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清晨,集合完畢,徐東福道:「夜裡我來查鋪,發現有人抽煙。跟上次是同一個人。再一再二不能再三,再有一次被我發現,你給我自動收拾行李走人!……二班長許宏進帶隊出操!一班長彭飛留下!」
彭飛筆直站立,徐東福開門見山:「李偉抽煙,你知不知道?」彭飛只能實話實說,即使想串供也沒機會:「我勸過他不抽。戒煙需要過程。」「他的問題另說。說你。這件事為什麼不向隊里彙報?」「我是想,只要他改了就好……」徐東福打斷他:「你跟他關係不錯?」「那倒不是。」「就是說,不是出於義氣,是出於善良,你認為你這樣做是為他好。」一頓,「慈不掌兵!彭飛,你不適合當班長!」
早飯後,晴好的天空變了臉,雲自天邊涌,一波波一層層,海浪山巒般,數分鐘後天昏地暗。無風,樹梢花草紋絲不動,天地間一片深不可測的沉默。學員們樓前集合,上午的訓練課目是10000米,早晨剛跑了3000米。徐東福自然明白學員心思,說:「長跑會增強你的體質和心肺功能,防止你在萬米高空中不得不直接與外界接觸時,因為身體不夠強壯毛細血管瞬間爆裂,而,掛掉!」話剛落音狂風大作,頓時飛沙走石塵煙旋轉著拔地而起,無數顆粒撲撲地打到臉上,都有痛感。徐東福一動不動。他不動沒有學員敢動。緊跟著,雨滴落下,分幣般大小,分幣般的重量,由稀疏到密集,終成水簾。學員們暗暗企盼徐東福對天氣變化能有所意見,具體說就是,調整訓練課目,把下午的文化課提到上午。徐東福開口了:「先宣布一個命令,」學員們注意力暫被轉移,豎起耳朵,「彭飛不再擔任一班班長,由宋啟良擔任,副班長,洪波!」沒容學員們細想,徐東福道:「宋啟良帶隊!課目,10000米!」
學員們在大雨中跑,眼睛被雨打得睜不開,閉著眼跑,摔倒了,爬起來再跑。極致的嚴苛打消了僅存的僥倖,不抱期望的心反倒沉靜,意志反倒堅強,也是一種無欲則剛。彭飛隨大流邁著步子,機械麻木,一切太過突然,如這滂沱大雨劈頭蓋臉,他來不及思考。雨中,隊伍漸成馬拉松狀,彭飛感到一個人跑到他的身邊,他沒轉頭,沒心情。那人撞了一下他的胳膊肘,「為我把你班長撤了,對不起。」是李偉。彭飛含意不清搖頭,沒話說。李偉以憤怒繼續表達歉疚:「這人太過分了!他抽煙他應該懂得戒煙有多難!」彭飛扭過頭去:「徐東福抽煙?」從沒見他抽過!李偉胡嚕一把臉上的水,冷笑:「絕對!他打我身邊一過我就知道!而且是,老煙民!每個毛孔里都向外散發著煙味,洗一百遍澡把皮洗禿嚕了都沒用!」
李偉的被子被徐東福從窗子里扔了出去,他今天的被子基本就是卷巴了卷巴。夜裡前半夜為煙癮所困,沒睡,後半夜遭徐東福驚嚇,天快亮時才著,起床號沒能聽到,幸被宋啟良發現給推了起來,此時距規定時間只有不到一分鐘,他因此廁所都沒上,憋著泡宿尿出的操,以省下時間把內務盡量整好。也只能是盡量。盼只盼今晨徐東福帶隊出操,他帶隊出操就沒空檢查內務,李偉就有機會改正。不幸老天突降大雨,徐東福讓他們自己去跑。他有選擇的權利,他可以選擇不陪他們挨澆改查內務,於是,李偉被查個正著。他把李偉被子扔到外頭證明著他已到了極點的憤怒。這點李偉理解。任徐東福再能洞若觀火明察秋毫也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蟲,不可能知道他如此複雜的心路歷程事情過程。徐東福准以為他是明知故犯,是對批評的消極對抗,是對權力的公然挑釁。
水房,李偉和彭飛一人一頭擰著飽含水分的沉重棉被,擰一下,總結一句。「法西斯!」「太粗暴了!」「精神病!」「此人有施虐傾向。」相對文雅學術一點的總結出自彭飛之口。都擰了好多下了,再擰,還是嘩嘩的水。李偉嘆:「熬吧。人在屋檐下,不熬有什麼法兒?俗話說,千年的媳婦熬成婆——」彭飛緊繃的臉松出一絲笑:「千年的媳婦?那還不熬成鬼了?」李偉道:「那是什麼來著?千年的什麼來著?」彭飛說:「千年的鐵樹——」二人異口同聲:「開了花!」相對笑了。到底年輕,遇到覺著可笑的事兒,心情再不好也能笑得出來。
星期天,彭飛給媽媽回信,下筆艱澀。媽媽來信祝賀他當上了班長,說在第一時間就把這事電話通知到了他的父親——知他者,媽媽也——讓他再接再厲。這信收到好幾天了他一直沒回。再不回不行了,最後決定以「不說」的方式避免說謊,只說能說的,比如訓練、學習。有了思路筆下就流暢了,他寫:「現在還沒有進入正式訓練課目,跟在學校軍訓時差不多,當然難度強度要大得多,但是,我都能應付……」筆尖沙沙。宿舍里安靜,凌亂,空曠。外頭太陽好,被子都拿出去曬了。同學們也出去了,去服務社的,去校醫院的,去水房洗洗涮涮的,自然,也有去訓練場的,比如宋啟良。他在雙杠上苦練臂曲伸,臂曲伸是他的弱項,作為班長,理當樣樣走在前頭。彭飛寫完信,裝進信封粘好拿著向外走,「出去啊?」一個聲音響起,嚇彭飛一跳,他以為屋裡就他自己。
說話的是王建凡,他一直躺在床上看課外書,上鋪。王建凡的業餘愛好是看書,嚴格說是看字,呆著沒事沒字看就覺無聊。最極端的例子,一次訓練休息,身邊草地上有張字紙,他馬上拾起看,方發現紙上有數塊可疑的棕黃斑塊,當即有人指出該紙最可能的最後用途,廁紙。王建凡火燒了般扔掉,回去打肥皂洗了不知多少遍手仍覺腌臢,又向校醫要了一把酒精棉球將每個指頭仔細揩拭消毒,猶不能解恨,酒精對芽孢和病毒無效。王建凡父母是醫學教授,他們的專業書時而會被王建凡光顧。王建凡常會等父母睡了后偷偷開燈看書,一看半夜。有一次看到天快亮才睡,當天就發起了高燒。就這麼個看書法,坐著看,躺著看,走著看,沒時沒刻地看,視力一流。空軍招飛那古怪刁鑽的C型視力表,最下面一行的每一個C口朝向,他都看得清清楚楚,讓你不能不感嘆基因的強悍。王建凡讓彭飛幫他買管牙膏。
彭飛發了信,回去把牙膏給了王建凡,從床下拖出已泡上洗衣粉的衣服,去水房洗。宋啟良提暖壺端盆進來,光著的膀子上布滿汗粒。彭飛主動同他招呼,稱他「班長」,宋啟良感激地沖他點頭笑。按條令規定,彭飛是應該叫他班長,但叫和叫不一樣,彭飛叫得心平氣和。不像李偉,但叫,都要把那個「長」字拐出七八道彎,每個「彎」里都是意思,嘲諷,不服,譏笑,調笑,開涮,等等,宋啟良有感覺,他不是木頭。這讓他生氣也不解,就算他不配頂替彭飛當班長,也輪不到李偉不服。彭飛自己都能正確對待這件事,你李偉算是哪根蔥?……擰龍頭,接涼水,兌熱水,涮毛巾。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漸近,到水房門口,一個人衝進,恰是李偉。進來後跟誰都沒招呼,直接就拐進水房裡頭的廁所,大概是叫屎尿「鼓」的,宋啟良想。
水房,彭飛搓衣服,宋啟良用熱毛巾揩身,忽然,他們同時住了手,同時抽動鼻子,同時相互看:濃重的香煙味明確無誤從廁所飄了出來。宋啟良張了張嘴,又合上。倒是彭飛說話了,帶著責備:「李偉!幹嗎呢!」李偉聲音傳出:「何必明知故問?」彭飛開著玩笑勸:「咱班長可在這裡呢。」李偉立刻高聲道:「喲,忘了先請示了!班座,俺抽根煙哦?」宋啟良埋怨地看彭飛一眼,他使他無法裝聾作啞。可他怕李偉,更讓他為難的是,作為班長,他還不能表現出這「怕」,再難也得說話,於是搬出隊長來說:「隊長說過不準抽煙……」李偉道:「噢,隊長老婆孩子來了,剛到,他今天得抓家庭建設,他老人家不在您是現管!」
原來如此。宋啟良不說話了。班長不說彭飛當然也不便再說。二人各做各事,各想各的心事,等他們發現徐東福時,徐東福已從水房通往廁所的門閃了進去,事情發生在倏忽之間,剛剛容二人辨出進去的那人是誰。
李偉蹲便坑上,香煙銜嘴上,看著從天而降的徐東福,如在夢裡。他明明看到他老婆孩子來了,他老婆脖子上系著個紅紗巾,孩子是男孩兒,他們一塊進的家屬房。那門甫一合上,李偉拔腿往宿舍跑,摸出褥子底下的煙和火,衝進衛生間。他有多少天沒抽煙了?他想抽煙都想瘋了。但他不敢,徐東福在與不在都不敢,因你無法確定他會什麼時間以什麼方式出現,他飄忽不定來去無蹤像個幽靈。那天,夜半三更夜深人靜,當面前擋板被突然拉開的一瞬,李偉就以為自己見到了鬼。今天,總算拿準了他一時半刻不會出現:老婆孩子來了,一年沒見了。他沒想到的另一種可能是,正因為老婆孩子來了正因為一年沒見,徐東福才有必要先到學員隊里轉上一圈。一大早去車站接家屬一直沒去隊里,他不放心;不放心就無法踏踏實實跟老婆孩子親熱。他追求痛痛快快了無牽挂完全徹底的享受,得過且過心存僥倖苟且偷安不是他的風格。李偉仰面痴痴看徐東福,原姿勢蹲那裡,香煙粘在半張的唇上,煙霧裊裊。他使勁對自己說,這是夢,噩夢。他做過這種夢,夢中醒來,一身的汗。趕快醒,醒了就好了。橫亘面前的陰影消失了,如來時一樣迅捷,徐東福不在了,真的是夢!沒容夢想成真,徐東福轉來,手裡多了盆水,那盆水兜頭澆下,打得李偉兩腿一軟,差點坐進便坑。這一刻他才確認,不是夢。他站起,站住,全身止不住哆嗦,不是因為冷,澆到身上的水是溫的。是宋啟良用來擦身的水。
徐東福把盆子還給宋啟良,「一班長,知不知道你們班的學員在抽煙?」面對面若生鐵的徐東福,宋啟良不敢不撒謊:「不……不知道……」目光躲閃誰都不看,包括彭飛。其實彭飛早在他回答前就把眼睛轉向了一邊,免得大家難堪。這時,從頭到腳水淋淋的李偉出來了,彭飛突然明白徐東福剛才端走宋啟良那盆水去幹了什麼,極度震驚他的話脫口而出:「隊長,我認為,即使李偉違反了紀律,你也不應該這樣對他!」徐東福直視彭飛:「我哪樣對他了?他抽煙、我想用水澆滅他的煙、不小心澆到了他,如果這就是你所認為的不應該的話,那好——」一個向後轉,面向李偉:「我向你道歉。」接下來李偉的反應令彭飛更為震驚,渾身透濕的他面對向他施虐的人垂首脅肩:「不不不隊長您沒錯,是我錯了,我向您道歉,我保證改!」
徐東福轉身走了,水房裡的三個人仍呆立原處,不動,不說,不敢互看。宋啟良為的是自己那個彌天大謊,彭飛和李偉為的是另一件事,同一件事:不怕你討好,但怕討好時被人看到,常常,看到的比被看的還要難堪,極度的難堪將他們凝固。這時,一陣漸近漸大的喧嘩傳來,三人得救般一齊向水房門口看,一齊咕嚕:「什麼事?」藉機走出了水房。喧嘩由羅天陽引起,他一路狂奔一路向遇到的每個人報告他的「可靠消息」:要發軍裝了!明天!
這消息讓所有人興奮——發軍裝意味著在飛行員之旅中又前進一步——惟李偉感到驚慌萬分,直覺告訴他,務必得趕在發軍裝前有所行動。怎麼行動?找徐東福?不敢;找於建立?沒用。找彭飛!迄今為止,最了解他的人是彭飛,最敢說話的人是彭飛,讓他替他,跟徐東福說!
找到彭飛,他先說自己的擔心:徐東福這次會讓他走!彭飛卻認為沒那麼嚴重。李偉除了自由散漫一點,別的方面沒問題,有些方面、關鍵方面,相當出色,比如訓練成績。再說,徐東福自己都說,從學生到軍人,需要過程。為強調此言真誠不是站著說話,最後他道:「如果是我,要為這個就讓我走,我絕對不服!」李偉笑笑,他並不懷疑彭飛的真誠,但慨嘆他的幼稚。他講得有沒有道理?有。但卻是幹部子弟或者是書生的道理。所謂,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所謂,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所謂,秀才遇到兵有理講不清……世上本無理,理是人講出來的,不同立場的道理會截然不同。他耐心開導彭飛:「服能怎麼樣不服又能怎麼樣?胳膊擰不過大腿,權力在人家手裡。」彭飛激烈反駁:「權力是隊長的!不是徐東福的!如果他把這個權力當做私人權力濫加使用,他就沒有資格當這個隊長!」李偉說:「可他就是把這權力當成私人權力了,把你的行為看成是對他個人權威的冒犯了,你怎麼辦?」彭飛語噎。這時,李偉道出了自己的請求。彭飛第一反應是:病急亂投醫!讓他、一個普通學員去跟徐東福說,憑什麼?要去也該宋啟良,班長向隊長彙報請示,順理成章,宋去不去另說。李偉繼續道:「我想讓你把我家裡的情況跟他說說,爭取他的同情。這事得由第三者來說,才顯得真實。……是是是,它是真實的,但是真實的事情在不恰當的時候說出來,會不真實。」
彭飛沒理由再推卻,答應試試,明天就去。今天星期天,徐東福家屬剛來,不好打攪。一直條理清楚相當鎮定的李偉情緒於突然間失控,嘶聲叫道:「來不及了!等生米煮成熟飯,就來不及了!明天發軍裝,他們事先對我的去留肯定會有個定奪!今天就得去找他!馬上!……對不起彭飛耽誤你的休息時間!對不起徐隊長、對不起他老婆孩子!」最後這句向根本不在場的人的致歉傳遞出的深刻絕望,令彭飛悚動。
徐東福思想鬥爭激烈,為了李偉的走留。妻兒吃過午飯睡了后——他們坐了一天兩夜的火車——徐東福來到辦公室看李偉的資料,一個字一個字看,翻來覆去看。於建立試著幫他下決心:「他既然承認了錯誤,就再給他一次機會?這個學員先天條件好,體能測試,咱們隊,第二;全大隊,前六。」正戳徐東福痛處,痛惜之處。如否,再有十個李偉,也被他毫不猶豫打發掉了。他摸過煙來抽出點上,深深吸了一口:「可是我跟他說過,再一再二不能再三。」於建立明白:「對,軍中無戲言。如果你顧慮的僅是這個,我來做工作。讓他知道這是一次例外中的例外,讓他務必懂得紀律的嚴肅性。」徐東福凝定不動,香煙在指間自燃,裊裊騰騰,燃出的灰白漸長漸彎,終於撐不住,掉落李偉資料上,發出輕微的一聲「叭」。徐東福被驚醒,趕緊伸手去撣,同時另一隻手把煙在煙碟里捻死,同時,說:「還是讓他走吧!」於建立靜等他進一步闡述理由。他又摸過煙來,又抽出一支點上,一口一口吸著,他說:「我在想,今天我那樣對待他,一盆水澆他身上從頭到腳,他都認了,反過頭來向我道歉,當時那個態度,往好聽里說,是謙虛誠懇;往難聽里說,是低三下四。說明什麼?說明他怕走,說明他想當飛行員的願望非常強烈。可即使有著這樣強烈的願望、明確的目標以及有話在先的紀律要求,都沒法擋住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冒險抽煙!這我就不得不想了,這到底是為什麼。」於建立說:「缺乏毅力?」徐東福說:「還是煙癮太大?要是缺乏毅力,趁早別在這條路上走,被淘汰是早晚的事。要是煙癮大,他還不到十九,哪來這麼大煙癮?看樣子十六七就開始抽了!由此我不得不想到他的家教,他的成長環境,他身上是不是還會有其他不好克服的問題……」於建立頻頻點頭同時補充:「如果有毅力,煙癮再大,問題再多,為了既定目標,他也會做到說戒煙就戒煙,有什麼問題,說克服就克服!」徐東福合上李偉的資料:「對,他的關鍵問題還是,缺乏毅力,意志力,極度缺乏。那麼,既然被淘汰是早晚的事,對他個人來說,早走比晚走好。早走可以早安排他去其他院校,少耽誤些時間。」
彭飛在家屬房門外與剛從辦公室回來的徐東福相遇。他沒讓他進屋,理由是家屬在睡覺,心裡是不想長談——難得一個星期天,妻兒剛到——否則他完全可以帶他去辦公室。儘管如此,他還是站在那裡聽完對方詳細到瑣屑的講述,然後才說:「彭飛,我相信你說的李偉家庭情況屬實,但有一點你要清楚,我們這裡是培養飛行員的地方,不是慈善機構。」
彭飛失望,驚詫,氣憤。滿懷感情滿懷激情地說了那麼多那麼久,鐵石心腸也該被打動了,打動不了他,他沒有心腸。跟沒有心腸的人動之以情,無異於對牛彈琴問道於盲,不,更甚,與虎謀皮!意識到最後一點,彭飛強壓下進一步激辯的衝動,默默轉身離去,懷著一絲對李偉的愧歉。
「立——定!」一個命令如炸雷般在腦後響起,嚇得彭飛磕絆一下,應聲站住,緊接著又一個命令:「向後——轉!」彭飛再次機械服從,轉過去后發覺徐東福近得幾乎與他臉貼著臉。他問:「我允許你走了嗎?」彭飛沒回答,這怎麼回答?「回答問題!」唾沫星子直噴臉上!彭飛只得回答:「沒有。」「大點聲!」彭飛提高嗓門:「沒有!」徐東福這才道,一個字一個字從牙縫裡擠著道:「大禮拜天的,你跑到我這裡來,不管我家屬孩子今天剛到,不管我們一家人是不是需要休息需要團聚,不管我有沒有時間有沒有心情,但,儘管如此,我還是耐心接待了你,並同樣耐心地聽完了你要說的事情同時也給了你解釋,你不滿意,並且因為這不滿意說走就走——不不不——說也不說,就走!你以為你是誰?你以為我又是誰?」話是問句,但明顯是發泄而非發問,彭飛硬著頭皮準備聽對方發泄下去,不料聽到的竟又是雷霆般的命令:「說話!」彭飛愣住:「說什麼?」「你沒長耳朵還是沒長腦子?你是誰!我是誰!」那一瞬,彭飛腦中閃電劃過般雪亮,痛徹理解了李偉的垂首脅肩!面對權力在握、一根筋到底的蠻橫強勢,你的自尊會被一點一點摧毀。彭飛回答:「我是學員。您是隊長。」他仍不罷休:「我是你的上級你是我的下級!下級服從上級,從你踏入軍營那天開始,就要牢牢刻進你的腦子裡!」沒有任何過渡,又一個命令:「向後——轉!」彭飛執行了命令。「滾蛋!」徐東福這樣對彭飛下達了最後一個命令,很不規範。
這天,新學員們練了一天隊列。明天是新學員入伍宣誓儀式,至時,全大隊四個學員隊將著新軍裝順序列隊入場,誰高誰低,一目了然。因而這天,四個學員隊分別、同時調整了訓練課目,臨陣磨槍。一隊訓練結束,教員講評:「你們隊的隊列水平是兩極分化,好的,很好!比如,彭飛,宋啟良,于波,葉朋,許宏進,還有很多,不一一點了。差的,很差!比如,王建凡,羅天陽!好的,比差的多。但是,一個隊列的好與不好,最終不取決於好的,取決於差的,其原理,如同老鼠屎和湯!」
彭飛不僅隊列好,體能,文化,內務,紀律,樣樣好,拿到大隊都數得著。人卻沒因此輕狂張揚,相反,話很少,比剛入學時少,比一般同學少。
李偉走了。走前哭了。扒著殲五的機身放聲大哭,肩背聳動得殲五都顫了,地面都顫了,令彭飛驚懼到失語。當時是午睡時間,彭飛已睡著了被李偉叫起來。李偉明天走,想穿上軍裝到殲五那裡,照幾張相。下午文化課,沒有人幫他照,晚上怕光線不好。彭飛的軍裝他穿著大,袖子長得露不出手,他細心捲起,向里卷而不是向外。鏡頭裡,他身著軍裝手扶戰機幸福微笑,笑容如正午陽光般真實,純粹,燦爛。相機是傻瓜相機,他新買的,花了二百一十塊錢。之前,發軍裝后隊里組織了照相,專門把照相館的人請到殲五那裡給大夥照,單獨照,組合照,集體照,照多少,任選。作為班長宋啟良恪盡職守,既然李偉還沒走,就還是班裡一員,就也有權照相,沒軍裝可以穿他的,他和李偉身材相仿。不想好心沒得好報,他不僅遭到了拒絕,還遭嘲笑。李偉沖他手一擺,道:「那種相,傻瓜才照。你是飛行員嗎?不是。穿上軍裝也不是,後頭有一百架戰機也不是,只有飛行服才能和飛機吻合,否則,飛機只能是風景,你呢,是遊客!」宋啟良訕訕走開,不解多過不滿。不照就不照吧,說這麼多幹嗎?一旁的彭飛也覺李偉有一點過:掃了別人的興,你就能高興?當然同時,也佩服,佩服李偉面臨如此挫折迅速調整心態、迅速把目光轉向新生活的能力。通知李偉走後的這幾天里,他該說說,該笑笑,一派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的洒脫。所以,當李偉叫醒他讓他幫他照相時他很意外,同時還為難,午睡時間不許隨便外出,旋即有了主意,推醒宋啟良請假。宋啟良不敢批准,也不敢不批准,囁嚅:「我去請示一下隊長?」都知道隊長老婆孩子來了,肯定都正在午睡,為這樣一件小事去吵他吵他全家,不是找死?宋啟良明擺著推諉!要照以往,李偉會毫不留情揭穿對方的虛偽,但這次他沒有吭。對宋啟良他原本就沒抱希望,不抱希望就不會失望,他不吭是不想彭飛為難,友情強求不來。一秒鐘后,彭飛拉李偉一把:「走!我們快去快回!」說這話的目的是通知宋啟良,而不是請示。
照完相,李偉繞著殲五上下左右摸摸看看磨磨蹭蹭,一圈一圈又一圈。彭飛先頭還只是感慨,為李偉之前竟能如此好地掩飾了自己的內心。但隨著時間推移,他開始著急,馬上到起床時間了,他這可屬於不假外出,再不走真不行了!最後一次看了表,下決心道:「李偉,我先走?下午文化課。」李偉背朝他,一隻手擱後腦處擺擺。彭飛轉身走,走沒幾步,身後發出一聲野獸般嗥叫,那嗥叫哀慟到極致,撕裂開正午的寂靜。彭飛嚇得冷丁站住,循聲慢慢回過頭去:陽光下,李偉扒著殲五的機身放聲大哭……
這天晚飯後,宋啟良去照相館把班裡同學們的照片取了回來。照片上,一個個、一組組、一群群穿新軍裝的年輕人,纏繞著殲五歡笑。看著照片中的自己和他人,彭飛想起李偉的話:只有飛行服才能和飛機吻合,否則,飛機只能是風景,你呢,是遊客——準確之至。
李偉扒著殲五慟哭的一幕銘刻彭飛心上如刀削斧鑿,鮮血淋淋觸目驚心,形象詮釋了何謂無情,何謂冷酷,何謂絕望。來前父親同他談過,關於飛行學院的嚴格;李偉得知要走時也同他談過,談自己的體會:在此地要想成功,一個字,忍。壓制住、消滅掉為此地不容的任何個人慾望,忍。戒個煙不難啊,怎麼就不能忍?現在想忍,已忍無可忍。委婉、間接提醒彭飛注意自身弱點。如果說李偉的弱點是肉體的軟弱,彭飛的軟弱在精神層面,剛而不韌寧折不彎,家庭條件太好、受到的教育太正、經歷太過單純的人的典型特徵。所有這些話、包括父親的話,彭飛都聽進去了,但是,耳聞不如目睹,目睹不如親歷。李偉的慟哭如醍醐灌頂令彭飛徹悟:在此地,你不是父母的兒子,不是老師的學生,你甚至不能是你,你明確無疑的身份只有一個,學員,隊長的學員,上級的下級。現在想起父親的粗暴來,比之徐東福,得算是溫柔;他已有過兩次與徐東福的短兵相接,再一再二不能再三——徐東福的口頭禪。
彭飛從此變得寡言,同時越發刻苦,努力,嚴謹,對徐東福越發敬而遠之。正走著,發現徐東福在前頭,他就繞道而行。先天條件好加上後天努力,彭飛在眾學員中迅速脫穎而出。班裡表揚,隊里表揚,大隊表揚。面對數不清的表揚,彭飛一如既住,勝不驕,沒敗過。
一隻手從背後伸過來,把彭飛手裡的照片抽了過去。彭飛回頭,是徐東福,心陡然提起。被抽走的那張照片上,李偉身著軍裝手扶殲五笑容燦然。徐東福發表評論:「照得不錯。軍裝大了一號。誰的?」彭飛沒時間多想,如實答:「我的。」徐東福很快又問:「誰給他照的?」隊里組織照相李偉沒去眾所周知。彭飛:「我。」徐東福端詳照片:「啥時候照的這是?」從照片中可看出光線強烈。彭飛磕巴一秒迅速有了正確答案:「李偉走的前一天。」徐東福放下照片,說一句:「等有了他的地址想著給他寄去。」邊向外走。彭飛懸著的心落地,同時放下心來的,還有宋啟良。沒料走到門口,徐東福又突然站住:「取景構圖都不錯,就是光線太強,我是說李偉的照片。」接著,順理成章地問了,問彭飛:「你們照的時候是幾點鐘?」
彭飛剛落下的心訇然起跳,嗵嗵嗵嗵,耳朵被震得嗡嗡。他給逼到了懸崖,照片擺在那兒,宋啟良站在那兒,物證人證俱全,只能如實回答。
徐東福「噢」了一聲,翻起眼皮在宿舍掃視,找到了宋啟良,定住:「當時彭飛出去跟你請假了嗎?」
如果給宋啟良時間,他會給出讓各方滿意的回答:彭飛請假了,他批准了。但他當時太緊張了,第一反應是徐東福一再向各班長強調的,訓練學習緊張要保證學員休息。倘若宋啟良有時間權衡,對天發誓,他會把這個責任替彭飛擔下。他擔下了,於他不過是工作方法上的問題。他不擔,彭飛就是不假外出明知故犯嚴重違反了紀律。兩相比較,他真應當擔下。他沒擔。
徐東福進一步核實:「就是說,他向你請假你沒批,他還是走了?」宿舍里寂靜無聲。徐東福火了:「回答問題!」宋啟良:「……是。」徐東福目光轉向彭飛:「是嗎?」彭飛:「是。」失望從徐東福心頭掠過,面上不動聲色:「彭飛,令行禁止你知不知道?」聲音出乎意料的溫和,溫和得令人毛骨悚然。彭飛答了「知道」后,徐東福溫和地繼續道:「知道還公然違抗,你是不是,不想在這裡呆了?」
這話把雙方逼上絕路。
彭飛怒氣沖沖。不到半個月已走了三個,三個月內還得走上一批,學員們已然人人自危心驚肉跳誠惶誠恐竭盡全力,包括他。作為隊長,如果你淺薄到除了利用這事嚇唬威脅打壓挾天子以令諸侯,如果你自大到認為你權力無邊會令人無條件臣服不惜一次次放棄自尊,如果你無知到你即權力權力即你,那麼,你錯了!
彭飛說:「我當然想在這裡,要不我不會這樣努力。」言下之意,我各方面成績優秀有目共睹,你無權因為一次不假外出就把我開了,你的權力是有限的!
上次,在家屬房門口,彭飛將徐東福給他的全部侮辱囫圇吞了下去。不輕易與權力對抗,識時務者為俊傑,男子漢能屈能伸韓信當受胯下之辱,他懂,而且是越來越懂。但,彼時是一個人面對一個人,此時是他們倆置身一群人。好比我能接受你扇我耳光,但很難接受你當眾扇我。
聽到彭飛的回答,更深的失望在徐東福心頭掠過,面上仍不動聲色:「如果我沒理解錯,你的意思是不是說,我不能因為一次不假外出就請你走?」彭飛說:「您沒理解錯。」徐東福道:「如果我讓你走,不會因為這次不假外出是因為你的性格。」彭飛回答:「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性格,您可以喜歡可以不喜歡,但我認為這不應成為讓他走或留的理由。」徐東福說:「性格即命運。相信你早晚會給我一個讓你走的理由!」說罷轉身走了。宿舍里靜極。宋啟良打破靜寂:「彭飛……」彭飛擺手制止他:沒用的別說了!別說沒用的了!
晚點名徐東福說了兩件事:一、明天大隊新學員入伍宣誓儀式,希望你不要成為一隊的那顆老鼠屎。二、鑒於一班彭飛午休不假外出,隊前警告一次。言畢解散。
新學員入伍宣誓在操場進行,紅色橫幅下肅立著大隊和院領導,中校上校大校少將,一片星銜燦爛。四個學員隊成方隊按編製序列入場,先入場的是一隊,彭飛是一隊一排第一個。隨著「正步走!」「向左看!」「敬禮!」的號令,彭飛踢正步,頭轉向左側主席台,右手食指尖微抵太陽穴——全部姿勢標準到經得起尺量——前行,神情莊嚴一絲不苟。刷,刷,刷,大地在年輕有力的腳步一致踏動下震顫。
大隊長講話,擴音器將他的聲音放大無數倍後送出:「開學時,我們接收的新學員為561人,十天過去,現在的人數為544人,走了3%。按歷屆規律,到預校畢業,走的人數會達40%。這也是飛行預備學校的職責之一,淘汰、淘汰、再淘汰!為什麼?因為飛行員是用金子堆出來的!所以,在進航校、在上天之前,從源頭開始,我們就得保證你是值得國家、軍隊投資的、百分之百的優質品!」聞之,所有學員的心嗵地向下一沉,「但我希望,這544人,全部優質!」所有學員的心重新起跳,激跳。大隊長聲音在眾心的激跳中迴響:「這需要意志!克服困難戰勝挫折的意志!相信在前十幾天里,你們對你們所面對的,已有了初步體驗,在今後的一年零八個月,不,一個零七個月二十天里,你們面對的,將是比此前百倍千倍的挫折和困難!一個飛行員就是一個作戰單位,一架戰鬥機就是一個作戰平台,想要戰勝敵人保存自己,除良好的飛行技術,更要有遇險不驚、遇擾不亂、遇變不惑、能在空中處理各種特情的,鋼鐵意志!」
宣誓開始。新學員們面向軍旗舉起右手:「我是中國人民解放軍軍人,我宣誓,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服從命令,嚴守紀律,英勇戰鬥,不怕犧牲,忠於職守,努力工作,苦練殺敵本領。堅決完成任務,在任何情況下,絕不背叛祖國,絕不叛離軍隊!」
彭飛真誠復誦誓言。在獵獵的軍旗下,在雄悍的群體中,在更高的領導前,他更堅定了他的信念:只要把該做的事情做到最好,就能到達勝利的彼岸。徐東福不可能冒天下之大不韙,一手遮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