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 讀奇書病房生奇事 偶懷春犬口懷恨亡
話說世蕃讀那《金瓶梅》著迷,自覺妙趣無窮,只一夜間,便把一卷讀完,雖是眼困口澀,因在要緊當口停住。卻愈發思得苦了。稍迷糊一會醒來,又急命家人去取下卷。
這裡家人才去,只見歐陽氏房裡丫環杏兒慌慌張張,漲紅臉,扶門框叫道:「公子快走,老夫人只是病得不好!」
世蕃自是心煩,道:「又是怎的,半晌便三次兩次的喚!」
杏兒道:「老夫人只說胡話,且是燒得厲害!」
世蕃隨她去看,未進房時,先聽床上有翻滾之聲,見嘴裡胡亂叫道:「瘋姐姐,你在哪裡?好,好,果是個好地方;和尚怎麼也來了?你等等我與你同去!等我同去!……」
世蕃進房看時,只見母親面色蠟黃,口燥唇乾,冷汗淋漓,閉住眼睛只胡亂說道。丫環婢女,團團圍定床前,有的端湯藥,有的打濕冷巾在她額上敷。且有任醫官坐在床前診脈。見世蕃來時,只掃他一眼,並不言語,只把三個手指按在脈上,細品脈息多時,方將歐陽氏手放進帳里。
世蕃道:「看那脈息怎樣?」
任醫官望、聞、問、切已畢,道:「初按時似覺猛浪衝撞,細按時只是底脈甚弱。適才看過氣色,還要問個根由,尊老夫人近日可曾受甚驚嚇?
聽這般說時,杏兒垂面走來,以手拭凈臉上淚痕,飲泣說道:「老夫人向是夜裡多做惡夢,前時一日半夜惡夢驚醒,眼睛直勾勾瞪得怕人,恰似有甚心事。奴婢問時,只是不語,便生下心愿要去岳廟進香。不想進香那天又撞著個瘋女子持刀……」
說半截時,忽瞥世蕃一眼,將那後半截話咽下。改口說道:「因遭那瘋女子驚嚇,回來便重了!」
世蕃道,「便問醫官,只用甚葯便好得快些?」
任醫官搓搓兩手,微微搖頭道:「若平民人家,不怕出小偏差,只是氣血旺盛,可以隨分下藥,就藥力猛些,也不打緊的。如貴府這樣將相大家,且夫人這樣虛弱病體,怎容得絲毫差池?還須到家查了古方,參以己見,再作主張!」
正說之時,但見歐陽氏聲吟兩聲,手腳抻動抖作一團,眾婢女忙上前按住,又見面孔通紅,額上漲絮,布滿點點血跡,恰似滲出血來。接著長吟一聲,身子猛烈怞動幾下,只見眼往上翻,再不動了。眾人唬得慌了,連連呼喚不止,歐陽氏哪裡肯應,只是氣息奄奄,一雙眼睛張著,再也不轉動,丫環杏兒一陣悲哀,先自掩面哭泣起來。
任醫官見狀,先道一聲不好,拽出歐陽氏手來,再尋那脈時,只搖頭嘆息一聲。
世蕃慌忙問道:「脈息如何?」
任醫官道:「初時脈息慌亂不穩,只是底脈已無了。待我再翻起眼睛看看!」說時立起身來,貓腰翻開眼皮,細細察看片刻,又用手在她眼前晃動幾次試看,眼珠仍不肯動。冷汗先自下來,道:「眼神已經散了,恕小人直言,還望早作準備。」
杏兒怞怞泣泣,又端湯水來喂。只是牙關咬得鐵緊,哪裡喂得進,手一抖時,湯水順著嘴角流淌下來。心下益覺悲傷,眼淚叭叭直住湯碗里落。
世蕃悲哀上來,眼睛先濕了,酸澀哽咽問道:
「有甚靈驗藥方可使病迴轉?」
任醫官搖頭道:「只怕沒救了!」
世蕃聽這話,悲怒交集,劈手揪住他前胸,拍拍怞幾個耳光罵道:「放屁!前時好端端個人,尚能去那岳廟進香,只這幾日,便這般模樣,只你娘的不敢下藥,口口查什麼古方,只怕叫你誤了!」
說時老大耳光又掄起,扇得任醫官暈頭昏腦,只分不出個東南西北來!
任醫官忍氣吞聲,哪敢吭聲大氣,只連連苦笑賠罪道:「若能保全老夫人性命,便打死小人也無防,只恐至此光景,無半些益處,空使大爺惱傷了身體!」
世蕃住手喝道:「人已這般模樣,你待如何診治?」
任醫官諾諾應道:「可使人速請老爺回府,再作商量。」
正說之際,忽有公人十萬火急趕來,稟道:「老爺有緊急疏本,欲奏聖上,請爺過目修正。」
世蕃正自因母親病危,家中事急惱怒,喝一聲道:
「有甚鳥事,便是皇帝駕崩,干我何事!」
公人見其不悅,唬得氣不敢吭,只跪俯於地,將疏本奉上。
世蕃仍不耐煩,又抱怨父親道:「空居一品,連聖上旨意都弄不清,做甚鳥官,只是屢屢煩我!「說時接過疏本,卻原是嚴嵩奏請世宗皇帝徒居南內之事。
原來數日前,世宗皇帝所住的萬壽宮忽遇火災,烈焰升騰,一時搶救不及,世宗倉惶逃出,只揀得一條性命。宮內陳設,盡附灰燼,便連那乘輿及御服,也盡燒個精光。世宗惶惶如驚弓之烏,暫時移居玉熙宮內。玉熙宮建築古舊,規模狹隘,又無玩樂游耍之處,遠不及萬壽宮稱心,世宗因此悶悶不樂。朝中大臣盡勸請歸大內居住,世宗因婢女楊金英謀逆,險遭身死,遷出大內,再不願還。
任憑群臣勸請,只不肯從。嚴嵩自知世宗生性多忌且是迷信得厲害,定然不肯還大內,為借遷居之機,再邀帝寵,獨使心機,便奏疏請世宗徒居南內。
世善看那嚴嵩疏本,果是老糊塗了,只書寫得語言顛倒,主次不分、議不確、論不明。若平時自當把筆替他修正。只因此時心煩,狗性子上來,把疏本擲於地上,冷笑說道:「空白多事,西內燒了,南內北內,隨他就是了!」
那公人慌忙從地上拾起疏本,戰戰兢兢問道:「老爺使小的來請教爺,只恐本中言詞有甚不妥。」
世蕃只煩他不去,隨口道:「只如此罷了!」
那公人聞此言,將疏本揣入懷中,叩頭去了。
不想世蕃這一煩惱,恰是苦了嚴嵩。原來那南內,原系英宗皇帝幽居的去處,駕崩的處所。
世宗攬了嚴嵩呈奏,自是不悅,又見其疏本之中,語言顛倒,文不成章,益發氣惱。嚴嵩本欲藉機再討世宗歡喜。豈料年老昏昧,才氣早盡,如同換個豬腦袋一般,再作不得文章。一本奏上,反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由此漸漸失寵。
這是后話不提。
卻說歐陽氏自那一陣病發,眼裡瞳仁散了,這是后話不提。
卻說歐陽氏自那一陣病發,眼裡瞳仁散了,自此認不得人;任憑呼喚,再也不知言語,且又牙關咬得鐵緊,自此湯水不進,只有那一絲氣兒尚在,眼見是不行了。一家人愈發慌亂起來,趕忙準備棺木,找出裝殮衣裳,片刻也不敢離。自有那些巴結嚴府的官員,聞訊前來探望。嚴嵩只在內廳迎見,只不準入內房。
將近夜時,到東嶽廟請了袁法官來驅邪。待房間收拾乾淨,伺候下凈茶凈水,焚下百合真香,嚴嵩與世蕃,親自陪了袁法官來。府中一應女眷,盡行退避下去。袁法官走進歐陽氏房中,未至榻前,先自後退兩步,仗劍手內,似有呵斥之狀,默語片刻,方在房間設起香案,焚一道黃符,閉目掐指連連念動咒語,喝一聲道:「值日神將,不來等甚!」噗地一口清水,盡向空中噴去。
嚴嵩與世蕃侍立兩側,毛骨悚然,屏住呼吸,又看那袁法官口中念念有詞,喝一聲道:「神將聽令,今相府門中,鬼孽作祟,與我速去查訪,看是何方妖孽,擒來見我!」說畢,閉目凝神,端坐於位,口中念念不止,恰似問事之狀。許久醒來,恢復原來狀貌。
嚴嵩父子,將袁法官請入內廳坐定,奉上清茶,嚴嵩方敢問道:「宅上有何物相擾,卻附在人體上?」
袁法官道:「貴府安人,非為邪祟纏身,原為宿世冤讎,訴於陰曹,索債相擾。那日岳廟進香,亡靈來去,待出殿首,恰遇亡靈撞個正著,以至如此。」
世蕃見他說得正准,恰似看見一般,哪敢不信,慌忙問道:「法官可禳解得么?」
袁法官道:「冤家債主,須得本人,雖陰官也不能強。」
嚴嵩聽罷,只將那冤魂,往楊繼盛、王抒二人去猜,心下寒顫,先自怯了,苦苦求道:「乞望法官開恩,若將內人脫救,自當重謝!」
袁法官道:「貧道奉行皇天至道,對天盟誓,豈敢受世財!且功名利祿,皆過眼煙雲,貧道哪敢在心。」
嚴嵩又道:「大師法力無邊,還望開恩搭救。」
袁法官道,「天命在時,自當有救,天數若盡,陰官也強留不得!」說罷起身而去。正是:
漫道魔扇可降鬼。恰說冤債教心寒。
虧心猶乞壽數在,便是神仙也不憐。
一家人眼見歐陽氏無救,一齊慌忙起來。是夜輪番守護,片刻不敢離。因嚴嵩年邁,守不得夜,自去別處歇息。前半夜世蕃之子嚴鵠及嚴鴻守護,下半夜時由世蕃親自守護。只是那歐陽氏貼身丫環杏兒,最孝順不過,任憑勸說,只不肯歇息,通宵達旦,不肯離病榻半步。是夜世蕃來時,那杏兒含悲勸道:「這屋裡污穢,熏得你慌,這裡自有我伺候,公子至外間睡罷。有事時便喚你。」
世蕃看看歐陽氏,只是昏迷不醒,呼吸雖微弱,卻還均勻,料一時半刻也無妨,便說道:「只在這對面搭一張床,我若困時,便隨便倒倒。」
杏兒與那老媽,自去搭了床來。世蕃又問那老媽:「你是上年紀的人,你看這病如何?可熬得幾日?」』老媽道:「大凡人不行時,先是眼神兒散了,再是眼眶也塌了,嘴唇兒也幹了,耳輪也焦了,手腳慢慢冰涼上來,便定是要走了。如今看她嘴唇還濕潤,手腳也濕熱,一時半時,恐不妨事。」
世蕃聽她說時,稍許寬下心來;便坐在對面床上,迫不及待又掏出那《金瓶梅》來看。原來早起取來后,只慌亂得手腳不閑,心裡雖惦念得緊,那顧得上看?,如今見病榻之前,又有杏兒與老媽照看,便如饑似渴吞讀起來。看那回目恰妙。正是:
李瓶姐牆頭密約,迎春兒隙底私窺話說一日西門慶往前邊走來,到月娘房中。月娘告說,今日花家使小廝拿帖子來,請你吃酒。西門慶觀看帖子,寫著即午院中吳銀兒家一敘,希即過我同往,萬萬!少頃,打選衣帽,叫了兩個跟隨,騎匹駿馬,先徑到花家,不想花子虛不在家了。他渾家李瓶兒夏月間戴著銀絲髻,金鑲紫瑛墜子,藕絲對衿衫,白紗挑線鑲邊裙,裙邊露一對紅鴛,鳳嘴尖尖,翹小腳,立在二門裡台基上;那西門慶走進門,兩下撞了個滿懷。這西門慶留心已久,雖墳莊上見了一面,不曾細玩,今日對面見了,見她生的甚是白凈,五短身材,瓜子面兒,細彎彎兩道眉兒,不覺魂飛天外,忙向前深深作揖。婦人還了萬福,轉身入後邊去了。使出一個頭髮齊眉的丫環,名喚綉春,請西門慶客位內坐。她便立在角門首,半露嬌容,說:「大官人少坐一時,他適才有些小事出去了,便來也。」丫環拿出一盞茶來,西門慶吃了。婦人隔門說道:「今日他請大官人往那邊吃酒去,好歹看奴之面,勸他早些回家,兩個小廝又都跟去了,只是這兩個丫環和奴,家中無人。」
世蕃看到這裡,哧哧笑出聲來,俏聲罵道:「好個會說話的小瀅肉兒,哪裡是讓他去喚人,分明是告訴他無人,怎不叫那西門哥哥,著了她的道兒!」
那老媽倚在病榻前,點頭正打瞌睡,杏兒正跪在病床上,為歐陽氏換屎尿墊子,聽世蕃笑時,俱暗吃一驚,回過眼來望他。世蕃自知失態,編個謊說:「我只笑你上年紀的人,怎地反覺多?一點一點兒,恰似錛打母吃蟲兒,你若困時,可去稍睡片刻,待會兒來換杏兒也去睡。」
老媽早等他這話,聽這一說,自是歡喜得了不得口裡說道:「我打個盹兒,便來換杏姐兒。說時自去了。世蕃再不理會,把手指在唇上抹濕,又揀那妙趣處去看:
光陰迅速,又早九月重陽,花子虛假著節下,叫了兩個妓者,具柬請西門慶過來賞菊,又邀應伯爵,謝希大,祝實念,孫天花四人相陪,傳花擊鼓,歡樂飲酒。
到掌燈之後,西門慶忽下席來,外邊解手,不妨李瓶兒正在櫥子邊站立偷覷,兩個撞了個滿懷,西門慶迴避不及。婦人走到西角門首,暗暗使綉春黑影里走到西門慶跟前,低聲說道:「俺娘使我對西門爹說,少吃酒,早早回家。晚夕娘如此這般,要和西門爹說話哩。」西門慶聽了,歡喜不盡,小解回來,到席上連酒也不吃,左右彈唱遞酒,只是裝醉不吃,看看到一更時分,那李瓶兒不住走來簾外,見西門慶坐在上面,只推做打吨;那應伯爵,謝希大如同釘在椅子上,自不起身,熬得祝實念,孫天花也去了,他兩個還不動,把個李瓶兒急的要不的。西門慶已是走出來。
被花子虛抓住不放,說道:「今日小弟沒敬心,哥怎的白不肯坐?」西門慶道:「我本醉了,吃不去。」於是故意東倒西歪,教兩個一扶歸家去了。應伯爵道:『他今日不知怎的,白不肯吃酒,吃了不多酒,就醉了,既東家費心,難為兩個姐兒在此,拿大盅來,咱每再周四五十輪,散了罷。」李瓶兒在簾外聽見,罵涎臉的囚根子不絕。……
單表西門慶推醉到家,走到金蓮房裡,剛脫了衣裳,就往前邊花園裡去坐,單等李瓶兒那邊請他。良久,只聽得那邊趕狗關門。少頃,只見丫環迎春黑影里扒著牆叫貓,看見西門慶坐在亭子上,遞了話,這西門慶就掇過一張桌凳來踏著,暗暗扒過牆來,這邊已安下梯子。李瓶兒打發子虛去了,已是摘了冠兒,亂挽烏雲,素體濃妝,立夜穿廊下。看見西門慶過來,歡喜無盡,忙迎接迸房中,燈燭下,早已安排一桌齊整酒肴果萊,壺內滿貯香醪。婦人雙手高擎玉杯,親遞與西門慶。
深深道個萬福道:「一向感謝官人,蒙官人又費心酬答,使奴家心下不安,今日奴自治了這杯淡酒,請宮人過來,聊盡奴一點薄情。又撞著兩個天殺的涎臉,只顧坐住了,急得奴要不的,剛才吃我都打發到院里去了。」西門慶道:「只怕二哥還來家么?」
婦人道:「奴已吩咐過夜,不來了,兩個小廝都跟去了,家裡可無一人,只是這兩個丫頭,一個馮媽媽看門首,她是奴從小兒養娘心腹人,前後門都已關閉了。」西門慶聽了,心中甚喜,兩個於是交壞換盞,飲酒做一處。迎春旁邊斟酒,綉春往來拿菜兒。比及酒闌,兩個丫環都退出房中,原來大人家有兩層窗寮,外面為窗,裡面為寮,婦人打發丫環出去,關上裡面兩扇窗廉,房中掌著燈燭,外邊通看不見。這迎春丫頭今年己十六歲,頗知事體,悄悄向窗下用頭上簪子挺簽破窗寮上紙,往裡窺覷,……
世蕃正自看到要緊當口,聽得「啪」的一聲響,屋裡漆黑一片。當初還只當是那窗寮里西門慶與那婦人恐人偷覷,將燈吹滅,待驚醒過來,才知是自已屋裡燈熄了,倒把西門慶與那婦人的光景,再看不成,因怒喝道:「如何將燈熄滅?」
丫環杏兒,自是慌了。原來這幾日歐陽氏病危,她只盡心照看,日夜轉軸兒般不曾睡,恰是剛才困極了,趴在桌兒上打瞌睡,不想把燭台碰翻,跌落地下。因世蕃這一喊,唬得慌了,趕忙地下左右去摸。那蠟燭底座本是圓的,一時不知滾向哪裡,三摸兩摸不見,竟摸到世蕃腳面上來。
世蕃正在興頭,見她摸來,驀地心裡動火,不等她兩手縮回,驀地彎腰把她攙起,一把將她摟在懷裡,輕聲笑道:「不要摸了,你若困時,便在這床上睡罷!」
杏兒慌忙推搡,口裡只是求饒道:「奴婢還要侍奉老夫人,求公子寬容些個!」
世蕃哪裡肯放,只將甜話兒哄她道:「眼見這幾日,你百般孝順,我便有心抬舉你。你只用心伏侍我,不愁日後沒你的好處?」說時便去解她衣帶。
杏兒怕得要命,雖是慌亂推他,卻不敢嚷。至此光景,已身不由已,被他黑影里按住,輕薄起來。
這裡剛剛人巷,忽聽門外老媽喊道:「屋裡怎地黑了燈,腳下分不出高低來。」
杏兒聽喊時,唬得魂都飛了,掙扎要起來。世蕃只按住她不放,沖老媽喊一聲道:「適才我正讀書,燈打翻了,你再去取一盞來。」
老媽聞聲去了,世蕃這才放杏兒起來,剛剛穿起衣服,老媽已左手撐燈,右手護著,走了進來。
杏兒羞辱不過,仍俯在桌上裝睡,老媽見狀笑道:
「如何杏姐兒也這般多瞌睡?撇下大爺一人,竟睡著了?」
世蕃笑道:「只怕正做好夢哩!」
老媽喚她起來,杏兒仍羞得滿臉通紅,只不敢抬頭,低著頭兒匆忙去了。
老媽走近病榻前,看看歐陽氏面色,又摸摸她手腳問道:「老夫人這會兒怎樣?」
世蕃道:「仍是前時光景。」嘴裡雖這般說,只是那心裡,早赴巫山尋雨夢,便是生身親娘,危在旦夕,也早忘了。正是:
荒瀅無度姦邪輩,自勝西門七八分。
一連三日,世蕃只道病榻前盡孝,只把個丫環杏兒不肯放過。杏兒初時無奈,及至被他弄上手,也便欲討他喜歡,殷勤起來,極盡奉承,只想那歐陽氏一日去后,被收做小妾,終身也算有個著落。
一日世蕃瞅老媽不在,把副玉鐲賞她,杏兒千恩萬謝收了。自此便道身價已高,病榻之前,再不似前時盡心,但凡擦屎端尿,只喚那老媽去做,自己只塗脂抹粉,嬌模嬌樣打扮,只討世蕃喜歡。早被那老媽看在眼裡。倒樂得為他們躲空,夜夜只間壁房裡睡好覺,不呼喚時,再不出來。
這一夜世蕃與那杏兒正作一處,忽聽對面床上歐陽氏喉中痰聲滾動,喘息幾聲,摹地手腳怞動幾下,再不動了。二人見狀不好,慌忙起身,待穿上衣服,到病榻前看時,早見那歐陽氏面色焦黃,雙目閉緊,子腳冰涼,氣絕身亡了。
世蕃至此光景,心上不忍,不由也悲慟起來,跪於榻前,失聲痛哭。合家被哭聲驚動,紛紛趕來,眼見人死不能復生,個個悲痛,放聲哭嚎,亂作一團。那老媽趕未,眼見歐陽氏停屍在床,壽衣還沒換,一時逮住把柄,劈手揪住杏兒前胸,左右開弓,啪啪老大耳光怞她,口裡罵道:「好個小瀅肉兒,只顧貪睡,怎教老夫人只原打原樣兒,壽衣不曾換就去了!」
原來當時習俗,但必人斷氣之時,必要先穿好送老衣物,若咽氣之後再穿時,則有天大不吉利。
那老媽因見杏兒這兩日得寵,且嬌模嬌樣,自是臭美,拿老大架式,反掉轉頭來指使自己,又是妒嫉,又是窩氣,平日說不得,如今逮她個把柄,只老大耳刮子扇來,一掌落下,五道血痕。世蕃此時只跪在床前哭,哪裡管得?杏兒躲避不及,臉上火辣辣疼,心裡雖明白,卻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得。
嚴嵩正自悲痛,聽是奴婢誤事,騰地竄上火來,厲聲喝道:「好個作死的賤奴才,誤了天大事情,便打死你,也補不得罪,與我拖去,只往死里打。」
兩個家奴,見嚴嵩惱得厲害,不等話落,早將杏兒抓住頭髮拖出,綁在後園樹上,放開兩條惡犬,唆使盡情撕咬,杏兒哪裡忍得,慘叫不止。片刻功夫,早已是衣衫檻樓,血肉淋漓,且喉管被咬斷,漸漸氣息奄奄,嗚呼哀哉。只因貪那兩夜恩愛,有分教:
香魂冥冥含恨去,空留香艷在妝台。
不知後事如何,下回待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