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3章
喬菲
我為什麼學外語呢?高考之後,報志願的時候,我希望可以得到一份穩定的,收入頗豐又不用學習數學的工作,所以選擇了這個行業。如果不繼續攻讀學位的話,就業大概是幾種方向,外資企業,老師,或者是專業翻譯。時下里,流行的一個詞:白骨精。意思是,白領,骨幹,精英。我覺得自己應該在外資企業當白領,應酬生意,談笑風生,勾心鬥角,我的這一顆堅強的心臟太適合過著城市裡虛張聲勢的生活。老師呢,這是要求德才兼備的職業,而翻譯呢,我從心眼裡不喜歡,無非是傳聲筒罷了,語言是工具,人也是工具。
是程家陽改變了我的想法。
那天的會議,他可真是神氣,一個人充當中法雙方發言者的翻譯,反應迅速,思維敏銳,用詞準確,幾乎亂真的巴黎口音,而更讓人印象深刻的是他對會談現場的調度和掌握,鬆緊有馳的節奏,針鋒相對的討論,無傷大雅的笑話,程家陽遊刃有餘。我知道,原來翻譯其實也是會場的司儀。
他那天的樣子一直印在我的腦海里,黑色的西裝領帶,白凈瘦削的臉孔,波瀾不驚的表情,安靜優雅的舉止。雖然不久,我就認識了這華麗表象下真正的他,可是,他的這個樣子讓人無法忘記。
同樣是這一天,我想程家陽師兄也記住了我。
大型會談結束,雙方有部分企業代表想要藉此機會,單獨聊聊,組織者卻並沒有做足夠的準備,不得以之下,我和一起來的兩個同學臨危受命。
「配額,訂單,增值稅,廠房,保險,信用證。
中法兩國的友誼源遠流長,經貿領域合作不斷加強。
我廠技術力量強大,人才資源雄厚……
……
我慶幸自己一直以來都還算用功,終規終矩的內容都能翻譯出來,可那位中方紡織企業負責人的一句話到底還是把我的冷汗逼了出來。在介紹自己的企業規模宏大,職工生活保障設施齊全時,禿頂大腦袋的這位老總說:「我們的生活社區里什麼都有,公寓,食堂,健身中心,戲院,舞廳……總之除了火葬場,什麼都有。」
我聽到「火葬場」這個詞,腦袋就「嗡」了一下,餘光看見程家陽已經完成了自己的任務,站在離我不遠的地方,電光火石間想到,他可能正在看著我,就什麼單詞都不記得了。
我嚴肅地對老外說:「人們除了不死在這裡,就什麼都可以做。」看到他受驚的樣子,我又補充道:「就是說,設施很全,什麼都有。」
現在我確定,程家陽確實在看著我,我看見他笑得發抖的肩膀。
每個人都有許多個「第一次」,這是我第一次做翻譯,發了一身的汗。我覺得這個工作絕對可以在三九天驅寒。
法國人還算大方,現場付酬。我工作不到半個小時,得到了300元錢,看看程家陽手裡的信封,厚厚的一小摞,他向我們揚一揚:「請你們吃飯。」
我們同學一行四個人,坐著程家陽的德國小轎車去了城裡很有名的一家海鮮酒樓。輪到我點菜,要了一道嚮往已久,無緣品嘗的極品三文魚刺身,每例388元,我心裡也有些古怪的想法,如果這位公子哥要請客,就讓他破費好了。
待到所有人都點了菜,我又舉手對服務員補充了一下:「麻煩你,我還想要一份土豆燴茄子,就是那種,土豆和茄子,攪得稀爛,放上香蔥沫。」
「我是東北人。」我對忍俊不禁的程家陽說。
「對啊,對啊。」一位同班的男同學說,「她生吃蔥的。」
服務員卻是倔脾氣,對我說:「對不起,小姐,我們這是專業海鮮食府。」
「麻煩你,」程家陽對那位服務員說,「茄子,土豆嘛,店裡哪能沒有?跟師傅說一下。」
女孩臉一紅,美滋滋的就去了。
我覺得真是誇張,花痴做得這樣明顯,真得很不轉業啊。像我,即使想要看程家陽,只會在說話,夾菜的時候,偷偷瞄一眼。
這個人啊,一上午的工作下來,居然不餓,吃得少,喝不多,靜靜地聽我們聊天,若有所思的樣子,他是要做神仙嗎?難怪會這麼瘦。
是不是覺察了我在打量他,程家陽忽然轉過頭來,看向我:「我覺得你反應挺快的。」
「是嗎?謝謝。」
「以後,會考慮作翻譯嗎?」
「原來不打算,今天看了你的表現,會考慮考慮。」我指一指他放在桌上的那個裝著剛剛做翻譯的酬勞的信封,「師兄,收入好嗎?」
所有人都好奇的問題。
大家看著程家陽打開信封,將裡面的人民幣拿出來,像法國人那樣一張一張放在桌子上的數過:「兩個小時,四千元。」
「歐拉拉,」我說,對其他的同學說,「大家努力吧。」
他們用力的點頭。
金錢的誘惑與男色的鼓動下,我自那時起立志做一個職業翻譯,這是有名有利,光鮮靚麗的行業。
當然,理想是理想,現實也不可忽略。
現實是,大學二年級的我,還面臨著生存的壓力,還有數目巨大的費用要交以維持我所接受的精英教育。而最簡單的解決方式,就是現在這樣。
又是周末,我在「傾城」坐台。運氣不是太好,今天沒人找我。懨懨地打個呵欠,拍拍嘴巴,被大班茱莉婭姐姐看到,指著我說:「飛飛你有男人了?」
「你在胡說些什麼?」
「你眼圈青黑,還總是睡不醒的樣子,我看就是房事過度,你現在丑得要命。」
是啊,我要學習啊,我得背單詞啊,可這是說不出口的理由,晃著腦袋說:「我昨天晚上打遊戲打得太晚。」又吼道,「我還是處女呢。」
「今天晚上坐台,還敢熬夜打遊戲,你一點專業精神都沒有。」茱莉婭姐姐眼珠一轉,上下打量我,「處女?」扒扒我的眉毛,又看看腿,以職業經驗認定我不是撒謊,嘻嘻笑了,「二十歲的老處女,珍稀動物。」然後身姿搖曳地走了。
我看著他金光閃閃的背影,心裡就納悶,一個男人,怎麼會有這麼媚的姿態,這麼放蕩的言行,和這麼惡毒的一張嘴。
午夜時分,我被招去包房,喝酒,唱歌,講笑話,不著痕迹的儘力躲閃客人的巨靈神掌,這一夜,出奇的疲憊。終於借口上洗手間得以小息片刻,在鏡子里看見自己還真是難看,面色無光,眼圈青黑,被烈酒泡腫了的嘴唇。
「笑。」我對自己說,「笑。」
漸漸有些笑容在臉上,然後這笑容越漾越大,我漸漸笑出聲來,這是個老辦法了,沮喪的時候逼著自己笑,一張笑臉總好過一張哭喪的臉。
不能跟小費過不去。
從洗手間出來,扶著牆往回走,在走廊的一側,看見似曾相識的身影。一個男人,爛醉的樣子,坐在地上吸煙,那種纖細的奇怪的香煙,黑色的頭髮擋住他一半的白皙瘦削的臉龐。
在這種地方,這副樣子,這,不應該,是,程家陽。
我覺得精神有些恍惚,麻木的向自己的包房走,我是不是喝醉了?推開門的那一剎那,我又快步地走回去,一種不能抗拒的力量推動著我要去看個究竟,這個爛醉如泥,吸食大麻的男人,是不是我心中的那朵陽春白雪。
可是,他已不在那裡了。
第4章
程家陽
在準備畢業論文的同時,我開始了在外交部高翻局的實習。作為新鮮人,每周有至少兩天的時間參加培訓。內容我已習以為常,社會生活各個領域內的專業詞條的漢法對譯,外文速記練習,同聲傳譯模擬……雖然我的基礎不錯,又有在巴黎三大的留學經歷,不過,這是一個需要從業者永遠不停的加強學習,進行自我提高的行業,競爭與淘汰是殘酷的。
哥哥仍是不回家,父親母親仍然忙得好像超過美國總統。
我一個人安靜的過日子。有一天按耐不住給明芳打電話,告訴接電話的保姆說找她,聽見她的腳步聲近了,突然喪失勇氣,放下電話。
那天,旭東帶我去了一家城裡最好的夜總會,名叫「傾城」。有燈紅,有酒綠,有年輕美貌的女郎柔軟的膩在人的懷裡,這是迷亂的溫柔鄉。可在人群中,一個人的靈魂卻更是孤單,我躲出去,吸我自己的煙,被旭東發現,急急地推我回去。更大聲的唱歌,喝更烈的酒,不知在哪種麻醉的作用下,我突然覺得有點喜歡這裡。
這樣的雙重生活,悄然無聲的繼續。
六月份,海面夏潮高漲,校園裡盛開芙蓉。
旭東終於想起了一件事情,有一天一起吃中午飯的時候問我:「我上次讓你幫我找的那個姑娘,怎麼樣了啊?」
他說的是喬菲。
我說:「沒有。」將五分熟一塊多汁的牛排放在嘴裡,看看盯著我的旭東,又重複道:「沒有,找人真不容易。」
而實際上,一天前,作為優秀學生代表的我剛剛把全國法語會考一等獎第三名的獎狀和證書發到她的手裡。
菲的表現與眾不同,她笑著從我的手裡接過獎狀,然後居然在眾人面前說:「感謝學院,感謝我的父母,感謝導演閡們的team,我能獲得奧斯卡獎非常高興。我愛你們。」然後,作出一副手按胸膛,剋制情感又難掩激動的樣子。絕對是奧斯卡影后的風範。
我的天,這個女生真是個活寶。我相信她簡直是有備而來的,她知道自己會獲得這個成績。同學們笑成了一團,老師們也寬容的理解這個優秀的學生離經叛道的幽默。
我想起她之前搞笑的種種,真是好奇,這個孩子是出自什麼樣的家庭。
旭東在我眼前擺擺手:「想什麼呢?」
「沒有。」
他看看我:「我有點事想要拜託你。」
「說呀,你跟我怎麼還客氣上了。」
「我又一份標書要譯成法文,信不過別人,你幫我看看吧。」
他從包里拿出一打文件,我接過來,翻一翻,是旭東自己的公司在非洲馬里承建橋樑工程的標書,「我老爸盯著看我的表現呢,這個工程我志在必得。」
我說:「總得一個星期吧。」
「行。太好了。我還怕你忙不答應呢。」他說著拿出一張銀行卡,放在我面前:「你給哥用點心啊。」
「少來。」我把卡推回去,「怎麼跟我還這樣?」
「得了,」旭東把卡收回去,「你不缺錢,我也不跟你弄這個了,標投中了,哥哥好好謝你。」
標書這種東西,內容不是很多,卻因為特殊的商業性質而對措辭要求極高。一個禮拜的時間,我都搭在旭東的標書上,翻完的時候,我也結束了我的學生生涯,以雙碩士的身份進入了外交部的高翻局正式開始工作。
畢業那一天,典禮結束后,我希望能見到明芳。去英語系的教學樓找她,在走廊盡頭的一間教室里看見她在監考。
兩個月不見,也許因為要準備婚禮諸多繁雜的事宜,明芳瘦了,可穿著一條月白的裙子的她仍然是讓人心折的美麗,讓我想起年少的時候,我在她家的院子里大口的吃水果刨冰,看著她坐在鞦韆上看書,有時向我笑笑說:「家陽,你把草莓吃到鼻子上了。」
我嘆口氣,離開那裡。
這種纏綿輾轉的情緒讓人心煩,我要忘記她。
剛開始工作,就有重任在身。法國政界要人來訪,政協副主席接待,我被派去翻譯。來訪的大人物已是八旬老人,思維雖仍然清楚,口齒卻不清楚了,再加上有著濃重的地中海口音,剛開實的幾句話我勉強應付,逐漸進入角色,終於圓滿完成任務。
會見結束后,副主席看看我:「小程?」
「是。」我微笑應酬。
「老程好嗎?」
「還好,最近帶隊去北美招商。」
「你子繼父業了?」
「是。在高翻局工作。」
「翻得不錯,好好乾。」
肩膀被拍一拍,意思是任重道遠。
沒想到與另外一人狹路相逢。政協外事局的一位處長,負責全程陪同外賓,跟我打招呼,連名帶姓的叫我:「程家陽。」
我點點頭,打量此人:三十上下年級,中等身材,國字面孔。
「我是周南。」
沒印象。
「傅明芳是我的未婚妻。」
無論如何,我們與傅家是世交。我該叫聲「姐夫」嗎?似乎應該這樣。
我握他的手,用力的握,以示親熱,我說:「姐夫啊,明芳早該介紹我們認識。」
喬菲
手裡的積蓄足夠交下學期的學費,暑假就快到了,我希望能找到一份工來打。我打算離開「傾城」。
我不確定那天在「傾城」看到的是程家陽,之後在頒布會考成績的會上見到他一次,溫文爾雅,彬彬有禮的將獎狀和證書發到我的手中,很難將他這樣的人與酒廊里的癮君子聯繫到一起,不過誰說得准呢,誰又看得見別人面孔下隱藏的靈魂。這種想法讓我暗暗心驚,我在「傾城」的時間不短了,不能碰到熟人,尤其不能碰到他。
我在吧台邊拄著頭做此打算。一個男人坐到我身邊,放下酒杯的右手輕輕敲敲我的手背:「妹妹,聊一聊?」
做一天和尚,也得撞好一天的鐘。況且此人的方式頗斯文,又有漂亮的手,我轉過頭,剛想張嘴要招呼,就愣在那裡。
是程家陽。
已經帶了酒氣,眼神混亂,頭髮擋在臉上,昏黃的燈光下,面孔不見血色。事後多年,我回想當時情景,認命的承認,於程家陽,我已受到蠱惑,所以即使面對這樣的他,頹廢的,放縱的,蒼白的,絕望的,在我的眼裡,卻也是俊美的,的,震撼我的心。
「這個妹妹,我似是見過的。」他說,看著我的臉,也仔細端詳。我倒不怕,醉成這副樣子,早忘了自己的另一個世界。
「在夢裡嗎?寶哥哥。」
他笑起來:「要什麼酒?」
「貴的。」
「沒有問題。」他招招手,酒保拿來黑方威士忌,程家陽替我倒上半杯,手卻按在我的嘴巴上,臉孔貼近了,氣息拂在我的臉上:「不過,得先香香嘴巴。」然後,他的飛薄的嘴唇就壓在了我的唇上。
這是什麼世界?白晝中高貴典雅的王子,黑夜裡化作末世的魔王親吻女?
可是我管那麼多做什麼?這個人古怪卻是真的,這雙唇冰涼卻也是真的。我伸出舌頭,逡巡這熟悉又陌生的輪廓,溫暖這寒冷的線條,品嘗他的味道,他的舌頭也伸進我的嘴裡,帶來香醇的酒氣。我們相濡以沫,又稍稍分開,我專心致志的親吻吸吮他的嘴角,我好奇那裡怎麼說得出那麼動聽的法文。
他摟著我的身體,不拿酒杯的一隻手環在我的腰上,他回應我印在他唇角的親吻,低聲地說:「哇歐。」
我們鼻尖貼著鼻尖,他聞起來像是俄國的酒心巧克力。我抬頭看看他眼睛,微微笑,是誰佔了誰的便宜?
「你……你,出台嗎?」
「看,情況。」
「跟我走好嗎?」
我們說話的時候,仍不能結束這纏綿一吻。我糊糊塗塗地想著,有這個理想的搭檔,我要創造「傾城」的接吻紀錄。可當他要我跟他出台的時候,這彷彿是更大的誘惑。
我呼吸難定:「求我。」
「求你……」他蹙起眉頭,將我更摟近他的身體。
我簡直是心花怒放。看著他迅速的買單,將自己的外套披在我裸露的肩上。我們相擁著,迅速離開「傾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