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九話禮成於火鍋店
我失魂落魄地飄向洗手間,心想:孫佳人的話是至理名言,婚前婚後一線之差,天壤之別。我邊想邊飄入洗手間,一句話正好傳入耳中:「女大五,白受苦。」我一怔,只覺這聲音耳熟。接著,另一個聲音附和:「可不是嗎?等男人功成名就了,她也人老珠黃了,這不是白受苦又是什麼?」
晴天霹靂。我辨出這兩個嗓音,正是出自給我和鄭倫頒髮結婚證的那二女之喉。那二女,皆四十歲上下,剛剛還如天使般祝我們幸福,現下就來議論我這大男人五歲的女人今後如何白受苦了。真是活脫脫的魔鬼!
我咬牙切齒地又飄出了洗手間。
公車上,我媽打來電話:「領了嗎?」
我有如行屍走肉:「領了。」
我唐小仙已是已婚人士了。平白無故地,我在這世上多了鄭家一家親人。我擁有的財產,也須分他鄭倫一半了。雖說,我倒也沒什麼財產。而且今後,我炯炯的雙目中只能有他鄭倫一人了,否則,我就會被扣上違法亂紀的帽子。如此說來,結婚的代名詞,乃脫胎換骨、重新為人。
我佝僂著背,吊著拉環,不知這次重新為人是幸還是不幸。為什麼此時此刻鄭倫不在我身邊?為什麼我會耳聞「女大五,白受苦」這番鬼話?我唐小仙在新婚之日,為什麼只覺棋錯一著?猛地,司機一腳剎車,我張著驚慌的大嘴,眼睜睜地目睹自己的手與拉環分別。我自車尾撲至車頭,尷尬不堪。媽的,全車人不多,座更少,只有我一人站立。我唐小仙前世罪孽深重嗎?否則為何今生連結婚都結得灰頭土臉?
「小仙女裝店」重裝開業,有人送來花籃。這次,送者並不是將花籃和花圈混為一談的孫佳人,而是大腦門兒蘊含大智慧的蕭之惠。隨花籃一併送到的還有一張卡片,其上寫有:祝財源滾滾。
我將花籃置於店門口,喜氣洋洋。如今鄭倫已是我唐小仙的人了,蕭之惠她若識時務,就來與我交好,她若執迷不悟,去與鄭倫交好,我大可以去法院狀告她破壞和美家庭,破壞安定社會。
小甜在我店中欷歔不已:「哇,這一翻修,真是不一樣啊。姐,我一下子覺得,我買不起你這兒的衣服了。」我悲喜交加,喜是喜在我這宰客的大刀即將由鈍變利,而悲是悲在人民大眾智商的低下。「包裝」二字橫行霸道,旨在換湯不換藥,價值卻躥高。我包裝了店面,小甜立馬就對店中的衣服給予了「買不起」的讚譽。
一上午,也沒有大娘大嬸來與我閑談。我向店外張望,還真先後望見了幾張熟面孔。她們路過我的店去超市,再從超市拎著大袋小袋路過我的店回家。她們望向我的店內,有的一愣,有的面無神情,總之,誰都沒沾我的店門。誰也不認為,我這明晃晃到有如金碧輝煌的女裝店,可以供她們打發時光家長里短。也許,我該把招牌上的「女裝」二字換成「時裝」,這就更上一層樓了。
中午,小甜給我買來一套煎餅。由於它出自對面商場內的美食城,由於它看似衛生,看似營養,所以它一套就價值人民幣六元。它也是包裝的典範。同樣的綠豆面兒、雞蛋,同樣的薄脆,搬入了美食城,價值就翻了番。為了不破壞我店內的總體視覺效果,我躲入了試衣間啃噬煎餅。曾幾何時,我還大咧咧地在店內一邊溜達一邊吸溜拉麵呢。可如今,我已知不好意思了。
店門打開。我把煎餅三裹兩裹藏入貨櫃,去招呼客人。不一會兒工夫,客人就付了錢,拎走了一條喇叭口長褲。付錢之前她也曾問:「能不能打個折啊?」我笑得得體:「不好意思,本店不議價。」就這一回合,她就欣然掏出了錢包,臨了還道:「其實你這兒的衣服,價錢挺公道的。」我聽得險些熱淚盈眶。
這已是我今天成交的第三位客人了。在我以翻修店面的形式換湯不換藥,治標不治本后,她們皆認為我所售的衣服價錢挺公道。非要等我武裝上華麗的表象,她們方能識別出我骨子下的公道,這到底是什麼毛病?
鄭倫在下午三點才掙扎著蘇醒,給我打來電話。他剛蘇醒后的聲音慵懶沙啞:「媳婦兒。」我一聽,只覺天旋地轉,轉得我險些跌倒在地、邊笑邊打滾兒。我唐小仙雖一身質樸,沒有婚紗也沒有蓋頭,但也終成了人家的媳婦兒。我嬌羞帶怯:「醒了?」鄭倫清了清嗓子,告別慵懶:「新床馬上送到,你先知會你媽一聲。」我也告別嬌羞:「誰媽?」鄭倫知錯能改:「咱,咱媽。」
真是的,二人都平白無故多出一個媽來。
我打電話給我媽:「新床馬上送到。」我媽將我視為天降救兵:「你爸已經到了,你自己和他說。」我只聽見我爸奪過電話:「唐小仙,你說說,你這先斬後奏是怎麼一回事?」我扭曲著關節撒嬌:「哎呀,爸,人家新婚,您這又斬又奏的,多不吉利呀。」我爸也知錯能改:「噢,噢,我,我不是那個意思。」我乘勝而上:「您是哪個意思呀?爸,您這三十歲的女兒,已將結婚作為頭等的大事,千軍萬馬阻擋不住。而如今這社會,瞬息萬變,我今天不結,明天萬一結不了了,您說我冤不冤呀?」我爸被我說得頭昏腦漲,半天才囁嚅一句:「可,可你跟你媽,也應該事先告訴我一聲啊。」我一人做事一人當:「是我慫恿我媽不告訴您的。可我這也是一番良苦用心呀,您說您,鞭長莫及,在南方干著急急得滿嘴牙疼,北方的我和我媽還得心疼您是不是?這現在多好,您回來北京,直接見女婿見親家,多省心。」
就這樣,我爸被我的伶牙俐齒攆得節節退敗。而這時,我又聽電話那邊叮咚一聲門鈴。我媽張羅道:「快快快,掛了吧,新床都到了。」我爸只好掛了電話,同去張羅了。而這邊,我唐小仙佩服自己的口才佩服得五體投地。
傍晚五點,我在店內關了店門關了燈,借著夕陽西下,紅光滿面地數了數鈔票,再掏出賬本和計算器,專心致志地結了賬。這周一的利潤,已與之前周末的利潤不相上下。我啦啦啦地唱了兩嗓子美聲。
我打了車直接回家,接上等在家門口的爸媽,又直接去了火鍋店。那間火鍋店位於我家和鄭倫家中間,也位於北京的西三環和西四環中間,名叫「圓緣」。它雖不赫赫有名,卻也常常座無虛席。今晚,在那裡,將舉行鄭唐兩家喜結良緣的喜宴,而出席者只有鄭家三口,以及唐家三口。
計程車上,我坐在前排,我爸媽坐在後排。我扭著脖子跟板著面孔的父親大人哼唧:「爹爹,您還生小女的氣呢?」我爸哼了一聲,中氣十足。這時,我媽胡亂揮了揮手:「哎呀,你爸哪有那麼小氣啊?剛剛他幫你收拾床,收拾得來勁著呢。」我對我媽這「小氣」一詞暗暗叫絕,它讓我爸動了動嘴皮子,卻一個音兒也沒發。我眼瞅著他把殘餘的氣,統統咽回了腹腔。
我順著我媽的話麻利往下爬:「那新床好不好看?鄭倫自己買的,我還見都沒見過呢。」我媽不答我,反問:「那你剛才還不上樓看看?」我指了指手機上的時間:「這都已經遲到了。」我爸終於發話:「你急什麼急?一點兒女孩子的矜持都沒了。」我瞪他:「如今我只講求效率。」女孩子?我早就不是了。
唐家三口到時,鄭家三口已經到了。再見鄭倫,我心頭竟別有一番情愫。他的小卷頭髮依舊,濃眉大眼也依舊,他西裝革履,在這旁人皆擼胳膊挽袖子的火鍋店中獨樹一幟。他比他站著的媽媽高出一頭,比他坐著的奶奶魁梧一倍。哦,對了,她們也是我的媽媽和奶奶了。我心頭那番情愫,應稱之為陌生的溫暖,像是自己即將被好心的陌生人家收養。
鄭倫見到我們,迎上前來,深深一鞠躬:「爸,媽。」這下,我媽既尷尬又激動,漲紅了臉。至於我爸,眼角和嘴角同時一抽,有如革命戰士不幸中彈。我體諒他:這麼一素不相識的小夥子冷不丁叫誰一聲爸,誰都得抽。
鄭媽媽也迎上前來,我紅著臉:「媽。」這聲一出口,我緊繃繃的經絡終於放鬆,心頭巨石也終於入土,像是完成了一件極難完成的任務。從今以後,我再嚷嚷出這「媽」字,就會有兩名中老年婦女應聲而至了。
還是「奶奶」這稱呼好,天下不知有多少人共用這一詞。
我們圍坐一桌,我爸媽向奶奶問好,稱她為「鄭倫奶奶」。奶奶祖籍山西,話少,有口音。那一次我初登鄭倫家門時,奶奶問過我老家是什麼地方,我說老家是天津。奶奶又問:「天津什麼地方啊?」我自作主張答得籠統:「市裡。」接著,耳背的奶奶點點頭:「哦,順義啊。」我氣餒:這一籠統,從天津市裡就直奔北京郊區了。奶奶今年八十二歲,拄拐,因為一年前往床上坐時沒坐好,坐在了地上,傷了大致是胯骨的那麼一塊骨頭。從一年前的卧床,到今天的拄拐上下五層樓,老太太真可謂堅忍不拔。
一般人家吃火鍋都吃得大同小異,無非是牛羊肉、海鮮、豆製品再加菌類若干。我沒話找話:「啊,真巧,我們兩家人口味差不多呢。」鄭倫一聽,附和道:「啊,是啊,真是有緣分啊。」可我再一細想想:這話真是做作,吃火鍋能吃出什麼口味差別來?辣與不辣?也就這個了吧。
我兩個媽面對面坐著,互相偷偷地瞄看對方。我親媽雖年長我婆婆三歲,但在皮膚上卻略勝一籌。她熱愛健康的作息,也熱愛用黃瓜皮和雞蛋殼裡殘留的蛋清美容。她們的髮型如出一轍,耳上或耳下,中卷或大卷,只取決於當下距她們上一次去理髮店的時間是短還是長。我再看向鄭倫頭上性感的小卷,那效果,與理髮店無關,只出自美髮店。我兩個媽的身形也相差無幾,一米六齣頭,不胖不瘦,但腰間有贅肉。到了她們這把年紀,誰沒贅肉只能代表誰沒福氣。
長方形的桌中央,銅鍋內沸沸揚揚。我一直推崇銅鍋和木炭的原汁原味,那不是這鋼那鋼和這爐那爐等現代科技的產物可媲美的。
我和鄭倫面對面,鍋上升騰著朦朧的水汽。我們四目交織,我直覺滄海桑田也不過一瞬間。可真的才一瞬間,鄭倫的額頭就滴下一滴汗來。我為之一振,覺得美好畫面如泡沫般稍縱即逝。我低聲道:「幹嗎穿西裝,吃火鍋多熱。」鄭倫倒高聲:「第一次見叔叔,我當然要穿得正式一點啊。」當然,之後他又匆匆改口:「不是,是見爸。」
我爸坐在鄭倫奶奶的對面,看著鄭倫和奶奶的中間。他一聽這話,立馬挺了挺腰板:「嗯,嗯。不用拘謹。」可其實最拘謹的那一個,非他莫屬。我爸身材高瘦,長胳膊長腿。他一直以為,他女兒會遺傳他,出落成螳螂般的女模特。但結果,我險些淪落成了童裝模特。我號稱一米六,其實一米五八。我自認為個子小是利大於弊的,雖說一直生活在人家的眼皮之下,但好歹看似青春。於我而言,青春已逾越了結婚,上升為了目前的頭等大事。我爸戴眼鏡,典型的知識分子以及優秀黨員的容貌。他在我媽和我面前,倒是活潑的,但在生人比如鄭家的面前,則僅存端莊了。他靦腆極了,連屬於他唐家的女婿也不敢細細瞧個明白。
我唐小仙的第一場喜宴波瀾不驚。只聽得我媽說:「我這閨女嬌生慣養,您以後可得多擔待。」又聽得我婆婆說:「您放心,我不會委屈小仙的。」我只覺我媽乾脆利索,事先為我扣上嬌慣的帽子,免得我婆婆以及婆婆的婆婆一上來就把我當做使喚丫頭。我又覺我婆婆寬厚慈善,表裡如一,她那句「您放心」一出口,我的一顆心倒是先放得穩穩噹噹了。
至於我爸,和奶奶相仿,一張嘴只吃不說。我那次初登鄭倫家門時,就見奶奶食量驚人,遠遠在我之上。而今日我爸坐在她對面,頗有比試之意。我只見這邊一筷子,那邊一筷子,有如巔峰論劍。我一看就看了個明白:這二人,頭銜都乃一家中的大家長,可其實均是傀儡。
鄭倫的食量應遺傳於奶奶。他雖大汗淋漓,卻仍大快朵頤。
喜宴結束后,鄭唐兩家六口人相繼走出圓緣火鍋店。我和鄭倫走在最後,他偷偷摸摸牽上我的手,俯首至我耳邊:「媳婦兒。」我撲哧一笑:「傻小子,娶個媳婦兒美成這樣。」鄭倫傻笑:「美成哪樣了?」
他鄭倫與我唐小仙一樣,此時此刻被婚姻的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吞沒,頭腦混沌、表情誇張、手足無措。
走到門外,唐家的傀儡大家長興緻勃勃:「來,我代表我們幾個家長,祝福你們倆孩子,閃婚閃得美滿,美滿到白頭偕老。」我瞠目結舌:「爸,您,您也知道『閃婚』這詞兒啊?」我爸喝酒喝美了,顛著腳得意揚揚:「你別小看了你爸,你爸我時髦著呢。」我媽替我爸不好意思:「哎呀,走走走,回家了。」
就這樣,鄭唐兩家背道而馳,各回各家了。這隻有至親沒有好友的喜宴勝利閉幕。這既無聘禮也無嫁妝的婚姻也隨之正式拉開序幕。這沒有新房只有新床的洞房不在今天,今天,我雖已開始了為人妻的人生,但依舊跟著父母回了唐家。而我的丈夫鄭倫,也依舊回了鄭家。至於我們的洞房之夜,將發生在我們旅行歸來之時。剛剛在火鍋店,我們兩家已商榷妥當,我和鄭倫即將依從旅行結婚的套路開展:近日內,我們將去往他市遊玩,返京后,先宴請鄭倫一大家,後去到天津,宴請我唐小仙一大家,最後,宴不宴我們的好友,就是我們自己的事了。這商榷結果的雛形本就是我和鄭倫的計劃,我們不喜婚慶車隊排成排,更不喜酒桌几十近一百,一切從簡為好。鄭倫和我高舉反對鋪張浪費的旗幟,鄭唐兩家家長唯余我倆是瞻。
第十話我要和你離婚
唐家一行三人回到家時,孫家的獨生女孫佳人已在唐家家門口蜷坐成一團。她見了我爸比見了她爸還親,站得筆直:「叔叔,您回來了?幾時回來的啊?」我擠上前開門,給她一個後腦勺:「你是要在我家生根發芽了吧?」孫佳人把屎盆子扣在我頭上:「誰讓你害我被焦陽攆去酒店?」我不甘被栽贓嫁禍:「屁話,我害你?我清醒時的句句真理你一句都不聽,我沒睡醒時附和了你一句歪理,你倒當聖旨了。」
我爸我媽把我和孫佳人踹入家門:「要吵裡面吵,別在外丟人現眼。」我爸和我媽同是國家機關人員,與蔣有虎一樣,人稱「公務員」。雖說,如今的公務員中已接連出現了官官相護肥頭大耳之輩,但他們二人卻一直立於清正廉潔的隊伍中,一輩子沒被人說過閑言閑語,故此越老越怕丟人現眼。
孫佳人就勢入了我家家門,踹下了高跟鞋就直直躥向我的卧房。我家只有三間房,我爸媽一間,我一間,外加一間書房。這幾日,我夜夜與孫佳人同床共枕,她睡覺時呼吸沉重,而壓於我身的四肢則更為沉重。
孫佳人站在我卧房的門口,屈膝大呼:「哇,好棒的床啊。」我看不見「好棒的床」,只從旁側看見孫佳人兩腿一蹬,一個魚躍,不見了。而那砰的一聲代表她撲上了我的床,正在床墊上彈上彈下,那也代表,我和鄭倫的新婚之床,被她孫佳人玷污了。
我三步並做兩步趕上前去,靠在卧房的門框上。
好,好棒的床。白色床墊下的床體,由兩圈白色木板中間夾著一圈絳紅色玻璃面組成,而床頭是三個白色的木格子,其中嵌有三個絳紅色玻璃質的字母,TXX,代表著我的尊姓大名「唐小仙」。它線條幹凈,沒有一彎弧度也沒有一筆雕花。它的色彩更乾淨,白色在絳紅色的映襯下,無瑕得像霞光下的雪。
我一把掐上孫佳人的屁股:「你給我起來。」孫佳人疼得彈起來,跑去向我爸媽告狀:「叔叔阿姨,你們看小仙姐還有一丁點兒女人味兒嗎?」我媽向著我:「你們倆半斤八兩。」我爸也向著我:「你沒看那床上寫著她的名字嗎?誰動她就能跟誰急。」
我仰在床上打電話給鄭倫:「這床天下獨一無二?」鄭倫剛剛到家,一邊換衣服一邊說:「我找合作廠家定做的,還加十萬火急。」
可不,閃婚自然也要「閃床」。雖說洞房不急,但結婚終須有點兒結婚的行頭。我來回摸了摸床頭的字母:「你那邊那張,也是我的名字?」鄭倫不答我,反而說:「不說了,我洗澡了啊。」我正欲再言,電話中已是嘟嘟聲了。
這廝,新婚之夜洗澡第一,新娘第二。太誇張了吧。
在位於書房的我的那張舊床之上,我和孫佳人又一夜同床共枕。至於新床,須待洞房之夜方能啟用。
孫佳人面向天花板:「明天我去你店中拿幾件衣服穿。」我糾正她:「不是拿,是買。」孫佳人不言不語,胸腔內卻彷彿有雄心壯志。我將臉側向她:「喂,你真打算不回家了?打算長期作戰?」孫佳人目不斜視:「我是騎虎難下啊,只好騎下去。」「騎到焦陽八抬大轎抬你回去?」我覺得這事兒太渺茫。孫佳人卻覺得這事太美好,笑嘻嘻道:「遲早有這麼一天。」
我用胳膊肘頂了頂孫佳人:「妹妹,聽姐一句話,你不回家住可以,你不向焦陽低頭也可以,但你必須去看看你婆婆,背著焦陽當著焦陽都可以,你必須同你婆婆化解了這個僵局。」孫佳人將嘴嘟向天花板:「一見她,我人就先僵了。」見她冥頑不靈,我又嚇唬她:「那你休想焦陽會向你低頭。」孫佳人膽兒小,一嚇就能嚇住。她若有所思,半晌,終於道:「自從他讓我住酒店,他還一直沒給我打電話呢。」
孫佳人這孩子,真是白白活了二十八載。工作前由父母保護,除了學習就是吃喝拉撒。工作后又從天而降了唐小仙這麼個貴人,保護她順順噹噹、一步一個腳印地穩步上升。我的腳在被子下踢了踢她的腳:「孫佳人,你自己長大一點好不好?」孫佳人一把抱牢我的胳膊:「我長,我長。」我失笑:「長什麼長?你除了長頭髮就是長指甲。」
第二天,周二,我一覺醒來嘆了第一口氣,唉,我何時才能告別大齡單身的生活?而下一秒,我直挺挺地坐直身子,我,我好像已經告別了啊。我竟一夜安眠?我竟睡了個渾然忘我,不知今朝是幾何?
我掀下孫佳人壓著我的腿的腿,奔回自己的卧室,撲在光溜溜的新床墊上。我媽聞聲而至:「怎麼了,怎麼了?」我眼淚汪汪:「媽,我結婚了是不是,是不是真的?」我媽系著圍裙走回廚房,半道兒上對坐在客廳中的我爸說:「這孩子,神經遲鈍。昨天結婚,今天才反應過來。」
看來,我真的是結婚了,昨天。
我一如往昔地去了「小仙女裝店」,在新婚的第二天仍堅守工作崗位。孫佳人又穿了我的衣服去公司,她說:「昨天就有不下三個人跟我說,我的衣服怎麼好像和唐小仙的一樣啊。」女人看衣服,眼尖得厲害。
夫君鄭倫在去工作室之前,來我的店中探視我。我言不由衷:「咱都夫妻了,不用這麼勞神勞力了吧?」鄭倫一聳肩:「也對,那我走了。」我一急,一把把他揪住:「喂,來都來了,別急著走啊。」鄭倫就勢回身將我抱入懷中:「媳婦兒,自打和你拿了結婚證,我這心裡怎麼覺得怪怪的呢?」我又一急,仰著臉問:「怪?哪兒怪了?」鄭倫將我的頭按在他胸膛上:「覺得人生多了份責任。小仙,我會讓你幸福的。」
哦,天哪,多麼好的一個夫君!責任?終於有人對我唐小仙負責了。
不過可惜,才不過區區十小時后,我就對他的「負責」火冒三丈了。我唐小仙在新婚第二天,就讓「離婚」二字出了口,如此看來,閃婚還真不是好玩兒的。
傍晚六時許,我飢腸轆轆地打電話給夫君鄭倫:「下班後來找我吃飯吧。」鄭倫一副公事公辦的腔調:「我今天加班,晚點兒再找你,你自己先吃吧。」我遭遇了這一盆冷水,心頭心火卻躥升:什麼事能比新娘子的事更重要?這婚結的,真是一切從簡,連新婚的濃情蜜意也捎帶著簡下去了。
孫佳人不請自來,來了以後就拎上五六件衣服佔住試衣間試個沒完沒了。後來的客人排隊等候:「你這兒生意可真好啊。」看在孫佳人給我當了回托兒的分兒上,我立馬就寬恕了她的攪和行徑。等候的人數到了三時,孫佳人終於款款地打開了試衣間的門。她把手上的四件衣服往我懷中一扔:「都要了。」看在其他客人的面子上,我對她畢恭畢敬:「好的,您稍等。」
孫佳人一張裝模作樣的貴婦嘴臉,讓三名客人中的兩名試妥了衣服二話不說就付了錢,誰都不划價,像是一劃就劃掉了自己的身價一樣。至於另一名,沒試就走了,走時還低眉順眼的,像是為耽誤了「貴店」的寶貴時間而不好意思。待三人都走光了,孫佳人還在假模假式地挑選著其他衣服。我心想:你這貴婦可真有閑工夫。
我贈給孫佳人一套新衣新褲。她雖羞於白吃我的,白穿我的,但囊中卻更加羞澀。我讓她與我一起吃飯,她卻說還有事,先走一步了。我問她什麼事,她卻敷衍我:「哎呀,沒什麼事。」
走遠了三步,她又回頭說:「對了,小仙姐,我把你真正結婚了的喜訊傳播到公司了。」我點點頭,揮手把她攆走了。傳播了也好,反正遲早要請他們一干人等吃吃喜酒,不如多給他們點兒時間攢攢紅包。
我又在七時左右關燈關門。小甜聽我拉下捲簾鐵門,從隔壁探出腦袋:「姐,又早退啊。」我慚愧:「嗯,你可別學我啊,你務必堅守到最後一刻。」小甜又繼續打探:「姐,你這兩天生意很好吧?我見人很多啊。」我鎖好了鐵門,一邊邁步一邊說:「湊合,湊合。」哪知,小甜一把把我擒住:「那你請不請導購啊?請我吧。」我將目光探向隔壁襯衫店:「怎麼,這邊要倒閉了?」小甜一甩手:「胡說什麼呢你?我們這是國際品牌連鎖店,怎麼會倒閉。」
她一甩手,我顛顛兒地就溜了,也沒再問她這國際品牌的導購為什麼想投奔我這廣州品牌。其實說「品牌」我也覺得很慚愧。我這一麻袋一麻袋的貨,只不過是出自一家重質量的成衣作坊而已。
我直奔「倫語裝修工作室」,手拎加班時的首選食物——漢堡和可樂,以一副賢妻的姿態掩蓋一張悍婦的嘴臉。加班?新婚還加班?我倒要看看你加的是哪門子班?
工作室門口,我和鄭倫的一員男將相向而行。我以嫂子的姿態先開口:「剛下班呀?辛苦了。」男將一怔,再一開口,就把我氣了個半死不活。他說:「你,你是哪位?」我氣到手抖腳抖,心想:雖說我們只匆匆見過一面,雖說在那一面中,你鄭哥也沒有介紹我乃何方神聖,但你小子也不至於把我這面孔忘了個一乾二淨吧?少說你嫂子我也還有幾分姿色吧。我仰了仰下巴:「我是鄭倫的妻子。」這下,男將又怔了。而我,堂而皇之地入了工作室的大門。
可下一秒,驀地,我也怔了。我向夫君鄭倫的辦公室半掩的門中張望,只望見他和蕭之惠的側臉。蕭之惠半臉清淚,而他鄭倫則半臉焦急,場面曖昧。我心想:若是我這時將一枚生雞蛋扔到鄭倫的臉上,那他那一臉焦急,能綽綽有餘將生雞蛋烹為荷包蛋吧。
我一腳踹上鄭倫辦公室的門,悍婦嘴臉蠢蠢欲動。鄭倫和蕭之惠齊刷刷地望向我,我笑裡藏刀,雙手一舉:「嘿嘿,我來送吃的。」鄭倫一臉呆瓜蠢相,而蕭之惠脊背僵直。
我皺一皺眉:「喲,之惠妹妹,怎麼哭了?你鄭哥欺負你了?」一邊說,我一邊撂下吃的,撫上蕭之惠的背,強大的電流透過她的衣服,再透過她的皮肉,直穿她五臟六腑。蕭之惠一震過後,又如梨花帶雨:「鄭哥他人那麼好,怎麼會欺負我?」這時,鄭倫一隻抓有紙巾的手伸了過來,而不等我有所反應,蕭之惠就將紙巾接了過去。電光火石之間,他們手碰手、心連心,骯髒至不堪入目。我只覺,我情何以堪?
我一把扒拉上蕭之惠的手,她兩指一抖,抖下了拭淚的紙巾。在她紅彤彤濕漉漉的桃花眼的凝望下,我只聽鄭倫聲音如雷鳴:「唐小仙,你幹什麼呢?」
我一甩頭,大義凜然如刑場上遭奸臣誣陷的忠臣:「你們這又是幹什麼呢?」
「小蕭她受人欺負,受了委屈,你還莫名其妙地跑來火上澆油。」鄭倫又製造雷鳴。
「我,我不委屈?新婚第二天我跑來給你送飯,卻抓著你和這狐狸精眉來眼去、動手動腳。我,我不委屈嗎?」我越說越委屈,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天搶地。
蕭之惠一愣,不由自主地囁嚅了一聲:「新婚?」鄭倫沒聽見,可我聽了個真切。她像是剛剛獲知這個喜訊,故此如遭晴天霹靂。但下一秒,她又大聲囁嚅了一聲:「狐狸精?」隨即,她的淚水汩汩,彷彿肝腸寸斷。
鄭倫腦門兒青筋若隱若現:「唐小仙,你莫名其妙、血口噴人。」
完了,都完了。我和鄭倫的感情彷彿海市蜃樓一般。身為夫妻的我們,他既不信我,我也不信他。試圖回憶戀愛中種種感人肺腑的往事,卻又少之又少。只有蕭之惠的大腦門兒越來越大,像星球一般由遠至近,撞在眼前。
我隨之現出粗鄙形象:「姓鄭的,你他媽的給姑奶奶聽好了,我要和你離婚。」
語畢,我奔出鄭倫的辦公室,奔出「倫語裝修工作室」。我背後依舊有雷鳴:「要離婚?好啊,你以為我不想離啊?」
我再一次與鄭倫的那員男將面對面。他該下班卻不下班,趴在門口豎著耳朵瞪著眼,見我奔出,驚慌失措之餘竟說道:「鄭嫂您慢走。」我再次被他氣到手抖腳抖:「鄭個屁嫂啊?你沒聽見我們要離婚了啊?」
鄭倫他手底下,到底都是些什麼妖孽?
下了樓,我憤憤地打電話給孫佳人:「過來陪我吃飯。」可惜了我那漢堡可樂,白白拱手讓給了狐狸精,早知如此,不如在其中加半斤砒霜。孫佳人如脫胎換骨一般:「小仙姐,你還沒吃飯呢?不好意思啊,我沒辦法陪你了。我正陪我婆婆散步呢。」我大驚:這小妮子,還真言聽計從於我了。昨天我才剛剛勸她先降伏婆婆,今天她就陪其散步去了。
掛了電話,我一扭臉,用餘光瞥見了鄭倫那氣人的男將立於我身後。我扭頭:「你幹什麼?」他伸手:「我叫吳哲,大家叫我阿哲。」我敷衍地同他握了握手:「你哲不哲的,關我什麼事?」吳哲又氣我:「鄭哥和之惠的事,關不關你的事啊?」媽的,他竟把我的丈夫和另一個女人相提並論。鄭哥和之惠?真是刺耳如錐子扎。
我手指著吳哲的鼻子尖兒:「快,知道多少,稟報多少。」吳哲個子矮,梳平頭,國字臉,與一貫的風流倜儻、才華橫溢的設計師形象相去甚遠。接著,我只見他過分分明的雙眼皮兒大眼一眨:「鄭嫂,今後還請互相關照、多多關照啊。」我一驚:他這由書獃子變成八面玲瓏的功夫,並不亞於我由賢妻變成悍婦的身手啊。互相關照?看來,是要我提攜他呀。如今真是沒有活雷鋒了。
吳哲在我前面若無其事地走,我尾隨其後邊走邊想:就你這謹慎勁兒,不做卧底真是屈才了。生生走了十幾分鐘,我不見他有歇腳的跡象,不得不追上前,攔住了他:「停,停。我說那什麼哲啊,走到哪兒你才放心啊?我們已經走了好幾里了吧,你放心吧,他們不會發現我們的。」
在我的啰里啰唆之下,吳哲終於在東張西望了一圈后,向我娓娓道來。
今天下午,蕭之惠代表「倫語裝修」去與那山西煤老闆洽談他那六套新套房的設計方案。不料,大肚腩的煤老闆之前對蕭之惠一見傾心,這二見則更發現她如花似玉、前凸后翹,頓生了歹心。他把手搭上了蕭之惠的香肩,蕭之惠驚慌中企圖奪門而出,但門已被煤老闆上了鎖。就這樣,煤老闆一邊念叨著「你今天從了我,方案啊,錢啊,我統統從你」,一邊在辦公室中追逐蕭之惠。蕭之惠被追得心驚膽戰,三魂少了兩魂半,末了,抄上了茶几上的水果刀。煤老闆心想不可以因小失大,蕭之惠這才虎口脫險。
吳哲講得有聲有色,我卻聽得半信半疑:「你怎麼知道的?」吳哲面色慚愧:「隔牆有耳唄。」可不,剛剛他在牆外,還把我撒潑的一段聽了個真切!
蕭之惠從煤老闆處回歸公司,自然要向鄭倫彙報戰果。而鄭倫見她因公受了委屈與侮辱,也自然要安慰安慰她。如此一來,我唐小仙還真是撒潑,莫名其妙、血口噴人了。不過,我篤信,我所噴之人僅僅一人,那就是我的夫君鄭倫也。至於蕭之惠,她一日對我夫君暗送秋波,我就一日稱她為「狐狸精」,沒得商量。
這時,吳哲突然面色驚慌:「你,你怎麼哭了?」
我聽了這話也一驚:我哭了?可不是嗎,臉上濕漉漉冰冰涼的。我扭過臉:「你先走吧。」吳哲欲言又止,我扭回臉:「有什麼事以後再說吧。」
我唐小仙心頭的堤壩不知不覺潰決了。我多麼怕鄭倫的不忠,又多麼怕「離婚」二字。自從看見鄭倫和蕭之惠四目相對的那一秒,我已咬緊牙關,對那「怕」視而不見。我不知道我有多在乎鄭倫,但我知道,我在乎我這來之不易卻又似易如反掌的婚姻。當下,當一切真相大白,我終於可仰天長嘆:我的鄭倫沒有不忠於我,我也不會變成離異婦女。但那「怕」卻已不在我的掌握中,它讓我悄悄淚流滿面,就像一根繃緊的皮筋,終於可以癱軟。
我突然回過神,想到了吳哲的「互相關照」,但左看看右瞧瞧,他卻已不見。
我撒丫子就往「倫語裝修室」跑,一邊跑一邊給鄭倫打電話,不過他沒接。
等我跑到了「倫語」所在的大樓樓下,我一眼就看見了鄭倫。他正在一個賣臭豆腐的小攤前大吃臭豆腐。
我一步一步接近他,只見他面部肌肉十分活分,又咬又嚼、欷歔吞咽,好一副心無旁騖的樣子。我走過去,好一副賢妻的樣子:「再給你買一份兒?」鄭倫瞥了我一眼,繼續大嚼。我小鳥依人般湊過去:「對不起嘛,對不起。」鄭倫腮邊沾有醬汁,卻還好意思頤指氣使:「你哪兒對不起我了?」我服軟服到底:「人家不該不信任你嘛。」我沒有供出通風報信的吳哲,而是佯裝自己幡然悔悟的模樣。出賣同志的事,我唐小仙不做。鄭倫那簇被我口口聲聲拱高的心火,在我的軟語下熄了大半。他最後板了一次面孔:「去,再給我買一份兒。」我美滋滋地先為他抹凈了臉上的醬汁,后又去買了十二塊臭豆腐,再我一口、他一口地分享完畢。冬日的臭豆腐,莫名其妙的香噴噴。
末了,我還是問了:「小蕭呢?走了?」鄭倫搶白我:「不走怎麼著,還跟著我回家啊?」鄭倫還給我講述了蕭之惠和煤老闆的羊入虎口以及虎口脫險的事,那情節,和吳哲口中的簡直是不差毫釐。
送我送至家門口后,鄭倫將我吻了又吻,吻得我幾乎想就在這麵包車中將他扒光。不過他卻突然正兒八經地說:「小仙,我們今後可不可以彼此信任?」我也正經地實話實說:「可我不信任蕭之惠。」鄭倫輕搖了搖我的肩:「你信任我就可以了。我既然和你結了婚,我既然說會給你幸福,那我就不會再看別的女人一眼。」
多堅定的語調,多美妙的誓言,這才是新婚。我唐小仙幾乎陶醉了。正醉到一半,我的腹中突然發出咕嚕咕嚕聲。我不好意思:「沒吃晚飯,餓了。」鄭倫失笑。我問他:「你不餓?幾塊臭豆腐就可充饑?」鄭倫坦白:「吃臭豆腐之前,我還吃了你買的兩個漢堡和十串羊肉串兒。」鄭倫又坦白:「你氣得我什麼都不想了,只想吃。」我哭笑各半:這是哪門子氣法?越氣越開胃?另外,我的漢堡終究沒入狐狸精的胃,這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