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56章
第五十五章
程家陽
我以為喬菲會跟單位的同事一起來看我,可是沒有。
我的心情很複雜。
這場火災讓我安了心也灰了心。一直以來,我掙扎些什麼,追求些什麼呢?人的命運象是星星的軌跡,不容許有絲毫的偏離,我跟喬菲偶然的擦身而過,讓我有好久找不到自己的方向,而小華,她把我拉回原來的軌道。
我從此要走下去,平穩,安詳,到死。
我在病床上轉了個身,就冒出另一個問題困擾我,仔細思考了,又很確定的告訴自己:她十有八九不知道我受傷了,不然她不會不來看我的,我有一天感冒了,她都很緊張,我現在這個狀況,她要是知道,無論如何都會來的。
所以,她一定是不知道。
我負傷回去,我會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她問我,我就說,沒事兒。
我現在差不多了,那我得趕快回去。
醫生給我打吊臂的時候,我父親來了。
他跟我也沒什麼話,只是在旁邊一直等著。裝石膏,扎繃帶,用了兩個多小時,他一直在。
醫生給我弄完了,我坐他的車回部里,下車的時候,他對我說:「這幾天就別幹什麼了,早點回家休息。你的傷,還得養。」
我說:「是,爸爸。」
我回到辦公室,自然免不得接受一番熱烈歡迎,噓寒問暖,我想跟同事交接一下工作,主任說:不著急,家陽,你再休息休息。
我說:「新翻譯的分配做完了嗎?」
主任說:「基本上定了,啊,這是留在局裡的人的名單,你看一看,新翻譯還得你來帶。」
我把他給我的名單接過來一看,上面沒有喬菲的名字。
我看看主任:「您沒留那個小孩兒啊?」
「你說哪個啊?」
「就是會手語,您說,一個人當兩個用的那個。」
「你說喬菲啊?」主任說。
「我還怕您不認識她呢。對,主任,她分到哪去了?」
「我不認識她?全局可能都認識她了。」主任說,「這姑娘自己申請去象牙海岸辦事處了。」
我一下就呆在那裡了。
「怎麼回事?那裡怎麼能讓女同志去呢?又戰亂,又瘟疫的,她申請,批了嗎?」
「要不那裡也缺人,沒人去,喬菲相當堅持,一直報到上面,令尊特批了,現在這姑娘是全部典型了,號召外交戰線都向她學習呢。沒幾天就走了,現在放假,收拾行李呢吧。」
我點點頭:「那我出去了,主任,您先忙吧。」
我快步的離開主任辦公室,聽見他在我後面說:「家陽,你別著急幹活啊,注意休息……」
我撥通喬菲的電話,這次很好,她很快接起來:「家陽?」
「是我。你在哪呢?」
「在家。」
「哪也別去,我半個小時後到。」
「我正要出去,你有事嗎?」
「我告訴你,」我對著耳麥說,「哪也不要去。」
我還沒敲門,喬菲就把門打開了,她看著打著吊臂的我,臉上無風無浪:「你出院了。」
「你還跟我裝,是不是?」
我從來沒有這麼惡形惡狀過,不過我真是受夠她這套了。
她看看我,稍稍讓開,讓我進去,門大打開著。
只有她自己在家,我坐在沙發上,突然又覺得沒有話了。
過了一會兒,喬菲給我倒了水,我抬頭問她:「你知不知道象牙海岸是什麼地方?」
她沒說話,也坐下來,頭向窗子外看。
「我跟你說話呢。」
她就轉過頭笑嘻嘻的說:「怎麼了?至於嗎?總得有人去吧。」
「你這麼多苦白吃了?那種地方,法語差不多的就能去,你這麼多年翻譯技術白學了?」我就是嗓子疼,要不然我就吼著說了。
「你不覺得你管的太多了嗎?你算拿哪個身份跟我說話啊?」她仍然笑著,不過很尖刻的反駁我,「你聽我說,程家陽,無論哪個身份,你對我,說的都有點多。你自己不覺得嗎?」
我們還沒有吵過架呢,喬菲這話可把我的火給點起來了,我騰的一下站起來,一個肩上掛著吊臂,我晃了一下:「你不知好歹吧,喬菲。我,你問我拿什麼身份跟你說話?我,什麼身份?」
我氣的話也說不下去了,「是啊,你問的對啊。我算是你什麼人啊?我管你這事幹什麼?不過,喬菲,你也不想想你爸媽對不對?他們養你這麼多年,結果好不容易能當上大翻譯了,你給自己弄到非洲去了,一去兩年都不能回來,你這算對得起誰啊?」
她沒說話,把頭甩過去。她的手發抖,給自己點了一支煙,我說:「給我一支。」
她看我一眼,把一根放在我嘴上,給我點上。
我們都鎮定了一下。
我狠狠的吸了一口煙,對她說:
「我不是來跟你商量的,我來通知你,喬菲同志,你不能去象牙海岸了,」我一個字一個字的說的很明白,「你不是不想當翻譯了嗎?太好了,高翻局的名額緊著呢。你也不用當了,我給你另找個好地方。」
我打算走了,跟她沒說幾句話,比我動手術挨刀子還疼:「你先不用上班,等著去新單位報到。」
我說著要走。我肩上的傷口真的發疼了。
「家陽,你這麼做為了什麼呢?」她在我後面說,「我不同意,我不會修改志願的。」
「公務員服從上級分配。」我回頭對她說,「還有喬菲,你認識我這麼久了,看到我做什麼事情沒成過?」
她沒說話,坐在那裡,看看我。
本來我站得就不穩,她這副樣子,小小的一張臉孔,眯著一雙貓眼,讓我心神搖動。
「跟誰學的抽煙?」我問。
「外國朋友,我都抽挺長時間了。」
「知道對身體不好嗎?」
「你知不知道?」
「我無所謂。」我說的是實話。
「我也是。」她說。
我們真是不可救藥了,我沒法跟她說話了。
我摔門就走。
喬菲
家陽恢復的不錯,生龍活虎的跑過來吼我。
他走之後,我就越想越生氣,我平時很會貧嘴的一個人,見到程家陽就沒電了。
我倒頭睡覺。
被手機的鈴聲吵醒,都是夜裡了。
我看看號碼,原來是波波,她剛剛從巴黎飛回來,要請我和小丹喝酒。我身上沒勁,還犯懶,對她說:「下次吧,我累。」
「你怎麼這麼沒意思啊?快出來,小丹好不容易不加班,再說,咱們都多長時間沒見面了。」
「好好。」
我起來,洗了把臉就出門了。
到了約定好的酒吧,看見打扮的光鮮亮麗的另外兩個人。
她們看著我,波波說:「哎你坐遠點啊,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把。
我覺得挺滋潤的。
有一天,我翻閱舊報紙的時候,看到4月,法國巴黎里昂車站爆炸案的新聞,裡面提到,憲兵祖祖費蘭迪為保護乘客安全英勇犧牲。
此時,我正趴在窗子下的書桌上,深秋的陽光投過大玻璃窗灑在我的身上,像溫暖的一雙手。我張開自己的手掌,上面是祖祖留給我的痕迹。
「你好不好?」我說,「你姐姐說,上帝差遣你別的差事,你現在過的好不好?
我現在還不錯,我是國家公務員了,可是,我有的時候有點寂寞,你要是有空,就來看看我吧。」
我聽見有人咳嗽一聲,看一看,程家陽站在書架的另一端。
第五十六章
喬菲
家陽的吊臂拿掉了,垂著手,看著我。
我站起來,問他:「你有事兒啊,師兄?」
「是。」他說,「請幫我找一份報道北約對南聯盟用兵的世界報。」
這是哪個年代的老消息了,我打開計算機查閱。
根據文章內容查到報紙年份,日期和歸檔編號,按照編號在第五個書架的第二層找到這份報紙。
我把報紙給他,然後作登記。
家陽接過來,看看我說:「怎麼樣,」他的樣子在尋找合適的詞跟我說話,「你忙不忙?」
「你看到了。」我說,「我本來想打個盹睡午覺的。」
「那行,謝謝你啊,我先走了。」
「啊,不用。」
家陽剛走,我就接到了高翻室的電話,讓我去一趟,我跟老翻譯請假,他正拿著一個剪刀在那裡剪報呢,頭也不抬對我說:「早去早回啊,要是來人借報紙,我可找不著。」
原來是全球可持續發展計劃的大會召開,局裡的翻譯不夠用了,從各個處室借調,協助大會的組織,接待,陪同等工作。負責這次翻譯組織的學姐照著名單念每個人的分工,我估計差不多能讓我陪同代表夫人團觀光吧,這個我倒是在行,那邊英語翻譯趙鵬遠離的很遠跟我打招呼,我正對他笑呢,學姐念到我的名字。
「喬菲。」
「到。」
學姐看到坐在窗邊的我,慢慢的說:「會議第二天,11月15日,你參與,上午,9點15至11點,下午,14點15到16點的,會議的法文同聲傳譯。」
她說完,我人就傻在那裡了,半天才反應過來,這是怎樣的工作機會?太好了,否極泰來,我喬菲轉運了!
我看看身邊不少以嫉妒的眼神看著我的年輕的同行,我把笑容憋回去,他們現在心裡就咒我出醜了吧,看著吧,我把準備工作做的好好的,我一定會出色的完成任務,看著吧。
安排完任務,學姐宣布散會,我被她叫住,留下來。
她把一大堆的資料給我:「喬菲,這可是你第一次作會議同傳,可得準備充分啊。」
我說:「是是是。」
她看看我,不解的說:「這麼好的小孩兒,你當時鬧著要去象牙海岸幹什麼啊?」
我說:「在哪不是為人民服務啊。」
「行了,你現在好好準備,給人民在國內服務好就行了。」
我拿著學姐給我的材料回家鏖戰,這突如其來的光榮任務好象重新激活了我,吃的多,勤運動,睡的香。
有天晚上我跟小鄧吃飯的時候,電視里在演《食神》。
以「撒尿牛丸」重新崛起的周星星對吳孟達演的壞人說:「你不得不佩服我啊,我又活過來了!」
我重重的點點頭。
小鄧說:「你又把自己想到電影里去了?」
我不太好意思的說:「沒有,快,吃魚。好吃。」
可是,我這樣情緒飽滿,精力充沛,鬥志昂揚到開會的那一天上午,當我穿上西服正裝,把「翻譯」牌掛在胸前的時候,我發覺自己的心跳突突突的加快了。
我趁領隊沒注意,從休息間走出來,看見各國代表已經紛紛入場了。
我往會場瞧了瞧,這陣勢彷彿是見過的,當時,我看到傑出的程家陽的表演,而今天,將是我在這的工作間里,第一次,做同聲傳譯。
不行,我得去抽支煙。
我正在找吸煙室,身後傳來程家陽的聲音:「喬菲。」
我回過頭,看著他。
程家陽穿著碳黑色的西裝,同色系的襯衫和領帶,白皙瘦削的一張臉孔,一絲不苟的裝束,他可真英俊。
在這個時候,我有許多話要對他說,可又知道有許多話又不能說。我只是看著他。
他緩緩伸出手,幫我扶正胸前的名牌,慢慢的,柔和的說:「不要緊張,喬菲,沒有人比你優秀。」
我點頭:「我叫不緊張。」
他忍俊不禁。
「你作什麼,你今天不翻譯嗎?」我問家陽。
「我陪同聯合國領導人,等一會兒,有會談和專訪。」
我繼續點頭。
「好了,去吧。記得我對你說的嗎?」
「當然,」我用手指指著自己,「我非常優秀。」
我與一位師兄搭檔,我們坐下來之前握手,問候。
當我手中握好速記的鋼筆,當我按開傳送翻譯的設備開關,當我聽到法國代表的第一句發言,而我同時對著話筒流利的用漢語說:「我們對經濟社會發展的可持續追求,正如人類景仰長生……」
我很清楚,我,喬菲,非常優秀。
程家陽
會議開完,送走聯合國的大人物,一時沒有重要的任務。
我聽了喬菲的工作錄音,覺得她應該可以打85分了,雖然還不夠瀟洒,但是已經足夠敏捷準確,再稍稍假以時日,這將會是最出色的翻譯。
我這樣想的時候,正坐在電腦前,一場球局,找不到對手,只好跟電腦遊戲。
小華給我倒了牛奶,看見我打撞球,就笑了。
「怎麼這麼有心情,自己玩啊?」
「也不是,」我接過她的牛奶,喝了一口,「原來有一個不錯的對手,不知道現在哪裡去了。」
「是嗎?你還有網友啊?」
「為什麼不?」我看看她。
「男的,女的?不會搞網戀吧。」
我笑了:「別這麼土了。」
說起來,我真的有些日子不見更名為「梨讓孔融」的「我就不信註冊不上」了,看來每個人都有自己要做的事情,要忙的官司,誰也不會太有時間聽你的傾訴。
小華說:「差不多就睡吧,別太累了。」
「好,你先睡,我洗個澡就來。」
在大會中表現出色的喬菲被我們主任從資料室調入高翻室,從此在我隔壁的辦公室工作。
第二天,管人事的副主任帶了她到各個相關處室跟同事們見面,將我們介紹給對方。
我們握手,喬菲對副主任說:「我認識程師兄,我們是校友。」
副主任一拍額頭:「你看,我都忘了,對啊,你們入部培訓不也是家陽負責的嘛。」
我說:「好好努力。」
菲說:「謝謝。」
中午的時候,我母親給我打了電話,是她的秘書接通:「家陽,你稍等。首長要跟你說話。」
「家陽。」我母親的聲音。
「媽。」
「中午一起吃飯吧。」
「好啊。」
「我們坐我的車去吃西餐。我在門前等你。」
「好。」
我放下電話,吸了一口氣。
快午休了,抽了一點空,坐在我對面的師兄用單位的電話給家裡打個長途,他對著電話說:「媽,真的,我真吃早飯了,我能不吃嗎……」
我穿了風衣要下樓,在走廊里看見英語翻譯小趙跟在菲的後面說:「真是的,那個時候,我還真擔心呢,我還說,怎麼小姑娘一個要去那個地方啊,不過,你真是不錯,我聽他們說了,你業務相當突出……」
我站在他們旁邊等電梯,小趙看到我打招呼:「師兄。」
「嗨。」我說。
喬菲跟著笑笑:「去食堂啊。」
「啊,不是,去別的地方吃。」我說。
他們到了食堂那一層就下了電梯。
小趙走在菲的後面半步,他對菲還挺呵護的。
我母親的中華車在樓前等著我,我上去了,她手裡還拿著文件在看。
我們到了餐廳,她才把手中的工作放下來。
看看在吃鵝肝的我:「怎麼瘦了?」
「沒有吧。」
「你自己不覺得,瘦了不少呢。」她喝了一口果汁,「最近,我跟你爸爸要各自出門一趟,時間不短。」
「哦。」
「我們走之前,想約小華的父母見一面。」
我抬頭看看她:「好啊。不用我們作陪吧。你知道,我不會應酬長輩。」
我母親嘆了一口氣:「家陽,你不小了。我是想,把你跟小華的事定下來。」
我並不十分吃驚,我基本上預感到這一天的到來,我用餐巾印印嘴巴:「怎麼沒有人這麼追著家明,要他結婚?」
「家明?」母親不以為然,「他要是跟哪個合適的女孩像你跟小華感情這樣好,我早就給他辦婚禮了。」
這句話有兩個要點:一,這是個「合適」的女孩;二,她覺得我跟小華的感情「這樣好」。
我母親語氣輕鬆,殊不知這是多麼高的標準。
我沒說話。
「家陽,你什麼意見啊,告訴媽媽。」
「……我沒有意見,媽媽,你希望我怎麼做?我照你說的做好了,你希望我向小華求婚嗎?好。我晚上就跟她提;是你約還是我約小華的父母?你告訴我吧。如果你想,那我們還可以儘快結婚,我們儘快要孩子。
媽媽,我沒有意見,你告訴我吧,你希望我做什麼?」
我母親有點發愣,我繼續吃東西。
「家陽,」她慢慢的說,向我溫柔的笑了,「怎麼了,家陽,媽媽是為你好啊,我以為,你跟小華都這麼久了,也該有個結果了。你們也都不小了。」
牛排很硬。
我叫來侍者:「牛排很不好吃,請給我換炸醬麵。」
他為難:「先生,我們這裡只供應俄式西餐。」
我母親看著我。
「請給我換炸醬麵,還有黃瓜。」
「家陽。」
我看著我的母親:「媽,我能不能自己選擇吃些什麼?」
「你剛剛要的也是你自己選的。」
「說的不錯,因為你只把我帶來這家餐廳。」
我扔下餐巾,大步出門。
我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頭,看著人群在我的身邊經過。
只覺得人生是密實的網,我如同交點,被無數線索牽絆。
我要自己鎮定下來,我下午還要上班。
晚上,我母親又給我打了電話,問我說,是不是最近工作太忙,是不是心情不好。
我說媽媽,對不起,我中午不應該先走。
我母親說,中午說的事情,如果我還沒有準備好,就先放一放,不過,也到時候應該給小華一個交代了。
我放下我母親的電話,小華又打上來,問我,這麼晚了,怎麼不回去。
我突然又覺得煩躁,又不能對小華髮作,剋制著自己說:「等我做完手邊的工作就好。」
我沒等她說話,就收了線。
我應該回到小華那裡去的,可是,我開著車在街上閑逛,一邊開,一邊往嘴裡灌啤酒。好久好久,我發現自己停在一個有些熟悉的地方。
柿子樹,老式的居民樓,我看一看,這是喬菲她家的樓下啊。
我只覺得心裡濕答答的,象溺水的人,奮力掙扎,終於擱淺在沙灘上。
我現在,很想,很想,見到她。
說什麼都好吧,有什麼該不該的事情?我就是這個懦弱的樣子了。
我敲她的門,一個陌生的女孩開門。
我看見放在門口的喬菲的鞋子。
我說:「我找喬菲。」
她從裡面應聲出來:「家陽。」
我跟著她進了她的房間,她把門開著,我把門關上。
她坐在沙發墊子上看著我。
她好象剛剛洗過了澡,頭髮蓬鬆濕潤,身上有小孩子的味道。
我坐在她旁邊,我看著她。
「你怎麼了?」她喃喃的問我。
「菲,」我喊她的名字,眼淚就流下來了,我把頭靠在她的肩上,「我累啊。」
她柔軟的手臂抱我在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