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供狐媚狼穴認賊父 宣秘宗佛堂施淫心
且說徐知府被趙文華奪走愛妾,不獨不見怪文華,反倒擔心他奪己之美心下欠安。自尋思道:「著是他疑心自己見怪懷恨,日後斷絕往來,恰似雞飛蛋打,於己仕途不利,如今時勢,正是有錢王八大三輩,會鑽會拍作大官。天理良心,值幾多錢一斤?不如忍下這口惡氣,順水推舟,倒落得個人情。怕什麼世人罵自己獻妻取寵?笑罵由他們笑罵,好官我自為之。」暗自一笑,心中踏實下來。遂連忙備得禮物,又將愛妾平日喜愛珍藏的一隻珍貴玉杯找出,藏於袍袖,便命家人備上轎子,徑直往趙文華住所去獻杯問安。
原來這文華居處,正是嚴嵩私宅。那老賊因潑天富貴,除京都外,便是在南京、揚州、蘇州、南昌等地私宅,不下十幾所。徐知府下了轎,請門人往裡通報。
此時日高三竿,趙文華仍沉睡未起,只因他新獲美人,夜間在枕席上多下了些功夫,神清疲倦,睡得香甜,便也起得遲了。
徐知府在門前等得心急,難免胡亂猜思。想到自己愛妾被他人夜間擁抱於懷,行雲雨歡樂之事,便是宰相肚子,那船兒也要顛上一顛,心裡悠上悠下不是個滋味兒。胡思亂想一陣,想開了,正自勸慰自己,裡面趙文華也已起床。家人引他進入廳內,遞上手本,行了庭參禮,才將玉杯獻上。
趙文華把玩玉杯,欣賞良久,歡喜不盡。命侍從收藏過後,又直勾勾望他一會兒,嬉笑問道,「賢弟夜間可睡得好?伯是眼圈有些紅腫了吧?」徐知府心嚇一跳,忍下羞辱,慌忙叩頭道:「夜來之事,是小人得罪老爺台下,特一早前來負罪請安。」
文華甚是詫異,道:「卻是怪事,賢弟何罪之有?」
徐知府長跪稟道:「小人富貴,皆大人鴻恩所賜。想那區區小妾,既蒙大人垂愛看重,小人禮當親自奉獻。不想卻勞大人費神,怕只怕小人不曉得敬意,甚是不安。此家藏玉杯,也算得世上珍玩,小人祖輩家傳,原為小妾珍愛,今一併獻上,略表一點敬意。」
趙文華心下大喜,慌忙下座攙抉,笑笑說道:「既承厚意,盛情難卻,就收下了。賢弟快快請起,請起1徐知府哪裡肯起,跪得實在,又遞上一個手本說道:
「小人蒙大人天恩赦宥,恩同再生父母,便作犬馬也難報,情願投在老爺位下,做個義子,現備淡金幾兩獻上,以表兒子一點孝意。」趙文華看過手本,見上面寫有黃米百石,古玩數件,愈發歡喜,牽手笑道:
「兄弟太破費了。才已領過,這定不好收的,便領情了。若說親近,還是兄弟相稱的好。如此稱呼,怕不敢當。」
徐知府見他心下歡喜,納頭便拜,道:「爹爹德高望重,又蒙相爺恩賞,兒子在膝下,只怕折了爹爹的福呢1趙文華見他謅媚卑躬之態,樂得嘻著嘴笑,攙他起來,扯著他手兒,邀至內室。兩人並肩向內室定去,各自懷著心事,好似風車一般轉動。一個心喜巧奪美女,反倒因此生福,白得珍貴玉杯及許多金銀,又被巴結落人情;一個心喜有幸結交權貴,冷不丁牽上條熱線,便連朝中也有了靠山,為日後平步青雲,恰似搭起個雲梯。
到得門前,徐知府站住腳步,抬頭一看,只見一個法圈門,掛著一個大紅緞子繡花的門帘。門帘上誘的花紋,中間綉著兩隻獅子,一隻大,一隻小,叫做「帶子入朝」,又叫「太獅少獅」,氣魄非常之大。這原本是嚴嵩為取吉意,暗示他們父子自已。如今徐知府看了,更是稱心,自以為還未進門,先逢此圖,天命如此,認做吉兆,心中著實歡喜。走到裡面,但見擺設更是豪華堂皇,螺鈾床,太師椅,全套楠木傢具。壁上全是名人字畫,台上擺得古董玩器,卻不知是從哪裡掠獲。這壁廂掛的焦尾瑤琴,那案上擺得殘棋半局。屋裡的雕刻也是精細非凡。
這兒是全套《八仙過海》,那面是整部《西廂記》,以及《二十四孝》、《和合二仙》種種,果真是琳琅滿目,美不勝收。看到床欄上,徐知府吃了一驚,見兩面雕著倒掛金龍。鳳凰展翅,形態逼真,栩栩如生。徐知府想道:「便是皇帝,才睡得龍鳳床,除皇帝皇后外,何人敢用?假若皇帝知道,豈非圖謀不軌,耍招滅門之禍?難道這點道理,他也不懂,也忒是狂了1再仔細看時,方才明白,哪裡是什麼龍鳳床?這邊原不是龍,卻是一巨蟒,粗看上去,不差分毫,仔細瞧來,龍有五隻爪,叫五爪金龍,這蟒只有四隻爪,雖同是一樣氣魄,也便無犯忌與不妥了,那邊也不是鳳凰,卻是一隻孔雀。何以見得?原來那鳳凰神姿高貴,儀態端莊,而孔雀艷麗,卻天生幾分媚氣,這是神姿之別。論起形態,鳳凰是絕不開屏的,而孔雀則神喜屏開,這裡雕得雖是微開之勢,也便無忌諱了。徐知府心下晴嘆他欲圖華貴,卻又不露把柄,可謂用心良苦,已所不及了!正是:堪笑權好慕龍鳳,妄求非分盜天功。
且說二人進得內室,那美妾承蒙雨露新歡,起床不久,正倚著妝台施粉塗黛梳理,纖纖玉手,攢得金奴,又拾翠鳳,驀地從圓鏡裡面,見文華領進一個人來,恰是昨日夫君,今日門客!又是驚訝,又是羞漸,也不回頭,只從鏡子裡面瞧著,越瞧越羞,連鏡兒也紅了。倒是徐知府知趣,心下雖也一驚,卻立刻平靜下來。
自知呼不得夫人,叫乾娘一時也欠妥,梢一思討,便拱手施禮道:「小人冒味,拜見娘娘,敬請乞諒1妙哉,娘字下面,又加一娘字,順情入理,倒也相當。時人有《剔銀燈》專道此時情景:與誰,同睡?蹬翻鴛鴦被?酸水湧上鼻腔澀,哭笑不是味。巢散鵲移,舊夢難回。張張口兒怎喚你,娘娘,別嘴!強笑胡答對!
這裡一聲娘娘未落地,那婦人心兒悠地一顫,身子微微一抖,又聽地上啪地一響,早是手裡金漢落地,臉上騰地燒將起來。恰待貓腰去拾那金釵。不料袖子一拂,竟將桌上鏡兒碰倒跌落,一聲響時,跌成無數碎片。又有詩道此景:往日夫妻今日客,幾分情意幾分錯?一聲娘娘剛出口,心未近時鏡已破。那婦人自是羞慚,不知如何應酬。欲待言語,不知說甚才好;欲待躲避,心下又不舍。卻是說也不妥,不說也不妥;留也不妥,躲也不妥,只是貓下腰來,心裡小鹿般突突跳著,臉兒火一般燒著,手兒微微顫著,只是一片片揀著地上的碎鏡遮羞。
文華見伏,卻嘻嘻笑道:「如此看來,倒是舊情不忘了?」
徐知府識趣,便笑笑接言道:「破鏡難圓,也不必再拾了。」丫環捧上茶來,婦人接過,先奉與文華一杯,又將一杯遞到徐知府面前,卻不遞與他手裡,只用纖細手指輕輕一推,便扭頭去了。
徐知府先扯過一張椅子,倚桌說道,「請爹爹上坐。」文華道:「豈敢,豈敢:還是對坐的好?」徐知府哪裡肯依,推讓半晌,發急說道:「爹爹不肯上坐,兒子只好站立一旁侍奉了。」那婦人初聽徐知府喚文華爹爹,先是一驚,自當是耳錯,後來竟見他爹爹長、爹爹短呼個不停,便用羅袖半掩嘴兒,忍俊不住,哧哧偷笑起來。待文華呼她人坐,她只是不肯;徐知府拱手上前相請,便愈是不好意思,看她尷尬情態,文華哈哈大笑,,徐知府也強擠著麵皮,嘿嘿賠笑起來。
茶畢,家人奉上酒肴,那婦人仍不肯人坐,兩人勸讓再三,方將一張椅子挪開桌旁,不遠不近坐下,為二人斟酒對酌。徐知府道:「相爺天日之表,紅日方中,向居京師;孩兒草茆微賤,何日入得京師,仰瞻他老人家龍顏?」
趙文華道:「爹爹雖居相位,卻是代聖上親躬朝政,日理萬機,甚是繁忙。
待我回京之後,將賢弟孝敬之心稟報就是了。」
徐知府道:「爹爹在蘇州可住多久?」
文華道:「今來江浙,名為提督,巡視軍務,平撫海盜,實為聖上選美,暗為相父搜尋古玩珍畫,可謂身兼三任,公私兼有之。撫倭寇之事,我自托與宗憲辦理,無須費心。選美之事,近日便可了結。只是相父與我那世蕃兄弟極是酷愛古玩珍畫,凡天下所聞所有,盡搜尋之。臨來之時,又托咐再三,並命湯裱褙相陪,以辨真偽。我向聞吳中多書畫,故繞道而來,事至如今,尚未有什麼珍奇貨物上手,還須搜尋數日」徐知府道:「不想那湯經歷卻是裝裱行家?」
趙文華道:「那湯裱褙果算得當今裝裱行家,大凡天下字畫,一眼便可識得真假。便是古玩,也甚精通。他本在巡撫王抒門下,后至相府,頗為相父鍾愛器重,便提拔為經歷。」
那婦人半晌不語,如今卻詫異道:「裝裱字畫的人兒,也可當官么?」
趙文華笑道:「你便不明白了,你道那官兒,都是有才有德人做的?天下高才聖德之人多如牛毛,但於我無益時,給他官兒何用?豈非養虎為患?何為才德?
為我所用者,便是有才;順從聽命者,便是有德。就是皇上,不也是把那養在宮中畫畫的,封為錦衣衛么?」
婦人嘆道:「這些宮兒,哪個肯服?」
趙文華道:「這便是婦人之見了。想那權勢,甚於刀杖,無權便是孫,有權便是爺。一旦權勢在手,順我者昌,逆我看亡,只怕那不要命的,才曾不依1婦人嬉笑道:「這等說,便愈是官大,愈發狠心了?」
趙文華道:「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古今一理1徐知府聽得這話,恰似是對自己說的,暗思忖道:「奪妾之事,虧得未和他計較,若便認得真時,豈不毀了我前程。幸喜今日聰明,討得親近,今朝中有相爺做靠山,怕日後圖不得高官厚祿」想到這裡,便癟著笑臉說道:「孩兒無能,卻也是此地父母官,相爺既托爹爹搜尋古玩珍畫,孩兒也自當效力1趙文華搖頭嘆道:「說便容易,要辦時卻難了。
大凡世上珍寶,收藏之人,哪個肯露?莫說收買,便是尋訪個蹤跡,也如登天之難1徐知府聽如此一說,先自犯起愁來,只恨不能一時效勞。思忖片刻,忽然拍掌說道:「有了,現今擺著一個,何不尋他一尋?」
趙文華心中一喜,道:「卻是何人?」
徐知府道:「想那文徽明,也算得上當今名人,書畫俱佳,與唐伯虎、祝允明、徐幀卿,人稱『吳中四才子』,文筆遍天下,一字便值千金。現今辭病在家,那長州離此不很遠,何不去求他字畫?」
趙文華初聽之時甚喜,等他說出文徽明三字,恰似摔進冰窖,從頭至腳都涼了。苦笑說道:「你只知其名,不知其人。那老兒,甚是狂妄古怪。叫化子求他字畫,倒肯賞臉,只是偏不與富人,尤不肯與王府中人,說什麼『此法所禁也』,莫道是不肯賞你我臉面,便是周、微諸王以寶玩相贈,求他字畫,不啟封便還之,哪裡肯寫半字?前時曾有外國使者道經吳門,望里肅拜,他卻見也不見1徐知府驚詫道:「如此說來,便是相爺,也不肯賞臉?」
趙文華道:「相父也曾屢次求他,只得一福字,卻還是假的1徐知府怒道:
「豈有此理,難道他敢欺相爺不成?」
趙文華只是搖頭苦笑,不作回答。
原來文徽明的字畫名重當代,四方乞求詩文書畫者,接踵於道,絡繹不絕。
辭官在家之時,嚴嵩曾派人千里求書,徽明只是不見。後有一牧童,極喜書法,每早晚牧牛路過徽明家門,總望著他門上的福字,十分喜愛,拾得枝條,席地描摹,日復一日,從不間斷。一日徽明出門,偶爾見他練字,寫得龍飛鳳舞,鐵划銀鉤,頓挫生姿,甚是驚喜,便親送他筆紙,又親加指點,如何起筆、放筆、收筆。牧童勤學苦練,造詣益深,便是一個福字,能寫出幾十種樣子。方圓百里的鄉親,亦都向牧童求字。後來牧童名聲傳到京城,嚴嵩聽說是文徽明高徒,便出千金重酬,請牧童至京,在相府門上寫下斗大福字。嚴嵩之意,在暗示徽明,一村野牧童,只學你一字,我便千金相酬,若得你親筆,自是萬金不辭!徽明聞知此事,只是冷冷一笑,置之不理。此後門下之徒,偽其名售贗作者頗多,徽明見給眾人帶來許多好處,也便不禁不理。由此留下「一字千金」的典故。
那徐知府聽罷文華言語,心下思忖:「只是相爺權高勢重,那老兒自侍狂妄,才求字畫不成。我若隱下名姓,投其所好,不怕他不肯!若替相爺求得一字畫,伯不是陞官的階梯1想到這裡,竟向文華誇海口道:「孩兒願去長州一行,設方取得老兒歡心,為相爺求得親筆字畫1文華哪裡肯信,只是搖頭道:「只怕賢弟枉費苦心,白白辛勞一趟。」
這話語卻似撥火棍,越發使徐知府逞強,竟賭咒道:「若孩兒求不得那老兒字畫,決不回來見爹爹1那婦人陪酒半日,插不得言語,此時見前夫著急起來,笑笑對他說道:「話說大了,怕是不好收常」又對後夫說道:「他去一趟,倒也有益無害。試試何妨?」文華喜允。正是:
獻妻邀寵志未酬,賣笑媚好意綢繆。!
忍將笑罵鋪雲路,遙念乾爹去長州。
次日,徐知府將衙中之事盡行囑託,喬裝改扮,正要親自去長州求畫,忽有衙役稟報:「啟稟大人,現有諸方地保,拿得妖道一人,請大人查處。」徐知府聽罷,心下叫苦,唯恐耽誤行程。但因有案情在身,卻又推託不得,慌忙換上袍服入衙,升堂審訊。
原來明時,四方道教頗多,尤以無為教、白蓮教最盛。一人倡導,千百為群,遍布各地。雖為道教,卻多是貧苦百姓參加,借燒香集會為名,抗交租稅,打劫富豪,尋釁鬧事,常與官府作對。各地州府,視若洪水猛獸,屢屢上表朝廷,請命取締制裁。更遍出告示,禁止燒香集會,不許坐茶、講經,不許容留遊方僧道。
責成各地,各具結狀,十家一保。如有司容忍放縱,查出定行參處,地保拿究,決不輕貸!一旦發現道教滋事,便著地保隨時報州,州縣逐級上報,嚴拿究治,不時巡查。
徐知府聽得擒有妖道,哪敢怠慢?升上大堂,諸方地保便將妖道押解上來。但見這道人,真箇有些異樣:
頭戴左笄渭,身披百衲衣。
芒鞋絕塵緣,皓齒隱珠譏。
恃方得仙道,修丹無蹤跡。
秘密不能言,唯有聖明知。
地保呈上狀紙,其略曰:蘇州諸方地保聯呈奏稟知府尊台大人:
為嚴禁左道,以正地方風化,人存忠孝,家事詩書,會勘得:雲遊妖道怪徒,倡為邪名,倚佛為名,蚤亂鄉里,行邪瀅奸道之謀,所到之處,蠱惑愚蒙,授以生死輪迴之說,蔽其耳目,中其膏育。且瀅污童女,恣采女紅,借修合丹汞之名,播瀅成亂。至於滅絕禮教,男女雜瀅,搜刮民脂,破財生事,尤為可恨。為清我聖賢之邦,除民之害,妖道罪惡深重,應照律議斬。
徐知府覽狀甚怒,喝道:「大膽妖道,你是何方人士,姓甚名誰,從實招來1那妖道進得堂來,卻不曾跪。諸方地保跪成一排。他兀自站立,恰似鶴立雞群。
這時聽得徐知府審訊,竟然背轉身來,面南而立,只把屁股掉給堂上府台,仰天冷笑。徐知府看他清高狂傲,心下覺得羞辱,不由大怒,重重一拍驚堂木喝道,「大膽妖道,見了本官,如何不跪?」
兩旁衙役,喊聲堂威,一時氣氛森嚴肅穆。那妖道只是不睬,兀自站立,仰天大笑道:「無知狗官,休得賣弄瀅威,慢說是你小小衙府,便是到那朝廷金殿之上,跪與不跪,也只隨我便1徐知府被他嘲弄奚落,惱羞成怒,大喝一聲:
「妖道休得放肆!你四方遊說,妖言惑眾,瀅亂民女,罪惡昭彰,今又藐視公堂,辱罵本官,是何道理1妖道轉過身來,閉目祈禱片刻,又望著地面,用腳尖划著圈兒,微微笑道:「來,來來,狗官你瞧,若認得這地上符時,我便從實招認。」
徐知府見他在地面不停地畫,心中甚是詫異,又見跪成一排的地保個個掉轉腦殼;兩廂衙役人人伸長脖子,心中愈發好奇,身不由己,走下大堂來看。那妖道見他下堂,只作不見,只是合掌祈禱,口中念念有詞,走至大堂,竟然盤腿坐在大案之上,閉目打坐。諸地保見狀,唬得個個站起,不知所措,兩廂衙役,竊竊私語,亂作一團。徐知府驚愕片刻,自覺臉面掃地,羞辱難忍,頓足呼道:
「還不將他拉下,與我重重地打1衙沒方醒,虎狼般吆喝一聲,持杖撲上案前,妖道仍是穩坐不動,睜開雙眼微微笑道:「要打無妨,只是貧道有一個小小玩藝兒,狗官可認得?」
妖道說罷,從腰間解下一方小小金印,擲於堂下,便又重新閉目養神,徐知府從地上拾起一看,唬得三魂七魄飛出體外,口稱「罪臣該死」,五體投地,連拜八拜。諸方地保瞧見,恰似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覺腿關節軟了下來,撲通撲通跪成一片。只把兩旁衙役,驚得目瞪口呆,直挺挺如木人般站立,如墜五里霧中。正是:
瞬間妖氣起公堂,青天白日亦無光。群堂八拜成賢聖,怒螂猶自逞魍魎。
徐知府跪拜完畢,謝罪說道:「小人有眼不識泰山,冒犯尊顏,還望大師慈悲開恩,恕罪寬容才是。」諸地保衙役聽如此一聲,唬得渾身篩糠,心驚膽戰。
看看那妖道仍在閉目養神,知府老爺匍匐在地,頭也不敢抬,暗暗偷使個眼色,悄悄連滾帶爬,全部溜之大吉。
妖道佯裝不見,待堂上空冷下來,只剩徐知府時,方才下得案來,輕拂袍袖,呵呵笑道:「府台何罪之有,只是刁民無禮,觸怒生事,權當一笑。」
徐知府躬身說道:「此處不是說話之地,但請後面相敘。」二入一前一後入得後面靜室,徐知府慌忙命僕人備辦灑席壓驚,又叩頭拜道:「千歲何日大駕至此,罪臣有眼無珠,至使聖體受辱,罪臣萬死難辭1卻說這妖道,原來正是徽王載淪,系先皇明英宗第九子見沛曾孫,承襲祖蔭,嗣封鈞州。他的父厚爝,素與世宗皇帝所寵幸方土陶仲文結交,仲文稱他忠敬奉道,得封真人,頒給金櫻厚爝死後,載掄嗣爵,奉道貢媚,世宗皇帝乃命佩帶真人櫻後來,載掄因推薦方士高輔等人,為世宗修鍊村葯,傳授嬰兒奼女的奇術,金槍不倒,倍嘗枕席之樂,世宗皇帝喜他薦賢有功,另封為忠孝真人。載掄自此愈加放肆,為所欲為,在宮中玩得膩了,竟化名張世德,扮作道人,來南京、蘇州一帶強購民女,修鍊村葯,出入寺院尼庵,借授道講經為名,任意尋歡作樂。如今徐知府有幸結識徽王,哪裡還顧得上去長州求畫,竟把他留在府中,誠惶誠恐,終日酒席相待,只是秘隱其名,只以真人相稱。
一日,載輪聞聽蘇州城內有一禁封佛殿,欲前往進香。徐知府哪敢怠慢,慌忙選得十數名貌美侍女持香紙侍奉,引盪徽王之心,藉此奉承,又早預備下轎馬人夫,一路簇擁,竟往佛殿而來。至殿前下轎,啟開封門,但見院內荒草萋萋,古木蔥籠,甚是陰森恐怖。驀地有那迴廊檐下宿烏彼驚動,撲愣愣翅膀響處,抖落紛紛灰塵,更覺清冷沉寂。徐知府陪真人入得殿內,幽暗之中,但見燭冷灰荊殿中所列,無非是銅鑄的如來,金裝的觀音,四大天神,各主風調雨順,以及十八羅漢,韋馱、彌勒佛等類,卻也無甚麼奇異之處。及至步人最後一殿,但見堅上的蜃灰,半成污垢;檐前的蛛網,所在縱橫。殿門關得甚緊,獸環上面,銜著大鎖,鎖上所積灰塵,幾乎有數寸之厚。待徐知府命人開鎖,那鎖誘得如鑄死一般,哪打得開,於是便命僕人擊斷大鎖,啟門人內。眾人魚貫進殿。但見裡面黝黑深逮,便似陰曹地府一般。凝神細瞧,也不見那丈六金身,莊嚴佛像,只有無數的奇形鬼怪,與那漆鬢粉面的女像,抱腰親吻,含笑斗眉。最不堪入目的,是有無數男像及女像,皆作那交媾情狀,於奇百怪,無所不有。果真:
秘戲圖無此蝶褻,歡喜禪竟爾窮形。
徐知府詫異問道:「佛門之中,如何有此猥褻之狀?」
真人只是目不轉睛望著,虔誠說道:「君言差矣!此佛名歡喜佛,此交媾之狀,乃是修仙成道的秘法,叫秘宗法。」
知府笑道:「若此法可修仙,人人可成仙了1真人搖頭嘆道:「你等不知,此法雖為成仙絕秘捷徑,肉胎凡夫,皆不可學,須是煉有真功之人,四大皆空,方可秘傳。」
知府問道:「人間男女,不皆是如此?」
真人道:「其狀雖如此,卻大不相同,世人所為,乃色情慾念,以圖膚肉之快,佛門此道,則是成仙捷徑。佛門法旨,視女人為萬惡禍水,佛身凈潔,以絕俗念,雖則交媾,心無色慾,乃驅逐人間邪惡,征服禍患。」
知府好奇笑道:「說便如此說,何以見得?」
真人道:「大凡色情肉慾,只圖一時歡快,無不泄露真精;佛門修道,凡念已絕,非圖歡快,如不泄精,足見佛心真誠,便可成仙。若泄得精時,便是色慾未斷,情種未除,立時暴病身亡,也是天理報應。」道畢贈以秘制「仙丹」。
如今徐知府有幸得識徽王,也是天大一個靠山。
又因文華昨日返京便把討畫的事兒拖了下來。只是留那徽王在府中,終日酒席相待。到得夜間,又提供嬌美女僕數名,嘗試村葯威力,供他尋歡取樂。
徐知府初嘗仙丹妙藥甜頭,自覺精力旺盛強健,一夜不尋歡,就覺難熬。無奈愛妾被奪,府中婢女,俊美者盡為真人所佔,醜陋者又無甚妙趣,便時常出入煙花柳巷,暗裡與一個叫月月紅的婊子打得火熱。
且說蘇州城內,有一擁芳樓,裡面有一名妓,名噪全城,生得極其秀美,骨氣清幽,雖是煙花之身,卻貴氣天香,超凡脫俗。那妓女雖是轟動全城,艷麗無比,人卻是極怪,自入煙花,卻從不接客,仍未破身,任那慕名而來者接踵不暇,只是隔簾以書畫詩文相對,三者皆中,方肯相見。不料借大個蘇州城,文人才子,多如牛毛,卻竟沒一個對得上她的。個個乘興而來,敗興而去。徐知府做孝廉時,也曾屢次尋見,只是從不得上手,急得恰似鍋台邊的貓兒,空自團團打轉。
如今官高勢重,喜又結識得趙文華及徽王作靠山。有新得絕妙村葯,一顆灰冷之心,陡地又燃起難挨慾念,心下想道:「今日我要餞有錢,要勢有勢,且又喜得仙丹,看見得面時,不怕她不破身;若破得身時,不怕弄她不到府來。」是夜簡裝打扮,不帶一個僕人,偷偷摸入擁芳樓來。正是:蜂蝶只覓芳叢去,豈料蛛網在高牆。
欲知後事,下回待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