看得傷感了,問他,如果我離開他,他會不會難過。結果他說:『有什麼好難過的?誰離開誰都能活。』」

鄭倫忍俊不禁:「對不起,我知道我不該笑,不過,你這男朋友真的太好笑了。」我嘆氣:「你們旁觀者現在覺得好笑,可當時我這當局者真是痛如傷筋動骨啊。」

我低下頭去:「我之後的三段感情,也皆與這段殊途同歸。而那三個男人,也皆出自不完滿的家庭。」

鄭倫默然良久,才隔著辦公檯以右手覆上我的左手:「小仙,我的家庭或許也不完滿,但我會儘力讓你我完滿。」我也忍俊不禁:「說到做到哦。」但我內心卻惶惶:說到容易做到難,有朝一日,我若是誇醫生救死扶傷,說不定鄭倫就會與我反目成仇了。他們的傷痕,有如埋在我左右的地雷。

在鄭倫送我回家的路上,他突然開口道:「小仙,我們結婚吧。」我大驚,一口口水噎到喉嚨口,上不來,下不去,咳嗽得眼淚汪汪的。鄭倫匆忙剎車,一邊拍我的背一邊說:「你瞧你,還有個女人樣兒嗎?」我透過眼淚望著鄭倫:「你為什麼,突然,要和我結婚?」鄭倫大驚:「喂,是你,突然要和我結婚,。我現在只不過是答應你了而已。」

我不依不饒:「那你為什麼突然答應我?」鄭倫扳了扳我的脖子,讓我面對著他:「唐小仙,你德才兼備、吃苦耐勞,雖是刀子嘴,卻是豆腐心。還有,你敢作敢為。」我臉紅了:「怎麼聽怎麼覺得你是要頒發獎章給我。」不過,鄭倫頒發了一個吻給我,他一邊吻一邊說:「借用你的話,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所以,我還是手疾眼快為好。」我唐小仙惆悵:三十歲了,終於見著個手疾眼快的男人。

回到家,我回想鄭倫對我的褒獎,越想越七竅生煙:這廝,竟然對我的花容月貌提都沒提。

周三,鄭倫的裝修隊在我的「小仙女裝店」中如火如荼。我插不上手,也插不下腳,就去找孫佳人吃午飯了。

我抵達「金世證券」的大門時,還沒到公司的午飯時間。我溜達來溜達去,覺得恍如隔世。上上一世,我削尖了腦袋往這大門中擠,覺得這門外是人間,門裡是天堂。上一世,我擠入這大門,越步步高升,就越覺得天堂的另一面是地獄。時間和金錢雙雙奉獻給了物質文明,精神文明卻荒蕪如沙漠。而這一世,兩手空空的我在「小仙女裝店」中認識了鄭倫,而他,向我開啟了婚姻的大門。

有熟人甲見到我:「喲,這不是唐小仙嗎?」我褪下了脂粉和高跟鞋,像是矮了一截。我忙挺了挺腰身,笑了一笑。又有熟人乙過來:「啊,唐小仙。聽說你結婚去了,是不是真的啊?」我僵了笑:哪個人嚼舌根嚼到姑奶奶我頭上來了?熟人甲又吱聲:「啊,是嗎?唐小仙,你嫁人了啊?」我順了順僵直的舌頭:「啊,嗯。是啊,嫁人了。」熟人乙追問:「什麼人啊?」我迫不得已:「啊,室內裝修設計師。」我咬牙切齒:鄭倫啊鄭倫,我被逼上梁山了啊。

孫佳人姍姍來遲,她一臉怨氣讓我彷彿看見她的頭頂上頂著一大口黑鍋。我忙挽上她的手:「佳人有何不如意,不妨說來聽聽。」孫佳人飽滿的雙唇抿成一條縫,雙眼也眯著,活脫脫一個奸人模樣。她開口:「走,先吃飯去。」

孫佳人把飯塞入口中惡狠狠地嚼,丟盡了知識分子和新婚美嬌娘的臉。她問我:「說吧,你是想先聽齷齪的呢,還是想先聽更齷齪的?」我的臉抽搐了一下,食慾大減,勉強道:「先來齷齪的吧,我老了,心臟不好。」

孫佳人賊溜溜的眼珠子轉了又轉,排查了四周的人,這才用氣音說了一句話。我翻了一個白眼:「孫小姐,這兒這麼吵,我又不識唇語,怎麼辦?」孫佳人吧唧吧唧嘴,終於說道:「老趙和小櫻桃有姦情。」我又給了她一個白眼:「我早知道啊。」孫佳人手中的勺子掉入湯碗,兩滴湯濺上她的裙子,她視而不見:「什……什麼,你知道?」我將紙巾塞到她手上:「不然你覺得小櫻桃為什麼會升那麼快?」

小櫻桃年方二十有四,與孫佳人和過去的唐小仙一樣,人稱證券分析師,如今級別與孫佳人一模一樣。而孫佳人口中的「老趙」,則被我們點頭哈腰地稱作「趙董」。小櫻桃未婚,老趙四十餘歲,喪偶。我唐小仙從沒有把他們之間的勾當稱作「姦情」,我覺得「兩廂情願,各取所需」更恰如其分。

孫佳人怨我:「你怎麼不早告訴我?」我吃菜:「這有什麼好說的?人不犯你,你也不要犯人。」孫佳人頭上的黑鍋又冉冉升騰:「我,我犯著他們了。」

小櫻桃初入「金世」不久,我就見到她鑽進趙董的大黑汽車。當時我就覺得,那大黑汽車有如一張血盆大口,吞下了一隻小羔羊。小櫻桃的級別升了又升時,公司並沒有流言飛語沸沸揚揚,這一是因為她長得文質彬彬,戴金絲眼鏡,一張櫻桃小口上從不抹大紅口紅,二則是因為她工作真的勤勤懇懇,分析報告也真的有理有據。可惜,這井水不犯河水的事,卻讓孫佳人攪和了。十幾小時前,孫佳人見到小櫻桃鑽上趙董的大黑汽車,一不小心就當了一回偵探。她躲在墨鏡和圍巾下,乘坐計程車跟蹤大黑汽車,跟到了一間大酒店門口,下了車繼續跟,又跟到了酒店大堂。待趙董和小櫻桃手挽手訂了房間后一扭身,孫佳人手忙腳亂,咚的一聲,一頭撞上了大理石柱子。三人面面相覷后,孫佳人拔腿就跑了。

孫佳人嘆氣:「唉,我與『金世』的緣分要盡了。」

這時,鄭倫給我打來電話:「小仙,我還是緊張啊。」此乃鄭倫在今日打給我的第六通電話,電話內容一成不變:他緊張。而他之所以緊張,是因為今早我對他說今晚他未來的丈母娘大人將召見他。鄭倫支支吾吾,也沒膽說出半個「不」字來。

我問:「究竟有什麼好緊張的?你不是身經百戰了嗎?」鄭倫抵抗:「我是身經百『打鬧』,真格的,我可沒經過。」我掩嘴笑了笑,嬌嗔道:「這次,可是荷槍實彈哦。」掛了電話,孫佳人道:「嘖嘖嘖,真是沒有比你這嘴臉更齷齪的了。」

「金世證券」的午飯時間並不足以讓孫佳人講述兩件事,所以她事先說的那件更齷齪的事,我沒有聽到。她急匆匆地往公司跑,只撂給我一句:「我可不能遲到啊,我可不能讓他們抓住我把柄啊。」

我將鄭倫從我家送至我家樓下時,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唐小仙,你摸摸我這一身汗。」我真的將手從他的衣服下面伸進去摸上他的背,果真濕漉漉的一片。鄭倫的背很厚實,肌肉很硬,我的手指頭在上面按了又按。鄭倫用雙臂圈住我的腰:「你的手再不出去,我可就要在這大冬天裡活活熱死了。」我抽出了手,又不雅地幫他把衣服往褲腰中掖了掖:「別著涼。」

鄭倫正兒八經:「你覺得未來的丈母娘大人對我滿不滿意?」我皺了皺鼻子:「不好說。你太緊張了,又太恭敬,像個太監。」鄭倫幾乎背過氣去:「太監?」我匆匆改口:「啊,不不不,是漢奸。」鄭倫仍大呼:「漢奸?漢奸也不行啊。」我又道:「唉,如果我媽不滿意你,我們的緣分也就盡了。」鄭倫屏住呼吸:「盡,盡了?」我苦笑,鄭倫卻更苦:「唐小仙,你不能這麼對我啊,是你說要和我結婚的,你不能出爾反爾啊。你看看,戒指我都戴上了。」我忍住笑,向他擺了擺一樣戴著戒指的手,就上樓了。

晚上,我和我媽睡在了一張床上。床左的唐媽媽說道:「我看行。」床右的唐小仙問道:「哦,哪兒行?」唐媽媽一笑:「我女兒覺得行的,我就覺得行。」故此,在鄭倫緊張得汗流浹背時,我唐小仙卻怡然自得。唐媽媽又說:「你是咱家學歷最高的一個,以後你不光能做主你的事,還能做主我和你爸的事呢。」

說到學歷,我的一顆小心臟抖了一抖。十年前,鄭倫的爸爸由於醫院的過失而喪命。這期間,鄭倫隨鄭媽媽先是奔走醫院,后是奔走法院,前前後後三年整。鄭倫的高中半途而廢,直至兩年前,他才念下一紙大學專科學位。

而我從美國念回來的那紙碩士學位證書,此時此刻就掛在我媽的床頭。一度,我媽還想把它掛在家門的正對面,在我的軟硬兼施下,她才收了手。末了,我是這麼對她說的:「我還想念博士呢,門口那塊地兒,留給我的博士證書好不好?」

我和鄭倫合夥騙了我媽,把他的大學專科上升為了大學本科。其實,這專不專、本不本的,在我唐小仙眼中輕於鴻毛,不過,在年近六旬的唐媽媽眼中,雖不至於重於泰山,但多少也比香山重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這一直是我唐小仙騙人的託詞。

我媽又開口:「他那個頭髮,能不能改一改啊?」我反駁:「媽,那小卷卷燙得多性感啊。」我媽再反駁:「一個大男人,什麼性不性感的?頭髮那麼蓬,又那麼長,好好的濃眉大眼都擋住了。」我咯咯笑:「您誇他濃眉大眼就可以了,至於頭髮,您提都不要再提了。」

我媽又開口:「還有啊,他可真能吃啊。我燒了二斤排骨,這也就剩下了二兩。」我哈哈笑:這鄭倫,緊張歸緊張,食量倒不見緊縮。我說:「媽,能吃是福。再說了,這說明您廚藝高。」

「嗯,我看這孩子行。」此乃我媽的綜上所述。

不過,就在我半睡半醒之間,我媽又把我叫醒了:「小仙,我看,你還是儘早告訴他你已經三十歲了吧。」我口中咕噥:「媽,您別杞人憂天了。」但我心中卻忐忑了:要不要告訴他呢。

周四,我在「小仙女裝店」監工時,接到了蔣有虎從他單位打來的電話。公務員蔣有虎以用單位的電話打電話為樂,而我卻不敢苟同。蔣有虎老生常談:「小仙,你給我一次機會好不好?」我不敢心慈手軟,決絕道:「蔣大哥,你永遠是我的好大哥。」

蔣有虎又問:「小仙,你在店裡嗎?」我答:「嗯。」蔣有虎孤注一擲:「那你看看四周,想想我幫你刷牆面、鋪地毯、油漆招牌的時光,我們,我們不是很幸福嗎?」蔣有虎的「很幸福」讓我的雞皮疙瘩通通蘇醒。我連連否認:「蔣有虎,我們是朋友。朋友共度的時光是很愉快,不是很幸福。」而且,此時此刻,我聽蔣有虎的話「看看四周」,也只見鄭倫的裝修隊幫我刷的新牆面、鋪的新地毯了,至於門口的招牌,也早就是鄭倫的傑作了,真是翻天覆地了。

聽蔣有虎不言不語,我又不忍了:「蔣大哥,你我認識十一年了。你我的情誼,不是我任何一個男朋友能取代的。」蔣有虎又蘇醒:「那為什麼?」我打斷他:「我說的情誼,是兄妹情誼。」蔣有虎掛了電話。單位的錢,我覺得也該能省則省。

我手機還沒來得及揣進兜兒里,就又響了。這次,是鄭倫。

鄭倫說:「仙兒,房間我訂好了,三〇六,你打個車先過去吧。我把手上這急活兒忙完了馬上到。」我紅著臉:「好吧,倫兒,我等你哦。」那邊,鄭倫作嘔吐狀。

鄭倫所說的三〇六房間,是一間酒店的房間,是孫佳人口中的滋生「姦情」的場所。我打了車,直奔那場所而去。是,我唐小仙要和他鄭倫上床了。

上床是我唐小仙主動提的,就像我當初主動提結婚一樣。

今早,我打電話告訴鄭倫:「我媽認可你了。」鄭倫呼出一口氣來:「終於可以消停消停了。」我搶白他:「你糊塗了吧?既然我得了你家的認可,你也得了我家的認可,那我們目前更應在結婚的征途上快馬加鞭啊,哪來的消停?」鄭倫囁嚅:「快,快什麼馬?加什麼鞭?」我坐在公車上偷偷摸摸地說道:「接下來,我們要試試看性生活是否和諧。」鄭倫在那邊大叫:「性生活?」

這次,鄭倫並沒有冥頑不靈。他在大叫了那一嗓子之後,馬上就道:「好,好啊。我覺得吧,是有必要試試看。」

第六話試試性生活是否和諧

我在三〇六房間的浴室中洗澡,嘴中哼著小調。我活到如今的三十歲,已告別處女膜整整十年了。十年前,我把我的第一次奉獻給了我的第一個男朋友。那時,我以為我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了。可在接下來的十年中,我又先後成為了其他三個男人的女人。孫佳人與我不同,她的丈夫焦陽就是她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男人。而他們第一次性生活的日子,也就是他們結婚的日子。孫佳人把我的歷史評價為:「唐小仙,你真是放浪形骸。」我不以為然。從我十八歲到三十歲的這十二年中,我全身心鑄造了長則三年,短則一載的四段愛情。說是全「身」心,自然包括心,也包括了身。

我唐小仙自認為距離「放浪形骸」還有十萬八千里,主動提上床,此乃生平第一次。三十歲的有文化的我,知道「所以」和「因此」同義,也知道「夫妻生活」和「性生活」同義。所以,因此,在我看來,在我計劃和讓我動心的鄭倫結為夫妻前,試試「夫妻生活」是否和諧是有必要的,而有必要的同時,也是利大於弊的。我唐小仙與第三任男朋友的性生活並不和諧,那時那刻,我雖不至於因此而抗拒與他白頭偕老,但此時此刻,我在婚前未雨綢繆卻好過婚後不知所措。至於弊,我只祈禱鄭倫別與孫佳人一般嘴臉,把「放浪」的帽子扣在我的腦袋上。

鄭倫敲門,咚咚咚三響,敲得我幾乎魂飛魄散,不知身處何時何處。

我拉攏浴袍,聽見鄭倫說道:「仙兒,開門啊。」我打開門,雙手叉腰:「倫兒,你終於來了。」鄭倫又一次作嘔吐狀。

我與鄭倫面對面而坐,聽他念念有詞:「小仙,我一直琢磨你這火速結婚,結婚前又火速上床的念頭都是從何而來。」我反問:「琢磨明白了嗎?」鄭倫嘆氣:「不明白。」我清了清嗓子:「鄭倫,它們都是從我三十年的人生經驗而來。我三十歲了,想嫁人,嫁得踏踏實實、明明白白,沒有後顧之憂。」

鄭倫顧不上聽我的長篇大論。他瞪大了眼睛,耳朵中嗡嗡的只有三十,三十,也許還迴響著回聲,十,十,十。我小聲喚他:「喂,鄭倫,你還好吧?」鄭倫眨了眨眼睛,撲哧一笑:「別逗了,就你這小樣兒,還三十呢?」我大喜,坐在床上顛了顛:「信不信由你。」

鄭倫臉上的肌肉抽動:「唐小仙,你葫蘆里到底賣的什麼葯?」我撩撥了一下濕漉漉的頭髮:「小女子賣身不賣葯。」鄭倫吞下一口口水,向我撲了過來。我問:「你不洗澡了?」鄭倫深呼吸一個回合:「洗,你等我啊。」

我一個人在床上呈「大」字。我的未來夫君,視洗澡如命。

孫佳人給我打來第一通電話時,鄭倫才剛剛撲上床來,電話我自然沒有接。孫佳人給我打來第二通至第四通電話時,我和鄭倫正在深入探討「性生活是否和諧」。孫佳人打來第五通電話時,我和鄭倫已結束探討,喘氣聲正此起彼伏。而孫佳人打來第六通電話時,我和鄭倫已坐起了身,兩對目光似乎與對方不共戴天。

剛剛,就在我喘著大氣閉目養神之時,鄭倫喘著大氣說:「小仙啊小仙,我還真沒看出來,你的前面一馬平川。」我不悅,一扭身背對著鄭倫。哪知,鄭倫又道:「後面倒是虎背熊腰。」我更不悅,又一扭身扭成正對著他。我開口:「鄭倫啊鄭倫,我也沒看出來,你五大三粗的,耐力卻只有這麼一點點。」一邊說,我還一邊伸了伸小拇指。鄭倫大呼:「耐力?一點點?唐小仙,你別血口噴人啊。剛剛是誰在我身下飄飄然的?」我雙手一拍床:「那我這該胖的不胖,該瘦的不瘦,一無是處,你賣的是哪門子力氣啊?」

喏,就是這樣了。我和鄭倫四目相對,似有不共戴天之仇。

鄭倫服軟:「我跟你開玩笑呢。」其實,如果我也服了軟,那這兩敗俱傷的玩笑也許就此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可惜,我唐小仙混跡社會這麼久,愣是沒混出忍氣吞聲的處世之道來。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我哼了一聲,又道:「我可沒跟你開玩笑。」

鄭倫氣急敗壞,跳下了床,抓上褲子就往頭上套,一邊套一邊說:「好啊你唐小仙,算你狠。行,既然我耐力只有一點點,既然我們性生活不和諧,那,那拉倒啊。」聽鄭倫這麼一說,我心想:算了,得饒人處且饒人。哪知,鄭倫又道:「你剛剛說什麼?說你三十歲了是吧?我實話實說吧,我早就看出來了。」鄭倫套好了衣服也蹬好了褲子,開門就走了,走之前,撂給我一句:「不再見,老女人。」

我在床上呆若木雞。這,這是怎麼了?過程明明是和諧的,結果怎麼卻是不歡而散呢?鄭倫這個王八蛋,竟叫我「老女人」,這不是往人傷口上撒鹽嗎?

孫佳人打來了第七通電話,我的手機在床頭柜上震動,震得我心煩意亂。我沒好氣,嚷嚷了一句:「孫佳人,我不欠你錢吧?」電話那邊無聲無息,半晌,我又試探了一句:「喂?」這下,孫佳人突然哇哇大哭,嚇得我不由自主「哎喲」一聲。

孫佳人抽泣:「小仙姐,我去你家住幾天行不行啊?」

「怎麼,和焦陽吵架了?」我用肩膀和耳朵夾著手機,雙手用來穿衣服。一個人光溜溜地置身酒店中,我直覺凄凄慘慘戚戚。

「不是吵架,是,是打架。」孫佳人依舊抽抽搭搭。

「怎麼不回娘家?」我問。孫佳人北京土生土長,家境小康,但其爹娘的言談舉止更似大富之家的家長。

「不回。我孫佳人什麼都不要,也得要骨氣。」

孫佳人的爹娘不喜歡焦陽,只因為焦陽是從河北農村奔出來的鄉下娃子。他們說過:「佳人啊,人不能越活越回去。」他們也說過:「佳人,你要是嫁了他,就等於是要養活一大家子的農村人啊。」他們還說過:「孫佳人,你要是嫁了他,就別再回這個家。」

焦陽是個工程師,至於是什麼工程師,我也說不好,只知道是與供水或是供氣有關。焦陽在考大學時一用力,就考來了北京。十一二年耳濡目染,他早已活脫脫變成了一個眉清目秀的北京小夥子。在孫佳人知道焦陽其實是河北農村人士時,她已經陷在愛情中不能自拔了。

我想及自己。在我知道鄭倫已沒有了爸爸時,我也沒能把自己拔出來。

孫佳人義無反顧地嫁給了焦陽,兩人買了一套一室一廳的房子,又打腫臉充胖子地去歐洲揮霍了一周,就幾近傾家蕩產了。孫家爹娘只有佳人這一個女兒,自然不至於將她逼到走投無路,不過,他們卻也真動了肝火,不顧念女兒的面子,指著焦陽的鼻子說過:「我們家真是前世欠你的。」

因為要骨氣,所以不可因與夫君不和而回娘家的孫佳人叫我:「小仙姐?收容我幾天,好不好?」

「好,好。」我心想:自己有煩心事時,不如聽聽別人的煩心事。也許我唐小仙的命比上雖不足,比下卻有餘。

我走出三〇六房間時,包內有鄭倫的兩隻襪子。這廝,來不及穿襪子,就從我這個老女人身邊遁走了。

下午五時,我去了鄭倫的「倫語裝修工作室」。鄭倫不在,鄭倫手下的那員女將將我認出:「你就是唐小仙,是不是?『小仙女裝店』就是你的吧?鄭哥他去你那邊了。」我吃驚:中午十二點才因為被我貶低了「耐力」而對我出言不遜的鄭倫,下午五點又去我的店為我效犬馬之勞了?

我吃驚之時,女將又伸出手來:「我叫蕭之惠。」我握了握她的手,心想:智慧,好名字,不過也比不上我小仙下凡。

蕭之惠又說:「恕我冒昧,你是不是鄭哥的女朋友呀?」我不動聲色地審視面前這冒昧的女子。她頭髮在腦後紮成一束,光亮亮的額頭十分飽滿,一看就看得出其中蘊藏著十二分的智慧。她有一對桃花眼,目光似醉非醉。她身穿藕荷色緊身毛衫,緊得像她的第二層皮膚。在她的壯觀之下,我正如鄭倫口中所說:一馬平川。我笑了笑:「是呀,而且,我們計劃結婚了。」蕭之惠一怔:「啊,是嗎?恭喜你們啊。」

我唐小仙一雙法眼不屑睜兩隻,只睜一隻我也看得出這蕭之惠乃一條狐狸精。

我打車直奔了「小仙女裝店」,躡手躡腳地趴在了店門口。鄭倫真的在。他背對著我,正在對裝修的工人們指手畫腳。

隔壁小甜突然拍了一下我的脊背,口中還喝出一聲「嘿」,嚇了我一跳。小甜眯眼笑:「姐,你幹嗎呢?」我瞪她:「沒幹嗎。快,你該幹嗎幹嗎去。」隔壁大齡女也飄至門口瞪小甜,小甜灰溜溜地鑽回了工作崗位。

我再看向「小仙女裝店」店內時,鄭倫一副身軀已立定在門口了。我們之間隔著一道玻璃門,我表情滑稽如小丑,他表情卻無風無浪如佛像。開了門,我說:「你在啊?」鄭倫點點頭:「明天就完工了,我來最後看一看。」完工?最後?這兩個詞讓沒少見大風大浪的唐小仙我生出一身冷汗。

我討好道:「我剛剛去了你的工作室。」

「哦,有什麼事?」鄭倫眼盯著工人,好像他們是顏如玉似的。

「沒什麼事。我,我就是想跟你說對不起。」蕭之惠的面目讓我沒膽子同鄭倫兜兜轉轉,先服軟,化干戈為玉帛,這才是上上策。

鄭倫還沒來得及反應,我的大哥蔣有虎就不請自來了。蔣有虎打開店門:「小仙?你,這,這是?」我迎上:「蔣大哥,你怎麼來了?我這兒正二度裝修呢。」鄭倫盯著我和蔣有虎,把蔣有虎盯得心中發毛:「這,這位是?」我沒來得及開口,鄭倫就道:「我是負責裝修的。」蔣有虎哦了一聲,不再把鄭倫放在眼中,抓上我的胳膊就說:「走,小仙,我們談一談。」這下,鄭倫一個箭步邁上來,把我揪到了他的身後:「我是唐小仙的男朋友,未婚夫。」蔣有虎又發毛:「你,你不是裝修的嗎?」鄭倫揚著下巴:「也是她未婚夫。」

裝修工人們也紛紛一動不動了,看著這好戲。這時,店門又被打開,孫佳人嚷嚷道:「小仙姐,公司的人說你結婚了,這是怎麼回事啊?」孫佳人見店內一尊尊人像,驚得聲音越來越小,最後又說了一句:「這,這又是怎麼回事啊?」鄭倫扭頭問我:「唐小仙,你結過婚了?」我連連否認:「哎呀,怎麼會啊?我是準備結婚,準備和你結婚。」鄭倫瞥了一眼蔣有虎:「聽見了嗎?聽見了嗎?」

蔣有虎一個人走了,我拉著孫佳人也走了。走之前,我和鄭倫還玩兒了一把異口同聲,對著對方說:「晚上我給你打電話。」

孫佳人唧唧喳喳:「小仙姐,那男人是什麼人?你男朋友?準備結婚了?公司中張三李四都知道了,我怎麼不知道?」我等她說得沒了氣兒,才所答非所問:「說說吧,你和焦陽怎麼了?」

孫佳人小嘴癟了癟,眼眶紅了:「他媽來了。」

焦陽的娘從河北鄉下入京,一是為了看看兒子兒媳婦,二是聽兒子的話,來北京的大醫院看看越來越不中用的眼睛。焦娘到北京的第一天,用不慣坐著的馬桶,孫佳人只得攙扶著婆婆一趟一趟地跑公共廁所。焦娘到北京的第二天,仍用不慣坐著的馬桶,孫佳人只得給婆婆買了一個小桶。這之後,孫佳人芳香的廁所就不再芳香了。在鄉下活了五十餘年的焦娘,並不認為人的排泄物需要時時清潔,就算孫佳人暗示了她,就算焦陽也暗示了她,她仍時時忘記清潔。

孫佳人又道:「不僅僅是廁所。小仙姐,你要親眼看看才好。她在飯桌上打噴嚏,不扭頭,不掩口,像是給飯菜淋浴一樣。她穿著鞋,一盤腿兒就上了床,我說她,她還說這地不臟,這鞋底兒不臟。」

孫佳人一直活在北京市中心,從小深知入家門須換鞋換衣,洗手須抹香皂,用牙籤剔牙時須掩口。她沒見識過農村習性,就連當初和焦陽結婚時,她也只不過是去那鎮那村擺了幾桌酒,擺完了,當日就回了北京。如今,焦娘的舉止讓她覺得匪夷所思、萬惡不赦。

不過,焦陽卻覺得不可赦的是孫佳人。今早,孫佳人一入廁所,就看見白花花的馬桶坐圈上有黃色液體,而婆婆用的小桶就濕漉漉地立在一邊。孫佳人大叫:「婆婆,您就不能把坐圈掀了再倒尿嗎?」婆婆一著急,再加上眼睛不中用,一下就磕在了茶几上。焦陽更著急,嚷了孫佳人:「你會不會好好說話?」孫佳人也著急:「我都要坐一屁股尿了,還怎麼好好說話?你媽她懂不懂什麼叫臟啊?」

啪,焦陽賞了孫佳人一個巴掌。

孫佳人一上午在公司又委屈又憤怒,所以給我打電話打得像奪命連環小飛刀。

我問:「你婆婆,就是你口中那個比老趙和小櫻桃更齷齪的人吧?」孫佳人點點頭:「沒錯,沒錯,還有焦陽,他最齷齪。」我嘆氣:「佳人妹妹,快快摒棄這個詞吧。她是你丈夫的母親,她是偉大的勞動人民,她再怎麼不符合你的衛生觀,也萬萬不可用這個詞。否則,你的婚姻凶多吉少啊。」孫佳人又哭了:「我的命怎麼這麼苦啊。」

我媽給我和孫佳人擺了一桌子菜,孫佳人吃得一嘴油光。她一邊吃一邊含糊道:「阿姨,我認您當乾媽吧。我親媽那邊,我是回不去了。」想想也對,孫佳人的親媽若聽了孫佳人這番苦,怕是會自吹自擂自己料事如神了。

廚房中,我媽問我:「你有沒有告訴鄭倫啊?」我糊塗:「告訴什麼?」我媽一瞪眼:「告訴他你三十歲了啊。」我點點頭:「告訴了,他不信,而且看樣子,信他也不介意。」我媽大喜:「那就是萬事俱備了?」可不是嗎?連性生活也是和諧的,那可不是萬事俱備,連東風也不欠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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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女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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