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回 張善相夢中配偶 段春香月下佳期
詩曰:
馳驟青駒惹禍愆,潛蹤誤入武陵源。
暗窺玉女談衷曲,悶對靈神想故園。
恍惚夢中諧伉儷,依稀月下會嬋娟。
赤繩繫足皆前定,須信姻緣非偶然。
話說廣寧縣縣令顧吾鼎,當日正坐晚堂,忽見一伙人呈告人命。保正當先遞上呈子,將孫鬼車被張善相走馬踏死情由訴說一遍。知縣喚孫鬼車妻子上前審問,黃氏又遞狀詞,哭訴一番,口詞相同。又叫張家兩個家僮,問:「走馬的是你何人?為甚放他逃了?」兩個家憧稟說:「是小人的小主,名張善相,年方一十六歲,自幼攻書,近日推好走馬射獵。昨日因親戚送得這匹劣馬,小主人牽出郊外騎試,不意撞著醉漢,無心中失誤踏死,實與小的二人無於。」知縣大怒道:「你這兩個奴才,不勸家主學好,專騙哄他遊走好閑,傷人性命,還說與你無干?著實打這廝!」兩倍皂甲吆喝一聲,將兩個拖翻,各打了二十竹片,發下獄中監候,待拿正犯一併問罪。發放了保正地方人等與黃氏回家候審,並差縣尉帶仵作去相屍收殮。次日,金牌差四個公人徑到張太公家內,提拿正犯凶身一名張善相。張太公辦酒飯款徐送銀四十兩,賄囑公人方便,稟官寬限,另有重謝。自古道:有錢十萬,可以通神。那四個公人得了銀兩,千歡萬喜的奉承太公,作別而去。張太公又央人在衙門裡上下使錢,保正、排鄰俱送了財物,黃氏處又托親鄰買和。婦人家沒甚見識,見了雪花般大銀子,心下歡喜,放得懈了,因此不來催狀。張太公父子二人並不出官,只將這兩個家憧監禁在獄。獄卒、禁子等得了張太公賄賂,就如親眷一般看待,故家憧不受一毫苦楚,將此一場天大人命官司,化作雪消春水。太公一邊自著人四下去尋張善相去了。
話分兩頭。再說張善相將九頭鳥踏死,心下驚惶,飛馬而走,宛如弩箭矢離弦,又像狂風卷敗葉,不住腳的奔了數十里,卻早走到三岔口。自此時天色已暮,碧雲縹緲,推出一輪明月。張善相心下躊躕道:「有人追尋將來,認得這馬,如何抵賴?不如棄馬,單身藏躲避過,今宵又做區處。」當下跳落雕鞍,將馬棄於路口,自往西首一條小路便走。行了數里,星月之下,遠遠見一座花園,四圍梅花石砌的高牆,牆邊一帶柳樹。猛聽得噹噹地幾聲鑼響,張善相心中驚道:「決撒了!深夜之間,為何有人敲鑼?莫非是抄路來拿我的?」輕步近前張望,卻是一個老漢在那裡賣夜糖,張善相方才放心。立了一會,只見的呀一聲,園門開處,牆裡走出兩個丫鬟來,拿著一面鏡子、兩斷鐵剪,問老兒買糖。張善相自思道:「更深夜靜,何處可以藏身?不如閃入花園裡暫避一官,免使人撞見,明早再尋活路。」當時將身問在黑影里,悄悄地踅入花園中去。四圍一看,見那東北角上一株槐樹下有座神堂,即忙鑽入神堂案下藏身,偷眼覷著外面。見兩個丫鬟進門來了,隨手就將園門鎖上,二人攜手同行,一邊分吃著那糖。一個道:「春香姐,這糖卻也有些趣哩,口裡甜蜜蜜地恁般滋味。」那一個笑道:「臘梅臭丫頭,這糖有甚趣味?你還不省得那話兒真有滋味哩。」這臘梅問道:「卻是什麼那話兒有趣?」春香道:「你不曾撞著那高興的哥哥,摟抱著那一會兒,真快活死人,才知道這真滋味。」臘梅笑道:「臭歪貨!虧你不羞臉,說出這話來。」春香咬著指頭恨一聲道:「蠢人!是男是女,誰人沒有此情?雖小小蟲蟻兒,尤自解得連著尾巴,怎地你這等大了,還不知趣?你若著了手時,性命都不要哩!」臘梅道:「尿精又來取笑!知趣不知趣不打緊,適才開園門買糖,若走進一個掩背賊來,惹禍不小。我和你到太湖石欄杆邊四圍牆角頭看一看,進去睡也睡得安穩。」春香道:「放屁!半夜三更,那個做賊的卻好伺候在這裡?莫撞著高興的哥哥。我且閉門快快進去,倘小姐尋時,反吃一頓好竹片。」臘梅笑道:「打我時,都說是你這蚤貨引我。」二人說說笑笑的進去了。
張善相坐在神堂下,初時聽得二人說趣話,暗暗發笑。次后說到花園四圍看看了進去時,驚得一易冷汗,魂不附體。又見春香扯了臘梅進去,方才心下放了一塊。此時一更天氣,不敢出來,躲在神堂下黑影里靜坐。只見那月兒漸漸的上來,照得園中花枝弄影,竹桿搖風,好一片清幽景緻!張善相正欲出來看玩,又聽得開門聲響,側廳里走出一個少年女子來,隨著四個丫鬟。張善相乘著那月光偷眼窺覷,那女子生得十分標緻。但見:
鳳梢侵鬢,層波細剪明眸;蟬翼垂肩,膩粉圓搓素頸。芙蓉面,似一
片美玉籠霞;蕙蘭心,如數朵寒梅映雪。立若海棠著雨,行同楊柳迎
風。私語口生香,嚦嚦鶯聲花外囀;含顰眉鎖黛,盈盈飛燕掌中擎。翠
翹金鳳內家妝,淡抹輕描傾國態。若非瓊玉山頭,疑是瑤台月下。只見那四個丫鬟,簇擁著這個美人,一步步行至太湖石邊茶囗架側小亭里來,四面看了一回,斜著身兒倚在雕花朱紅欄杆上,仰著個玉團也似梨花白臉玩月。看了半晌,猛可里低頭長嘆數聲。內中一個丫鬟問道:「小姐特為銀河明朗,夜氣澄清,來此賞月,為何不見歡容,反增嗟嘆?」美人道:「妮子省得什麼?」又一個笑道:「我省得了。早上小姐睡起採花,露濕了裙兒,被奶奶說了幾句,故此心下不樂。」美人手托香腮,只不做聲。又一個道:「我猜著小姐嗟吁的心事了!非為別事,莫非見嫦娥獨宿蟾宮,小姐替他煩惱么?」張善相識得就是春香的聲音。美人嗔一聲道:「-!你這丫頭胡說。」又一個道:「敢問小姐,這月里嫦娥,卻是什麼樣人?為何在月宮裡住?」這問的就是臘梅。美人道:「你不知,這嫦娥是夏禹時大將后羿妻子。后羿得了西王母不死之葯,藏在房中。后羿出征。其妻竊葯逃入月宮,做了太陰星君,侍奉的是許多霓裳羽衣仙子,居廣寒宮,逍遙快樂,萬古不死。」又一個問道:「小姐,那嫦娥身邊玉兔兒與這娑婆樹卻是什麼出處?」美人道:「那裡有什麼娑婆樹,是月照山河之影。月是太陰之精,月中有形如兔,故名為玉兔。」春香又問:「小姐,那玉兔兒還是雄的是雌的?」美人笑道:「這丫頭問得好笑。這月里的東西,雌雄焉能知道?」春香笑道:「玉兔兒若是個雄的,想嫦娥亦可暫時消遣。」美人喝道:「胡說!」眾丫鬟都笑起來。言來語去,不覺已是三更。眾丫鬟道:「夜深露重,恐傷玉體,被兒薰得香香的,請小姐睡了罷。」臘梅道:「這一回我們的瞌睡上來了。小姐,明日晚再來玩月罷,恐老夫人覺來知道。」就如群珠捧玉一般,四個女子擁著美人進去了。
張善相坐於神堂下偷覷了一會,引得神魂飄蕩,心志飛揚。想道:「這女子不知是甚官宦的小姐,不催生得容顏絕世,抑且博雅風流,舉止端詳,言詞溫潤,古之西施、王嬙,不是過也。」欲待向前一見,又慮惹起是非。不做美的丫鬟催促得緊,那美人飄然徑自進去了。心中戀戀,好難割捨。靜聽萬籟無聲,惟見一庭花影。心下又暗想:「夜已深沉,裡面諒無人再來,且出神堂,閑步花陰,細玩一回,聊遣悶懷,有何不可。」初時慌慌張張奔進來,不及細觀,至此四面點看,果然好座精緻花園,與他處大是不同。但見:
樓台寂寂,花霧靡靡。假山畔玉砌雕欄,華堂中金輝碧映。幾處涼
亭連畫閣,栽四時不謝之花;數日芳沼接香堤,簇千品奇珍之果。煙靄
里清芬撲鼻,彷彿間累落枝頭。朦朧月小,雙雙沙暖睡鴛鴦;慘淡星前。
對對玉樓巢翡翠。
原來這座花園,是現任齊國右都督大將軍段韶的宅子,家資巨萬。夫人曹氏,只生二女,長女名球瑛,已適人了。這看月的美人,就是段韶次女,名琳瑛,年已及笄,未曾受聘。這段韶隨丞相高歡征討有功,因齊顯祖即位,歷升本職,久在朝廷總理軍政,故不在家。夫人曹氏甚愛幼女,就如掌上珍珠。女工針指,自不必說,且酷好詩詞,善能書畫,諸子百家,無不通曉。當下因深秋皓月滿庭,不忍就枕,瞞著夫人到花園閑玩一回。不期被張善相窺見。
張善相看了花園景緻,羨慕不已,因信步走到茶囗架側小亭里來,心中自想:「方才那小姐倚著這米欄看月,可惜有四個梅香在側;若沒人時,我張善相與小姐嘲風弄月,做個伴兒,賡和到天明,也免得他數聲長嘆,幾度嗟吁。那些梅香,那曉得小姐心事。」於是就如小姐一般,倚著欄杆看月。正痴想間,忽然踏著一物。張善相彎著腰拾起來看,原來是一條秋羅手帕,香噴噴的精潔得緊。張善相暗喜道:「此必是小姐之物,失下在此。我張生有緣,且將來束束腰,就如與小姐並肩一般。」提起來抖去塵土,正要束腰,只見那手帕頭兒上影影有些字跡,急看時,卻是一首詞。寫道:
碧月照幽窗,夜靜西風勁。何處憑空跌下秋,梧葉零金井。坐
久孰為憐?獨對衾地影。女侍昏沉喚不醒,漏斷金猊冷。
右調《卜運算元》。秋夜間坐無聊,書以寫懷。琳瑛題。
張善相在明月之下看了,字字分明。寫得瀟洒俊雅,歡喜不勝:「我只說容貌絕世無雙,那知他精通翰墨,寫得這般好字,小名兒叫做琳瑛。天使我拾著,或者夙緣有在,末可知也,」將羅帕藏於袖中。不覺月輪西墜,依舊走至神堂邊,自道:「適才在神堂下坐了半夜,不知是何神聖?」向前仔細再看。正面匾上寫著六個金字道:「靈應大王之祠。」張善相下拜,默禱道:「張某不才,惟好馳馬試劍,不期誤損人命,逃避於此,暫借大王神座下棲身。明早欲尋覓杜、薛二兄消息,以圖進取,望大王暗中垂信,一路平安,不遭羅網。若得寸進,大建神祠。」禱罷又拜,就在神堂前坐地,思想欲和那羅帕上的詞兒。思了一番,不覺精神昏倦,和衣而睡。朦朧間,但覺身在書房中,見一黃巾力士,手執簡帖道:「大王有請,乞先生就行。」張善相心下疑惑,不敢轉動。力士又催道:「大王立等,請速行,不須遲疑。」說罷,拽善相之衣而起,張善相只得隨行。約有里余,望見一座殿宇,甚是巍峨壯麗。隨著力士走進大門,但見軍士繽紛,儘是貔貅虎豹;旗幡豎立,列著天地風雲。又進二門,兩邊一字兒排著戎裝將校,個個猙獰可怖,醜惡堪驚。張善相接膽慢慢循規蹈矩而行。黃巾力士道:「先生在此少待,我先去通報,然後進見。」力士進去。少刻,見兩個錦衣綉襖壯士向前道:「大王請進殿相見。」張善相整肅衣冠,步入殿前,只見簾內燈燭熒煌,案上金珠燦爛,正中虎皮椅上,坐著一位大王。怎生模樣?但見:
頭戴嵌寶金冠,身穿錦繡龍袍。腰橫玉帶,腳著朝靴。相貌端嚴,
威儀凜肅。上首兩傍,側立四個侍女,俱是珠翠宮妝,姿容窈窕。左手
站著一帶執筆持文、濟濟衣冠的文士,右邊排著一班擔戈挺戟、趙赳勇
猛的將軍。雖非帝王龍庭,卻似皇宮鳳闕。
張善相走近簾前,侍女喝教:「捲簾!」兩旁力士,將珠簾捲起,張善相向前下拜。那大王出位答禮道:「先生不須行禮,只常揖罷。」張善相再拜俯伏。大王令力士扶起道:「孤與先生,乃賓主之分,不必多禮,先生請坐。」張善相謙辭道:「仆乃一介寒儒,荷蒙寵召,斗膽拜謁。侍立猶慚,焉敢僭坐?」大王道:「孤乃先世名臣,君有當今俊傑,名位相等,請坐毋辭。」張善相再三謙讓,垂首坐於側席。侍女獻茶,茶罷,大王道:「君今宵幸免於難,園中隱跡,月下奇逢,不亦樂乎?」張善相頓首道:「某實不才,誤傷人命,意欲避難遠逃,權借花園一宿。不期月下偶遇佳人,不知誰家女子,有此絕色?今殿下垂問及此,莫非相識乎?」大王笑道:「不然。孤非別神,乃後漢西涼太守馬騰是也。受靈帝大恩,職任刺史。不期炎漢數終,姦邪亂國,先有十常侍之變次遭董卓之亂,又遭曹躁這奸雄逆賊,挾天子以令諸侯,殺貴妃,勒伙后,幽囚獻帝。孤與劉玄德、董承諸君,受天子密詔,誓同戮力,以除國賊。不料事露,劉玄德知機先避,鼎立他方,董國舅諸君皆遭屠戮。后又誘孤入朝,妄加殺害。身亡之後,一靈不昧,承上帝封為五行總督大神,掌天下生殺之權,禍福之事,莫不響應。今夜見君祈祝,故請一見。孤知足下前程萬里,莫以小事介意。遇杜、薛二公,功名遠大,但當體好生之心,休肆殺戮,皇天必。今知足下未偕佳侶,敝主段君有一女,年已及笄,孤作冰人,與君結為秦晉,不亦美乎!」張善相謝道:「某路岐相遇,未遵父母之言,豈敢私配?」大王道:「赤繩已系,羅帕為媒,足下不須推辭。」即叫掌樂的兩班,魚貫而上,鼓樂喧天。張善相驚疑不定。少頃,後殿珠簾內走出無數嬌娥,擁出一位玉天仙子,頭戴珠冠,身穿綉襖,腰系縷金細帶,足穿鳳頭朱履,-玉鏗鏘,步出大殿上來。又見賓客紛壇,珠圍翠繞,檀麝氤氳,簫管並作。上面左班立著一穿紅的官,喝教:「拜!」張善相躬身下拜,偷眼覷那仙子,卻原來就是月下相逢的美人,心下大遂所願。行禮已畢,大王道:「請入後堂歡宴。」十數個虞候,三五對待妾,前呼後擁,迎入後殿坐定,和仙子互相笑語。正合巹飲酒間,忽聽得一聲鑼響,數十公人打入後殿,一齊嚷道:「誰家少年,不去攻書,卻好騎馬,白晝傷人性命,待逃往何處去?你躲也躲得好,我尋也尋得著!快走,快走!省動繩索。」張善相心下大驚,也顧不得玉天仙子,放開兩手,只一跳,跳在桌上,拔出腰間佩劍,與眾人格殺。正奮勇廝鬥,不覺失腳一滑,跌下桌來,口裡叫:「大王救命!救命!」驚醒來卻是南柯一夢。有詩為證:
綽約帝天人,悠揚簫管音。
世情皆是假,悠覺夢中真。張善相驚將醒來,遍身寒慄,兩手酥麻。開眼看時,依舊睡於神堂之下。但見殘月猶明,疏星數點,濃霜滿地,清露濕衣,已是五更天氣。心下展轉,嗟吁嘆息,看看天色曉來,漸覺疲倦,依然睡著不題。
再說段小姐玩月回房,解衣欲寢,袖中不見了羅柏,遍處尋覓,杳無蹤跡。小姐倚著薰籠,思量半晌道:「必定是適間玩月,遺失在花園中了。這羅帕不要緊,只是上面有秋詞一首和我名諱在上,倘有人抬去,如何是好?你看這些侍兒們這般思睡,都去睡了,只留得春香在此伺候。春香,你可執燈快去花園中尋羅帕來還我。」春香道:「他們都睡著了,叫我獨自個怎生去尋覓?」小姐道:「你去叫一個起來作伴便了,不然,明早俱是二十竹片!你等俱隨在我后,為何不用心看一看?」春香喃喃的道:「夜深人靜,重門鎖閉了,就使失在園中,這黑夜有誰進園拾取?開門開戶的,驚動了夫人,不是要處。」小姐見他說得有理,只得睡了,翻來覆去,有夢難成,好生睡不著。忽然天色黎明,就叫春香起來,園中尋羅帕去。春香咕嚕道:「方才著枕,睡思正濃,這天還是黑洞洞的,鴉鵲未曾飛鳴,露濕泠泠,何處尋覓?」小姐怒道:「這賤人恁般懶惰貪睡!」叫臘梅:「取竹片過來!」春香聽得取竹片,連忙起來穿衣,擦一擦眼,打個阿欠問道:「小姐昨夜進來時把園門鎖了,怎生去尋?」小姐道:「這園門與大門,俱是你的娘舅孟老兒照管,你可問他取匙開了去尋,切不可對他說是尋羅帕。問你時,只說去采秋葵花浸油便了。你悄悄尋了便來,不可遲延。」春香應諾,走到孟老兒房外敲門。孟老兀自未起,聽得敲門響,起來開了,原來是春香:「有何事故,大黑早敲門打戶?」春香問他取鑰匙開園門,要采秋葵花浸油。孟老道:「著甚緊要這般黑早去採花?正好睡哩,你要自去。」於是把鑰匙與他道:「這蜻蜓頭是開壁鎖的,便是園門上鎖不要差了。」春香接了就走。開門入園,遍處尋到,那得個羅帕來?正是:
煙棲棲花間霧,濕滋滋草頭露。滑塌塌地上霜,啾唧唧蛩聲訴。虛
寂寂百花亭,黑迢迢芙蓉路。嘹嚦嚦雁聲鳴,冷颼颼金風度。熱急急眼
兒睜,忐忑忑心驚怖。
春香心焦,踏遍了一座花園,只是尋不見,便是東角頭有個毛廁,也去張一張。漸漸尋到靈應大王祠堂前,只聽得鼾聲如雷。春香疑怪道:「此處為何有人鼾聲?是何物件響?且上前瞧看。」忽見神堂下一個人睡著,吃那一驚不小,又不知是人是鬼,這般鼾睡,趁他未醒,仔細看個分明。「呀!原來是一個郎君,生得俊俏,從何而來?豈不是天大一樁奇事!」不敢驚動他,徑跑至小姐房中道:「小姐。羅帕兒變做一個人了!」小姐道:「怎麼說?」春香慌慌張張的道:「好奇怪!羅帕倒不曾尋得,只見大王神堂下,天降一個俊俏郎君,且是生得標緻,睡熟在那裡,莫非是羅帕變的?」小姐道:「胡說!這賤人不尋帕兒,在何處躲懶,編這般脫空大謊來說,終不成就罷了!」春香爭道:「不是說謊,果系有人。若小姐不信時,同去一看,便知端的。」小姐道:「我與你同去尋,有了羅帕,再與你講理。」於是和春香悄悄出了香閨,走到園中,果見一個人,睡在神堂之下。近前細看,真是生得清奇秀麗,相貌不凡。小姐亦心驚道:「這少年好生蹺蹊!牆垣高峻,後門不開,從何處進來的?除是插翅!看他模樣,必是王孫公子,後來定須榮貴。欲待問他,又慮不雅;欲要進去了,這個人來得不明,帕兒又不曾見。況我已親身到此,夫人知道,豈不生疑?」躊躕了半晌,回頭叫春香:「你去推醒那後生,問他因何睡在這裡。快開后牆門,教他出去罷。」春香向前將張善相搖醒。
張善相開眼看時,見兩個女子立在面前,一個與夢中無異,正是夜間月下美人!慌忙站起身來,整衣進前作揖,小姐亦答了禮。春香道:「你是誰家郎君,好不達禮!擅入園中,非奸即盜。牆高門閉,怎生樣飛進來的?快快出去,莫討煩惱!」張善相笑道:「小生會飛,能飛來亦能飛去。因見你園亭瀟洒,景緻清幽,暫飛至此,借宿一宵,望乞恕罪。」小姐道:「不是這般講。觀君相貌不凡,必非以下之人。何緣得到小園,請道其實。」張善相躬身道:「感小姐垂問,只得直告。小生姓張,名善相,表字思皇,本城廣寧縣居住。昨因郊外走馬,遇一醉漢,不期馬劣,將他踏倒,誤傷其命。地方人等欲拿小生送官,被我飛馬走脫。天色昏暮,偶見園門半開,將身入來,暫躲其難。望小姐寬思,誓當重報!」小姐道:「原來如此。足下誤傷,諒不致抵命,且請回府。此地離城近,不可避也。」春香道:「幸天色尚早,無人知覺,快請出門。」張善相延挨道:「小生回家,必被拿去吃官司受苦,望小姐可憐。」小姐怫然道:「既不回家,又不出去,這園中豈是君久戀的!」張善相見小姐惱了,陪笑道:「小姐見諭極是,不敢有違。但小生匆匆一面,不曾拜問得檀府是何門第?尊嚴是何仕宦?小姐是何姓字?亦請見示。」小姐道:「家君段韶,現任齊國右都督之職,母親在家。妾身行二,小字琳瑛。萍水相逢,問之奚益?」張善相道:「無故不敢動問。小生因慌促中不曾帶得盤費,只有羅帕一方,暫賣與小姐作盤費。此乃無價之寶,異日必來取贖。恐其失忘,故爾動問。」小姐聞羅帕二字,忙道:「羅帕安在?乞借一觀。」張善相袖中取出,將手打開,便念那《卜運算元》秋詞。小姐見了。玉面通紅,笑道:「此是兒家故物,君何見欺?」就令春香上前奪那羅帕。張善相急藏怞中,緊緊接定,笑道:「小姐之物,何落仆手?不為無緣。小生今日疾作,不能出門。若要此帕返趙,待老夫人出來,當面交還便了。」有詩為證:
風月門中排調,自寓許多玄妙。
香羅入手為媒,壁合之時返趙。
小姐見如此說,亦無可奈何,問道:「郎君不肯還帕,意欲何為?」張善相道:「羅帕終須奉還,小恙亦須寧耐。小生因受了驚寒,頭疼身熱,不能行動。再過一宵,待賤恙稍瘳,那時奉帕拜別而行。」小姐道:「妾身怎好作主,若得郎君還我羅帕,別有個商量。」張善相搖頭道:「我張生不是這般獃子,任憑小姐處治,只是今日不還。」春香在旁嘻嘻的笑。小姐怒道:「平白-勒不還,你笑些什麼?拚來棄此羅帕便了!」春香道:「小姐又要羅帕,又不肯留這郎君,等到明早,也不為了。依春香愚見,倒有個計較在此。張生,你是個俊俏郎君,若要在此羈留,須做個賴皮花子。」張善相笑道:「姐姐,如何計較?」小姐道:「賤丫頭!你不怕夫人打?這是甚所在,好留他?」春香道:「小姐不要惱。春香怎敢私留得?如今沒奈何了,張郎可詐作中風,跌倒地上,待小姐去稟老夫人,或者見機而作,留得亦未可知。那時便還羅帕了,豈不兩全其美?」小姐無奈,只得依他,令張善相睡在地上,詐作暈死之狀。
小姐走到老夫人房中說:「春香適才園內采秋葵浸油,忽有一避難郎君,如此這般,躲在神堂下。春香叫他出去,又不肯依。孩兒正要使孟老兒驅他出門,不意此人忽然倒地,雙睛直視。口吐痰涎,不省人事,故來報知母親,如何是好?」夫人聽了大怒道:「春香這小賤人好打!采什麼花?不關園門,放他入來!你女孩兒家,胡行亂踹,意出恁般禍來。這來歷不明之人,知他是真是假,是奸是賊?你去看他則甚!」小姐見夫人發話,嚇得不敢抬頭,又不敢去,進退兩難,一身無主,腰肢振振不安。夫人見小姐如此,又恐驚壞了他,轉口道:「事既到此,須索急急救他,倘死在園中,人知不雅。我與你去看一看來。」母女二人正出卧房,只見春香喘吁吁趕來道:「小姐不須驚恐。我看那人雙手尚溫,心頭未冷,面色漸回,鼻息不斷,多分不死,只索救他還好。」夫人心下稍安。步進園內,只見張善相卧在草地上,口裡輕輕地叫喚,聲吟不止。但見;
眼目略開,硃色唇沾芳草;面若蓮花,披髮亂頭都好。甚處兒郎,來
向園中蚤擾?酒不醉人,何似玉山頹倒?今知了惜花風掃,更有不眠人
早。
夫人叫春香、臘梅二人,款款扶起來坐了。夫人住目細視,見張善相面如冠玉,氣色微紅。夫人笑道:「不妨。」近前問道:「郎君為何如此?」叫使女快拿薑湯來,教兩個扶著頭,兩個把熱湯就灌。張善相被他灌了兩口滾湯,不敢做聲,微微開眼偷覷,只見十數個丫鬟,擁著夫人、小姐在那裡悄悄言語。張善相又坐了半晌,才開口道:「多謝夫人救命,生死不忘大恩。」夫人道:「體如此說。你為何人我園中,跌倒在此?但願得無事便好,這會兒輕可些么?」張善相道:「小生因走馬踏死了人,逃難暫避此間。夜來感了風露,又兼受了驚恐,一時頭顫心煩,因而暈倒。若非夫人、小姐救濟,險些兒做了黃泉之客!如今身體漸覺寬爽,只爭手腳掙扎不得。」夫人分付眾丫鬟:「關了園門,外面不可傳出,且將這郎君權在東首軒子里將息好了,又作商議。」眾使女攙的攙,抬的抬,將張善相扶人軒子內涼床上睡了,不住的茶湯調理,漸漸病體安妥。當夜,張善相自冷笑道:「不是這個法兒,如何在此安寢?有些機會了。」
次日清晨,春香送茶到軒子里來,就討羅帕。張善相接了茶謝道:「多承姐姐美意,何以報之?」春香笑道:「一時權宜之法,何足掛齒?但不可忘了夫人、小姐大德,將帕兒還了小姐。」張善相道:「帕且消停,小生不知進退,有一事相讀。賤軀單衣寒冷,欲煩姐姐在小姐處方便一聲,夾衣乞借一件,聊且禦寒,不知可否?」春香道:「這有何難?」便轉身進去。不移時,提了一領夾花綾披風出來,遞與張善相道:「這件綾衣,是小姐極歡喜穿的,今日偶然脫下,我悄悄拿得在此,官人可暫禦寒。小姐若尋起要穿,我便要來拿去。」張善相接了道:「多蒙盛情,感恩非淺。羅帕容日送還。」春香去了。張善相暗想:「感夫人、小姐厚意,復得大王奇夢,小姐遺了羅帕,又是我抬著,莫非姻緣有在?看這春香妮子,輕言巧語,靦腆溫柔,絕有幾分風韻。況聞得他春心已動,甚覺有情於我。若得這妮子到手,則藍橋之路通,羅帕之媒成矣!」看看日午,夫人另著人送飯來。不覺天色又晚,野寺鐘鳴,紗窗月上。春香提一壺茶,捧幾樣細果點心,擺在桌上道:「奶奶拜上官人,尊體不健;吃了茶請睡罷。」張善相笑道:「小生病體漸可,奈何獨宿無聊。這花園中有些害怕,怎得一個人兒伴睡方好。」春香笑道:「官人又來取笑,誰人伴你?」張善相一把摟住道:「姐姐在此,何謂無人?小生是高興的哥哥,乞姐姐權賜片時之樂,教你嘗有趣的滋味。」有詩為證:
園中旅況甚凄其,擁抱春香笑語私。
嬌艷野花偏色美,小軒權作雨雲居。
春香雙手推開道:「官人不要吵皂!這軒子內是丫鬟們出入之處,倘有人窺見,不惟賤妾受責,官人亦成甚體面?惱了夫人,無容身之地了。斷乎不可!」張善相道:「小生為姐姐死亦不懼,何怕人見,何慮夫人乎?你若堅執不從,小生便縊死在此!」春香笑道:「好涎臉的話兒!官人體要性急,你既有心,妾豈無意?待妾進去伏侍小姐睡了,至夜靜時,卻來伴官人睡何如?」張善相道:「若如此,更感美情。你莫要說謊,去了不來,便不是知味的人兒了。」春香道:「妾若不來,身隨燈滅!」張善相喜道:「既然姐姐有情,且待你進去,小生專心至誠,相候尊駕。」春香得放手,急趨出軒外,搖頭道:「咦!你好自在心性兒哩,強逼人做事。要我來就你,豈有此理?我不來也!」說罷,嘻嘻地跑進去了。張善相暗想:「倒被這妮子賺了,多分是不肯出來,罷,罷!」展開衾枕,解衣且睡,緊閉了雙眼,只是睡不著。側耳聽得樵樓上鼓已二更,月上花磚,星移斗轉。正煩惱之間,忽聽得有人輕輕的叫喚道:「官人,官人,你好睡哩!」張善相翻轉身來,卻原來就是春香姐,當下一把抱住道:「姐姐,你好失信人也!等得我月轉西樓,悶懷顛倒。」春香道:「我若是失信時,今不來矣。」二人正欲解衣,俄然驚覺,乃是一夢。張善相呼嗟長嘆,披衣而起,步於月下。偶見旁邊,覺有一人閃來閃去,再看時,正是春香。善相狂喜不禁,摟抱進房,脫衣解帶,共枕而卧。
雲雨才罷,張善相道:「感承姐姐厚愛,適才等你不來,所夢如此如此。不期真得相親,三生有幸。但小生欲見小姐一面,不識何如?」春香道:「你好似那齊入一般,乞其餘,不足,又顧而之他。」張善相道:「你卻也曉得書典。」春香道:「奴伴小姐讀書,頗通文墨。官人要見小姐,有何主見?」張善相道:「小生有一腔心事,今蒙姐姐賜通宵之樂,欲要相托,諒必不辭。」春香道:「官人有話分付,如可用力處,奴無不盡心。」張善相將那夜間窺見小姐玩月,拾得羅帕,夢裡情由說了一遍。春香道:「果有這般異事?小姐不見了羅帕,好生著惱。因有這首詞併名字在上,黑早著奴到後園來尋覓,方見官人睡在神廚之下。只想送官人出去罷了,不期帕兒果在官人袖中。事情巧合,羈留在此,奴得奉枕席之歡,夙緣素定,非是偶然。日後榮顯之時,不要忘了今日,奴便做偏房也罷了。」張善相道:「若忘汝情,小生前程不吉。但會得小姐一面,雖死無恨。」春香道:「早上夫人分付侍女們,待官人病體稍痊,即教送出。小姐私自分付,獨教奴用心伏侍,不可褻慢。即此觀之,小姐有心於官人可知。但是小姐待人雖寬,持己甚謹,非奴等之比,毫不可犯。奴有一計,未知何如?官人明日依舊裝病體沉重,卧於床上,不要行動。再留得數日,然後可察小姐動靜;如容有可投之機,賤妾隨機應變,又作道理。」張善相甚喜道:「感卿之情,小生銘刻不忘!」二人說罷,相偎相抱,貼胸交股而睡。有詩為證:
再赴陽台之會,重伸契闊之盟。
已作輕車熟路,無煩羞澀神驚。
漏下五鼓,春香急忙起來,作別去了。次早,曹夫人又令丫鬟來東軒看視,回覆說:「張官人病勢沉重,不能離席。」夫人心下驚惶,又不好對家憧們說知,但暗中鬱鬱不樂,只令侍女們送茶湯藥餌調治。張善相將葯都傾於階下。
且說小姐自和張善相會面以來,漸覺神思恍慨寢食不寧,容顏消減。心下未免有些想慕,染成一病,曹夫人跟前勉力撐持,含糊遮掩。春香因小姐不快,一連數日隨身服侍,不離左右,因此不會張善相之面。春香暗想:「小姐患病懨懨,不為著張官人,卻是為誰?今乘此機會喚他進來,假做送羅帕來還,因而問安,以圖一會,豈不是一條活路?」遂乘便脫身,走入東軒里來見張善相。善相道:「我的親親姐姐,為何數日不見你面,悶死我也!妝病晝寢,度日如年。汝好薄情,數日不來看我,豈不盼殺了人!真要被你哄出病來。」春香道:「非我薄情,只因小姐如此如此。」把留情抱病之事,說與善相。張善相聽了,不覺手舞足蹈,大喜道:「數日納悶,今忽得此佳音,倍覺精神舒爽。小生就去問安送帕何如?」有詩為證:
悶擁寒衾夢倒顛,起來無意誦詩篇。
忽聞青鳥傳消息,一似皇恩降九天。春香道:「官人恁地性急!青天白日,侍女往來,決撒了事情,不干我事。必須待夜闌人靜后,官人可從東廊而進,由茶廳轉過清暉堂、薔薇架,南進畫閣內,見朱簾垂蔽,內露燈光,就是小姐卧房了。」張善相道:「半夜三更,人生路不熟,我那裡認得這彎彎曲曲的路徑?」春香想了一會道:「我有計在此。晚上我把棒兒香點著,插在轉彎處為記,官人但看有香的所在就要轉彎,妾身接引進去。只是我小姐立志貞烈,稟性端莊,官人須要循循雅飭,以禮相見,切不可輕狂妄動,觸犯其怒。奴耽著血海乾系,引郎一見,不要貽累妾身受責。」張善相道:「不須分付,漢家自有制度。」春香道:「小姐不時呼喚,不得久待。」便轉身進去了。此時方是午牌時分,張善相巴不得天晚,不轉睛將日光盼望,就如生根的一般,難得移動。果然是「歡娛嫌夜短,寂寞恨更長」。
漸漸金烏西墜,玉兔東升,又早黃昏時候。張善相整肅衣冠,袖了羅帕,步出東軒。四圍觀望,並無人跡往來,惟見滿庭月色,遍地花陰。向來曹夫人家閨嚴謹,一應蒼頭小僕,無事不許擅入中堂。若有差使,先敲雲板,然後進見。未到黃昏,俱先閉門睡了,故此內外隔絕無人。當下張善相徑進東廊,見插香處便轉彎抹角。行到薔薇架側,遠遠見朱簾之內,燈光燦亮,一步步捱到帘子邊,卻無門戶阻擋。原來都是春香私自偷開,放善相入來。張善相到了帝外,心中戰慄,不敢進前。正是:
難將我語和他語,未卜他心是我心。
不知段小姐在房中見與不見,喜怒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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