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普通班的學生不普通

余樂樂的「國旗下的講話」寫了起碼有三稿。

第一次，余樂樂寫了學校同學們幫扶孤寡老人的事迹，寫得聲淚俱下，可是團委書記，那個年輕、漂亮的女老師皺皺眉頭，直接否決。

她優雅地扶扶眼鏡，說：「余樂樂，國旗下的講話又不是報紙，不是謳歌好人好事。咱們講話是為了鼓舞同學們的鬥志，你明白嗎？」

余樂樂似懂非懂點點頭。

第二次，余樂樂寫了學習的目的是為了考大學、為了成為對國家社會有用的人才，結果，又被槍斃。

團委書記還是皺著眉頭，說：「怎麼聽起來像是學校領導作報告？余樂樂，寫國旗下的講話也要真心，要代表同學們的心聲啊！」

余樂樂沒轍了。

傍晚，余樂樂搜腸刮肚都沒找出來什麼東西可以寫，一個人坐在操場上目光獃滯地看遠方。

陳墨凡從遠處跑過來，也不拿自己當外人，邊笑邊坐到余樂樂身邊。

他說：「余樂樂，你看什麼呢？我從遠處就看見你，一臉楊喜兒的愁苦表情。」

余樂樂哭喪著臉：「要真是楊喜兒就好了，可是我怎麼覺得我像駱駝祥子呢？」

陳墨凡樂了：「怎麼了，碰見什麼倒霉事了？」

「國旗下的講話，我怎麼寫都寫不好。聲淚俱下的不可以，鬥志昂揚的又像是領導講話。還有三天就要升旗儀式了，我寫什麼呢？」余樂樂愁得五官都快要粘在一起了。

陳墨凡嘆口氣：「其實寫了又怎麼樣？反正台下又沒有人正經聽。」

余樂樂說：「所以才要好好寫啊，我倒是覺得，要是開頭好聽，我也會認真聽的。關鍵是每次都是那些東西，所以到最後我都沒有聽的興趣了。同學們的心理應該都一樣吧。」

陳墨凡說：「可是同學們喜歡聽什麼呢？」

余樂樂哭喪著臉說：「同學們喜歡聽流行歌曲。」

陳墨凡繼續嘆氣：「同學們最想知道的就是期末考試考什麼題目，要是知道了題目和答案，就可以多考幾分，就可以分到重點班。」

余樂樂說：「陳墨凡你又不擔心分不進重點班。」

誰知陳墨凡搖了搖頭：「余樂樂，我喜歡普通班。」

余樂樂眼都直了：「你說什麼？」

「我說，我喜歡普通班。有時候我甚至很慶幸中考的時候成績失利，才有機會來普通班生活一年。余樂樂你知道嗎，在重點班的時候，我們每天的壓力很大。我只要一抬頭，就可以看見同學們在伏案苦讀，甚至連課間都沒有人去走廊上喘口氣。我們每個人都很害怕因為不努力而成績不好，像我，我在重點班也不過成績中等，所以老師並不寵我，而我自己還特別怕成績下滑。」

他頓了頓：「你信不信，那幾年，我甚至沒看過課外書。」

余樂樂瞪大眼。

他接著說：「可是，在普通班的這一年，我發現生活不該那麼枯燥，上大學不是我們唯一的追求，重點大學就更不是了。雖然我周圍有同學很消極，他們覺得考不考大學無所謂，反正考了也考不上。可是他們的一部分思想卻感染了我，讓我放鬆了壓力。尤其是在普通班我是個成績很好的學生，所以所有老師都很喜歡我，他們的關照加強了我的信心，讓我很努力地繼續讀書，是受到鼓勵而不是受到壓力的那種努力。所以，我現在的生活很開心。」

余樂樂終於擠出三個字：「不會吧？」

陳墨凡笑了：「怎麼不會呢？我甚至很想在分班後繼續呆在普通班。爭取做普通班裡第一個考上重點大學的學生，如果考不上，那麼隨便考所大學，我還比重點班的同學多了自由自在的高中三年呢。」

余樂樂沉默了，她第一次聽說還有這麼奇怪的想法和理論。

陳墨凡說：「余樂樂，普通班有什麼不好？普通班和重點班有什麼本質區別嗎？是因為我們的品質不夠好，還是因為我們的道德水平太低？都不是，我們普通班的學生也不普通的。」

余樂樂的心臟被什麼東西狠狠撞擊了一下。

「普通班的學生不普通」，這句話說得多麼好。

余樂樂好像茅塞頓開，這一年來，自己為了能進入普通班，那麼努力，甚至平白增加很多壓力。可是自己居然沒有想到：普通班和重點班不是一個人品質的分水嶺，而不過是成績的分界線。既然這樣，為什麼普通班的自己就不能約束自己，努力學習，爭取成為一個從普通班走出的大學生？！

余樂樂突然高興了，對了，就是這個——《普通班的學生不普通》，國旗下講話的題目！

這一次的講話寫得很順利，因為專心致志，再加上激情澎湃，所以余樂樂沒有為媽媽的事分心，很快就寫完了講話稿並通過了老師們的審查。

周一很快就到了，清晨，余樂樂站在主席台上，身邊是升旗手和護旗手，還有一面鮮艷的五星紅旗。

台下，是整個高中部的3000多名師生。

主持人嗓音清亮：「升旗儀式現在開始，第一項，升國旗、奏國歌！」

「起來，不願意做奴隸的人們……」《義勇軍進行曲》的音樂響起，台下的同學們開始合唱，聲音漸漸大起來，熱烈的氣氛總是很容易感動人的。

升旗完畢，升旗手和護旗手站在國旗兩邊，垂手肅立。主持人說：「第二項，國旗下的講話，講話人，高一（8）班，余樂樂。」

余樂樂有點緊張，手心裡除了很多汗。她回頭看了一眼王老師，漂亮的女老師給她一個鼓勵的眼神。

余樂樂悄悄清清嗓子，站到麥克風前，開始朗誦：

我們是普通班的一員，在這個偌大的學校里，我們不起眼、渺小，不過是粒沙子，風一吹，四散而落，尋不見蹤跡。我們曾經傷心，我們曾經氣餒，我們曾經告訴自己——大學的門檻太高，我們再也邁不過去。我們看看老師無奈的眼神，看看家長失望的臉孔，成績單里，曾經有我們深深的絕望！

可是，就是這個我們生活了整整一年的普通班，我愛她，我要大聲告訴你，告訴所有人：我們愛她！因為，她是我們的集體，是我們賴以生存的家！

運動場上，我們一起吶喊，聲音可以穿透雲霄；歌詠比賽，我們一起高歌，旋律里有我們驕傲的青春；活動課上，我們攜起手來，可以拼成一個大大的圓！

是誰說成績可以說明一切？我們團結、我們熱情，我們從來不覺得自己比別人差多少。我們尊敬師長、團結同學、敬老扶幼，我們的品質同樣可以閃爍金燦燦的光澤。我們失敗，是因為汗水滴得不夠。然而我們相信，通過我們不斷地努力，同樣可以跨越高山，看見鮮活生動的日出！

……

是的，普通班的學生不普通，因為我們的內心蘊蓄巨大力量，我們的翅膀渴望飛翔。我們堅信，一次的失敗不代表一生的失敗，只要不放棄，永遠以堅忍不拔的精神勤奮而恭然地行走，我們同樣可以書寫自己光輝燦爛的未來！

我們相信，只要給我們一個支點，我們同樣可以支起整個地球！

余樂樂的聲音開始時稍稍有點抖，可是後來，聲音越來越大，漸漸變得越來越響亮。

最後一句話說完，台下照例是沉默一片。

余樂樂低頭，準備下台。

可是就在這個時候，台下的操場上，突然爆發出一陣熱烈的掌聲！

余樂樂驚呆了，身邊的團委書記也驚呆了。台下的掌聲持續得聲音很久，余樂樂能聽出來，這樣的掌聲，一定不僅是近20個普通班的學生髮出的，一定還有其他人，不，是所有人。

余樂樂的視線模糊了，模糊中，她隱約看到團委書記微笑的臉，還有不遠處的前排，班主任林老師很努力地鼓掌，她的臉上有激動的笑容。

余樂樂，真的一炮打響。

那天，升旗儀式后的各班晨會裡，幾乎每個班的班主任都在說這句話：「普通班的學生不普通。」

普通班的班主任用這句話機里自己的學生，而重點班的班主任用這句話提醒同學們不要驕傲自滿，導致成績滑坡。

余樂樂，終於成為了這所學校里徹頭徹尾的名人。

名人余樂樂開始收穫很多奇異的目光，有時候走在校園裡，有人在後面指指點點。

余樂樂開始發愁了，她開始明白明星們為什麼喜歡帶著墨鏡上街了，原來做名人的滋味也不怎麼樣。

而且，最恐怖的事情還在後面呢。因為余樂樂的名字散播得越來越快，不僅有男生喜歡搭訕，就連老師都似乎對余樂樂有了格外高的預期，好像如此有語言天賦的學生就應該也有很卓越的英語成績，當然政治和歷史也不該差到哪裡去。幾乎所有老師都認定了余樂樂該報考文科班，所以包括政治、歷史、外語、語文在內的所有老師都突然間把余樂樂當成了自己的重點栽培目標，余樂樂在感激之餘滿肚子苦水——她該怎麼告訴這些老師，自己其實很努力了，可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就比如說班主任林老師吧，她是個善良的女性，還是全市優質課一等獎的獲得者，她的英語口語好極了，余樂樂每次聽都覺得很美好。可是，她喜歡提問余樂樂翻譯英語句子，偏偏余樂樂一看見英語就口吃，所以課堂上時常是余樂樂抓耳撓腮的窘相和台下嘻嘻哈哈的笑聲外加林老師極度失落的表情。

余樂樂覺得內心很愧疚，突然發現英語不好實在是種罪過，對不起黨、對不起人民、對不起學校、對不起老師、對不起家長和自己……簡直十惡不赦啊！

所以，余樂樂加大了對英語的學習力度。為了避免初中時候的悲劇再度發生，余樂樂很努力地想要把每個小標點、每個「s」和每個「ed」都背清楚，可是沒有用，越是這樣咬牙切齒，越是錯得多。

余樂樂再度絕望了。

余樂樂覺得自己沒指望了，自己天生就該是個「雞肋」，自己的文章再怎麼好也和好學生不沾邊。

晚上睡覺的時候余樂樂夢見了李靜，這個夢光怪陸離的，可是卻那麼真實、那麼憂傷。好像是夢見英語考試的時候，余樂樂周圍坐著許宸和姚斯然，李靜站在講台上，邊髮捲子邊看著講台下。余樂樂扭頭和姚斯然、許宸講話，李靜大發雷霆，她說：「余樂樂，你怎麼就改不了你的壞毛病，考試的時候東張西望，是不是想作弊抄別人的卷子？！」余樂樂覺得很委屈，哭了。可是哭泣的時候余樂樂還沒忘記說：「你憑什麼說我作弊？」李靜生氣了，大吼一聲：「你給我滾出去！」余樂樂梗著脖子坐到自己座位上，氣壯山河地說：「我偏不！」旁邊居然響起鄺亞威幸災樂禍的掌聲……

余樂樂突然從夢中驚醒了，醒來的時候臉頰上濕漉漉的。余樂樂的心情很沉重，那些悠遠的歲月，那個孤僻的女孩子和那個嚴厲的女老師，一起湧上來，擠在余樂樂的記憶里。想要抹去，然而太根深蒂固。

余樂樂不知道這是為什麼，可是她確實很難忘記過去。李靜老師不是個壞老師，可是余樂樂忘不了她冷冷的眼神。還有她讓余樂樂罰站，她在全班人面前大聲訓斥余樂樂學習不認真、默寫句子太馬虎、智商有問題，她還在有人悄悄說話的時候不加調查就指責余樂樂擾亂課堂秩序——看來，余樂樂最失敗的地方就在於，她委實不怎麼討人喜歡。

可是，一個自卑的、走路喜歡低著頭的女孩子，一個不會笑、有點自閉的女孩子，又怎麼能討人喜歡呢？

余樂樂現在明白了自己也存在問題，可是時光已經不能夠重來。

——假設時光能夠重來，那又怎麼能算是真正的童年、真正的余樂樂呢？

因為畢竟，在沒有領悟人生的道理之前，我們都還只是幼稚、率性、小心眼的小孩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