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唐順之巡兵察薊鎮 湯裱褙賣主造偽書
話說嚴年嘻嘻上前,咬著世蕃耳朵,只一番話語,直把他緊蹙的眉頭說得展開,緊撇的嘴角溢出笑來。世蕃微微點頭,又把姚七與陸保兒望上一望,哼一聲道:「隨我來吧。」那姚七與陸保兒聽得此話,喜不自勝,抹把額上的冷汗,便似兩隻撤歡狗兒一般,又是搖尾,又是媚笑,屁顛屁顛隨在身後,徑向廳內走來。
入得廳內,世蕃也不招呼,高高而坐。姚七與陸保兒哪敢入內,便隔著門檻兒,叩起響頭來。拜上八拜,隨把揭帖禮單獻上。
世著先打開禮單,見上面開著:
金緞蟒衣二襲,袋龍脂玉帶二圍,祖母綠帽頂一品,漢白玉如意一握,金杯十對,銀杯十對,全珠頭面全副,白銀酒具一套,金緞十匹領絹十匹,合香一千,白米一千石。
世著看這禮單,無非金銀珠寶,一些普通禮品,並來如嚴年所說,有罕世奇特物件兒,本是喜悅心情,先自冷落不少,待又看那手本時,驀地怨目圓睜,麵皮紫漲,向左右喝一聲道:「與我將這兩個奴才拿下,重打四十。」只這一聲,將姚七陸保兒兩人,魂都唬飛了。欲待爭辯,卻又不敢,驚疑之際,早被虎狼般兇惡家人按倒在地,打將起來,直打得衣衫襤樓,痛不能忍。
杖畢,世蕃喝道:「大膽奴才,哪個敢叫你來戲耍本官,從實招來。」兩人唬蒙了,忍痛叩頭道:「大人開恩,便是打死,小人也不敢。」世蕾哪裡肯信,將那揭帖擲在地上,惱怒說道:「武大廟裡的奴才,有甚高計,騙得過爺爺?講!
究竟是何人,設此圈套?」
姚七叩頭之際,驀地見那揭帖,卻是寫的拜謁文華,方才醒悟自己是磕頭撞疼閻王爺的蛋,果真是那冒失鬼,惹得世蕃多心了。事偏湊巧,先是文華送禮,世著只嫌他禮輕,已自惹下場風波;今日兩個僕人登門,身份遠在文華之下,禮物一般,那手本之上,又寫得是文華的名字,世蕃心下只當文華不服氣,作下圈套,使人二次送禮,故意寫上自己的名字,含沙射影,暗中譏諷嚴家父子,不過如他一般。姚陸二人哪知他心懷鬼胎,平自無故,反受了許多苦楚。正是:。
只道媚奸附高門,進香卻做摔爐人。
平白四十虎狼杖,堪見爭權弄勢心。
且說那姚七拾起地上的揭帖,心下醒悟,復又拜道:「爺爺息怒,容小人實說,我家知府老爺,因拜趙爺做義父,故遣小人進京,把些禮物與趙爺收放。」
世著怒道:「狗奴才,若誑我時,便打煞你!既去趙府,為何又來我這裡?」
姚七道:「這禮物之中,有一緊要物件兒,不曾帶來,卻不敢瞞爺,故不曾去趙爺府上,先投奔爺爺府上告知。」世蕃道:「有甚物件?可是玉皇的仙樽,嫦娥的陪嫁?」
姚七復將揭帖獻上,道:「小人來時,我家老爺有書札在內,看后便知。」
世蕃不語,接過看閱,見那書札上寫道:「余聞崑山顧某有《清明上河圖》,所畫皆舟車城郭橋樑市匣之景,乃宋人張擇端手筆,雲值千金,實千古珍寶,世所罕見。義子感父恩深重,予善價求市,於府第置酒邀顧勸購。恰值垂手可圖之際,世貞暗聞於席間,以兒女苟且之情,攜其女並圖私逃。余屢屢欲求尋進見義父,奈何官職卑位,心有餘而力不足,終不可得,自覺漸然。以此稟告,望義父從中主持這。」
世蕃閱罷,大驚失色,又是歡喜,又是惱怒,自尋恩道:「這兩個奴才,果真還知些孝敬,眉眼裡有個高低,只是冤汪他吃了些皮肉之苦。若這書信落到文華那廝手裡,伯他不吃了昧心食,嘴裡放不出半個屁來。如今便好,既是有了著落,怕他還飛出天去,憑自家權勢手段,莫說世貞那廝及他老子只是個巡撫御史;便是佛祖西天,有錢使處,也買得一條通路,就是強姦了嫦娥,拐了西王母的女兒。憑我家威勢,陰司十殿,也敢把生死簿上的名字勾掉。」這樣想時,一笑問道:「你家知府老爺,如何認給文華做義子?」
姚七道:「我家老爺,原是個不得勢的孝廉。趙爺說得句話時,便做了個五品知府,哪敢不孝順。」這一說時,世蕃倒想起來,文華在蘇州時,曾託人帶書札討過空額。笑笑問道:「你家知府可曉得,這空額卻是哪裡討得的?」
姚七奉承說道:「莫說知府老爺,便是我們奴才及闔城百姓,哪個不知是相爺恩典?」
世蕃笑道:「乖孩子,這就是了,若是日後你二人孝敬,要當官時,我把個名額與你們也就是了。」二人聞聽此言,喜不自勝,慌忙又拜上四拜道:「托爺爺福,日後只求爺爺恩典。」世蕃笑笑,每人賞一錠五兩銀子,又喚家人後面各置酒飯。
兩人受半晌驚嚇,如今咬起個甜棗核,自是干恩萬謝,歡天喜地去了。正是:
杖下先吃皮肉苦,如今邀寵心亦甜。合是權門看家狗,任是笑罵皆喜歡。
只說世蕃得知《清明上河圖》音訊,喜不自勝,恨不能立刻便到手。一面喚幾個差人。到蘇州私訪世貞。暗叮囑道,但查他有《清明上河圖》在身,便扮作強盜,於密處將他殺害,定要那圖上手。幾個差人領命去了,不提。又欲找嚴嵩合計。剛剛起身,忽聽環佩叮咚。蘭麝馥郁,一婦人堵在廳前。她上穿淺綠麒麟褂子妝花紗衫,大紅妝花寬欄,頭上珠翠堆盈,鳳釵半卸。以手拄住門框,冷冷笑道:「我問你,今日是甚日子?」
世蕃見是那罵姬,笑笑道:「管他那日作甚,日子只記得我,我卻不記得日子。」罵姬道:「果真是你賊囚多忘性,怎麼把老娘來丟了,一向不傍個影兒。
伯是被哪個妖精纏住,如膠似漆,倒冷了老娘被窩兒。」世蕃心下原本歡喜,當下也不回寢房,便在廳中尋個地界兒,弄起事來。
正自歡娛,忽有小廝敲門喚道:「老爺有請公子,只在書房等你。」
世蕃暗自罵道:「怕是又有皇帝手詔下來,喚我去辨認。老爹也是豬般腦子,空做得天下第一大官兒,卻連皇帝手詔也不辨認,只煩死人。」便對門外小廝說道:「你講我這裡有要緊事辦,稍停便去。」無怪世著心煩,離不開這緊要當口,實是嚴嵩無能,只會一心媚上討好,揣測帝意,官兒爬到梯頂上,卻連皇帝所下手詔中言語多不可知,唯世蕃一目了然,答無不中。因此嚴嵩每受帝詔,必親自詢問,或遺使問世著。閑暇之時,世蕃尚不計較,值女樂之中,哪還顧什麼皇帝?
若不是嫦娥約會,怕連玉皇大帝宴請,也定不肯去。?
許久事畢,世蕃方至嚴嵩書房。推門望時,見嚴籬兀自伏案讀詔。時而敲額蹙眉,時而咋舌撓腮,一副愁苦神清,仍是不辨其意。世蕃近前,也不施禮,反責其父道:「你不知道時,便等我好了,何苦費這般牛勁。」嚴嵩不獨不見怪,反歡喜道:「你來便好了,我老眼昏花,便是字又潦草,只看不清。」世蕃接詔看時,擊掌大喜,連連笑道:「天助我也!天助我也!只這番便有了。」嚴嵩詫異問道:「皇上詔旨,乃責王抒練兵戰守失事之事,孩兒為何如此歡喜?」
世蕃道:「爹爹可知有《清明上河圖》罕世珍畫么?」
嚴嵩道:「聽便聽說,原聞圖藏宜興徐久靖家,後來西涯李東陽重金又購去,之後又流落何處,我他曾差人多次尋問,只是不明去處。想我家盡搜天下珍奇,石刻法帖便有三百軸冊,古今名畫刻絲納紗紙金綉手卷冊也有三千餘二百軸,也抵不得《清明上河圖》一畫。罕世奇珍,流落他人,乃我一生憾事,如何不想,只是踏破鐵鞋無覓處,空為天下第一家。」世蕃得意笑道:「如今有聖上責令王抒手詔,《清明上河圖》垂手可得也。」嚴嵩聞言,恰似貓兒見鼠,借大年歲,竟呼地站起,忘形失態,驚喜問道:「我兒何出此言?如今那畫兒,卻在何處?」
世蕃笑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只在這詔書之中。」嚴嵩見他賣弄,只不肯說出,如坐針氈,發急問道:「天大事情,休得戲耍,你只訣講,那畫在何批?」。
世蕃以手彈詔,道:「便在工抒之子世貞手中。」嚴嵩說道:「如此可使人至王府購買,只要畫兒到手,便是干金不借。」世蕃搖頭道:「談何容易?想那世貞,也稱天下才幹,極好詩畫之人。既有寶畫,怕爹爹金山銀山搬去幾座,他只不肯鬆手!且那世貞一向狂妄,與我家平日夙嫌甚重,若索人求取,他只道一聲沒有,也便是瞎子掌燈,白費蠟了;落個鏡中的燒餅,望得見,卻吃不得。」
嚴嵩聞聽此言,心中煩惱不快,冷冷笑道:「便是皇上,他須給我臉面。我索求時,怕他哪個肯不給。」世蕃連連搖頭道:「爹爹話雖如此說,卻不是上策,孩兒略施小計,管叫他自送上門。
嚴嵩猶自不信,道:「說大話便容易,他如何肯送你?」
世善笑道,「只在這詔書上作文章,大功可成矣。」遂這般這般,向嚴嵩講出一條好計。嚴嵩聽罷,愁容轉喜,連連點頭稱是。
次日,嚴嵩人朝。一抬錦輿,不入大內,竟至西苑萬壽宮來。你道為何不入大內?原來世宗皇帝,最是荒瀅無恥,偏又迷佛通道,初時無子嗣,便招妖人陶仲文入宮修法壇,無心於朝政,只拜鬼神。嘉靖十八年,自葬章聖太后以後,即再不視朝。朝政皆由嚴嵩把持。偏在二十年時,又生驚變。一個真龍天子,險些被個無名奴蟬用羅帶勒死!謀逆的罪首,乃是曹妃宮婢楊金,只因世宗中年,極好色瀅,廣置嬪妃。內有曹氏,生得妍麗異常,最承寵愛,冊為端妃。世宗只要政躬有暇,必至端妃宮內,笑狎尋歡。真箇是後宮佳麗三千人,三千寵愛在一身。
那端妃愈是得寵,愈怕青春易逝,只想挽住落花流水。便從南方尋來一秘方。每日清晨梳頭之時,身旁擺開玉屏風,令婢女輪流用舌頭恬發,道是用唾液梳洗不生白髮。世宗聞此妙方,亦自好奇戲樂,時時喚曹妃婢女,用舌尖津液,恬他鬍鬚。恬得高興時,暮地一口,便把脾女舌尖咬祝端妃侍婢楊金性情耿直,於此生厭,每每侍奉不周,屢觸上忿。這日又為世宗以舌梳須,世宗口重,咬得她疼了,急縮舌時,舌尖已破,鮮血弄了世宗一嘴。世宗正自不悅,偏這日楊金英傷風,欲打噴噓,躲避不及,只呵嚏一聲,便連痰帶血,噴了世宗滿臉。龍顏大怒,責令將她杖死。
還是端妃替她緩頰,才把性命保全。楊金英未知感恩反而銜恨。這日法壇築成,世宗往禱雷神前,入端妃宮中,同飲數懷,酒酣欲睡,端妃替他放下羅帷,恐怕驚動睡夢,因輕閉寢門。趨至偏廂去了。不料楊金英覷著閑隙,躡手躡腳,挨人寢門。側耳細聽,世宗鼾聲大起,她竟解下腰間絲帶,作一套結,揭開御帳,把帶結套人帝頸,死命便勒。此刻便是皇帝,也掙扎不得,漸漸三魂出竅,七魄生煙,奄奄氣絕。金英勒時,乃氣極而為,看皇帝果真死了,也害怕起來,慌慌丟開帶結遁去。
世宗昏死半晌,漸漸熱氣復萌,卻又復活過來。世宗遭宮變,豈肯罷休,一怒之下,殺宮女數十人,猶難解胸中之怒。自此以後,便移居西苑萬壽宮內,日求長生,郊廟不親,朝政盡廢,君臣常不相見。惟有嚴嵩一人,獨承顧問,皇帝御札及群臣奏章,只從嚴嵩手中上承下達。故嚴嵩威勢益盛,一言一語,便如聖命一般。便從中做鬼,哪個能知曉?正是:
朝野獨卜攬,只手可回天。皇帝自囚禁,肚上生大奸!
且說嚴嵩洋洋自得,心懷鬼胎,乘輿自入萬壽宮來。那宮門侍衛,見是華蓋殿大學土嚴嵩,畢恭畢敬:,只差山呼萬歲。嚴嵩因有皇賜御命,所以肩輿人禁苑,便轎也不下,從侍衛頭上人宮而去,嚴嵩人內,見世宗面目微微浮腫,臉色蒼白,神情倦怠,似一夜不曾安睡。此時伏於龍案之上,用水晶鎮紙,輕輕擊掌,若有所思。嚴嵩謹慎帶笑,施過君臣禮,見他身旁「五更雞」上的季良鍋中,偎有燕窩粥,便湊上前去,倒在鑲金玉碗內,親自捧上御案,先偷愉窺視一眼皇上,低聲說道:「聖上清進御膳,國事繁重,龍體自要珍重。」世宗微微點頭,將碗推至一邊,望嚴嵩一眼道:「愛卿請坐。薊鎮邊守之事,朕昨日已旨責王抒,愛卿計將如何?」
嚴嵩聞世宗問起昨日手詔,俯首跪道:」陛下明察,前時議北部邊守,曾令王抒選補兵額,躁練戰守,不得專待他鎮援兵。已而賊寇復人遼陽,實乃副總兵王重祿之責,當依法治其罪。王抒身為總督,自有過失,若以重懲,當亂軍心。
臣以為故且安撫察用,以觀後效。」
世宗點頭應允,沉思嘆道:「朕以王抒才本通敏,甚是眷之。奈何所部屢失事,有負朕重託,不足辦寇也。」遂以嚴嵩之言,置王抒不問罪。
原來王抒為人謙恭,極有才幹,先後巡撫山東、浙江、大同,所到之處,賊寇平息,庶民樂業,因此頗得世宗器重,先拜都御史,繼之晉陞督撫,皆帝特簡,所建請無有不從。不料官拜總督之後,所部屢失事,漸失帝寵。如今世宗下詔責抒,嚴嵩反為求情,豈非怪事?原來這是世蕃好計,喚作欲擒放縱,只為圖《清明上河圖》一事。
且說世宗半晌不語。放下水晶鎮紙,提起御筆,想寫什麼,卻又放下,只把燕窩粥端了起來。嚴嵩老活態龍鍾,此時卻輕捷上步,伸手把世宗皇帝的碗蓋揭了起來。世宗輕輕呷上一口,不悅問道:「以朕前時曾詔責王抒,實主兵,減客兵,令他薊鎮練兵。至今一卒不練,遇防秋輒調他鎮兵。愛卿有何說?」
嚴嵩此來,專等此一語。便可行逼圖之計。如今風是時機,慌忙下跪奏道,「臣以為賊寇俺答,屢犯薊遼,邊守不穩,帝京不安。昔日曾令王抒選補額兵,深練戰守,今多聞兵部奏稱;薊鎮額兵多缺,宜察補。臣以為此中虛實,宜遣忠直之人親往察視,辨明實情,再作定論,以免延誤社稷大事。
世宗並不理嚴嵩,斜視庭柱,沉思良久問道:「依卿之見,當派何人為好?」
嚴嵩早有奸謀,此卻故作矜持,眨著眼睛,假作思索片刻方奏道:「臣以為兵部諸臣,多與王抒有私情勾連,不可輕信。唯唐順之忠直可信,又熟知兵務,可派他前往。」
世宗微微點頭允諾,道:「依卿之見。可代朕擬旨,令其速去。」嚴嵩聞言,雙目灼灼,心下竊喜,慌忙又叩頭拜謝。大事告成,心裡鬆弛下來,只覺精神疲憊。心下欲退,只苦於世宗不語。嚴嵩暗窺世宗神情,見他仍似心事在懷,面目冰冷,小心試探問道:「陛下可還有甚旨諭?」
世宗起身離開龍案,並不作答,信步走至壁前,忽取下懸挂寶劍,把弄片刻,微微回首問道:「卿看趙文華此人怎樣?聽說他是你義子呢。」嚴嵩見世宗弄劍,驀地又問出如此話語,頓時心下驚疑,一顆心倏地懸起,額上縱橫皺紋之中,已自驚出層細細冷汗來。也是老賊警敏,頗能揣測帝意,驀地想起前日工部奏摺之中,有趙文華趕築正陽門誤工期之事。奏稿上來,已自被他留中不發,如今見世宗問起他來,料定是聞知此事。遂趨步上前奏道:「文華職任工部,向是盡心。
又屢蒙陛下鴻思,自是銜恩難報。」
原來這年四月,奉天、華蓋、謹身三殿偶然失火,損失甚巨。世宗本信神迷道,便下詔引咎,修齋五日。術士陶仲文詭言哄他,道是紫禁城風水失調,陰陽氣差,擬速建正陽門樓作為厭攘。文華職任工部,無可推諉,朝旨命他兩日竣工,一時倉促,哪裡辦得成就。雖是早晚不絕,加工趕築,兩天過去,門樓只築成一半。由此世宗惱他。這時撫劍不悅道:「朕令文華督造門樓,興工兩日,只築一半,如何這般解弛,敢是藐朕不成?「嚴嵩復奏,為他開脫道:「文華自南征以來,觸暑致疾,至今未愈,想是因此延期,講非敢違慢聖意。」世宗默然不答,心下仍是不悅。只令嚴嵩退去。
且說嚴嵩謊言瞞過,事後即飭世蕃報知文華,令他如己所述,告病隱退,兔遭帝譴。文華哪肯不聽,拜疏上去。世宗御筆批答,令他回籍休養。文化接旨,只好收拾行裝,謝別嚴府,便欲上路。偏其蔭子澤思,為父不平,故弄事端,要告假送父;其意原在感動皇上,開恩留父復職。不料世宗忽怒,御旨傳下,竟斥澤思重家忘國,發配邊關。斥文華妄存嘗試,目無君主,削職為民,永不錄用。該父子弄巧成拙。文華愁上加愁,沒奈何帶著家眷,雇舟南下,返歸故里。他平時本有瘤疾,遇著這番挫折,哪能不故疾加重?途中,一夕脹悶異常,以手摩腹,忽撲的一聲,腹竟破裂,腸出而死。正是:
一生富貴煙雲散,身敗名裂何是家?此是后話不提。
卻說恰在為文華奔喪之時,唐順之已巡兵返京,嚴嵩父子歡天喜地,收拾亭台,在府中設置家宴,為唐順之把酒接風。這酒席因是主人般勤設置,又是豪富之家,果然非比尋常,人間美味四海奇珍,無所不有。嚴嵩舉杯邀客,道:「郎中數日奔波,鞍馬辛勞,今日備酒洗塵,該是唐大人上座。」一聲唐大人倒把順之嚇了一跳。嚴嵩朝中威勢,哪個不曉,如今忒地客氣,反使他心中不安,再三不肯,道:「下官承蒙大學士看重,已是平生之幸,大人只請上座,小人實是不敢。」世蕃笑道:「唐兄休得這般客氣。爹爹一向慕你奇才,甚是敬重,此次巡邊,又於皇上面前盛薦兄長德才,實出肺腑之言。爹爹雖然是主,今日之酒,乃接鳳洗塵,兄長理當上座。」這番話語,皆是應酬之詞,始見順之與嚴家父子,並非十分親近。原來這唐順之,本是耿直之人,且又才高,做翰林時,曾編修校纂《朝實錄》,才名重天下。后因清狂,觸怒世宗寵臣吏部尚書謹身殿大學士張聰,被參奏一本,擬旨以吏部主事罷官,永不復職。至嘉靖十八年選官僚,又起用為故宮兼容坊右司諫。后因與羅洪先、趙時春請朝太子,又被削職歸原籍。直到趙文華南下視師,奏疏推薦,方被起用南京兵部主事。新近奉詔人朝,召為職方員外郎,進郎中。此次嚴嵩薦他巡撫薊鎮兵籍,一則他新近進京,為人清正,如圖謀那珍畫不成,便加害王抒,可避私嫌,二則他仕途不順,此次復官,乃義子文華所薦,借他感恩之心,乘勢拉攏於自己黨羽之中。順之不知就裡,只道才復官職,便被嚴嵩器重,哪知巡兵此行,卻充當了他的爪牙!
正是:
好人之心不可測,人生步步皆牢籠。
推讓半晌,仍是嚴嵩坐了首位,順之二席,世蕃三席相陪。各人安席序齒坐下。
飲至酒酣,嚴嵩並不問巡兵之事,儘是敘些家常之禮。看看飲得高興,談得親熱,嚴嵩說道,「良辰美酒,何不聯詩以祝興。向聞唐大人深知詩髓,所作詩詞,清新俊逸,用典精確。倘不吝珠玉,願聞請教。」
唐順之笑道:「豈敢班門弄斧,既是大人有旨諭,敢不遵從,只是拋磚引玉罷了!休道下官放肆。」剛要吟時,忽被嚴嵩制止道:「酒席吟詩,焉能無題。」遂喚婢女道:「獻鮮果來。聲未落,忽女樂齊鳴,玉蕭騖管,仙音繚繞。先有彩女,歌舞而出。裙袖飄香,舞姿啊娜,個個妖艷整齊。世蕃看時,目光驟亮,搶先說道:「還是我來,兄長休怪搶前了。」遂吟道:
澗娜腰姿楊柳鳳,歌喉輕吐勾魂聲。若約襄王為座客,不教神女晴偷情。
嚴嵩瞪他一眼,卻不言語。此時有一俊俏女子花枝招展般走來。手持一件祖母綠洗得個東方朔,肩上擔著一枝蟠桃,枝上三個紅白桃子,個個碗口般大,絕不似真的,又逼真酷似。順之贊道:「果是妙手高匠,巧奪天工也。」「嚴嵩笑道:「大人嘗嘗,其味如何?」
順之當他酒醉,笑道,「石玉之作,如何嘗得?」嚴嵩大笑道:「此桃絕非假制,乃是朝廷貢品,喚作蜜桃。產於直隸深州,乃桃中之魁,又名魁桃。桃有紅自之分,紅曰紅蜜,白曰白蜜。每歲肩挑入京,進於皇室,今皇上賜臣四枚,恰逢君至,當飽口福!」順之驚愕。以刀剖之,汁液晶瑩如珠,怞之如絲,品嘗之時,果然甘甜如蜜,異味芳香。擊掌吟道:瑤池桃熟幾千年,春色須教醉列仙.;豈如人間紅白蜜,大聖三偷也枉然。
嚴嵩拍案稱絕,道:「桃味之佳,又不如君詩佳也!」又有妖艷女子,捧一件琺琅盤,盤內金絲編就葡萄架,金枝玉葉,上掛幾串走盤大珠的葡萄,共是六串、每昂六粒,也是真的,乃西北疆域天山而產。三人摘取品嘗,嚴嵩有詩讚道:
採得葡萄向酒泉,露滋仙果綴珠懸。盡收六六人間福,一粒期公壽八千。
三人盡興飲酒賦詩。將近席散,嚴嵩方輕描淡寫地將那緊要事情說出,故作無意間道:「大人此番省視軍務,薊鎮額兵如何?」
順之搖頭嘆道:「王抒所部,名曰額兵九萬,實乃五萬稍多,尚缺三萬有餘,且皆老弱之兵,亦不任戰。」只此一句,說得嚴嵩心中暗喜,道是有把柄可抓,不怕逼不出他畫來。便掩飾住得意神情,淡淡問道:「我曾托君攜密書於抒,他可有書信回么?」
順之道:「正在下官身上。」
嚴嵩接過王抒書信,也不去看,只待送唐順之出府,才匆忙返身而回,急忙拆封讀時,一腔喜悅,又慢慢冷落下來。原來嚴嵩借巡邊索畫,乃暗施瀅威,意在恐嚇。查你無事,自不為過,若查你差錯,不肯獻畫時,便是以欺君誤國之罪查辦,加害滿門,也要逼出畫來。暗中之意,料王抒定然知曉,自是不敢得罪。
哪知一封回書,不明不自,倒使嚴嵩左右為難了。世蕃見他神情,已自發怒問道:
「敢是王抒那老兒,不肯送與我們?」
嚴嵩抵頭道:「只是此書信,寫得不明不白,只道他家向是不曾有,不知是否世貞今日新獲。因曠久未歸,家事不明,因此說得含糊,不曾說送,也不曾說不送。」世蕃冷冷笑道:「什麼含糊,分明推矮搪塞,如今查出他額兵有差,莫若奏他一本,只道他欺君誤國,也便叫他知道我等厲害。」、嚴嵩道:「此事不可急。既是他沒說不肯,還須從長計議,再圖他策。可喚湯裱褙來問。」
須臾湯裱褙到。叩頭拜見過後,侍立一旁問道:「老爺喚小人,有何旨諭?」
嚴嵩問他道:「你在王府之時,可曾見到,或曾聽到他家藏有《清明上河圖》一畫?」
湯裱褙骨碌碌眨動眼睛,思忖片刻,道:「在王爺府上時,實不曾相見。」
世蕃道:「如今便在你舊主子手中,不管怎樣,你便去與我討來。」湯裱褙見世蕃不悅,慌忙叩頭說道:「爺爺待小人恩寵,死也難報。只是奴才在那王府之時,大凡珍跡古畫,皆是奴才裝裱,一向委實不曾相見,哪裡去討得。」世蕃頓時大怒,把王抒那書信朝他臉上摔道:「奴才敢強嘴,便是王抒,也不敢說自家沒有,如何你倒敢瞞我。」湯裱褙正自涼慌,驀地見王抒親筆書信,骨碌轉動眼膺,心生一計,嘻嘻笑道:「爺爺息怒,若王抒果有此畫,奴才倒有辦法,不費吹灰之力,管自弄到手來。」」』嚴嵩問道:「你有何計,快講。」湯裱褙道:
「奴才在王府多年,一向摹得王抒手跡。今日奴才便借王抒口吻,寫一書信與王世貞,叫他將畫獻與爺爺便是。那王公於極是孝順之人,見到我偽造其父的手書,不怕他不肯。」嚴嵩喜道:「如此甚好。你只以王抒口氣寫道:近日唐郎中巡撫軍務,查出我部額兵奇缺,欲待奏明聖上,告我欺君誤國之罪,多蒙大學土嚴嵩周旋恩典,化干戈為玉帛。為謝嚴學土鴻恩,可將我家私藏《清明上河圖》奉謝為盼。」
湯裱褙哪敢怠慢,便一句句按嚴嵩所說,摹王抒手跡,將假信寫畢。嚴嵩與王抒親筆對照,竟無絲毫不同,自是歡喜不盡,便命湯裱褙將書信封好,立刻去舊主府上逼畫。正是:不伯賊偷,只怕賊想。
一波未息,又起禍殃。
畢竟不知後事如何,下回待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