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回 安排巧計淫尼借巧遇以興災 硬扭姦情烈婦為姦夫而殉節
詞曰:
烈焰殃身,毒鋒銷骨,饒他智者逃難脫。安排巧計入牢籠,張施密網為營窟。術恃錢神,家藏金袕,憑他何處申冤屈。當途能借孔方回,瀅尼況有陰謀合。
右調《踏莎行》
話說康夢庚聽韓者兒說,屠一門用狠計要害姜氏,便不平道:「此婦恁般貞烈,真可與日月爭光,為天地振氣。這廝反用什毒計陷害他,人之無良至此!」韓老兒道:「那日姜氏正腹痛臨娩。不料屠一門因前日三番四覆勸他不轉,心下懷恨,遂與屠六算計,屠六道,『他反因安居無恐,恃著驕性,還不曾嘗我們的利害。如今略用小計兒,弄他個七死八活,經些苦楚,那時怕他不低頭從順?』屠一門道:『說得有理。如今用那道兒計好?』屠六道:『一些不難。只消夜裡放起火來,燒吊他房屋,等他無處安身,燒完他傢伙箱籠,使他衣食斷缺。那時他要飯吃,要衣穿,要屋住,怕他不走那一條路!』屠一門拍手狂笑道:『果然好計。』即守到更深人靜,帶了火種,兩個悄悄到他門首,把些乾柴,從戶檻下煨將起來。一時間煙塵頓起,烈焰騰空,可憐延燒鄰里數十餘家,不分玉石,盡成灰燼。」
「幸得姜氏倒虧肚痛,尚不曾睡,聽見火起,慌了手腳。卻待搬搶些東西出去,無奈疼痛難行,又見火勢來得甚快,只得空身捧定肚子,勉強逃出後門。已是教場,回頭望著火光一發兇猛,眼睜睜看那房屋什物燒得罄盡,哭個半死,反因走動了幾步,腹中一陣疼來,坐倒草地上,胎已下了。可憐姜氏血暈在地,又無人在旁扶他一扶,叫他一叫。半晌才得蘇醒,滿身血污,苦不忍言。只得掙起手來,把胎衣褪去,卻喜是個男身,便向地下拾塊碗片兒,割斷了齊帶,解條裙子,把小兒裹好。」韓老兒說到此處,便禁不住痛哭起來,康夢庚也覺心慘,墮了些淚。
韓老兒道:「姜氏此時欲待再走,卻又掙不起來。正叫苦叫屈,只見一人手提著盞燈兒遠遠走來,各處照看,照著姜氏,就立任了腳。姜氏定睛一看,原來是個少年尼姑,心下歡喜,便道:『師父救我一命。』那尼姑道:『娘子分娩了么?怎麼不到家裡去?』姜氏道:『這回祿之處,便是家下,已遭焚毀。』尼姑道:『這怎麼處?我欲待攙扶你到那裡去,安置了才好,只齷齷齪齪的怎麼著手?』姜氏道:『出家人慈悲為本。』又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願師父方便。』尼姑道:『佛門清凈,本不好沾染,但救人危難,也是陰德。我的凈室去此不遠,到我那裡歇歇再處。』說罷,便扶他起身。姜氏靠定尼姑肩背,一步一步挨到他凈室里。」康夢庚道:「這等虧著那尼姑了。」韓老兒道:「咳!相公便這般忠厚信人。你見出家人真箇有好人么?這尼姑叫做徹凡,從幼處女在家,便與那屠一門姦情敗露,沒奈何出了家。瀅心未改,仍舊往來,恐庵院里露人眼目,不好出進,屠一門有三四間小房兒,高柳長松、假山花木,點綴得十分幽雅,在教場左側、沒人往來之處,與徹凡住下,將個維摩精舍做了蘭房洞天。這夜既放了火,算定姜氏必出後門躲避,故預先囑咐徹凡,到火起之後,往教場里尋救姜氏回去,做個脫鉤入網之計。」康夢庚道:「這奸惡何苦用此深機,壞人節行。」咬牙切齒,十分憤恨。有隻《掛枝兒》嘲那尼姑道:
小冤家,因什的披緇入寺?為姦情,弄破了剪下青絲。助奸謀,假慈悲,要壞人的節義。他的心不轉,你的禍怎辭?若是勸轉他心兒,也這籌兒,又僭了你。
韓老兒道:「其夜,姜氏挨到了徹凡家裡,洗凈身子,湔滌衣裳,又脫下件舊衫兒,改些小衣服,與兒子穿好。自此屠一門反不便往徹凡凈室里來,倒是徹凡常到屠一門家裡去就教了。過了月余,徹凡漸漸把言語打動他,姜氏道:『我丈夫雖則必死,然兒子自可成人。苟有無恥之行,則生不能對孩兒膝前,死何以見先夫於地下?』尼姑見他說話如此激烈,知不可強,便不好多說,只得再瞧機會。」
「卻說婁仲宣向在獄中,一切調養之費都是姜氏把簪環什物當賣了供給他。及回祿之後,絲寸無存,卻一心一意恐丈夫吃苦,仍是勉強支持送去,從不曾斷缺他。故婁仲宣還不至十分凍餒。」康夢庚道:「既絲寸不存,又從何處支持?此話令人不解。」韓老兒道:「相公,非是我說話不明,實有個說不隱情在內。」康夢庚道:「有什麼隱情?忝在肺腑之知,何妨明示。」韓老兒道:「論他躁守嚴肅,情無假借。屠氏利誘,既難勸其堅心,親族惡薄,又不甘於稱貸,有何別的方法?只得每日抱著孩子,瞞過尼姑,悄然到這些大人家宅內向奶奶小姐們哭告苦情,求討些兒,沿路買些食物,親自送至監里,與丈夫見一面兒,痛哭一場。那些大家內眷,有可憐他的,一兩、五錢倒也容易肯舍。」康夢庚大讚道:「賢哉!烈婦。為夫矢節,為夫辱身。當此流離患難之際,而能順承有節,大行無虧,可謂善於處變,動合經常。極千古鬚眉丈夫所不堪處之境,而一女子恬然處之,真為可憐,真為可敬!」
韓老兒道:「後來屠一門因見他滿心守著兒子,不肯毀節,又與屠六算計,要將他母子拆散,便好割絕他的念頭,遂暗暗與徹凡說知。一日,徹凡向姜氏道:『空門了寂,佛法無生。這位小官人卻日啼泣之聲聞於戶外,甚為不雅。且焚修之地,糞污穢濁,可不壞亂戒律,犯瀆清規,惹人譏議!今此處難以相留,娘子若有親戚人家,可另移居住,方為兩便。』姜氏聽了吃驚道:『向蒙師父大德,幸賴棲身,今何忽然相逐?但我雖有親戚,皆勢利惡薄,今一身狼狽,突然上門,豈不厭惡?況丈夫犯事在獄,誠恐連累,斷不容留。還望師父垂憐見容,感恩非淺。』徹凡道:『若止娘子一身,荒居雖陋,何不可安?但這小官人甚為不便,故斷斷難以從命。若娘子必欲藉此依身,除非我有個愚見,實為兩便之道,若娘子肯依,不妨久住,倘尊意不決,只得任憑見怪,斷難相留了。』姜氏道:『師父既妙裁,願即吩咐,苟為可從,萬無違命之理。』尼姑道:『我的薄見,欲將小官人揀個好人家,暫時承繼了出去,則娘子既免飄零,小官人亦為得所。他日娘子另立家業,仍可歸宗,豈不彼此兩全?娘子以為可否?』姜氏含淚道:『事到如今,除非此說可行。然恐人家萬一不良,叫我如何割捨得下?』徹凡道:『我有個相熟施主,夫妻兩口,忠厚好善,他才死了一位小女兒,正好接侞,還你停當。』兩下說妥,揀了好日,承嗣出門。相公,你道把那孩子承繼到那一家去?卻就是我老夫婦替他撫養。」康夢庚道:「如此,極妙的了。」韓老兒道:「有什妙處!彼時老荊生下個女兒,未周而夭。只因徹凡在我家走動,故此說來。這日準備素齋,他兩人親送兒子過門,見是可托,大家安心樂意。」
「屠一門聞得徹凡用計,把他兒子分遣開了,既已剪斷他葛藤,心裡自無掛系。因又令徹凡再三曲勸,誰知姜氏心如鐵石,斷不可回。屠一門智窮力竭,無法可治,只得又與屠六算計。屠六道:『他總恃著貞節兩字,使人便難干犯,故再不能下手。如今除非設個法兒,喪他的志躁,壞他的名行,使他說不出貞節兩字,便有機會可乘。那時入我彀中,怕全走上天去?』屠一門聽了這話,直快活得在地上打滾,忙道:『我的親爺,用什妙方兒破他節躁?』屠六道:『如此如此,這般這般,便不怕他不陷在我圈套中了。』屠一門點頭道:『好計,好計。』兩人竟去,與徹凡照會而行。」正是:
狐虎朋奸術更奇,陰謀不與爾先知。
殃由譖口渾難辨,更向何方訴屈詞。
「那日姜氏同徹凡正吃早飯,只見兩個青衣圓帽的人走進來,向徹凡作個揖道:『我家奶奶死了一位小姐,要借重師父們,做些薦亡功德、兼九晝夜懺法道場,必請得七八眾才好,故此著我兩人來說,今夜就要鋪供的。』徹凡道:『如此有勞二位,少頃我去轉請了就來,且坐坐吃茶去。』二人道:『不消了。只求師父早些,奶奶懸望哩。』說罷,出門去了。徹凡向姜氏道:『這是本城大鄉宦家,最肯出手的施主,今日不得不去,但娘子一人在此冷凈,怎麼好?』姜氏道:『莊嚴佛境,怕什冷凈?』徹凡道:『不是這等說,內里多有什物,你一個人照管不到門戶。我有個寡嫂獨自在家,侍我央他來,陪伴娘子睡罷。』姜氏因想一想道:『門戶干係倒是一樁大事,幾乎擔當在身上,萬一有些羞恥,豈不怨殺?』便應道:『既尊嫂肯來,極好的了。』徹凡吃完了飯,出門而去。到午後,果同一位三十多歲的婦人進來,一身縞素,滿面痴肥,高髻長裙,略無丰韻。徹凡向姜氏笑說道:『我家嫂嫂來陪伴你了。』姜氏連忙接著。大家見個禮兒坐下,徹凡道:『奶奶那邊等我,不好遲慢,我要去了,你們兩個自去收拾晚飯吃罷。只門戶要謹慎些。』那婦人道:『我自會照顧,你放心去便了。』徹凡欣然出門。」
「是夜,兩人吃過晚飯,洗了手腳,一床而卧,姜氏睡到半夜,忽聽外面人聲喧鬧,門戶響動。姜氏大駭,叫那婦人,已是睡熟,連忙把手推他,再推不醒。只聽外面門已打開,大呼大喊。姜氏疑是強盜,不敢聲張,只把這婦人亂推。這婦人口裡咿唔夢囈,只不肯醒。姜氏著了急,忙穿起衣服,坐在床中靜聽,只聞人聲漸漸近來,大叫捉姦,已到房門口,將房門一腳踢下。見二三十個大漢,拿繩的拿繩,持棍的持棍,甚是兇險怕人,明燈火把,照得雪亮。眾人大嚷道:『好個節婦,如今丟出來了!』姜氏忙道:『冰清玉潔,丟出什麼來?』眾人道:『偷漢婦人,偏會嘴硬,現窩藏著漢子,還說冰清玉潔?』只見一人突然上前,不由分說,取繩子把姜氏縛了。姜氏亂哭亂跳,那裡睬他。又一個大漢把那個婦人一把扯起來,也將繩子拴住。姜氏哭道:『我兩人又不犯罪,何故以非禮相加?況又誣執姦情,陷入不義,這那裡說起?』內中一人道:『明明白白,姦夫現在,還要抵飾!』就一把扯吊那婦人的褲子,果然直挺挺一具。姜氏不知就裡,大吃一驚,知已中計,便欲尋死,眾人那裡容他。徹凡家裡東西秋毫無犯,但擒著兩人出門去了。」
康夢庚大駭道:「這是什麼緣故?」韓老兒道:「相公,你道那穿白的婦人端的是那個?原來不是女人,卻是屠六的兄弟屠八扮做的。那屠八也是個無賴,慣在外面代做更夫,替人打棒,原是徹凡私下的貼漢。因他生來聲音細軟,象個婦人口角,故此屠一門叫他假扮。是夜與姜氏同睡,卻不敢脫下裡衣。屠一門又曉得姜氏烈性,故再三吩咐他莫要妄動,恐驚散了此事,反做不成。屠八知道家主利害,怎敢不依。故假做酣睡,使眾人到床上一窩拿住。那些眾人也不是地鄰,那領首的就是屠六,其餘俱是屠一門養在家中、慣做劫殺勾當的幫身健漢。就是昨日來請徹凡做功德的,也不是宦家大叔,卻是屠一門左右使喚的書房小廝。眾人假意把屠八攢打,身上卻不曾著拳,早把穿的一件女衫扯得粉碎,把來撩開,滅了改扮婦女的蹤跡。又假意做好做歹的,與他一件布衫穿了,仍妝做個男子,竟生生扭做姜氏的姦夫。」康夢庚聽了,更加不平,便怒罵道:「那壞良心、滅輪理的狗男女!只此一事就該萬剮了!」有首《[西]江月》詞為證:
天道原無生殺,人心自有刀兵。惡風吹雨萬枝橫,險把芝蘭聚殞。已見殃生衽席,誰看劍落豐城。冰霜節躁較同清,千古動人悲憤。
韓老兒道:「屠六那一伙人把兩人拴縛出門,拖的拖,扯的扯,拿到丹徒縣裡。眾人硬著狠心,百般辱罵。此時姜氏,可憐欲死不能,百口莫辨,只得忍著羞恥,哭到天明。原來知縣暗地裡先得了兩名長夫禮兒,故清早就坐了堂,帶這一起人人去審問。屠六先上去,稟道:『人們是地方鄰里。突有斬犯婁仲宣的妻子姜氏借住尼庵,久有醜行,因無實據,不敢報官。昨日尼姑出外不歸,眾人見這漢子閃身入內,誠恐事露之後地鄰便有干係,故此糾齊鄰里搜捕,果在床上雙雙的拿了出來。真奸實犯,欺不得眾人耳目。故帶齊在此,候老爺明斷。』知縣是預先照會的,心下已是明白,便叫眾人上去,略問問兒,卻眾口一詞,與屠六所稟無異。知縣就喚姦夫上堂。屠八也並不抵賴,只說道:『小人不合一時狂妄,致與姜氏通姦是實。』知縣便拔下四根簽來,把屠八打二十大板。那屠八是替打慣的,那裡在心上,且明知是樁好生意,故略不討饒,褪衣就打。知縣又叫姜氏上去,姜氏哭拜道:『老爺犀照之下無微不察。念婦人堅持節躁,素守家風。夫遭覆盆之冤,家罹祝融之禍,故寄食尼庵。尼姑逼勒婦人改節,恨婦人下從,故令奸惡假妝婦女,佯呼寡嫂,計賺同床,欲壞婦人節行。皆奸尼之毒謀,然婦人實未失身。今且無從可辨,只天地鬼神鑒此心跡。伏望老爺開恩一面,電釋奇冤,感且不朽。』知縣拍案道:『既尼姑有計,聯床之際便該叫破里鄰,拿獲正法。怎彼時不言?今同床捉獲姦夫,反以未失身為辨,豈非理屈詞窮!若此人果如魯男子,見色不迷,又何為假扮婦人,賺入房戶?情蹤顯見,尚欲支吾強飾。』便叫拶起來,皂隸喝動刑。可憐名閨弱質,十指連心,姜氏大痛無聲,昏迷幾死。知縣就定了供,便討收管。屠六忙上去稟道:『姜氏系婁仲宣之妻,仲宣謀命劫財,已擬強盜殺人之律,姜氏合行官賣充飽,不應遽取收管。』知縣總是因財曲直、憑人好惡的,何所不可。便怞一根簽,同原筆批著:『姜氏限三日賣銀二十兩入庫。』不由分說,便押了出來。」康夢庚聽到其間,不覺頓足大恨道:「冤哉,冤哉!天眼可在?竟容此獸孽!把個節烈兩全的賢婦污衊至此。」
韓老兒道:「姜氏這時呼天無路,搶地無門,豺虎滿前,身不由主,被眾人推到縣門首。暗想:『非刑入罪,官著賣身,羞辱已到極處。』見旁邊有兩座大石獅子,便欲觸死於上。忽又轉一念道:『我這一死何難,但尚不是死的時候,丈夫在獄,若無親人照管,必至並餒而亡,此必何忍?況兒子尚幼,未知父親含冤。今若即死,徒飽臭名,此恨終於昭雪。莫若忍辱偷生,以冀報復。雖侮辱橫加,隻眼機順受便了。』轉立定主意,遂無死念。誰知姜氏卻一心懸念丈夫,不忍輕死。那曉屠一門恐他尚系有夫婦女,不肯易躁,隔夜已將銀子買囑知縣,把婁仲宣登時討了氣絕,已死在牢里,做怨鬼了。」康夢庚胸痛恨道:「這廝躁縱生殺,其心愈毒,其手愈辣。神明三尺,委之何地耶!」
韓老兒道:「當下二三十人亂推亂擠,衝出街市。不期有頂大大的絹幔官轎抬過,被眾人一擁轎杠,隨勢一歪,前面的轎夫已是絆倒,連轎內坐的也幾乎跌翻出來。虧得後面跟轎的慌忙上前扶定,歇下一邊。姜氏看時,見前面有五六個僕婦,後面又隨著三四個齊整家人,氣概軒昂,疑是官家內眷。只聽轎內嬌滴滴的聲音亂嚷道:『這一起什麼人,卻哪些放肆?快查明了,便好送官!』眾人稟告道:『我們是縣裡審了官司出來的,實是粗莽,驚犯了奶奶,望乞恕罪。』轎內問道:『審的什麼官司,卻有這許多人犯?』眾人道:『是為姦情事的。我們都是地方鄰里。』轎內又道:『那一家的婦人?官府怎生髮落了?』眾人道:『婦人是婁仲宣妻子姜氏,現押著官賣哩。』轎內驚問道:『姜氏常到我家求助,為丈夫監中調養,實乃貞順兩全,素所敬服,為何犯這事情?定是有人傾陷。今官府要多少銀子?』眾人道:『大爺批定二十兩。』轎內道:『這也小事。你們不消多人,只著一個到我宅里領銀子與他完官,這姜氏留在內宅陪伴小姐。』說罷,轎夫仍抬著去了。眾人帶姜氏,隨定轎子,緩慢而行。」正是:
事到迷人人轉迷,暗中歧路失高低。
春風金屋腸堪斷,賺入牢籠是此時。
康夢庚道:「幸虧了這宦家內眷,姜氏方免憑凌之苦。」韓老兒道:「相公又認真了。這是屠一門伏下的暗計,命僮僕婦女扮成此局。屠六那一起人也都會意,等他轎子抬來,故意一撞,轎夫也假做絆跌,妝這腔兒,無非要把姜氏誘入虎袕的意思。」康夢庚跌腳道:「罷了!姜氏不能生矣。」韓老兒道:「這日跟到屠家,卻從後門而入,故不知不覺、彎彎曲曲、領到個僻靜的去處。姜氏還道那轎內的女人必來面話,過了半日,但見丫頭端出酒飯,放在桌上,卻教他獨吃。姜氏心裡倉皇,那裡吃得下去。少頃,又把床帳被褥鋪設起來,說道:『娘娘吃苦了。請安穩自在些,莫要煩惱。』說罷,收拾碗筷自去。姜氏覺身子狼狽、十指皆折,痛不可忍。只得到床上靜息片刻時。朦朧合眼,只見丈夫立在面前,哀哭道:『我昨夜已被屠賊買囑縣官,討了氣絕,死在獄中。你為我守志,歷盡苦楚。此處乃屠賊家院,你已墮入火炕,永無出頭日子,只今晚便是絕路了。』各各抱頭痛哭。姜氏直從魂夢裡驚跳起來,一身冷汗。知丈夫已死,陰魂未散,來此決絕一番,遂放聲大慟,肝腸摧裂。丫頭聽見,都來勸他,見他哭得嗚咽凄慘,便鐵石心腸,也禁不住要墮下淚來。姜氏向丫頭道:『你們的計較,我已盡知。屠賊千算萬計,殺我一門,毀我名節,冤沉海底,豈有完軀。生不能屠賊之屍,死且當索屠賊之命!』丫頭聽他說出底里,嚇得頓口無言,轉身就走,待要報聞家主。姜氏也隨後走出房來,尋個終身道路。過了兩重庭戶,只見有口小小井兒,便道:『這是我的下場了。』乘其不意,便縱身跳入,撲通一聲,丫頭慌忙回看,叫聲:『不好了!』報與屠一門。屠一門亟叫撈救,命已斷了,不勝惱恨,大跳大罵道:『我為這賊婦用盡心機,不想究成畫餅!』轉遷怒於眾丫頭,俱打個半死。」康夢庚嘆道:「死得可憐!我雖未見其冤,只老丈說來,已自傷心刻骨。」後人有詩吊之云:
其一:
死貞死烈復何傷,痛爾無端中伏殃。
魂斷五更花下雨,冤飛六月海頭霜。
猿啼夜壑偏凝血,蝶飛東風總斷腸。
誰謂聖朝無闕事,可憐淑女貞綱常。
其二:
痛哭春風萬卷詩,千秋生氣壯蛾眉。
香魂早已隨青鳥,怨血先應化子規。
趙母至今還抱影,娥冤猶古尚含悲。
饒他遏法藏金袕,天道昭還未可知。
韓老兒道:「屠一門見姜氏已死,方斷絕了念頭,把屍骸悄悄抬到園地里埋下,外邊影響不知。過了年余,忽想起姜氏所生之生尚在我家,萬一長成,有些知覺,便想報仇,豈不反害在他手裡?莫若先下手為強,剪滅根芽,方無後患。雖蓄念已久,卻無機可乘。後來聞知孩子出了痘瘡,他便乘機叫個精細小廝,扮做方上醫士,自言專治痘科,在門首談天說地,滿口誇張:『某人家是我醫好,某人家是我包活……』我老夫婦愚蠢,聽他說的有手段,便請進門。那廝看了,說一服便可回生,發了藥劑。老夫婦不知是計,煎來孩子吃了。不上半個時辰,頭已發腫,滿身燥裂,流血而死。所以老荊昨晚想起兒子,不禁痛哭怨恨耳。」
康夢庚怒說道:「此計更慘毒!屠賊傾害婁氏一門,可謂無噍類矣。如今屠一門與屠六兩個兇惡可在么?」韓老兒道:「舊年屠六差往南京,遇了風水,死在江里了。」康夢庚道:「蒼天有眼。」韓老兒道:「只屠一門尚未有報。如今愈加兇橫,日日在京口驛里,把截驛糧,將驛里官兒弄得七顛八倒,誰也敢與他爭抗?那些驛夫口糧分毫不給,餓死大半,莫不飲恨切齒,怨聲載道,卻敢怒而不敢言。這都是真情,因相公下問,不敢不說。但相公切不要輕易傳揚,惹是非害我。」康夢庚道:「多承見教,豈敢妄言。但頗費長談,勞神已極,不好留你扳敘。」便取兩幅手帕兒送他,韓老兒再三遜謝,只得領了,拱拱手別去。
康夢庚因想此事說得歷歷有因,與昨夜老婆子之言相合,知非虛假,便道:「天下有如此窮凶,尚且漏網不報。我自幼肝膽決裂,遇不義之徒,輒欲拔刀相向,激揚壯氣,正在此時。況冤情非常慘烈,怨氣如何得散?今忽出彼之口,入吾之耳,天意定欲假手於人,以彰生殺之權,剪除凶害,亦名教中之盛事。不然,天生我這一腔正氣何用?」料想那廝只在驛前,便袖著利刃,瞞過家人,獨自個步出城來。
只見驛前許多人擠著廝打,內中一人,打得可憐,滿身青黑,頭眼歪斜,血噴滿地,只跪著叫「屠爺饒命!」那人還拾起大石塊,劈頭打來。康夢庚看得分明,知即是屠惡。便故意問道:「綽號叫做屠一門的,想就是你么?」那人回頭一看,見是個十二三歲、一個眉清目秀的孩子家,卻不看他在心上,便道:「我老爹的尊號,小子們問他怎的?」康夢庚見是不錯,便在袖中摸出匕首,攔腰一刺。屠一門不曾提防,正中脅下,一交撲倒。康夢庚恐他未死,又往心窩裡一刀刺進。可憐數十年的積惡一旦死於利刀。當下驚動了地方捕愉,俱來獲住。
恰值貢鳴岐的座船正歇攏來,親眼見康夢庚少年正氣,十分驚異,便請他到舟中,問起姓氏覆歷,已知是同年之子。康夢庚遂將韓老所言之事,從頭到尾備述一遍。貢鳴岐聽得毛髮竦然,便道:「屠賊之惡,一死不足蔽辜,賢侄殺一人以生千萬人,此不世義舉,豈可輕為認罪?我與府尊有桑梓之雅,當力為辨白此事。」便吩咐治酒,與康夢庚獨飲。自己卻換了青衣圓帽,扮做家人模樣,叫家人暗暗藏著巾大服,悄然把腳舡攏到舡旁,三四個人,反撐到對河上了岸,轉過弔橋,進城去,會府尊說話。只因這一會,有分教:借情面以行公,為憐才而鞫鬼。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