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何奕看著鄭微笑著擦眼淚,無奈地說,「女孩子就是這樣,少宜也是,平時爭強好勝地,看到稍微悲情一點的電視劇就哭得稀里嘩啦的,真想不通。」
鄭微說,「沒辦法,女人就是容易為別人的故事流自己的眼淚,挺可笑的。」她眼睛還紅著,興緻卻陡然高漲了起來,站起來招呼道,「別光說那些閑雜人等不相干的事,喝酒啊!」
大夥紛紛點頭。如果說起初她喝酒還有三分保留的話,現在就是來者不拒,越喝就好像越清醒,在這樣的氣勢如虹之下,那些酒場上的老手都連稱怕了她。
買了單,一行人說說笑笑走到飯店門口,何奕半開玩笑地提議,「現在還早,要不要找個地方開始下一場?」
鄭微爽快地點頭,「都沒事吧,沒倒下的都來啊,去泡PUB還是唱K?」
何奕有些意外,他見她起初心神不寧的樣子,料到她飯後還有約會,不過是說來逗逗她,沒想到她還當了真。在場的都是二分一些年輕的中層和骨幹,平時關係比較好,又都是愛玩的,聽見鄭微提議,紛紛響應,幾輛車浩浩蕩蕩直接開往說好的地點。
在KTV包廂里,大夥又點了幾扎啤酒,都是半醉的狀態,東倒西歪的玩牌的玩牌,唱歌的唱歌。何奕一向都是麥霸,唱張學友的歌頗有幾分神似,一連幾首下來都是他所謂的成名曲,唱著唱著,才發現到了這邊之後,東道主忽然變得很安靜,背靠在沙發上,靜靜地一聲不吭。何奕跟她關係一向最鐵,一屁股坐到她身邊,「怎麼了,剛才還好端端地,誰給你氣受了,哥哥我給你出氣。」
鄭微推了他一把,「去去,唱你的歌去,這首歌我喜歡,今天唱得不錯,超水平發揮啊,我聽著呢。」
何奕就坐在她身邊,拿起麥克風繼續唱。
「……我唱得她心醉,我唱得她心碎,成年人分手后都像無所謂,和朋友一起買卡拉OK,唱我的歌陪著人們流淚,嘿……陪著人們流淚……」他轉過頭,「換一首,今天唱這個不太應景,要不我給你唱首祝壽歌?」
鄭微鼓掌,「這首唱的好。」然後拿起啤酒杯跟他碰杯,「我幹了,你喝不喝隨便你。」
何奕哪甘示弱,仰頭喝到底,還嘀咕說,「回去又有臉色看了……看吧,電話來了……」
他掏出了手機,一看號碼,驚訝地皺了皺眉,示意把音響的聲音調弱一些,然後邊接邊走出包廂外的走廊。
沒過幾分鐘,他推門進來,沉著一張臉。
有人笑道,「何奕,老婆查崗了吧?」
他惱怒地擺了擺手,「不是。你們繼續吧,我要先走了。」他是大夥中的活躍份子,大家紛紛說,「你走了我們還有什麼意思,怕老婆也不能被管得死死的呀,叫你們家韋少宜一起過來。」
鄭微也說,「是呀,叫少宜一起過來,她沒事老待在家裡幹嘛?」
何奕說,「是她還好。電話是陳大助理打來的,說我們項目部的質保文件有問題,讓我親自連夜修改給他,老王,估計你也得跟我回去,有些數據還得從你們市場部那邊提供。」
大家都說,「他至於嗎,有什麼不能明天上班再做的。」
「算了算了,官大一級壓死人,你們又不是不知道他那個脾氣,明天一早東西不放在他辦公桌前,臉色只怕更不好看了。」何奕拿起外套,「老王,我們走吧。」
這樣一來,誰都覺得有幾分掃興,「周渠還沒他拽呢。」
鄭微看到這種情景,也拎起東西站了起來,「依我看,既然他們有事,大家也一起散了吧,下次沒事的時候再玩得盡興一點。」
她既然都這樣說的,眾人也都點頭。
出到門口,有車的人紛紛說,「鄭微,要不要我送你?」
何奕也說,「你不是住大院嗎,我正好送你一程,走吧。」
鄭微搖了搖頭,「你先回去吧,這裡離我大學母校挺近的,時間也還早,我過去走走,順便散散酒氣。」
「你一個女孩子,又喝了酒,在外面不安全,跟我回去吧。」何奕說。
鄭微把他推上車,「走吧走吧,叫你別管我,啰嗦什麼。」
何奕一付會意的表情,「哦,我知道了,你另有安排是嗎,說出來,我們也不是不識趣的人呀,那我可走了啊,你小心點。」
鄭微送走了他們,一個人沿著人行道往G大的方向走,她知道自己喝了不少,腳步有些虛浮,但是神志卻從來沒有這麼清明,腦子裡是一片空白的澄凈。
G大就在前面一個路口,畢業快四年了,連校門都不是當初的那個樣子,不過鄭微還是輕易地找到了以前最常去的那個籃球場,她坐在旁邊的觀眾席上,幽暗處隱隱有成雙成對的身影,只是不知幾年後,這些恨不能兩個並作一體的人又會是怎樣的天各一方。
她坐了一會,包里的手機再度震動了起來。這一次她終於接起了電話,還沒開口,那邊的焦灼的聲音就傳了過來,「你在哪,幹嘛不接電話……說話呀,你怎麼了,我打了多少個電話你知道嗎?」
他當然看不見她此刻的表情,只聽見她說,「不好意思,我沒聽見,我現在在G大籃球場,你要不要過來?」
他疑惑地說,「你跑去那幹嘛……微微,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她淡淡地說,「沒什麼事,很久沒回來看看了。你要是過來的話,我們再說吧。」
他來得很快,也許是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連時間的流逝都沒留心。他坐到她身邊的時候她才發覺,這樣的地點,這樣的場景太過熟悉,但怎麼也沒辦法跟回憶重疊。
「喝了不少吧,臉紅成這樣。」他的聲音里有心疼的責怪。
她轉過頭去,看著他嫣然一笑,這笑容讓他有片刻的暈眩,每天,他們微笑著點頭示意,他有多久沒有親眼再見到這讓他魂牽夢繫的開懷笑臉。
他著了魔似的抬起了手,想要輕輕地觸碰她笑容綻放的臉頰,那裡有無數次讓他醉倒的酒窩,可是,剛觸到那嬌嫩的肌膚,他的手又微微縮了回去,彷彿害怕眼前的只是泡影,一碰觸就會消失無蹤。
她的手及時按住了他,疊在他的手背,慢慢貼在她的臉上。
「阿正。」她如同夢中無數次那樣叫著他的名字。
陳孝正閉上了眼睛,這是他渴望了多久,卻早已不敢奢求的溫暖?如果上帝這個時候問他,為了留住這一刻,你願意用什麼來換?他會說,「所有。」
真的,功名、財富、前程、生家性命……什麼都可以不要,只要她,只要這一刻的溫暖。他不是個愛不顧一切的人,然而此時別無它求。
他感覺她的手在他手背輕輕摩挲,帶著點誠惶誠恐,幾乎不敢呼吸,害怕自己一個男人會因為這樣而流淚。他反覆地在心裡問,陳孝正,你何德何能,還會有這一天……
她的手找到了他的無名指,然後是中指,一次一次地在上面徘徊。
「阿正……」她又呢喃了一聲。
「我在這裡,我在。」他低聲回應。
鄭微單單握住他的中指,這樣的曖昧讓他臉紅,神迷意亂,以至於幾乎錯過了她輕描淡寫的一句話。
「這裡是不是少了什麼東西?」
「嗯?」
「或許是一個戒指?」
……
他不知道自己用了多久才消化了她的話,倉然暗驚,停留在她臉上的手生生縮了回去。她再次一把抓住他的手,笑容依舊甜蜜,一如相愛時貼心的戲謔,「回答我。」
他沒有說話,慢慢地,慢慢的頭就垂了下去去,感覺到她的手上的溫度漸漸冷卻,連帶讓他寒到刺骨。
她笑容還在,卻變得無限悵惘,「你知道嗎,即使在剛才那一刻,我居然還有一絲期待,我希望你說,微微,我聽不懂你說什麼,又或者,你搖頭。」
她忽然覺得不再悲傷,或許在飯桌上流淚的那一刻,所有的一切都已有了定論,她在耳聞到那些真假難定的道聽途說時,即刻就醒了,那時她才知道,她並不是聽信流言,不過是太了解他。現在的求證,不過是拼著最後的希望,只等它徹底地消亡。
「別這樣,阿正。」她看到他疼的樣子,就想要安慰他,「她是適合你的哪一種女人,能夠讓你的大廈平地而起的哪一種嗎?如果是,我真為你高興,你終於還是找到了她。」
他什麼都不爭辯,這是他選擇的人生,只是沒有料到這一生還能體會到剛才那樣的甜,才又生起了奢望,從最美麗的夢境中跌醒,痛也是當然。
他的沉默於是便有了絕望而自棄的意味。
鄭微沒有看她,她看著遠處,彷彿在對他說,又像是對自己說,「也許你是知道的,我從沒有想過有一天不再愛你的鄭微會是什麼樣子。你離開的那幾年,我最難受的時候也沒有恨過你,因為你給我的快樂不輸給分開時的痛苦。你走了,我還有回憶,我可以繼續相親,嫁人,然後守著我的回憶過一輩子,老了那一天,我或許早忘記你最後的離開,只對我的兒孫說,年輕的時候有個男孩愛過我,他給過我最快樂的幾年。但是你回來了,這次你幫了我,我不但恨你,而且徹頭徹尾地看不起你。陳孝正,我終於可以不愛你了,為了這個都值得感謝你。」
她以為自己哭了,其實沒有。解脫是件好事,心裡的那點火種埋了四年,誰都看不見,但它沒有熄滅。現在好了,他將它挑撥了出來,再親手掐滅,除了陳孝正,還有誰可以把鄭微心中的火掐滅?
他抬起頭來的時候臉是濕的,轉而用另一隻手把她的手包裹在掌心,彷彿橫下了心,最後一搏,「如果我說我跟歐陽之間有特殊的理由,你會不會再相信我?」
鄭微柔聲說,「我不可能一次又一次地相信你,不可能……」她一字一句地說,看著他眼裡的光慢慢消退,終於冰涼。
或許他們早該明白,世上已沒有了小飛龍,而她奮不顧身愛過的那個清高孤傲的少年,也早已死於從前的青春歲月。現在相對而坐的,是鄭微和陳孝正,是鄭秘書和陳助理,是日漸消磨的人間里兩個不相干的凡俗男女。猶如一首歌,停在了最酣暢的時候,未嘗不是好事,而他們太過貪婪,固執地以為可以再唱下去,才知道後來的曲調是這樣不堪。
「你走吧。」鄭微說,「明天我們都還要上班。」
「是的,明天還要上班。」曾經我們都以為自己可以為愛情死,其實愛情死不了人,它只會在最疼的地方紮上一針,然後我們欲哭無淚,我們輾轉反側,我們久病成醫,我們百鍊成鋼。你不是風兒,我也不是沙,再纏綿也到不了天涯,擦乾了淚,明天早上,我們都要上班。
「我送你回去。」
她笑了笑,看著他終於克制了自己,站了起來。
他是聰明人,話說到了這一步,再說又有何意義。註定要失去的東西,失去了,也不過是早死早超生。
「不用了,你走吧」
「這麼晚了,你怎麼能一個人在這裡?」
「我讓你走。陳孝正,如果你還念一點舊情,現在就離開,因為在明天上班之前,看著你多一秒,我還是很難受。」
他別開臉去,靜默了一會,然後開始拿起電話撥號。
「打給誰?」鄭微問。
「計程車公司。」
鄭微指著他的鼻子說,「別逼我叫你滾。」
他離開了,她留在原處,俯下身去,大口大口地呼吸,天氣真好,夜涼如水,誰在乎這樣的角落,兩顆心暗暗地死。她試著站起來,才發現身邊的一切都在漂移旋轉。她喝了多少,自己知道。
這個時候她第一個想到的還是阮阮,撥通了電話,那邊卻始終沒有人接,打到固定電話,也是如此。她慢慢地走了幾步,頭越來越重,只得再次坐了下來,恍恍惚惚間,只知道自己終於撥通了一個電話,那邊只「喂」了一聲,她就開始嗚咽,「我在G大,你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