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48章

第47——48章

第四十七章

喬菲

黃大叔醒過來,看看我,認出我,說:「謝謝你啊,姑娘,沒有你,真不知道會是什麼樣。」

他北方口音,手術之後醒過來說話也粗聲大氣的,可見身子骨還挺硬朗。

我問:「叔叔,您怎麼不會說法語還自己來巴黎啊?」

「唉。」他先嘆一口氣,「給哥弄根煙抽。」

「別逗了,這是醫院,都不讓我抽,你還想抽?」

「操,要說洋鬼子是缺德。」

我心裡說,還是洋鬼子救你命的,就這麼說人家。粗人。

「您有什麼事?我去找使館還是找你們公司?有沒有人照顧您?」

「不用。找誰也沒用。我信不過這幫人,哎你不是在這嗎?」

「我是留學生,我要回國了。我原來也住在這家醫院,出院那天你被推進來,我才過來幫忙的。我機票都訂好了,我得走。」我說,拖延這麼長時間,我還得回學校領畢業證呢。

「咋這麼沒有同情心涅?」

「你還要我怎麼同情你啊?」

老黃笑起來:「開玩笑,我怕沒時間謝你。」

「不必。」我想一想,「我去中國區給您找個特護吧,那裡有不少中年婦女,挺能幹活,也會法語的。」

「那可是又得麻煩你了。你給我找個乾淨麻利的,長得好點的,錢我不在乎。」他還挺挑剔。

「我儘力吧。」

我坐了地鐵去義大利廣場旁的中國區,這裡有許多持難民身份的來打工的中國人,找工作的小貼士就貼在中國商店的板子上,我給老黃找了一個原來在國內就是護士的大嬸,考慮到老黃此人幾句話就流露出的本性,我找的這位四十多歲,與他年貌相當。

老黃鼻子上插著管子還瞪著我:「不是說給我找個長得好點的嘛。」

「您得了。您當這是哪兒啊?找著能幹活的還會法語的就不錯了。行了我走了,我大後天回國,再見了您哪。」

「唉姑娘,我還有事沒問你呢。」

「說。」

「你回國是......」

「我畢業了,回國找工作。」我說。

「想找什麼工作?」

「我學翻譯的,專業對口的唄。」

「我幫幫你吧,我養完病也回去,我給你我的私人名片,你去上海找我,我給你安排工作。」

我想一想,還沒回答,老黃就說:「信不過啊?你不知道我是幹什麼的吧?」

這人粗到一定地步了,怎麼還在米奇林公司當技術顧問呢?我不知道你是幹什麼的?我都知道你只有半個肝,還有糖尿病。你血型是AB。

「想什麼呢?薪水你開個數,你救過我命,這算什麼事?不過,你知道多少畢業生想去上海大公司呢。」

聽上去應該也不錯,反正也是一條路,我說:「行啊,您把聯繫方式給我吧。我在國內的電話和聯繫方式也給您。」

老黃把名片給我,下面還有一疊鈔票,我接過來,哇,數目可是不少。

他看看我:「錢你收著,碰不著你,聯繫不上程博士,也許大哥就交待在這了。」這人很能裝小,五十多歲了,對我還自稱大哥大哥的。

我手裡拿著他給的歐元,我也確實出了力了,心安理得的揣起來。

「呦,國家外院的?難怪了。」

我別過老黃,終於離開醫院,還有兩天,我也要回國了,這樣結束我在法國一年的留學生活,我想一想,還真挺感謝老黃的,我想我走之前還是得到機會做了一件好事,否則,這曾經如此快樂的生活,真的要以祖祖的離去而收尾了。

我去了嚮往已久的凡爾賽,楓丹白露,臨走的時候,又買了大捧的鮮花去看祖祖,我說,我以後還會玩滑板,我以後還會回來看你,我不會,忘了你。

回國是一路向東飛行,逆著時間走,腳踩上中國的土地,算上時差,不知不覺生命中已經少了一整天。

出境入境,換了天地。

首都機場旅客眾多,只見同胞的臉孔,說的是最熟悉的語言,有人分別,有人重聚,歡笑,眼淚,還有不動聲色的臉,這是經年重複的事情,機場是小人間。

我先打了電話給家裡的鄰居,讓阿姨跟我爸爸媽媽報平安。然後回學校報到。

正是星期天,教學樓沒人,我拎著行李往寢室走,路過操場,看見很熱鬧,有同學在打籃球,拉拉隊大聲叫好。

我也挺累了,把東西放下,想要歇一歇,順便看看比賽,還沒蹲下,後面有人對我說:「禁止便溺。」

我這個氣啊,回頭就用胳膊把來人的脖子卡住:「說誰呢?你說誰呢,波波?我一年沒修理你,你皮緊了是不是?」

她把我甩開,哎呀這個丫頭一年不見功夫見長,她說:「還好意說呢,什麼時候回來也不說一聲,全世界都當你失蹤了呢。」

我們兩個又叫又喊得扭打在一起,小丹突然出現了,用蠟筆小新的聲音說:「四隨把動物都放了粗來?在仄里胡鬧?」

我把她也樓過來加入戰局,好不容易都累了,我們三個停下來,呵呵的笑。

小丹說:「我們三朵花又湊在一起了。」

我說:「三朵花,土不土?是三劍客。」

波波說:「你才土呢。分明是三座大山。」

快畢業了,工作的事,基本上塵埃落定,小丹在青年旅行社總社工作,波波考上法國航空公司當空中翻譯,薪水豐厚,讓人羨慕,我們班別的同學也都找到了不錯的工作,他們問起這個從來早退遲到的我,我自己也毫無頭緒,大家說,喬菲學習很好,又是公費留學回來,找工作肯定沒有問題,不過啊,現在畢業生和回來的留學生太多,人浮於事,也得抓緊才行,過了七月份,學校的關係一結,檔案打回原籍,再想往大城市調,可就困難了。

我們當時在給我接風的飯桌上說起這些事,我聽了,心裡也挺著急的,到一時謀一事,這樣晃晃悠悠的就畢業了,以後的生計問題明晃晃的擺在眼前。

「你想找什麼樣的工作?」我們班的一個男生問,「我們也幫你留意一下。」

「我自己也不太清楚,我可能去上海看看吧,也許那邊有工作機會,不過,我還是想當職業翻譯。」

「唉,當職業翻譯是挺牛的,不過,」一個同學說,「咱們現在找工作,大部分都是有具體業務,法語只是作為補充或者根本就是備用知識。」

「還有人根本用不上呢。」另一個說,她找到的工作是在廣州為一個醫藥品牌做代理,徹底跟法語拜拜了,「嗨,四年的教育,其實頂多就是一個基礎,認識些人,懂得說話辦事,就算行了,以後還不一定是干哪一行的賺大錢呢。」

「對,喝酒喝酒。」

大家都表示贊同,舉起酒杯。

我喝得挺多,又高興又難過的,我們班的同學處的感情不錯,我現在回來了,大家很快又要散夥了。

大學時代,天空藍,時間慢。

可是不能回頭看。

那一夜,我做夢,什麼情節全忘了,一直不停得說,再見,再見,再見,直說到自己第二天早上醒過來。

第四十八章

喬菲

我早上就去見主任,他看到我,很是意外:「喬菲,你回來了?怎麼不早跟系裡打個招呼呢?」

「我出院之後在巴黎沒有電話卡了,就聯繫不上了。」我說。

「你身體好些了?」

「基本上沒什麼事了。」我的手攥起來。那上面有一道傷痕。

「好好,過幾天你們就畢業典禮了,你工作的事……」

「我想去上海看一看。」我說。

主任看看我:「不想留在這裡?」

「不知道。」

「好,那你先去吧,休息休息,跟同學聚一聚。有事,我再找你。」

我從主任的辦公室出來,去校園外面的話吧打便宜的長途電話,我的手裡是黃維德的名片,我想碰碰運氣。

接電話的是個好聽的女聲:「您好,黃總工程師辦公室。」

原來還是真的,我說:「您好,我找『黃總工程師』。」

「黃總現在不在,您是哪位?可願意留言?」

「嗯,我是他的朋友,」我說的吞吞吐吐的,我覺得現在要求他,「朋友」也算不上,「我姓喬……」

「您是喬菲小姐?國家外語學院的喬小姐?」我話音未落,對面的女生便問。

「是我。」

「黃總現在巴黎,還沒有回來,不過他給您留了話。」

到底還是東北人啊,老黃這人粗是粗了點,不過還是很實惠的。他病還未養好,就交待了國內的部下接待我的事。

「喬小姐願意什麼時候來上海,請就打這個電話與我聯絡,我們會為您安排交通及食宿,我是黃總的秘書傑瑞米。」

哇,這樣盛情,我反而覺得很不好意思,我說:「謝謝啊,我,我再過幾天吧,可能去上海。」

這下我很有資格教訓小孩子了,要與人為善,多做好事,自己的路也會越走越寬。

不過,我的心裡,總有些東西,模模糊糊的上下沉浮,又不知道是些什麼,看不清,捕捉不到,卻讓人不安。

我走出話吧,陰沉很久的天開始下雨了,雨滴不大,淅淅瀝瀝的,我要回寢室,穿過校園,經過操場,雨水滴在小土坑裡,冒出飛泡,啪啪的清脆的碎裂。

我忽然知道是什麼讓我心中不安,難以割捨。

程家陽。

在我要離開這裡,去別處工作之前,我會去見他,有些話要告訴他,我從不後悔跟他在一起,他給我的比我這一輩子想要的還多。

不過我沒有想到,跟他,會以另一種方式見面。而且,這麼快。

我上午剛見了主任,下午又被叫到他的辦公室。

主任辦公室里還有兩個人,一個是陌生人,另一個也是陌生人,程家陽,面無表情地看我一眼,低下頭,填表。

這是做什麼?

我來不及鎮定一下自己,看不明白這陣勢。

主任出去之前對我說:「不認識嗎?這不是師兄嘛,程家陽,這是外交部人事部門的同志,你叫李老師,他們兩個過來考核你。」

外交部?考核我?

我慢慢坐下。

好像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誰也沒跟我說一聲。他們來考核我?怎麼我要去外交部工作嗎?

我覺得從來都是有能力應付突發情況的,不過我眼前坐的是程家陽,我一看到他就蒙。這是老毛病了。現在我是一頭泡在霧水裡的空白。我抬頭看看他,這人低頭,極為專心的在填他手裡的表格,我看不到他的臉,只見他的手,他還是那麼瘦。我這樣看著他,就嘆了一口氣,他的筆就突然停住了,不過他還是沒有抬起頭看我一眼。

他身邊的李老師樣子挺和藹的對我說:「你身上的傷怎麼樣?」

好像全世界都知道這事了。

「沒事了。」

「我們來是為了給部里選拔年輕翻譯,學校推薦了你,當然了,你成績確實是不錯的,不過也得經過考試,今天是面試,程老師,程老師……」

家陽停下筆,我們的對話開始用法語進行。

「請用法文進行自我介紹。」

「我叫喬菲,22歲,在保羅瓦萊里留學回來。」

「專業。」

「法語文化,翻譯傾向。」

「籍貫。」

「遼寧。」

「愛好或特長?」

「無。」

「……」

家陽的聲音不帶一絲溫度,我由最初的不解和迷惑,變成懊惱。

「先生,我不明白。」我說,仍然用法語。

這個時候,他抬頭看我一眼,白凈的臉上,眉頭微蹙,眼光深不見底,這個亂我心神的罪魁禍首。

「我並沒有申請去外交部工作。」

「否則呢?否則你要做什麼?」他說。

「我已經決定去上海找工作,不過我想這並不需要報告。」

「上海?」他向別處看看,從鼻子里輕笑了一下,「去幹什麼?當打工翻譯還是企業職員?」

「我已經接洽了米奇林上海公司,」我賭氣地說,我很不爽他的態度於是又補充道,「做什麼也比留在這裡好。」

他突然就一抬頭望定我:「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為什麼怎樣都比留在這裡好,這裡有什麼東西對不起你?」

他還沒有這樣跟我說過話呢,我看看他幾乎惱羞成怒的樣子,自己也沒了勁頭,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我愣住看著他。

我們雖然用法語說話,不過態度和語氣肯定不同尋常,旁邊的李老師看看家陽:「程老師?您還在問問題嗎?」

他皺著眉頭把表格扔給他的同事,自己往外走。

李老師看看他,看看我,又看了看程家陽扔給他的對我的評估表格。他可能也覺得詫異,說:「喬菲,你面試合格了,再過一個星期去部里考筆試和聽力。」

我站起來,我很清楚地對程家陽說:「我不會去的。」

他走到門口了,聽到這話,回頭看我,想說什麼,有同事在,又不得發作,咬咬牙就走了。

剩下我自己獃獃的站在那,發生了什麼事?家陽他為什麼對我這樣?

我在操場上找了個旮旯抽煙,我想起他從前對我的溫言軟語和他剛才的冷若冰霜,兜女人善變,其實男人才是不可捉摸的東西。

感情有多深沉,有多瘋狂,都不能彌補我們現實中存在的差距。我們不可能在一起,我比誰都清楚這一點。

可是做不成情人,也不至於形同陌路,形同陌路,也好過剛剛他對我的態度。

可是他的那張臉啊,怎麼看都好看。

我眯著眼睛想。

會不會他心裡還挺喜歡我的?要跟我演一出偶像苦情劇?

這種想法像個小蒼蠅一樣愉快地冒出來,我迅速的又找了一個蒼蠅拍把它消滅了。

喬菲,你不要再意程家陽了。

我的煙吸完了,我把煙頭狠狠的摁在地上,站起來抻了個懶腰,夏天的雨,來得快散得也快,現在有陽光從雲朵里透出來。

我打算去食堂吃飯,大學里的飯菜,我現在是吃一頓少一頓了。

有輛車在我身邊停下來,有個人從那上面下來,對我說:「上車。」

我不知道是什麼在那一刻弄花了我的眼,是雨後初霽的陽光,還是這個一直藏在我心裏面的男人。

程家陽

喬菲皺著眉,仔細看看我,表情在這一剎那很奇怪。

「喬菲,上車,不要讓我說第三遍。」

她忽然笑了:「師兄,你要請我吃飯嗎?好啊。」她乖乖的上了車,我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這是喬菲的慣常伎倆:裝沒事人。

我發動車子,沒有看她。

「去哪裡?就附近好不好?我等會兒還跟同學約好打撲克。」

我加大油門,奔向去海灘的高速公路。

「師兄,這是去哪裡啊?我,我都跟你說了,我還回去打牌呢。」她有點著急了,不過還是一臉笑容。

「你閉嘴!」我心裡這個恨啊,「把安全帶綁上!」

我風馳電掣的一路狂奔出城,我真的不想這麼失態,我以為我控制得住,可是,說到底,我還是個沒有道行的人,不懂得四兩撥千斤,不懂得適時的裝傻,有道之人,在我旁邊,此時終於閉嘴了,也在想對策。

我在海灘把車子停下,自己下車,迎著海風點起一支煙。

終於見到喬菲,但我們此時的距離卻比這過去的一年還要遙遠。

我有許多事情想在她這裡弄個明白,可是千頭萬緒,不知道如何開始。

但有一件事情我很清楚,喬菲她非常出色,她應該留在外交部,這對她來說是最好的出路,她會有最好的前程。

為了她還是為了我自己,我的腦袋裡模糊一片。

無論如何,我們一起生活過,喬菲,她是比我有心眼兒,不過也不是毫無破綻的,我知道不能來硬的,我跟她講道理。

她走到我身後。

我轉過身說:「剛才跟你吼,對不起啊。我,」我笑一下,「心情不太好。」

我的態度出乎有道之人的預料,她愣一下:「啊,沒事兒。」

「喬菲,去外交部工作的事兒,你真得考慮一下。我當你是朋友,這麼勸你。你自己想想啊,這是多好的機會,別人想進進不來,你怎麼還不希罕啊?」

「我覺得不太適合我自己。」

「你不是一直想當職業翻譯嗎?進到部里,要培養有培養,想鍛煉能鍛煉,你去企業工作,不是那回事兒啊。專業不荒了才怪呢。」我說的是實情,「你的專業成績這麼出色,如果那樣,太可惜了。」

「我在別處也有可能當職業翻譯啊。」她的嘴很硬。

「是不是有什麼顧慮?」

「……」

我說得很慢,有些話在自己的腦袋裡也沒有成型:「不要考慮太多,畢業是個坎,你要當大人了,以前的事兒,不值得考慮,」

喬菲聽了這話,似乎有些震動,她抬頭看看我,淺褐色的貓眼,我看來,迷迷濛蒙。

「再說,你家,你不考慮嗎?在這兒無論如何還離家裡近一點,還能照應到。真去了那麼遠,你爸爸媽媽有點事兒找誰啊?」

她低下頭:「謝謝你啊,不過,我得考慮,我現在決定不了。咱們回去吧。」她說著往車那邊走。

她看不到我,我便得以仔細的看她,瘦了,身子在裙子里空空蕩蕩的,頭髮還是那麼好,這是這個人的頭髮,柔韌的,堅強的,我從來握不住的。

我知道,這些話會在她的心裡發生作用。

喬菲,她是個滑不溜手的泥鰍,心卻是軟的。

我抬起頭,看見遠處有人在放風箏,風箏很高,漸漸的變成黑點。

我覺得自己疲憊,像個沒有捲軸的放風箏的人,赤著一雙手拉風箏的線,要把它拽回來,直到自己血肉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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