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回 北固橋郭英賣馬 辟邪巷希真論劍

第七十三回 北固橋郭英賣馬 辟邪巷希真論劍

第七十三回北固橋郭英賣馬辟邪巷希真論劍

卻說孫高、薛寶當時上前說道:「衙內還有一件事求懇,提轄切勿推卻。」希真道:「請教。」兩個說道:「衙內夜間對我等說,提轄這般仁德君子,實在少有,衙內情願過房與你老人家做個乾兒子,萬勿推卻。」陳希真道:「阿也,什麼話!諒陳希真是何等樣人,雖是稍長几年,與太尉廝熟,此時貴賤懸殊。雖是衙內雅愛,不怕辱沒,太尉得知,須任陳某無禮。」衙內道:「家父處已稟明了。」孫高道:「正是太尉的主意。」說時遲,那時快,兩個親隨早明晃晃的點起兩枝臂膊大的蠟燭,插在那帶來的台兒上,捧上畫桌來擺著。希真那裡攔得住。撥火棒便去拖過一張椅子,那愁太平便把陳希真推在椅子上按定。高衙內跪下去便拜。希真欲待回禮,吃兩個沒腦子幫住了手,實足足受了八個頭兒。那麗卿立在屏風邊,光著兩眼看他們做作,呆默默地只不做聲。那蒼頭、養娘都忍不住笑。拜畢,陳希真道:「二位哥,這不是弄我,折盡了我的草料!說不得,我兒過來,同哥哥廝見了。」麗卿走到中間來,同高衙內又拜了四拜。

陳希真讓了坐位,麗卿去老兒的肩下坐了,蒼頭、養娘送茶過來。希真吩咐蒼頭:「快去叫個皰丁,整頓酒筵。倘來不及,酒樓去做些現成湊上,色色都要美好。」高衙內道:「恁地要費事!」卻坐著不起身。蒼頭去巷口皰丁家轉了回來道:「今日大好日,皰丁不得空,不在家裡。」希真道:「只好委曲酒樓上去胡亂搬些來罷。」希真道:「我記得衙內今年好似二十九歲了?」衙內道:「舊年孩兒曾對干爺說過二十八歲。」希真道:「衙內長你妹子十歲。」衙內道:「如此說,賢妹是十九歲了。」陳希真道:「雖則衙內大十歲,看去卻與小女差不多,全不似三十光景。畢竟富貴人家,安養得好。」高衙內道:「孩兒那有賢妹這般後生。」孫薛二人道:「卻真是差不多。」只見陳麗卿緩緩立起身,對父親道:「孩兒沒事進去罷?」希真道:「你進去不妨,各位處告了。」麗卿又都道了萬福,冉冉的往屏風後轉去了。養娘也隨了進去。高衙內那雙眼睛直送進去。

少頃,酒保挑了酒席,送到後面去。蒼頭安排搬來。那衙內兩個親隨也來相幫伏侍,擺桌凳,安杯。陳希真苦苦的勸衙內坐了首位,孫高第二,薛寶第三。輪流把盞,吃了兩三巡。希真只將素酒相陪,自有幾種蔬菜。衙內道:「爹爹真不開葷么?」希真道:「我昨日說過的,要到月盡夜。」兩個矮方巾起身告辭道:「小可委實要到親戚處賀喜,不能奉陪。衙內在此寬用杯不妨。」希真已知其意,假留了一回,送出門去。轉身來,高衙內已出席候著。希真一隻手挽著衙內的手,一隻手拍著他肩道:「我的兒,我怎想有這塊福氣!如今已是一家人,進到裡面去何妨。」便叫把酒席移到后軒去,吩咐養娘:「一發請姑娘出來陪哥哥。」高衙內聽見這一句,好似啞子掘著藏金,心裡說不出的歡喜。只見養娘伏侍麗卿出來,高衙內又唱個喏,麗卿又道個萬福。希真笑道:「家無常禮,只管文縐縐的幾時了!」遂自己居中坐了,教女兒伺衙內對面坐了。養娘來斟酒。高衙內亦不敢十分多看,只是左一眼右一眼的飄過去,險些兒把魂靈飄落。麗卿有時眼光同他撞著,只不怎麼。高衙內問道:「西門外鴛鴦嶺好景緻,賢妹去過否?」麗卿道:「不曾。」衙內道:「那裡有個天妃廟,近來桃花盛開,干爺何不領賢妹去耍子?」希真道:「家裡無人,老漢不十分教他出門。」衙內道:「耍子何妨。」那衙內想不出的話去逗引麗卿開口,麗卿只答應了便住口,再不多說。希真去陪他說些閑話。看看下午席散,高衙內只得動身,卻又坐下,吃兩杯茶。外面親隨也吃了酒飯,備好了馬。希真送衙內出來,親隨也來講了飯。希真叫蒼頭把自己燭台來替換了,將那原來的燭台交還親隨帶回。希真道:「容日來謝太尉。今日初次,不便留你,下次就在老漢處歇宿都不妨。」衙內道:「爹爹不要反勞,孩兒不時的會來。」高衙內上馬去了。附近的鄰舍有幾個識得的,都說道:「這老兒從新顛倒,這般舉止!花枝般的女兒,豈不吃他勾引了?」

那陳希真進來,叫把兩枝大燭移到后軒吹滅了,看著女兒長嘆一口氣道:「我只因勢力不敵,故此降志辱身,求個出路。只是委曲了你,多受幾日腌。我成就了都-大法,皆你之功也。」麗卿道:「爹爹休說這般話,孩兒夜來原說已都依了。只要爹爹安穩,就是那廝有些長短,我只捺著便了。」希真甚喜,道:「好孝順兒子!我計必成。但只是家中只得一匹川馬,臨走時還少一副腳力。我亦時常頭口行里去留心,不是擠不得銀錢,實在好的絕無。」麗卿道:「只好再商。」

卻說高衙內得意揚揚回到殿帥府前,孫高、薛寶已在那裡等著,拱手道:「衙內恭喜!」衙內大笑。一同進府,到書房裡都坐下,孫高道:「衙內,我這計如何?如今這人怕不是衙內的!」高衙內道:「計便有大半靈了,只恐求親時他卻推阻,豈不是加倍的陪了吃虧。」孫薛二人齊說道:「沒事,那老兒卻不比得那年張教頭。你看他方才的那些言語,卻十分迎著來。我看他已是千肯,只不好自己開口。我這邊若一去說,必成無疑。卻不可太說得驟了。衙內不時的去溫存著,不可冷落。太尉處便趁早去稟知,恐那老兒早晚來謝,弄得兩不鬥頭。」衙內道:「說得是。」

當晚衙內就去見了父親,把這節事從頭至尾說了一遍。高太尉道:「你這廝想不到的去做!陳老希雖則起先同我認識,他不過一個退休的提轄,你卻去拜他做老子,又要他的女兒,少不得又是討來做正,無故撳我同他做親家公。況且你左弄一個女娘,右弄一個女娘,還怕不夠。勸你不如省些精神,斷了念罷!」高衙內磕頭禮拜道:「我的爺,斷得來時,孩兒早自斷了,只是那人委實的可人心坎兒。爹爹這一次與我作成,下次就有好的也不敢再要了。」太尉道:「我不是意懶,你記得那年為林沖的老婆,費盡多少心血,只一場空。陸謙、富安的老小,現在還養著。」衙內介面道:「不,不,這陳老希不似那林沖,他已千肯,只要父親一說便成了。只不可就說。」高太尉道:「我見他時,只謝過寄你。至那親事,你自去說。做不成時,休來纏我。」衙內道:「只須父親如此。」當夜無話。

次日,陳希真換了在家眼色,騎了女兒那匹川馬,叫個馬保兒招呼著,到殿帥府來拜謝。適值高大尉伺候官家大閱,不在府里。希真等他不回,只得留下帖兒,囑咐了言語,與衙內相見了。衙內道:「正要到干爺府上來。」當時款待了酒飯。希真辭歸,將錢開發馬保兒,便問那保兒道:「我要買匹好馬,但一時好的難遇,你可曉得那裡有?」保幾道:「今日聽得他們說,北固橋郭教頭昨日死了,他有匹棗騮好馬,有名喚做『穿雲電』,因無喪葬之費,聽他娘子說要賣。小人亦曾見來,果然好馬。」希真驚問道:「莫不是郭英教頭么?」保兒道:「正是他。」希真嘆口氣道:「我卻知道那郭英是個好漢,端的好武藝,年紀又不大,家裡又貧,妻兒又弱,並未發跡,怎麼就死了?他坐下的馬,怕不是好的,不知此時賣去否?」保兒道:「這卻不知。」希真道:「你少待,同我走遭。」

希真忙去後面,叫麗卿取出銀子,只揀一大包,不必稱,取來揣在懷裡,叫保兒領路,一口氣奔到北固橋郭英家。卻是幾椽平屋,只聽那郭英的娘子在裡面冷清清的哭。陳希真進去,叫聲:「郭大嫂!」那娘子收淚,抱著個孩子出來,見了問道:「丈丈府上何處?尋誰說話?」希真道:「小人姓陳,住在東大街,素亦認識郭大哥,不知怎的不在了?」娘子道:「便是撇得好苦。丈丈到寒舍何事?」希真道:「聽說郭大哥有匹坐騎,不要了,要賣,可有此事?」娘子道:「有的。」希真道:「可賣去否?」娘子道:「先夫未死的前兩日,便放信出去。至今莫說買,看也不曾有人來看。還有幾個看也不曾看見,先說道這馬不值甚錢。奴氣不過,將來拴在後面,不去問人賣。」希真道:「小人委實要買,肯出價錢,可叫小人看看否?」娘子道:「在後面,請進來看,不妨。」希真叫保兒外面坐地,跟那娘子進裡面天井內看時,吃那一驚,只見那馬拴在槽邊,垂著頭啃那蹄子。希真把他周身相了一相,問娘子道:「為何餓得他這般瘦?」娘子道:「便是先夫在日,雖甚愛惜,亦有時不能餵飽他;及至病重時,那裡有心理會到他,所以落了膘。」希真又去看了看牙齒,道:「你要賣多少銀子?」娘子道:「不瞞丈丈說,說價也由我討,只奴是本分人,老實說與你,先夫病重時,並不說落價錢,只對奴說:有識得的,便賤些也賣了;倘不遇著識貨的,情願沒草料餓死了他,也不賣。前日有一個人勸我賣與湯鍋上,說倒有五七兩銀子。吃我發揮他一頓。今丈丈真箇要買,隨你自說罷。」希真道:「我說不要怪。」娘子道:「何怪之有!」希真委實看得那馬合意得緊,便脫口說道:「與你一百兩足色紋銀何如?」娘子暗驚道:「卻不道還值這許多,落得再要些。」便道:「一百兩少些,求加加。」希真道:「竟是一百二十兩。」娘子忖道:「再不賣時,恐決裂了。」遂問道:「丈丈,你端的買這馬去做甚?」希真道:「不瞞大嫂,我有個兒子在南營里做提轄,別的馬不中他騎,特訪聞府上這匹好馬,故而來買。」那娘子道:「這般說,你只管將了去,銀子卻要好的。」希真忙去斜對門錢鋪內,唱個喏,取出銀包,央那朝奉天平上稱足一百二十兩,忙捧過來,交付娘子收了,便叫馬保兒入裡面去牽那馬出來。

那娘子收了銀子,見牽了馬去,想起丈夫在日,止不住那腮邊的淚,雨點般的落下來。希真老大不過意。娘子道:「丈丈,還有副鞍韉,是這馬上的,你一發買了去罷,省得在奴的眼角頭。」希真去看了看,已是破的了。希真道:「鞍韉我便不要,你如果嫌馬價少,我再添你些罷。」說罷,去銀包里又取出十兩來重的一錠銀與娘子。娘子那裡肯收,說道:「奴自己睹物傷心,並非嫌銀少。」希真道:「把與郭大哥買陌紙錢,小官官買些飲食也好。」便安在桌兒上。又取了二十兩銀子,賞與馬保兒道:「你取了,不可這裡來討除頭。」保兒接了。娘子道:「那副鞍韉,便送與丈丈罷。」希真道:「家裡自有。」便唱個喏道:「小人告辭了。」娘子抱著孩子回個萬福,道:「丈丈慢行。孩兒有好日,必當補報。」希真叫保兒牽馬先走,自己隨後隨著去了。那四鄰看見的人都不信了,說道:「這老兒忒好癖,好道有些瘋了,擠一百五六十兩銀子,卻來買這麼一匹馬,馬肉只不過十六文錢一斤。王老兒家那匹磨麥的騾子,買來時只十五六兩銀子,比他強壯得多哩!」卻說那娘子有了那些銀兩,便去央親族相幫,料理了丈夫的喪事。將那副鞍韉,就丈夫靈前哭著燒化了。不必題他。

且說那陳希真買了那馬,轉了個灣,找一個茶店坐下,把那馬拴在茶店門口,對馬保兒說道:「你自去罷,馬我自己會牽。郭寡婦家不許再去纏,我在這打聽。」保兒應道:「小人不去。」謝了謝,歡歡喜喜跑回自己家裡去了。那希真吃了一回茶,又把那馬看了好歇,起身牽了回去。兀自走幾步,迴轉頭來看看。到家門口,敲開門,自己牽人後面,拴在廊檐柱子上,叫聲道:「卿兒,那馬我已買了來也。」麗卿正在樓上,聽見這句,飛跑的下胡梯來,忙問道:「爹爹,馬在那裡?」笑嘻嘻的到廊下來看了一回,十分歡喜,問道:「爹爹,多少銀子買的?」希真道:「正價銀一百二十兩,又添了三十兩,共一百五十兩。」麗卿連聲道:「便宜,便宜。」希真道:「不貴么?」麗卿道:「不貴,不貴。那匹川馬也是一百兩銀子買的,雖然好,那裡及得他來。但不知幾歲口了?」希真道:「我看過,八歲口了。」又笑道:「你便恁的相得准,我且去箭園裡放個轡頭看,試試你的眼力何如?」麗卿搖手道:「此刻還騎他不得。此刻他正落膘,勉強騎必然騎壞,反不如那匹川馬。待用好水草,好米料,將息他到十來日,再多溜他幾轉。那時孩兒騎上他,出個轡頭來叫爹爹看。」

希真笑道:「恁地你倒好去做馬保了。天晚了,我且牽到箭園馬房裡去,好好餵養。我得這副腳力,緩急可靠矣。」就把用剩的銀兩,仍交麗卿收好了。自己牽馬到後面拴好,上了料,走出來。只見蒼頭來回道:「高衙內來回拜……」說不了,那衙內已先進來,將著高俅的名帖,說道:「家父因官家議論討梁山的軍務,國事在身,不能親來,特著孩兒回拜。」陳希真道:「什麼道理,反要衙內勞步,且裡面坐地。」希真叫道:「卿兒,你的哥哥來了。」麗卿在樓上應了一聲,好一歇,慢慢地走下來,相見了。希真便以酒食相待,教女兒一同相陪。

說話間,高衙內看那軒亭精雅,稱讚了一回。只見那壁上懸著一口寶劍,便問道:「這口劍可是賢妹的?」希真道:「正是。」衙內便要看,希真自去取來。到席上看時,只見那劍靶上細絲絛結著,上面赤金嵌出「青-」兩個字,靶上又墜著蝴蝶結子,雙歧杏黃回須捲毛獅子吞口,劍鞘上裹著綠沙魚皮菜花鋼螭虎鉸鏈,上面有十四個字道:「秋水-寒-茫虹光鍔吐蓮花質。」也是赤金嵌的。希真便把那口劍,怞出一段來與高衙內看。只見那高衙內打了個寒噤,覺得那股冷氣夾臉的噴出來,毛髮皆豎。看那鋒刃時,乃是四指開鋒,一指厚的脊樑,鏡面也似的明亮,遠望卻是一汪水,照耀得人的臉都青了。連靶共重七斤四兩,長四尺二寸。高衙內問道:「干爺,你這口劍是那裡買來的?」希真道:「那裡去買,這是老漢祖上留下來。這劍砍銅剁鐵,如削竹木。我祖上隨真宗皇帝征討澶淵,帶去邊庭上,不知出過了多少人。這劍歸家后,但逢陰雨天,他便嘯響。老漢幼時聽得先祖說,那幾年這劍懸挂的所在,燈下往往見有人影立著,細看卻又不見。又那嘯響時,往往躍出鞘外。近年來想是那些精靈也漸漸銷散了,這些景象亦不多見。我這個痴丫頭,就把他當做性命一般,放在他床裡面,陪著他睡。今日因鞘上有些損壞,方才修好了,所以掛在這裡。」衙內道:「妹子,你既這般好他,諒必舞得更好,便請舞一回何如?」麗卿笑道:「刀劍是殺人的勾當,有什麼好看!」高衙內道:「好妹妹,不要著我吃碰。」希真道:「我兒,既是哥哥恁地說,你就舞了一回罷。」麗卿吃催退不過,只得立起身來,挽起袖子,去路里怞出那口劍來,走下階檐,開了一個四門。高衙內夾著一雙眼,看著麗卿,連珠箭的喝彩。麗卿舞罷,把來插入鞘內,交付養娘捧去樓上收了,放下袖子,仍去坐了。高衙內道:「端的舞得好。」希真笑道:「衙內污眼。」當時又吃了幾杯。希真又引衙內到軒后看了一回,也有些假山湖石花木之類,右手一帶曲折游廊。天色已晚,高衙內辭了回去。

話休絮煩,自此以後,衙內日日到希真家來,時常送些衣服、玩好、飲食之類。希真便將酒食待他,只陪住他,不去應酬別事。衙內有時也歇在希真家,從不教女兒迴避。那麗卿打起精神,只和親兄妹一般看承,片言微笑,都不苟且。那衙內看得那麗卿吹彈得破的龐兒,恨不得一口水吞他下去,只礙著這老兒夾在中間討厭。有時故意說些風話挑撥,希真一面顧著女兒的顏色,一面把閑話架開去。那麗卿只記著他父親吩咐的言語,捺住那股氣。衙內只管去催孫薛二人來說親,二人只動衙內再寬耐幾日更好。不覺已是八九日了,希真對女兒道:「我的都-大法,又磨去了一大半日子,那廝卻不來說起親事,卻更妙。再挨到幾日,功程圓滿,得空就走他娘。」麗卿道:「孩兒也巴不得快快過去,實在受不得了。」希真道:「好兒子,再是一兩日,你只推身子不安,去迴避了罷。」

說著話,高衙內又到。希直接他進來。那衙內將著一塊碧玉禁步、一顆珠子,說道:「送與賢妹添妝。」希真笑道:「怎麼只管要你費錢。」叫麗卿謝了收去。衙內道:「自家兄妹,謝什麼!」那一日,一大家說說笑笑,少不得又是吃酒。剛至半酣,蒼頭進來回道:「外面張老爺來辭行,老爺說要會他,已請進廳上了。」希真道:「我曉得了。你只顧自去,我就出來。」希真忙換了件道袍,說道:「你二人寬吃兩杯,我會客就來。」吩咐養娘道:「你小心伏侍,不許走開。」忙走出廳上去了。

那衙內見老兒已去,放心大膽,笑迷迷的只管訂住了麗卿看。麗卿吃他看不過,也笑了,一面把頭低了去。衙內吃他那一笑,弄得七魄落地,三魂升天,骨頭酥軟了。一時色膽如天,便將右腳桌底下來勾麗卿的腳。叵耐那張八仙桌子生得闊,麗卿那雙腳又縮在椅子邊,卻勾不著。高內衙叫聲:「妹子,我和你到軒后假山洞裡去耍看。」麗卿道:「不過如此,有甚好看。哥哥自己也好去,並非不認得。」衙內道:「聽得妹子的箭園十分好,哥哥卻不曾見,何不領我去看看?」麗卿道:「且待爹爹來,一同去。」衙內見他只不動身,便對養娘道:「你去把酒燙燙來。」養娘捧著壺道:「酒還火熱,燙他怎的!」衙內道:「妹子,你的酒冷了,我與你換。」一面說,一面把麗卿面前酒杯內的殘酒,搶來一飲而盡;去養娘手裡取那壺,花花花的滿斟一杯,先自己嘗了嘗,雙手捧與麗卿道:「妹子,你嘗嘗哥哥的這杯熱酒。」那麗卿已是坐不穩了,又吃他這一撥,那裡再忍得,便霍的立起身來,那兩朵紅雲夾耳根泛上來,恨不得一把抓來摔殺他;轉一念,記起父親的千叮萬囑。只得捺了又捺的捺下去,走去外邊那椅上坐著,低了頭只不做聲。衙內覺得沒趣,只顧吃酒,還只道他怕羞。

希真送那客去了,急轉后軒,只見女兒坐在一邊,衙內獨自吃酒,見希真來,起身道:「干爺請坐。」希真道:「我兒,何不陪你哥哥吃杯,卻在外邊坐地?我兒,哥哥已是一家人,不要只管這般生刺刺地。」麗卿半晌說道:「哥哥要與孩兒把盞,不敢當他的,故而讓開。」說罷,仍起身入席。麗卿道:「爹爹,哥哥說要到箭園裡去耍子。」希真道:「最好,我們何不就移杯盤到箭廳上去。」三人正要立起身,只見蒼頭來稟道:「太尉府里差一個體己人來,請衙內快回去,說有要緊事。」希真道:「既然尊大人有正事,衙內且請自便,過日再見。那箭園內桃花還未謝哩。」衙內道:「孩兒也不吃飯了,就此告辭。」

希真送了衙內轉來,問女兒道:「方才那廝可說什麼?」麗卿搖著頭道:「不說甚。方才廳上什麼客,爹爹去陪這半日?」希真道:「就是到沂州府去的那張百戶,我托他帶那信。我兒,將來那廝再來,你竟迴避罷,我有話支吾。」

卻說衙內回去,老子前去完結了那件事,便自去叫孫高、薛寶兩個到面前道:「我要死了,看來這命不久矣!」孫薛二人道:「衙內怎說這話?」衙內道:「這話,這話!你兩個全不替我分憂。他索性不肯,我也斷了念。許多日子,只叫我去干嫖,引得那雌兒睡夢裡都來纏我。我沒處消遣,只好把家裡的這幾個來熄火,卻又可厭。正是吃殺點心當不得飯!魚兒掛臭,貓兒叫瘦。你兩個到底怎地?」兩個沒腦子慌忙說道:「衙內息怒。並不是我二人不當心,只是這節事,不得不如此長線放遠鷂兒。今衙內這般說,我二人便去,管取成功。」衙內道:「好呀,我平日又不待你們錯。」那衙內覺得小便處有些-痛,到裡面去了。

這兩個沒腦子,飛也似的到希真家裡,見了希真。希真問道:「二位少晤。」兩個齊說道:「正是多日不來親近。今日一則來侯候,一則有件正經事。」希真道:「什麼事?」二人道:「替今愛姑娘說一頭媒,不知肯俯允否?」希真笑道:「感謝二位。想二位說的,諒必不錯,但不知是那一家?」孫高道:「提轄試猜猜看。」希真把眼泛了一泛,笑道:「我怕猜不著。莫不是我那乾兒子仰之彌?」二人呵呵大笑道:「你老人家真是神仙。便是這頭親事何如?」陳希真道:「我聽說衙內已有兩房正室夫人,卻又要小女做甚?」孫高道:「提轄聽稟:那衙內雖有兩房正室,他卻頂著三房香火。太尉是第二房。那兩位一位是大房的,一位是三房的,只有太尉這第二房,還不曾定.提轄若肯俯允,令愛便是太尉的親媳婦,比那兩位不同,但不知尊意若何。」希真道:「實不瞞二位說,這頭親老漢甚是願意,但與太尉貴賤不敵奈何?」孫高道:「提轄休說這話。太尉與提轄心腹至交,豈可因貴賤而論,只求台允,太尉那有不喜。」希真道:「如此說,深仗二位大力。但只是老漢尚有三件事,並非勒。若太尉依得,莫說這個丫頭,便是十個女兒,我也送上。如不能依,休怪老漢執拗,卻是不肯。」孫薛二人道:「請教。」希真道:「一件是不必說,太尉定依得:我老漢又無男兒,只靠這個女兒,衙內既與我做女婿,便要他把我做親爺看待,我後半世就靠著他。」孫薛二人道:「這事不難。」「第二件,小女雖是第三次進他的門,聞知得衙內就要銓選知府,那副恭人紫浩,卻要先把與小女。第三件,老漢姓好靜養,太尉那後花園內的那座虛明閣,須要送我安居。這三件事,若半件兒不依,體提。」

孫薛二人商量道:「這事我們難好做主,且去稟過太尉定奪。」二人辭去,對衙內說了。衙內歡喜得個獅子滾繡球,便道:「有何依不得,有何依不得!只是一件事,我在這裡不樂。」二人問道:「甚事?」衙內道:「那雌兒的臉好像撒過霜的,裝呆搭痴,恐他不省得風流,取來卻不淘氣。」孫高道:「非也。衙內你不曉得,他是清白人家女兒,那肯同那三瓦四舍的奉迎。他既與你做夫妻,自然又是一樣。衙內,女娘們須要這般穩重的好。」衙內便引他二人同去稟了高俅。高俅道:「那兩件都應了他。只他要我的虛明閣,且去虛應著,等過了門再商。」衙內大喜,便叫孫薛二人去回報了希真,「就在他那首選日子,我在這裡等信。」二人去了兩個時辰,轉來道:「事已妥洽。那陳老希說道,日子太遲,恐怕天熱;太近,他又要趕辦些妝奩,揀定了四月初四日下聘,初十日合巹。」高俅道:「如此甚好。到底你們兩個會幹事。」叫備酒筵,先謝二位大媒。當日高俅叫衙內陪他二人飲酒至夜,二人謝了歸家。

不說那薛寶,單說那孫高,吃得酩酊爛醉,回到家裡。方才坐下,蒼頭稟道:「大老爺回來了,方才到得。」孫高聽得,一個攏踵立起來道:「快請來敘話。」原來那孫高排行第二,他還有個哥子,叫做孫靜。為人極有機謀,渾身是計,又深曉兵法,凡有那戰陣營務之事,件件識得。只是存心不正,一味夤緣高俅,是高俅手下第一個蔑片。凡是高俅作惡害人之事,都與他商量;但是他定的主意,再無錯著。因此高俅喜歡他,提拔他做到推官之職。他卻不去就任,只在高俅府里串打些浮頭食,詐些油水過日子。高俅也捨不得他去。京城裡無一個不怕他,都叫他做孫刺蝟。那日因奉高俅的鈞旨,到歸德府公幹方回,天色已夜,不便進府。當晚兩兄弟見了,各說些寒溫。孫靜道:「近日高府里沒甚事么?」孫高道:「沒甚大事,只是我今日與他兒子張了一頭雌兒,卻甚順利,一弄就成,少不得有些謝我。」孫靜便問:「是誰家的?」孫高把陳希真那節事從頭至尾說了一遍。孫靜聽罷,搖著頭道:「你且慢歡喜。這事尷尬,其中必有詐,這是唱籌量沙的計。」孫高沉吟半晌道:「這計我卻擬不出,莫不成叫他女兒做甚歹事害人?」孫靜道:「他也不能害人,只不過高飛遠走而已。你們空費氣力,張羅一番,吃人嘲笑。且待我明日見高俅時,點破了他,再設一個法兒,管教他插翅也飛不去。今日你醉了,且去睡,明日我對你說。」不知孫靜定出甚計,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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