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回 日暮途窮主僕飲恨 失魂落魄父子逃歸
話說嚴嵩密喚心腹至榻側,附耳密授奸計,又急不可待叮嚀道:「生死存亡,在心一舉。你需見機行事,速去速回,不可負我!」
那心腹不敢遲疑。匆匆直往徐階府上去了。未幾,那心腹汗流俠背,氣喘吁吁,飛馬回府,搶人門來,慌忙跪稟道:「回稟相爺,大事可成了!」
嚴嵩喜道:「那徐老頭兒如何說的?究竟主意如何?」心腹道:「徐爺只說,老爺心跡,他自明了。
他道自己已官至極品,再無高官厚祿可圖。只要能幫爺忙,任事不怕。他道與爺同朝多年,情同手足,如今府上有難,理當相幫。只是前時之事,本已說得聖心圓轉,方來府上相告。不知怎的萬歲生變,只教相爺與公子吃許多苦,甚是不安!」
嚴嵩冷冷笑道:「這徐老兒向是多詐,只信不得。
前時之事,只教人費解,不必說了。事到如今,他豈肯幫忙!」
懋卿道:「這徐老頭兒,詭計多端,他的話語,只不可深信。我們且照計去辦再說。」遂匆匆去了,且說懋卿去后,嚴嵩在府中,日夜盼望。因世蕃生死存亡,只在此計成否,恰是沙鍋搗蒜,只這一鎚子的買賣,益發惦記得緊了。一日三次,使人在懋卿府上去探聽。
不一日,家人一副歡喜模樣,慌忙來報:「恭賀相爺,都爺計成,公子有救了!」
嚴嵩喜道:「你可探聽得明白,果是真么?」
家人道:「正是千真萬確。是那鄢爺親自告訴小人,讓我來回稟相爺。」
嚴嵩聽罷,歡喜得了不得,競眼裡浸出喜淚,慌忙不迭問道:「懋卿兒如何對你講?」
家人道:「鄢爺讓我回稟相爺,說是萬歲爺有旨已將那妖人蘭道行逮捕下獄。重刑之下,只要他招出那徐老頭兒與鄒應龍施奸,取下罪證,公子便可脫身了!」
嚴嵩聽罷,仰天嘆一聲道:「但願天無絕人之路,保估東樓兒脫險:」原來那懋卿,自是奸詐,明裡只求徐階幫忙,暗裡只盤算將他與鄒應龍一併劾倒。因一時抓不住二人把柄,便暗裡捏造生事,只待罪證到手,便可奏本參倒二人。一向蘭道行扶虯請仙,已被懋卿等察覺。如今欲救世蕃,正要拿他開刀,遂甩重金賄通內侍,傾陷蘭道行。那內侍原本是嚴嵩收買安插在世宗身旁的耳目。又見重金賄賂,如何不肯賣力?
便整日價在世宗耳旁吹鳳,盡講蘭道行陰謀不軌,鄒應龍上書,正是由他唆使。世宗生性多疑,果然中計。一時惱怒,竟將蘭道行拘役起來。懋卿見計初得逞,自是高興。且身為刑部尚書,便濫用職權,暗裡密遣干役,若苦用刑,逼他委罪徐階與應龍,偏是那蘭道行不從,反一口咬定道:「除貪官是皇上本意,糾貪罪是鄒御史本職,何礙徐閣老事!」重刑用盡,偏不改口。懋卿聞報,自是畫餅充饑,再無辦法,不得已只奏本替世蕃減罪,只道世蕃實得贓銀八百兩,鄒應龍所奏其他贓賄,皆無實證。一時世宗又信了懋卿,下詔將世蕃革去官職,發配雷州衛充軍;其子嚴鵠、嚴鴻及死黨羅龍文,俱發配邊關充軍;將嚴年永禁,擢升鄒應元為通政司參議。
嚴嵩與鄢懋卿機關弄盡,見未使世蕃脫罪,卻也保全了性命,計窮無策,也只好罷休。
未幾,愁卿與萬采因救世善,弄奸事發。徐階聞之,便暗裡使人劾奏,自己又在世宗面前盡講郡、萬二人與嚴嵩父子朋比為奸。世宗先時見奏本上來,本欲留中不發,因聽徐階這一講,與那奏本所述絲毫不差,又被說得迴轉。一道詔下,盡將鄢懋卿、萬采官職罷免。又未幾,徐階又使人先後劾奏嚴嵩及其死黨,世宗一一準奏,先後下詔把那光祿寺少卿白啟常、愉德唐汝揖、國子祭酒王材等一一罷免。朝野內外,見嚴嵩黨羽盡除,恰是樹倒猢猻散,一時輿論大快。正是:
惡貫滿盈終有報,只爭來早與來遲。
且說那徐階,雖是見嚴嵩死黨罷官的罷官,發配的發配,因未斬草除根,只怕留他人在,日後生禍。一日急人內啟奏,欲加其罪。偏是世宗見嚴嵩舉家盡散,又心軟下來,不悅說道:「嚴嵩輔政,約二十餘年,他之功過不必論,惟贊助玄修始終不改,這也是他的第一誠心。今嵩已歸休,其子已伏罪,勿再多言!」
徐階見龍顏似怒,不禁失色,唯諾而退。按下不提。
卻說嚴嵩泣別京都,返歸故里,一路行來,恰是深秩夭氣。沿路所見,景色凄涼。正是長空孤雁哀鳴,暮林猿嘯聲聲。幾聲凄涼,幾聲悲意襲上心頭,不禁滄然而淚下。且那沿途百姓,聽道他罷宮還鄉,紛紛趕來笑看,處處指點陣罵,更是萬分尷尬,只恨無地縫可鑽。回想往日何等豪華,如今只似幻夢消散,昔時何等威風,如今卻惶惶似喪家之犬,今昔對比獨哀嘆,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
嚴嵩因是一路盡招笑罵,便是城牆般厚臉皮,也是尷尬忍受不得。萬般無奈時,遂命家人護送車輛家私頭前先走,只留家奴嚴六與一小廝在身旁,雇一頭驢兒騎著,三人只在面趕路。
一日天將晌午,三人趕到一村鎮,已是飢腸轆轆,欲尋些酒飯吃。及至來到一家酒店前,嚴六扶嚴嵩下了驢子,和小廝攙扶嚴嵩進去。嚴嵩因是累了,尋一張靠牆壁的桌兒坐下,欲待倚定牆壁喘息一會兒,驀地見那牆上,有人用自灰胡亂塗四句詩:
莫道滄桑無正色,奈何山高日暮深;可見東樓歌舞處,九泉儘是含冤人。
嚴嵩看罷,好生不樂。暗道:「山高乃嵩,東樓是世著兒。這詩里只講世道昏暗儘是我父子弄亂,罵我父子荒瀅驕侈陷害忠良,好不苛毒!」
嚴六見嚴嵩惱怒不悅,正不知就裡,待到看見詩,要發作時,又被嚴嵩低聲攔阻道:「嚷不得,嚷不得,自忍下氣來,不去理睬罷了!」
須臾,店小二來上飯。嚴六與那小廝,自是狼吞虎咽,險些沒把碗吃掉。嚴嵩只推身上不爽,胡亂用了些,便推開碗筷,問店小二道:「這壁上詩旬!何人所作?」
小二笑道:「店中南來北往人極多,不知哪個客人所題。」
嚴六斥道:「此詩怎地辱罵朝廷相爺與公子?倘若嚴相爺聞知此詩在你店中,不怕有殺頭之禍么?」
小二聽罷,反大笑起來,道:「小人斗大個字不認得幾升,正不知這詩何意。原來是罵那老賊嚴嵩與那獨眼龍公子,這便好了,這便好了!如今聽說那老賊罷去狗官,布衣還鄉為民了。若是老賊路過我這小店時,我便學那《水滸傳》中的梁山泊好漢,使蒙汗藥將那老賊拿下,取他心肝下酒,將他做成肉餡,供天下人吃掉才消恨!客官你說是么?」
嚴嵩被他話語唬破了膽,面如死灰,不敢搭言,只微微點頭。
小二又央求笑道:「既是有罵那老賊父子的好詩,煩勞客宮替我抄錄紙上,待我製作個匾額,懸挂得醒目,定是招徠得好買賣!」說時忙去裡間取筆墨紙硯。
嚴嵩見他去了,暗捏一把汗,急忙催促嚴六二人道:「時光不早,我們還需儘快趕路吧!」
嚴六會意,也不去還酒錢,只取些散碎銀兩胡亂丟在桌兒上,扶嚴嵩出門上驢去了。
又走十餘里,嚴嵩極是口渴,見路旁有茅屋三間,門臉兒搭個涼棚,又插個破舊酒旗兒,道:「此處甚是僻靜,可以歇勞。」
三人到棚下坐定,嚴六喚店家婆婆上茶。那婆婆提把大壺,端三個粗瓷大碗上來。碗又不潔凈,待茶水衝進,眼見漂浮起一層薄油來。嚴嵩皺皺眉頭,卻計較不得。正用茶時,驀地聽近處一陣哈哈大笑。嚴嵩驚疑望去,見是幾個販棗客人,胡亂將擔兒筐子丟在地下,捧一堆棗子飲寡酒。盡說些粗野話語取笑。先時互相取笑哪個戴綠帽子,后又說起急口令兒,說不過時吃酒,一個螳螂臉漢子先說道:
一棵柳樹摟一摟,兩棵柳樹摟兩摟,三棵柳樹摟三摟,四棵柳樹摟四摟,五棵柳樹摟五摟,六棵柳樹摟六摟。
螳螂臉說罷,一個黑漢子道:「不就是六棵柳樹摟六摟么?這有甚難的?我若說個六棵柳樹時,管怕你罵娘也繞不過口來!」遂說道:
東樓有六柳,柳東有六樓,東樓六柳在樓東,柳東六樓是東樓。六樓六柳樓柳六,樓六柳六六柳樓,柳樓樓柳各是六,不知是柳東六樓纏六柳,不知是樓東六柳纏東樓。
螳螂臉便學說,只舌頭打絆兒,混說作一片六樓六柳柳柳柳,再繞不過,氣急罵道:「日他個娘,真箇是絆嘴說不得!」
黑漢子頓時拍桌兒怒道:「只是說個急口令說笑,你怎地罵起人來,你罵哪個?」
螳郵臉慌忙辯解道:「哥急甚的,哪個罵你,我只是急得說不出時,罵那東樓六柳!」
黑臉聽罷,和眾人鬨笑起來,捉弄地道:「你如何敢罵相府東樓公子,官府聞知,不怕抓你歡頭么?」
螳螂臉自知受騙,頓時急道:「只是被你們捉弄。
哪個曉得?」
眾人鬨笑打趣道:「端的一個好急口令,任憑哪個,也說不出,急時便罵。那東樓公子,正不知一天被罵多少場哩!」
「嚴嵩見這班人個個粗野無禮,便說個急口令,也盡將他父子笑罵,肚裡火氣三丈,偏是發作不得,只臉色鐵青,忍下氣催促上路。
又行兩日,一夜投宿客店,嚴嵩因是沿路盡見鄉人笑罵,再不肯見人,便吃飯時也不上桌兒,只教嚴六端入房中進餐。是夜剛剛睡下,忽聽窗外一片喧嚷,隔窗看時,但見燈籠火把明處,有無數村民持棍棒蜂擁趕來。將近店前又見人群四面散開,團團圍來,且吶喊作一片。這個嚷道:「莫叫嚴嵩那畜牲跑掉!」那個喊道:「只四面圍緊,休教他鑽空子!」更有人吼道:「他若逃時,便一棍棒打殺他!」
嚴嵩聽是來捉他,唬得魂飛魄喪,急忙一口氣將燈吹滅,渾身顫抖作一團。眼見四面圍得鐵桶般嚴密,料是脫不得身,只縮身向床下滾去,大氣也不放出,偏是禁不住牙齒咯咯挫響,暗自絕望嘆道:「如何我只這般多難?今番若被這祖野鄉民拿下,敢怕再保不得性命!」
靜聽片刻,卻奇怪那村民並未入店內,仍只是吶喊作一片,向別處趕去。
只聽腳步聲、呼喚聲漸漸遠了。嚴嵩驚疑未定,又靜聽一會兒,眼見得再無人跡動靜,半晌才透過口氣來。仍是伏在床下不敢出來,只低聲呼喚嚴六齣去察看。連呼數聲,哪見半點動靜?又俯聽片刻,見再無聲息,料是不妨事,方才壯著膽子從床下爬出。待取燈火看時,只見嚴六伏在桌兒下面,仍瑟瑟顫抖作一團。
那地上水汪汪一片,卻是尿濕了。嚴嵩雖是惱怒,只不敢作聲,兩腳踢他出來,命他外面去打聽。
嚴六心驚膽戰去了,良久方回。見到嚴嵩,只是搖頭若笑道:「原是一場虛驚,並不曾有甚事情。
相爺只安心睡好了!」
嚴嵩驚疑問道:「前時外面如何喧鬧,那粗野鄉民,卻是追趕哪個?」
嚴六道:「方才只是追趕豬兒。村裡有人家殺豬,因是未捆綁得牢靠,待刀子捅進它喉嚨,敢怕疼得忍受不得,掙脫繩兒跑了〕鄉鄰幫他去追趕!」
嚴嵩只不肯信,生疑問道:「作死的奴才,敢怕是你不曾去打聽,轉個圈兒,便來唬我不成?」
嚴六道:「奴才句句問得是真,便有三個腦袋,也不敢誆騙相爺。」
嚴嵩見他認真,自尋思道:「便是趕豬,卻如何呼喚我的名字?心下孤疑,又對嚴六說道:「你與我喚店家來問。只莫亂講沒用話語。」
須臾嚴六喚店家來,卻是個年邁老漢,見嚴嵩道:「客官喚老漢有何事?」
嚴嵩道:「適才敢怕店中有賊盜,如何喧嚷得厲害?又似追趕何人?」
老漢笑道:「似老漢這般窮困,便是敲著鑼兒,四街去喚叫,敢伯賊盜也不肯賞臉來這裡。方才固是有鄉鄰殺豬,未捆綁得牢靠,叫那豬兒跑了,眾人幫去追趕,敢怕是驚動了客官好覺?」
嚴嵩見他也這般說,疑慮問道:「便是眾人追趕豬兒,鄭為何呼喚京中嚴相之名?」
老漢道:「官人如何不知,那嚴嵩老賊,因是在朝廷為相,害盡忠良,擾亂朝廷,苦了天下百姓,正是人人痛恨,果真不如個豬兒。男女老少,哪個不罵?」
嚴嵩道:「他遠在京師,如何又苦了這裡的百姓?」
老漢道:「那嚴嵩老賊,雖在朝中為奸,偏是那地方贓官,個個對他巴結奉迎。便似那蜘蛛結網,他是個蜘蛛,卧在心裡,周遭那網兒,便似地方層層贓官兒,儘是他吐出的絲兒哩!他放個屁,下面也當聖旨哩!他在京中蓋樓閣,下面贓官便與他抓丁;他要美女,下面贓官又為他選;便是他過生日,那贓官巴結奉送的禮物,也儘是從百姓頭上攤派哩!老漢兩個兒子,一個為他去京中蓋樓閣被石頭頂死,一個出河役餓死,剩下個媳婦與孫子,也嫁人去了。如今老漢這般年紀,只開這小店為業,只不夠地方里保來征役錢。村裡家家如此,便是那殺豬的屠三,自己日日買獵殺豬,自家何曾嘗得一口肉吃?因是苦得透了,惱恨那嚴嵩老賊,每殺豬時,只道殺那老賊,剝他的皮,吃他的肉,無非是罵罵解胸中之恨!」
嚴嵩聽罷,見果是一場虛驚。雖是安然無事,只心中仍鬱鬱不樂。一夜和衣而卧,只睡不著。想到一路顛沛流離,擔驚受伯,這般落魄光景,盡將一腔怨恨,傾在徐階與鄒應龍身上。因他二人如今正得寵,一時奈何不得,遂又惱恨蘭道行不肯嫁禍他二人。遂起身展開紙墨,密修一書,命小廝連夜返京,秘密串通世宗內侍,令其揭發蘭道行罪狀,致他於死地。
小廝不敢怠慢,連夜返京。那內侍得到嚴嵩密令,日日在世宗耳旁吹風售奸,果然使世宗中計,將蘭道行長期囚禁不放,囚死獄中,此是后話不提。
話休繁絮,且說嚴嵩不一日到達南昌,遂在此處私坻居住下來,原來這老賊,因前時潑天富貴,便是私下官抵,除京都、故裡外,一路在南京、揚州、蘇州等地,不下十幾所。恰似那皇帝的行宮,甚是豪華。一路行來,處處是家。
這日嚴嵩心煩,正在府中後花園詞弄鸚鵡消遣,忽聽院門吐當一聲響,慌慌張張,闖進兩個人來。嚴嵩猛吃一驚,抬頭看時,只見二人匆忙如喪家之大,惶惶似漏網之魚,且蓬頭垢面,衣衫襤縷。
嚴嵩正自驚疑,只見二人雙雙跪倒膝下,原來正是世蕃與嚴鴻。
嚴嵩且驚且喜、喚二人起來,急忙召人內室問道:「我兒如何回來,敢怕是萬歲開恩賜赦,放你父於二人回來么?」
世蕃冷笑道:「至此光景,已是家破人亡,還做夢么?那皇帝老兒,不念前時咱父子之功,只害苦了咱全家,豈肯又開恩。只是我不願去雷州衛受那充軍之苦,故與鴻兒私下逃回。」
嚴嵩聽罷大驚,呆愣半晌,搖頭嘆道:「孩幾忒是莽撞了。私下逃回,倘若被朝廷聞知,恐又要罪上加罪。」
世蕃仍冷笑道:「爹爹如何這般怕事?想那皇帝老兒,深居西內,便是朝中百官皆不見,我父子逃回,他如何知曉?」
嚴嵩沉吟片刻,只疑慮道:「便是皇上不知,只怕被那徐階老兒聞訊,於萬歲面前搬弄口舌,惹萬歲生怒,恐招滅門之禍!」
世蕃聽他這話,卻不畏懼,反仰天冷笑數聲道:「那徐階老兒有何懼?哼哼,只怕他自己腦袋,在肩膀上保不得幾日哩!」
嚴嵩驚道:「何出此言?」
嚴鴻欲說時,世蕃將他攔住,斤退身旁僕從,才低聲說道:「我聞聽那羅龍文,也未到戍所。先時逃到海上,串通倭寇,欲待機行事。如今又逃往徽州歙縣,正暗裡招集刺客,不日進京,當取那徐老兒與鄒應龍首級,以泄我余恨!」
嚴嵩聽罷,只唬得跌坐在椅上,驚出一身冷汗,頓足說道:「不可,不可!兒誤我了!今幸聖恩寬大。
俾我善歸。便是你,贓款累累,不予重刑,但命謫戌,也未曾受一點苦楚。如今我父子保得性命平安,也可見皇上恩施於我了。他日聖心迴轉,返京復職,再享榮華,也未可知。我兒決不可莽撞行事,且是要三思而後行!」
世蕃哪裡聽得進半句,冷語相譏道:「爹爹敢怕是老糊塗了,如何只講夢話?想你我在朝中,結下無數冤家,權高勢重時,尚有人暗裡加害,如今落魄,人家正是個個稱心,只要投井下石,致你我於死地。便是皇上果真有意,也難抵眾口謗言。且朝中我親黨盡散,便是前時懋卿、萬采等人在時,煞費苦心,百般周旋,可使你我脫罪么?如今坐個沒底的轎兒,休再做美夢!」
嚴嵩頓時語塞。偏是東山再起之心不死,又說道:「便如你所說,今日禍既臨身,只須潛忍等待。
似你這般行徑,與叛逆何異?況且今日朝廷,正眷重那徐老頭兒,倘若聞你有陰謀,不獨你我性命難保,恐嚴氏一族,也要滅盡了!」
世蕃只是要復仇,哪裡肯聽迸半句?嚴嵩無奈。
只聽之任之。
一日,有太祖第二十五子的六世孫伊王典英,因貪贓枉法,強搶民女官宅被劾,廢為庶人。其時嚴嵩得勢,便出萬金賄賂,求他周旋開脫。如今嚴嵩失勢,典英又令原差索還原金。嚴嵩屢屢不肯。
典英大怒,便遣多人打上門來,鬧事強行討還。行至半路,忽林中擁出一班綠林強盜,明火執杖,奪去金銀,竟送到嚴府中來。嚴嵩見眾多強盜,哪裡敢收受。世蕃笑道:「自家金銀,如何不收?」命將萬金留下。原來這班強盜,正是世蕃暗裡勾來。
世蕃串通強盜,掠奪下巨金,眼見無人舉發,賊膽益大,競招工匠四千人,於故里袁州,大治私第,建築樓閣亭台;府中一班豪奴,先時見嚴嵩勢去,餘黨盡散,個個似泄氣的球兒,軟作一塌。如今眼見世蕃張狂,更勝前時,便仍挾相府餘威,凌厲官民,囂張起來。
這日有袁州推官郭柬巨,奉公出差,途經嚴嵩府第。但見赫赫華門前,車水馬龍,搬運磚瓦木料,百工忙碌,熱鬧非凡,場面之宏大,恰似帝家。
又見雜亂人群中,有三五僕役,身著狐襲貂袖,手裡提鞭拎棍,指指罵罵,在場監工,仍是頤指氣使,一呼百應的氣象。郭柬臣好生詫異,因問身旁隨役道:「這不是嚴相故第么?」
隨役道:「正是!」
束臣心中疑惑,暗思忖道:「那嚴嵩如今已罷官為民,兒孫皆充軍發配,正是日暮途窮,舉家破散之際,如何又大興土木,興師動眾,威風更勝前時?人盡講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或是如此?」
因是好奇,一邊想時,竟信步走入場地中來。
正自左顧右盼,看察景狀,不防近旁一人喝道:「監工重地,閑入不得擅自出入,快與我退下!」
柬臣的隨役,見他傲慢蠻橫,心下有氣,近前說道:「敢怕你不認得,我家主人,乃是本州推官。」
不說倒罷,這一說時,那人冷笑兩聲。瞪起眼睛喝道:「什麼推官不推官,叫你們滾時便滾!惹得爺爺生氣,只把你這推官推出去!」
一語未罷,又有他身旁幾個役從,哈哈大笑道:
「有趣,有趣,我們正不知甚麼叫推官,敢情是推他出去!」說時一齊拍掌嘲笑。
柬臣被羞辱不過,忍下一腔火氣問道:「敢問尊下高姓大名。」
那人冷語說道:「你不曾長眼,也不曾長耳朵么,哪個不曉得我是嚴相府中的嚴六?」
柬臣冷突道:「失敬!失敬!只是一向不曾聞你姓名!」
嚴六聽他語氣,恰似嘲弄,火氣上來罵道:「你不認得爺,爺正不知是哪個褲襠破時露出你來!」
柬臣隨役,見他益發無禮,欲待上前理論,只被柬臣喝住道:「隨他無理,如何與這般人計較!」說罷轉身便走。
嚴六身旁役從中,有那稍明事理的,自覺過意不去,勸嚴六道:「他乃本州有司,且又無失禮之處,應該尊重一些,不可如此怠慢。」
嚴六益發逞狂,哈哈笑道:「想我在京中之時,那些堂堂科道等官,伺候咱家主人,出入門下,我要斥叱他幾聲,哪個敢放個屈響?小小一個推官,怕他甚麼?惹爺不高興時,便打下他頭上紗帽來!」
說時果真拾起瓦片,向柬臣頭上擲來。柬臣忍下一腔火氣,踉蹌趨走。嚴六身旁役從,只道他軟了,怕了,一齊嘲笑,便學嚴六的樣子,個個從地上拾起瓦片,紛紛向柬臣雨點般擲去,只道為他送行。柬臣躲避不及,只被打中多處。一腔怒火,如何忍得,心中憤憤罵道:「今日忍此羞辱,他日還有報時,只教你死無葬身之地!」
柬臣身為朝廷命官,如今只被犬奴這般戲弄,忍無可忍,不能不發泄出來。正是:
一時惡奴逞凶肆,盡教豪門成落墟。
不知後事如何,下回待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