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竭心力臣忠感鬼神 焚契券友義動官長
詩曰
一生一死識交情,友義臣忠真弟兄。
貫日忠魂天意格,於霄意氣眾心傾。
話說丁推官把官印交與新官,正欲回署,卻又有一件公事輪到他身上來。你道何事?原來儀封縣界中河道淤塞已久,及當流。巡撫馮景,與按院卞正酌定開河事宜,合流上聞,一向候部議定奪,今該部復准,著該府按支庫銀若干兩,連選才幹屬員,專督開河,剋期完工。馮、卞二公奉了聖旨,特委丁推官星夜親臨儀封縣,監督河務,不得遲誤。丁推官見是緊急公事,既奉憲委,不敢延遲,也不及回署,即從鄭州起馬,馳赴儀封縣,擇近河公館住下。發現銀雇募民夫,克日同工。此時正值七月中旬,天氣尚炎熱。丁推官不辭勞苦,每日到河邊監督,並踏勘舊河故道。或遇泥沙堆積之處,轎馬難行,即徒步往來,那些民夫因上官如此勤勞,無不努力向前。丁推官見民夫中有老弱的,勉強挑泥掘土,甚是憔悴,心生憐憫,設起一法來。每十個精壯民夫,撥兩個老弱的炊茶煮飯,擔送供給,免其做工。自此,老弱的既不苦役,精壯的又省了炊煮工夫,得以并力工作,眾甚便之。正是:
飢者得食勞者息,老弱不做溝中瘠。
丁公善把人丁用,於民全賴君子力。
丁推官設法既妙,一日便有兩日工程,不半月間,開過多少河道。凡遇河道上或有房屋,或有墳墓相礙的,丁推官相度地勢,苟可通融,便行回過去,更不拆屋壤墳,正不知保全了多少。眾人無不稱功頌德。忽一日,開到一個去處,見一所墳塋,正與河道相近。丁推官喚土人來問道:「這是誰家的-墓?將來河道通了,這-墓便沿著河岸,難免河流衝激。可叫他家移進幾步改葬方好。」土人稟道:「這是絕嗣的-墓,沒有後人的,只索由它罷。」話猶未了,只見民夫中走出一人,跪下稟道:「小人就是看守這墳的墳丁-中之人,姓董名濟。他雖沒後嗣,卻是本府鄉紳董博士老爺的同宗兄弟。董爺當初曾問本縣請給告示,張掛墳門,禁約閑人蚤擾。又著小人與他看管這-墓的。」丁推官聽罷,想道:「我常聽得董年兄稱感他亡故宗兄董濟的恩德。今看董年兄面上,何忍坐視?」便分付眾民夫一齊動手,將-墓發開,把董濟靈柩移進數丈地面,另擇高原安葬,依舊堆高了-土,立石表記,給告示禁護。過了一日,又開到一處,泥土甚松。椿木都立不住。丁推官看了,道:「將來河流衝突,渠堤須要極堅,還愁木椿不能支撐。況連木椿也立不住。如何是好?」沉吟無計,看看天色已暮,只是歇了工作,且待明日再作計議。
當夜,丁推官睡在公館中,心懷憂慮,展轉不寐。至二更時分,屍聽得床前腳步響。丁推官爬起身來,揭帳看時,見一個人峨冠博帶立在床前,說道:「上帝憐我生前好義,封為此間土神,前日多蒙遷葬骸骨,無以為報,明日當助一臂之力,以酬明德。」丁推官正要問其姓名,那人轉身便走。卻見他背後跟著一個青衣童子,手中提一盞紗燈,那紗燈上大書一個「董」字。丁推官待欲送他,猛然驚醒,卻是南柯一夢,心中甚是驚異。至次早,再往昨日松泥的所在去看,只見眾民失紛紛攘攘的來告道:「昨日立椿之處,沿岸一帶松泥,約計有四十餘丈,椿都立不牢。今早松泥突然都變實了,所立椿木,俱堅固牢硬,搖捍不動,好生奇怪。」丁推官聽說,又驚又喜,即親往踏勘。果見泥土忽變,如有神助。因想起昨夜之夢,知是董濟陰靈助我,便令衙役速備香椿祭禮,親至董濟-前禱謝,許於河工畢后,立廟祭祀。一面便把遷葬董濟與顯靈助工之事寫書報與董聞知道。又過了幾日,丁推官正催趲民夫上工,忽有衙役來稟道:「兩日百姓應募者多,民夫日增,需用鍋,鑊、碗碟等物,一時支應不來,乞發官票,向附近民家借用。」丁推官道:「使不得。若如此,是蚤擾民間了。」衙役道:「這日用所需之物,遲不得一日兩日的。若非借用,恐一時備辦不及。」丁椎官正在躊躇,卻聽得前面眾民夫齊聲發喊,都道:「奇怪!」丁推官問有何怪事?眾人稟道:「河底下掘出一隻大船來。」丁推官道:「此必是當初覆沒的,其中若有死人骸骨,可取來埋葬好了。」眾人道:「船中並沒什骸骨,卻有無數瓷瓦碗碟,並許多鐵鍋、鐵鑊在內。」丁推官大喜,以手加額道:「此天助我成功也!」便令眾民夫快將船中所有碗、碟、鍋,鑊盡數都搬上岸來,分給充用。枯船木料,又可當柴薪。真箇天賜其便。有詩為證:
前代開河多役民,今日開河也役民。前代役民民苦役,今日役民也便民。昔日開河曾遇鬼,今人開河亦遇鬼。昔日遇鬼鬼降災,今人遇鬼鬼作美。金刀昔贈麻叔謀,丁公卻得大木舟。一凶一吉相懸絕,小人獲咎君子吉。
丁推官得鬼神之助,河工漸次告成。誰想河工便垂成了,他身子卻中了暑氣,又受了些勞苦,不覺大病起來。弄得形容枯槁,面目熏黑,睡倒在公館中,起身不得。正是:
青天化作玄天,白丁變作黑子。
壬水生而既旺,丁火衰而欲死。
丁推官身雖卧病,心中卻記掛著公務,巴不得起來監督河工,怎奈頭暈眼昏,那裡爬得起?只得一面申文上台,乞另委別官,督完河務;一面差人回署,報以父子知道,速請醫生前來看脈。上台看了申文,准令丁推官回署調理,另委本府同知虞龍池代管河工。那虞龍池星夜來到儀封縣交待,這邊丁推官的公子丁嗣考也同著兩個醫生一齊都到。那兩個醫生一個姓秦,一個姓華,是開封府里有名的官醫。果然深通醫理,看了脈,都道是積勞中暑所致,宜用清涼和解之劑。兩人正商量用藥,忽又本縣知縣薦一個醫生到來。此人複姓聞人,單名一個虛字。也是本縣的名醫。他道丁推官在這裡患病,如何捨近求遠,要到府城裡去延醫?為此特地託人轉求知縣前來的。這聞人虛來看病之時,恰聞虞同知來問病,正在榻前坐地。只因聽了虞同知一句戲言,便誤了丁推官的性命。原來丁推官前日在府城起馬往鄭州署印的時節,虞同知治酒餞行。丁推官見他身邊有個門子,名叫糜桃,甚是小心乖覺,因說道:「小弟門中幾個門子都不中用,不如老寅翁這門子甚好。虞同知聽說,便把糜桃送與丁推官伏侍。今日到公館來問病,卻見糜桃站在床邊,因指著他對丁推官道:「老寅翁積勞之後,須要保養,今番貴恙。多應受了此人的累了。」聞人虛聽了這句言語,認定是陰虛癥候。豈知丁推官一心經營公事,那有閑情與門子玩耍?虞同知因自己是好龍陽的,故偶以此言相戲。聞人虛不知就裡,信以為實,認做陰虛,要用起人蔘來。秦、華二醫爭他不過,也是丁推官命數該盡,不合服了聞人虛的補藥,心頭髮脹,幾度昏迷。再教秦、華二人看時,已沒救了。從來巫與醫雖是一樣念頭,然巫利人生,未賞害人之身;醫利人生,每至害人之生。賣棺木的匠人,與賣葯的醫生,雖是兩般肚腸。然匠利人死,不能致人之死;醫救人死,每反致人之死。不但庸醫為然,名醫尤甚,有兩曲《黃鶯兒》為證:
堪恨有名醫,到人家,抵暮時。誇言日里匆忙處,某家候予,某家款予。一頭診脈和人語。只須臾略將三指,一點便升輿。
無法治醫師,恃虛名,葯妄施。將人性命為兒戲,當官訟之,官還宥之,道是心中割腹難加罪。病來時,切須記取,不葯是中醫。
自古道葯醫不死病。若病犯實了,雖盧,扁亦無救,也莫只歸咎醫生。然醫生切脈,用藥,人命所關,最宜詳慎。怎奈那些名醫,當未出名之時,還皆仔細切脈,小心用藥者;到得名一出了,便裝腔作勢,要學那成都市上嚴三點的模樣,更不把脈理細察。又看得自己的葯,好象呂洞賓的仙丹,隨手撮去,不別緻詳,往往把人性命來誤了。所以古人說得好,道是:不服藥為中醫。人不幸有疾,只須自己於飲食起居謹慎調攝,或者倒漸漸痊可;縱有三長兩短,卻倒也死而無悔。若依了世俗所云,寧可含葯而死,不可負葯而亡。這兩句話,常要把殘生冤屈斷送。然雖如此,古人不為良宰相,則願為良醫,以其能救濟人也。世間也有一些不勘救濟的人,或諱疾忌醫,或信巫不信醫,雖遇良醫,不肯吃他的葯,以致病死。此真可憐不足借。天有一些人,自己平日稍知藥性,到有病時,輒便妄參己見,增減良醫的妙方,以致用差了一味兩味葯,送了性命。這卻是自作之孽。與醫生無幹了。閑話少說。且說丁推官病勢沉重,公子著了急,連夜扶他下船。急急回到衙署中。那時已黃昏時候,丁推官才回到衙署,便昏暈了過去。家眷圍聚看視,都歸咎醫生用藥之誤。丁推官昏暈了半晌,醒將轉來,說道:「不於醫生事。我適間得一夢,與數年前之夢相合,多應不久於人世了。」公子問是何夢,丁推官道:「我向年在京中時曾夢至一處,宮殿巍峨,有青衣童子引我入內。聖見殿中坐著一個人,有如王者,左右侍衛無數。我伏地再拜,殿上傳宣,將受我爵位。只見旁邊走出一個白鬃道士,把我扶起,說道:「且放他回陽世去,幹了一件功德,然後卻來受職。我此夢藏之於心久矣。適間昏昏睡去,忽又夢見前番那道士來對我說:「你今功德已完,可隨我去了。我自想無甚功德於人,或者開河濟民也算一件功德。據此夢,我必將與陽世相別矣。」公子聽罷,含淚答道:「夢寐之事,不必准信,大人且寬心。若秦、華二醫不肯用藥,明日再別請醫生來看。」丁推官搖頭不應。三更以後,病勢愈重,問他後事,都不回答。挨到五更時分,討冷水來飲了一杯,口中連呼「開河」數聲而死。正是:
古人兵事未了,連呼過河者三。
今與古人無異,治兵治水一般。
丁推官既死,公子與家眷等一齊號哭。天才黎明,董聞早到。原來董聞打聽得丁推官昨夜扶病回署,因此特來問病,不想丁推官已氣絕了。董聞來到私衙,撫屍大哭了一場,因對公子道:「不佞與尊大人相別半載,時切懷想。前接他的手札,備言遷葬亡兄董遐施,又道開河多得鬼神之助。不佞屢欲趨候,並申謝私,只想公務倥傯,不敢去煩瀆他。后聞他有病,還道是微恙,回署調理,自然痊可。誰知忽有此慘變。我想舊冬在內父處與尊大人一會之後,不意遂成永訣。如今地方上失了一位賢官,不特為一家哭,當為一郡哭。」公子道:「今日多蒙老年伯來問病,誰知卻做了探喪。」說罷,以頭撞地,號慟不止。董聞正在那裡勸他,早有本府太守,與各廳同僚,及附郭的祥符縣之官,都來探視。太守一面具文申報撫按去了。少頃,余總兵與衛守備也來投帖奉探。余總兵見董聞在那裡便面約道:「少刻屈到故衙一會。」董聞應諾。余總兵去后,董聞對了公子道:「余總兵約我去會話,多應為索債了。」公子噙著淚道:「先君是個清官,既無宦囊遺留,家中又素貧,近日止措得二百餘金寄來。如今做治喪扶柩之費,尚且不夠,那有銀子還他?如何是好?」董聞道:「年丈不須憂慮。此事不佞當代為圖之,你日下且支持入殮之事。」說罷,作別而出,便往余總兵衙中。相見畢,董聞先說丁司李死得可傷。余總兵說起債負道:「此債是內司相公放的,如今要取索本利。」董聞道:「這宗債務,他自然設處奉還。但目下還求格后。」余總兵道:「總仗先生始終其事。」董聞應承而別。回到家中,正替他籌劃算計,忽然接得京中書信一封,卻是翰林庄文靖寄來的手札。拆開看時,書中備道契闊,未復云:「我即日或奉使南行,便道當圖良晤。」又別外有書啟二封,要致馮撫院與卞按院的。書中專寫董博士與丁推官兩個門生,要求撫、按青目,即托董聞轉致。董聞看了。大喜道:「丁年兄雖死,今有此書,他所遺的債負,須要藉此機會設法清還了。」便將一書付與撫、按門上值日的員役,投遞進去。次日,撫、按二公都發帖來請董聞去相見。董聞先往見馮撫院。講禮寒溫罷,撫院道:「學生久仰盛名。昨接貴師台庄大史手書,極稱大才。將來學生正要請教。只可惜貴同門丁司李,已先物故,使學生無可用情,有負庄老先生所託。」董聞道:「始晚生與丁推官向在——之下,食德已多。今承敝座師謬寫,更得仰盡休光,實為萬幸。所惜者丁推官死於公事,不及久沾憲祖台雨露耳。」撫院道:「丁司李為開河公事盡瘁而死。真乃可傷。」董聞便乘機進言道。「開河一事,雖有丁推官鞠躬盡瘁,捐軀赴功,然建議畫策,出自上台。比如唐朝平淮之勛,效勞者李-,而功必歸於裴晉公。自今河道得通,民受大利。上台可謂功不在禹下矣。但治水固以夫禹為主,尤賴伯益為之替襄。若下司不能仰體上台美意,奉行倘或不勤,其事終難就緒。」因把丁推官冒暑監督,曉夜不息,以致得病身之故,細述了一遍。又說道:「丁推官死於公事。一身固已不惜。但他生前既極清苦,死後又甚蕭條,煢煢孤子,貧窘異常。糊口之需尚難,扶柩之資何措?父為他鄉之鬼,子為無告之民。見者傷心,言之可涕。」馮撫院始初聽得董聞歸功上台,已是十分喜悅。及聽到丁推官奉行有功,便著實首肯。后聞說丁公子窘苦之況,不覺惻然動容,又想著庄翰林寫書份上,亦如前言宛轉細談。按院亦大喜,也自捐銀助喪。恰好虞同知申文到來,報稱河工已完,撫、按會同親往踏勘。果見向來淤塞之處,俱已疏通。及細察所開河道,丁推官工程,十居七八。止剩十之二三,卻是虞同知補完其事。又聽得民謠云:
河便開得好,二官那裡討?可惜一個丁青天,卻被開河開殺了。
撫按二公聽了民謠,相與勸息。那些眾百姓又傳說丁推官顯靈之事。原來丁推官死後,忽一日天色抵暮,眾人都望見一簇儀從沿河而來。前面兩道紗燈,幾把火炬,後面轎上坐著個官人,繞河邊巡行一番而去。眾人只道是虞同知出來看河。至次日問時,虞同知昨夜並未出來。眾人又疑是本縣知縣出來巡視,及問縣中人,都說昨夜縣公自在堂上理事,從未出城。眾人咄咄稱怪,惟有河公在心,故死後也在河邊顯聖。撫、按二公聞知這話,一發驚訝道:「丁司李生為賢官,沒為神靈,固其宜矣。」於是回署之日,即各湊銀二百兩送與丁公子為賻儀。公子得了這宗銀,差人請董聞來,謝其吹噓之力,並商議還債。董聞道:「兩上台所贈,共四百金,並家中寄來之物,為喪中使用。只將三百兩付我,待我替你別措二百兩,湊足本銀,把去還余總兵。其利銀競讓他相讓便了。」公子道:「若得如此,最感固旋之德。只是要累及老年伯,使不肖於心何安?」董聞道:「說那裡話,左右不佞也該助喪的。」公子道:「高儀如老年伯,非世俗所有,豈可概望諸餘總兵?他將本求利,怎肯相讓?」董聞道:「這不妨。我自有說話對付他。」當下別過丁公子,自去問親友處挪借銀兩。這些親友不比前番了,見他今日已得小小富貴,便不敢不借與他,又料他不久的,不妨借與。因此二百兩銀子,不勾幾日,都借到手。董聞湊足了五百之數,即往見余總兵,且不把銀子拿出,先說丁推官死後,他公子貧苦異常,幾不能自存。余總兵道:「丁司李雖然做了清官,他公郎何足一寒至此?」董聞道:「自古道:廉吏可為而不可為。昔日孫叔敖做了楚相,身死之後,其子猶然負薪而食,何況丁司李乎?」余總兵道:「若果如此,所欠債銀,將若之何?」董聞道:「近蒙撫、按兩台,念其貧苦,發助喪銀共四百兩。公子用去百金,只剩得三百兩。學生不合當初多了口,今只得替他賠補二百兩,湊足本銀奉還。所有利銀若干,沒奈何,要仰求老總台相讓了。」余總兵道:「這宗銀子若是小弟的,不妨相讓。今其實是內司相公的。他有本必須有利。若論三分起息,十個月便該一百五十兩。今過二年有餘,幾過二百金之數了。只怕讓不得這許多。」董聞道:「有本自有利,原不當冒昧求讓。無奈丁公子正在窘中,連本銀也不足數,還要學生代賠,那利銀決然措處不出。我想老總台是極高儀的,那內司相公必然也是高儀的,自能敬恤廉吏,決不做世俗瑣屑態。所以學生適間來時,已在丁年兄靈前告過了。我告他說:『你生前為官,一清如水,今又死於公事。余總台與內司相公都是高明人,定然見諒。所欠之債,本銀我已代為補之。其餘銀兩,總台與內司相公在你面上,必肯兩讓。你可於冥冥中保他年壽延長,子孫昌盛。我聞你在河邊顯靈,已得為神,料必靈通有感,須聽吾言。』學生如此告過,方敢來相懇。」余總兵聽罷,沉吟半晌,道:「先生怎便先許了他?從來人可欺,鬼神不可欺。如今沒奈何,待我去勸內司相公,要他勉強相讓罷。」董聞大喜,即將本銀五百兩交還。余總兵收銀入內。少頃,拿著原借契出來,說道:「內司相公說:『董爺既不合先許了他,我這裡不冒與鬼神計較。所有利銀只得都讓了!原契奉還。』」董聞再三稱謝。余總兵道:「這借契,先生可收好。先生既待賠二百金,翌日待丁公子還了先生這宗銀子,方還他此契便了。」董聞答道:「學生為義氣上,故代他賠補,已不要他還的了。若要他還,便不是代賠之意。今學生即將此契去交還丁公子,乞老總台差一個貴役前去看看。」余總兵道:「先生恁般仗儀,真是可敬。但還契,先生自還變了,何必要小弟差人隨去?」董聞道:「借得明白,還得明白,必要貴役同去的。」余總兵依言,即差家丁二人,隨著董聞,一齊到丁公子衙中。董聞命於丁推官靈座前焚起一炷香來,明晃晃點上兩隻蠟燭,躬身下拜,祝告道:「治年弟與年公祖交情不薄。舊年所欠余總台之銀,念令公郎還不起,治年弟已代賠二百金,湊足本銀還訖。其利銀若干,蒙總台與內司相公概然相讓,可稱高儀。年公祖須保他長命富貴。至於借契一紙,總台交付治年弟。今治年弟得此契焚化靈前,以慰年公之意。治年弟所賠銀兩,只算助喪之敬,決不忍向令公郎取索。年公祖陰靈不遠,乞鑒微忱。」祝罷,把原契焚於爐中。丁公子哭拜於地道:「難得老年伯如此仗義,真是今之古人。此恩何以為報?」旁邊看的家人,並余家的家丁見了,無不感而下淚。有詩為
矯俗猶存耐久朋,交情誓死不殊生。
已憐亡友寒如水,更念孤兒冰似清。
巧托鬼神非弄舌,公焚契券豈邀名?
悠悠行路今皆是,如此高風莫與京。
余總兵聞說董聞如此高義,亦為感動,也差人送助銀三十兩。虞同知聞知此事,也送助喪銀一百兩。此真是一人為善,能感眾人。董聞與丁公子商議,教他擇日治喪開弔,或者府中士紳,再有助喪的,可湊作扶柩回鄉之用。那知丁推官平日執法不阿,在士紳面上不肯徇情,所以今日來吊的,不過香帛表意要他們捐資助喪,都不能夠。至若那些感恩念德的窮百姓,卻又力不從心,只辦得一副眼淚相送。公子開弔數日,所受賻儀絕少。正是:
早上不做官,晚上不作揖。
生前尚如此,何況死之日?
董聞見人情如此,不勝嗟嘆。那府、廳、州、縣各官,都只隨例少盡弔奠之禮。惟有虞同知於未治喪之前,先送過助喪百金,到得治喪之日,又送奠金十二兩,親來拜祭。丁公子十分感激。董聞道:「也難得這虞二府姦情。他與令先尊平日性格不同。令先尊性好清素,他性好豪華,各自一樣。不想他今日在令先尊面上如此用情。待不佞明日見他,著實標頌他一番。」只因董聞這一句話,有分教:良朋伏義,更表孝子至情。豪客忽逢,益見智人權變。未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