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英語考卷事件

周末的時候余樂樂走得很晚，反正早回家也是冷清——老媽值班。她在一家效益很不好的大型紡織企業工作，活兒越來越多、薪水越來越少。上個星期聽說要裁員，老媽如臨大敵般忙著給領導同事打電話，像祥林嫂一樣訴說冤屈——丈夫早逝、女兒還小……這個星期又主動要求加班，累得每天回了家就像散了架。早就不做飯了，兩個人都買盒飯吃，家裡冷鍋冷灶，一點煙火氣都沒有。

其實余樂樂很看不起老媽這樣沒骨氣，下崗就下崗嘛，好歹也讀過大學，還怕沒飯吃？可是沒法說，上次勸她不要去值班，老媽恨不得能撕了余樂樂的嘴。

她瞪著眼，像不相信一樣看著余樂樂，她說：「樂樂你說什麼？不上班？不上班誰給你交學費？不上班誰養活你吃飯？你以為錢是天上掉下來的？你以為躺著就能領工資？你爸爸死的不明不白，你學習成績又不好……」她的思維漸漸擴散開去，從自己的工作說到了余樂樂的成績不好，說到樂樂爸爸的死，說到自己的辛苦，說到公安局的偵破不力，越說越難過，越說越憤慨。

余樂樂聽不下去了，余樂樂記憶中，曾經那個驕傲的她和現在的她簡直判若兩人：那是1982年，媽考到上海讀大學的時候多麼風光。儘管只是大專，可是也是「知識分子」呢。她穿漂亮的格子裙子、高跟鞋，聽爸爸說簡直就可以迷死人。再後來，大約是87年吧，余樂樂喜歡上那種叫做「阿咪奶糖」的上海糖果。她去上海開會，一買就是10包。每包四塊錢，那就是四十塊啊，可是她一個月的工資才不過六十塊。她還心靈手巧，最喜歡給余樂樂織漂亮的毛衣，變著花樣織，常常兩個晚上織一件。最厲害的是她織出來的花樣時常成為附近鄰居們模仿的範本，而樂樂媽媽也真是牛氣——她一旦發現別的小孩的毛衣和樂樂的毛衣花紋一樣，二話不說就拆了重織……

這些都是很久遠的記憶了，現在的樂樂媽媽，捨不得買好看的衣裳，每天灰頭土臉。自從樂樂爸爸死後，她好像老了十歲不止。余樂樂看見了，就會覺得十分疼。那種疼，就好像蔓延在心裡，沒有辦法表達，但是切實存在。

爸爸死後，余樂樂時常覺得心裡疼，是那種尖銳的疼。想起以前三口之間的祥和，很多次，余樂樂都不知不覺就有眼淚掉下來。剛送走爸爸的那段日子，很多次，余樂樂不喜歡走在街上，尤其害怕看見父女倆人或者一家三口的組合。

正在這樣發獃的時候，余樂樂突然看見教室門開了，有人閃進來。仔細看看，居然是姚斯然。

這時天已經幾乎完全暗下來了，余樂樂在發獃，沒發現天色的變化也就罷了。可是姚斯然進門后也不開燈，而是坐到靠窗的座位上，很認真地看什麼東西，然後奮筆疾書。余樂樂看一會，覺得她真是很奇怪，就說話了：「你怎麼不開燈啊？」

她這樣突然地說話，嚇了姚斯然一大跳。姚斯然摸黑進來，教室那麼黑、那麼安靜，她壓根就沒發現有人。她還以為是自己把書包放在桌上，所以值日生打掃完衛生后就故意沒有鎖門。她回頭看看，發現是余樂樂，就皺皺眉頭。

很久以來，她都沒把這個「前任」放在眼裡。她憑什麼要看重她呢？她成績沒有自己好，也不討老師的喜歡。姚斯然還記得在辦公室里，當她向李老師提出因為自己數學不夠好，想找個數學好的同學做同桌的時候，老師立即就答應了，她壓根沒有考慮到余樂樂的數學也很爛，就當即決定讓許宸作自己的同桌。對於李老師來說，她當然有理由喜歡成績好的學生，只是姚斯然沒想到是倒霉的余樂樂首當其衝。而且，許宸居然以為是余樂樂提出了換座位的要求，他們兩個人吵架的時候姚斯然就在旁邊，很有點竊喜的感覺。

而突然成為許宸的同桌，這無疑是個驚喜——許宸是個乾淨、聰明的男生。他模樣端正，學習好，不驕傲，懂禮貌，很討女孩子喜歡。其實班裡的女孩子都很羨慕余樂樂，她有這麼好的同桌，怎麼就不知道珍惜？所以，這個內向的、又對許宸表現出十分十分厭惡的余樂樂，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女生中間多麼沒有人緣！姚斯然覺得這個余樂樂簡直就是腦袋有毛病。套用《大話西遊》里的經典台詞——曾經有個多麼好的同桌擺在她面前，可是她沒有珍惜……

姚斯然再回頭看一眼余樂樂，看她還在看著自己，突然間有了主意。

她把手裡正拿著的那張紙折了折，起身走到余樂樂旁邊。這個時候天完全暗下來了，姚斯然走得很近才看見余樂樂跟前擺著的空白的數學作業本。她心裡「哼」了一聲，有點幸災樂禍的意思。她心想：余樂樂你不是討厭許宸嗎？可是換了同桌你還能抄誰的數學作業？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可是她沒有說出來，她和顏悅色地走到余樂樂旁邊的座位坐下，臉上的表情很神秘。

余樂樂看著姚斯然，不知道她葫蘆里賣的什麼葯。她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她精緻的臉孔、光滑的皮膚在窗外透進來的光線籠罩下有好看的線條和閃爍的光澤。余樂樂承認長期以來自己在姚斯然這樣的女孩子面前都有濃重的自卑感，這種自卑能令她窒息。

不過還沒等她窒息，姚斯然說話了：「樂樂，給你看樣東西。」

她把手裡那張紙攤開，8開紙上油印著密密麻麻的英語字母。

余樂樂很好奇，她就是這點不好，好奇心太強，想裝得淡然點都沒法裝。她仔細看那張紙，選擇、填空、漢譯英……她很認真地看，看很久，突然驚醒：「這個，不是英語卷子嗎？」

她驚恐地抬頭看姚斯然，姚斯然和顏悅色：「快看啊，你英語不是不好嗎？這是明天的考試卷子，你可以給李靜一個驚喜！」

余樂樂口齒又有點不太利落了：「這……這個，怎麼在你手裡？」

姚斯然把食指放到嘴前面，做出一個「小聲」的手勢。她神秘地眨眨眼：「我偷的，李老師不在辦公室，我順手拿了張剛印好的卷子，別忘了我可是英語科代表。」

余樂樂嚇壞了：「被李老師知道怎麼辦？」

姚斯然笑了：「她怎麼會知道，你不說我不說她當然不會知道。」

余樂樂像看外星人一樣看著姚斯然：「你為什麼給我看卷子？」

姚斯然卻用無辜的眼神看余樂樂：「余樂樂，我是同情你啊，你想想你都在英語課上罰站多少次了，李老師也是恨鐵不成鋼，她要是對你一點希望都沒有才不會管你呢。所以我也想你有個好成績，至少不要讓她對你失望啊。」

鬼話！余樂樂心裡想，她剛才明明不知道自己在教室里的。可是她說的也有道理，李老師應該還沒對自己死心，而姚斯然雖然是為她自己偷的卷子但是可能真的對自己有點同情。

余樂樂正猶豫著的時候，姚斯然站起身，她彎著腰看著余樂樂：「樂樂，你要保密啊，不然咱們兩個都會倒霉，說不定會被開除的。」

余樂樂心裡一驚，脫口而出：「我又沒偷卷子。」

姚斯然樂了：「余樂樂，你已經看過卷子了，你是從犯，就算我被開除，你也會被記過吧？再說誰相信我姚斯然還會偷卷子啊，除了幫你偷，受你委託，我沒有任何動機。」

余樂樂的冷汗瞬間就流下來了，她看著眼前這個漂亮女孩子，怎麼看怎麼像美女蛇。余樂樂就想不明白：她該和自己一樣大吧？她該也是15歲吧？怎麼人和人的智商就能差這麼大呢？！

姚斯然看余樂樂發獃，笑笑，折起卷子收拾好書包往外走。臨出教室的時候她回頭看了一眼余樂樂：「樂樂，要保密啊，祝你明天考試有個好成績。」

看著姚斯然娉婷遠去的身影，余樂樂幾乎癱軟在座位上。過了很久，才有力氣拿起書包回家。回家的時候媽媽還沒有回來，余樂樂一點胃口都沒有，一個人迷迷糊糊睡過去，直到天亮。

第二天，果然考英語。李老師髮捲子的時候余樂樂再次絕望得要死掉，因為她看看手中的卷子，每道題目都很熟悉，姚斯然昨天晚上在卷子上標示出的答案幾乎都在余樂樂的腦海中。余樂樂相信姚斯然的英語水平，那些一定就是正確答案。可是她猶豫很久，不敢落筆。

這個時候，謝天謝地，余樂樂的腦袋瓜終於好用點了。她終於想到：如果自己答出這些答案，而李靜又發現丟了卷子，那自己一定會倒霉。

想到這裡，余樂樂閉著眼睛在卷子上寫答案。選出來的答案都不是記憶中的正確答案，可是沒有辦法。

考完試，余樂樂站在陽台上，看姚斯然走過來，走到自己身邊：「樂樂，看什麼呢？」

余樂樂沒說話，眼睛看著姚斯然，好像看到外星生物，一根汗毛都不要錯過的樣子。

姚斯然被她看得有點發毛，她承認自己還是有點心虛的，只能再說話：「你考得怎麼樣？」

可是余樂樂壓根不接她的話，她說的是：「你為什麼要那麼做？你的英語明明就是很好的。」

姚斯然沉默了，過很久，嘆口氣。余樂樂覺得她嘆氣的樣子憂傷極了，很有感覺。真難以想象就是這個女孩子居然能做出這樣的事情，而且還故意拖自己下水。

姚斯然說：「樂樂，你看我成績很好是吧？可是我這次沒怎麼好好複習，所以我怕自己考不了第一名了。」

余樂樂真是驚了：第一名有那麼重要嗎？自己一直都是三十名，也很難過，可是沒有這麼鋌而走險啊，是不是自己的臉皮真的是太厚？

姚斯然看見余樂樂這麼看著她，笑了：「樂樂，你考過第一名嗎？」

余樂樂點點頭：「小學時候考過。」

姚斯然說：「那你每次都考第一名嗎？」

余樂樂又點點頭。

姚斯然很驚訝：「真的？看不出來啊，我一直以為你成績不好的。」

余樂樂倒是老實，據實以報：「我們那個小學很一般，沒有你們讀書的小學好。」

姚斯然果然就不那麼驚訝了，可是她說出的話倒是讓余樂樂驚訝了。

她說：「樂樂，如果你考過第一名，而且還經常考第一名，你就會負擔很多人的期望，到那個時候，你就沒有辦法不考第一了。因為，你輸不起了。」

余樂樂第一次聽說這種理論，真是太古怪了，誰說第一就只能是一個人的，世界上有常勝將軍嗎？

可是姚斯然有她的道理：「樂樂，你知道一首詞嗎？蘇東坡的，叫《水調歌頭》。」

看見余樂樂點頭，姚斯然恍然大悟：「哦對，我忘了，你看過的書很多。其實我很佩服你，語文老師說過的所有書你都看過，我一直不知道你是怎麼抽時間看這些書的。不過你應該知道裡面有句話叫做『高處不勝寒』吧？樂樂，我現在就是高處不勝寒。」

余樂樂徹底迷糊了，她不知道這個算不算是「高處不勝寒」。不過，很多年後，當余樂樂被成長的大潮卷向競爭的漩渦中並努力想要站穩腳的時候，余樂樂知道了：若干年前，姚斯然說的話是有道理的。

只不過，余樂樂想，換了是她，一輩子都不會為了拿第一而偷卷子的。

事實證明，余樂樂難得的聰明果然拯救了自己。李老師真的發現丟了卷子，可是她不動聲色。因為姚斯然在過於緊張的情況下居然拿走了一捆卷子中最外面的那張。在那張卷子上，用鉛筆清晰地寫著「73」，那是初三（5）班的人數。

可是，成績出來后，李老師根本沒有發現任何人的成績有所異常。摸不著頭腦的李老師最後只能不了了之，姑且算做自己弄丟了卷子，這件事也就在尚未公開的情況下悄悄畫上了句號。而這個內幕，還是很多年後李老師當成笑話講起來時大家才知道的。當時恰逢同學聚會，余樂樂也在場，她想：也只有她和姚斯然兩個人，知道這件事情的真相了。

那次，姚斯然的成績當然是第一名。李老師在班裡表揚了姚斯然，還把她的英語卷子拿到隔壁班裡展覽。余樂樂嚇出一身冷汗，看看手裡72分的卷子，覺得和自己的真實水平也沒有太大差異。卷子上還赫然寫著紅色的「47」，是李老師排出的名次。李老師很喜歡在卷子上排名次，然後按照名次髮捲子。她喊到名字的人到講台上領取自己的卷子，越往後的同學臉色越難看。余樂樂第一次這麼坦然、這麼高興地上台拿卷子，以前她總是低著頭，很羞愧地拿卷子的。

李老師看出來了，很不高興，特別批評了余樂樂：「余樂樂，你看看你的成績，不覺得慚愧嗎？怎麼表情這麼不在乎？」

余樂樂聽見了，立即低頭，可是心裡還是很開心的——平安逃脫一劫，耶！！

路過姚斯然身邊的時候，余樂樂看見姚斯然平靜的表情，心裡滋味怪怪的——你說，她怎麼就能這麼坦然呢？

正這樣想著的時候，撞上了許宸的目光。看見她發現了自己的注視，許宸急忙低下頭。許宸是真的覺得奇怪：余樂樂雖然始終成績不好，但是卻是個很自卑、很敏感的女孩子，她每次領英語卷子的時候都低著頭，低到不能再低。可是這次，這是怎麼啦？怎麼這麼神采飛揚的？

「余樂樂絕對是吃錯藥了！」許宸果斷地做出了這樣的判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