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
官場中人,格外敏感。趙通達覺得廳長這幾天對自己格外和藹,有事沒事就跟他說幾句話,大會小會也點名表揚他,他就覺得有點名堂。比如在廳處級幹部例會上,周山川本來正抑揚頓挫地說著「堅決抵制跑官要官」,忽然口氣緩和下來,沖著趙通達笑眯眯地說:「昨天我上省里開會,林省長在會上專門提到你趙通達啊,說了你整整三十分鐘,說這個這個,你妻子重病有人藉機塞到你妻子枕頭張銀行卡,裡面存了十萬,你當天就交到了紀委。這說明什麼?說明第一,腐蝕無處不在;第二,我們的幹部,有著相當的反腐能力。」
趙通達當時心裡就「咯噔」了一下,不知道哪裡出了毛病。周山川是輕易表揚人的人嗎?他表揚你,一般來說,是即將要對不起你,或者已經對不起你了。果不其然,沒隔兩天,周山川就把他叫到辦公室,先跟他說,基建處是廳里的核心部門,重中之重,平興高速即將上馬,你這個基建處處長的擔子要重了。接著話鋒一轉,改用推心置腹的語調,通達啊,你在基建處乾的時間最長,業務熟,關係熟,項目熟,平興高速的前期工作基本上也是你們基建處主抓的。廳里考慮到工作銜接問題,暫時找不到比你更適合的人,所以最終決定把你留在這個位置上,這也是對你的信任,希望你不要辜負組織上對你的期望……
話說到這裡,趙通達就明白了,這次的「副廳」跟他沒關係了。接下來,廳長周山川問了幾件可有可無的事情,趙通達一一彙報。周山川等他彙報完了,對他說:「通達啊,以後你們基建處的工作就跟海烽同志彙報。海烽同志新上任,經驗不足,你是老基建,要多多配合啊。」
趙通達回到辦公室,雖然該幹什麼還幹什麼,極力抑制自己情緒,但心裡那個火壓都壓不下去,把一張臉憋得鐵青。辦公室其他同事也都明戲,全枯坐著,接個電話也小心謹慎。到下班前,只有張立功過來一趟,他和魏海烽不對付不是一天兩天了,知道魏海烽當了「副廳」,索性把矛盾公開化,反正光腳的不怕穿鞋的。矛盾公開了,魏海烽要收拾張立功,那就得明著來;如果不公開,那還不是任魏海烽想怎麼收拾就怎麼收拾?
「通達,你這人啊,要我說就是太正,不懂逢迎,所以不招領導喜歡。」張立功用手指頭點著趙通達前面的報紙說,聲音不大不小,但剛巧全辦公室的人都可以聽到。趙通達心裡跟明鏡似的,如果落選的是魏海烽,照樣會有同樣數量的人同情他。人們總是喜歡同情失敗的一方,但是如果要他們公開站隊,他們肯定毫不猶豫,甚至是不顧廉恥地站在勝者一方。
張立功見趙通達不吭聲,繼續火上澆油:「咱不說別的,就說那個『古墓內參』吧,人家幹得多漂亮。我跟他一個辦公室待著,事先連點風兒都沒聽到,等『內參』參完了,個人目的達到了,又囑咐我們不能把這事捅到媒體上去,你說人家那腦子是怎麼轉的?」
趙通達本來沒事就愛琢磨人,他近來一直在琢磨魏海烽,發現自己以前確實低估了這位老同學。關鍵時刻,人家走「農村包圍城市」的道路,跑到青田,神不知鬼不覺地搞了一個「古墓內參」,表面看鐵面無私,其實等於是藉機跟老領導周山川表了個態,我是你的人;而周山川呢,也正好就此跟許明亮的舊部打了個招呼,現在交通廳跟以前不一樣了啊。當然這一步政治上是要冒點風險的,但是高風險高收益。
趙通達該上班上班,該下班下班,盡量裝得跟沒事人兒似的,見了魏海烽,別的人叫「魏廳」,他只點點頭。也沒有哪條規定,下屬一定要稱呼上司的頭銜。廳處級會議上,以前魏海烽都是靠邊坐著,現在意氣風發地坐在中央,一副小人得志的樣子。總之,讓趙通達很不舒服。本來趙通達想,你干你的,我干我的,井水不犯河水,但沒想到,魏海烽居然在上任后的第二次廳處級例會上就向他發飆。當時正說著下半年的工作計劃,說著說著,魏海烽忽然沖他丟過去一句:「通達啊,現在一共有多少項目拖欠工程款?」
趙通達連磕絆都沒打,張嘴就報出數來:「89個。」
魏海烽盯著趙通達,完全是上級對下級的模樣:「平興高速即將上馬,一旦開始招投標,千頭萬緒,我的意思是,清欠工作得抓緊,能不能在平興高速招標之前完成?」
用的是疑問句,但顯然是祈使句的口氣。趙通達面無表情,用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聲調說:「清欠工作我們一直是按照許明亮副廳長定下的工作節奏來做的。平興高速上馬之前,不可能完成。」
會場氣氛驟然緊張,廳長埋頭在自己的本子上記著什麼,有喜歡看戲的人,神經已經開始興奮。魏海烽忍住火,心平氣和地說:「這樣吧,你派個人跟我一塊,下去跑一跑。」
趙通達還是沒有表情,心說你愛下去跑就下去跑,愛帶誰下去就帶誰下去,演戲給誰看呢。會議一結束,趙通達第一個站起來就出去了,他感覺到從來沒有過的壓抑,洪長革就是這個時候撞到他槍口上的。
洪長革是交通廳紀檢辦秘書,省紀委要求全省所有正處級以上幹部都要填一份《領導幹部配偶子女從業信息登記表》。表他一周前就發下去了,但趙通達的一直沒有交上來。洪長革一上午給基建處打了三四個電話,要他們催趙通達交表。趙通達開完辦公例會,剛進部門,就又接到催表電話,當即火了,拿著表格跑到洪長革那兒一通嚷嚷:「我有必要填嗎?配偶已去世,兒子未成年。我有什麼可填的?你們紀檢部門是不該抓的抓,該抓的不抓。領導幹部的兄弟姐妹從業信息你們怎麼不備案?」
洪長革在交通廳好好歹歹幹了四五年,能不明白趙通達為什麼火嗎?他打著哈哈說:「趙處,就這已經有很多幹部嚷嚷了,說當個官兒沒隱私,連老婆孩子幹什麼都得向組織彙報。」
「那他們就辭官啊——誰也沒強迫他們當這個官啊,對不對?又想要權力,又不想被監督?」說完,掉頭就走。趙通達對洪長革一向看不慣。「副廳」正式任命之前,組織部做過一次民意測驗,每人只有一張選票,一張選票上只能寫一個名字。趙通達當然是寫了自己的名字。他投了票出來,聽洪長革跟魏海烽在那兒套近乎,大概意思是表示自己填的是魏海烽,魏海烽還跟他道了謝。一轉臉,在衛生間碰上,洪長革又跟自己獻殷勤,說填了他趙通達。
趙通達的一番牢騷話,沒過夜就傳到魏海烽耳朵里。魏海烽知道,趙通達說的「領導幹部的兄弟姐妹」沒別人,就是指的他魏海烽的弟弟魏海洋。魏海洋辦公關諮詢公司這個事,機關里說什麼的都有;甚至有人說,魏海烽能坐上這個「副廳」,跟魏海洋的「公關」很有關係。在機關的各種謠言版本里,其中最富有傳奇色彩的一個版本是這樣的,據說是泰華集團這幾年生意做大了,有點不知天高地厚,怠慢了某位大人物,這個大人物的公子恰巧認識魏海洋,魏海洋就讓他哥哥魏海烽來了這麼一手,發內參不過是敲山震虎,給泰華一點顏色看看。泰華也明白,不打不成交,「政府」打他,是為了「交」他,而不是真要收拾他,所以泰華立刻配合著演了一出「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識一家人」的戲。這戲的高潮就是政府和企業來了一個「光達論劍」,「論劍」當天林省長就定了調子,社會對企業家要寬容,要允許他們犯錯誤,要給他們改正錯誤的機會。改革是探索,探索怎麼可能不犯錯誤?然後各方捐棄前嫌,為了一個共同的利益,走到了一起。
風言風語越傳越邪乎。機關的人很有意思,專門有一撥人,背過身說閑話,然後轉過臉再到魏海烽面前傳閑話,甚至能把自己說的閑話安到別人頭上。魏海烽內心是鄙夷這類人的,但是他只在內心鄙夷,機關生存之道其中之一就是「寧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所以,從輕重緩急上說,魏海烽目前的首要任務絕不是肅清這些搬弄口舌的「是非小人」,而是收編昔日對手趙通達。魏海烽希望趙通達能自覺擺正位置,主動服從他的領導,他自然不會為難他。魏海烽當然能理解趙通達的情緒,但私下發發牢騷也就算了,開會的時候,也一點面子不給就過分了。比如幾次協調會,只要是魏海烽提出的方案,趙通達就搖頭,說這種方案是典型的書生方案,聽上去華麗,但根本不具備操作性。這在魏海烽看來,就是叫板,就是讓他魏海烽放棄對基建處的領導,讓基建處由著他趙通達想幹什麼幹什麼,想怎麼干怎麼干。魏海烽認為,事情到這一步,就有必要和趙通達坐下來談談。先禮後兵,談談是禮。
趙通達是頭一次上魏海烽辦公室來,如果不是魏海烽找他談話,他連來都不會來。這個辦公室是他熟悉的,以前許明亮主持工作的時候,這裡幾乎就是他每天必到的地方。現在物是人非,他還坐在以前的座位上,但隔著桌子的那個人,卻變成了魏海烽。
魏海烽先跟他扯了點看上去無關緊要的工作,比如徵求他的意見,問如果由洪長革來當平興高速招標主任怎麼樣。
趙通達心裡吃了一驚,但隨即轉過彎來。按慣例,招標辦主任應該是從基建處出,而從基建處出,勢必魏海烽在管理上就有難度。他要用自己人。
但這些話,是拿不到檯面上的。所以,趙通達只淡淡地說了句:「這個年輕人品質上有點問題。」
「理解吧。小人物。也是為了生存。」魏海烽隨口敷衍。
「嗬,海烽,提了副廳,人都變得豁達了。」趙通達忍不住揶揄他。
「我沒有變。」魏海烽佔有心理優勢,口氣中也就不自覺地帶著點官大一級的勁頭。
「你以為你沒有。」趙通達一聲輕笑。他本來想說,擱以前,我像現在這樣噎你,你早急了。
魏海烽從趙通達的表情里看出他要說什麼,他等了等,見趙通達又不說了,只好自己說:「通達,我以前脾氣急,現在改了;你以前不這樣,怎麼現在一開會就跟我嗆嗆?意見不同我們完全可以會後交換嘛。」
趙通達不吭聲,心說你改了?你那叫改嗎?你那叫注意形象。魏海烽見趙通達一言不發,索性開誠布公:『通達,你是不是想讓我和你之間的矛盾公開化?上下級有矛盾,下級及時公開矛盾是保護自己的最好辦法。典型的辦公室政治。通達,我們是老同學老同事,沒必要玩這個,沒時間玩也玩不起。你我肩上的擔子很重,我希望我們不要因為個人恩怨影響工作,希望步我們好好合作把平興高速做好,否則……」魏海烽剎住話頭。隔著桌子,趙通達一張臉氣得通紅:「說呀,說下去。否則你會怎麼樣?」
「公事公辦。」魏海烽字斟句酌。
「一朝權在手,就把令來行?」趙通達不依不饒。
「對。」魏海烽這個「對」字,聲音不大,但透著一種居高臨下的生硬。
趙通達拂袖而去。魏海烽在房間里,能清楚地聽到趙通達憤怒的腳步聲「咚咚咚」一路敲擊著地板。如他所料,這個腳步聲停在了廳長辦公室門前。
自從周山川提拔了魏海烽,機關的人對周山川的評論就多了一條「姜還是老的辣」。明擺著的事,周山川已經五十九歲了,明年退休,如果到時候交通廳風調雨順風和日麗,那他周山川也就是領「倆杯子一暖壺」回家養老。他要是還打算在這個位置上坐下去,交通廳就必須得熱鬧一點,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周山川一定是掂量過,如果提拔趙通達,顯然局面不會像現在這樣熱鬧。因為即使魏海烽不滿趙通達,也無所大謂,趙通達開展工作並不需要魏海烽配合,魏海烽說到底不就是一個辦公室主任嗎?他要是真不聽話,換了張立功就是了。但提拔魏海烽,那效果可就完全不一樣了,基建處要是不聽招呼,魏海烽這個「副廳」就形同虛設。而趙通達必然不是那麼容易聽招呼的人,倆人肯定死掐。而他們掐得越歡,他周山川作為老家長的價值就越大;他的價值越大,上面就會從實際情況出發,不會那麼輕易把那「倆杯子一暖壺」發他手裡,組織上還得把他留在交通廳,繼續為全省的交通事業發光發熱呢。
周山川不是不知道這些民間「非主流議論」,他在交通廳待了快一輩子了。早些年,他太把群眾議論當回事,畏手畏腳,瞻前顧後,大半生都在辛辛苦苦做官,儘管仕途上沒什麼大坎坷,該升的官都升上去了,但還是落個「平庸」的稱號。你是沒犯什麼大錯,你是很清廉,可是你沒建樹,沒政績,群眾對你還是不滿意的。周山川曾為此苦惱很久,後來他仔細研究了許明亮的為官之道,這才鬧明白,人心就是這麼一個玩意。你越渾不吝,議論就越少。許明亮有一句名言,做自己的官,誰愛議論誰議論。這麼些年,議論許明亮的人有沒有,有,但越來越少,怎麼少的?不是許明亮以德服人,而是他睚眥必報。誰議論他,他就讓誰不舒服。最絕的是,基建處原來有一幹部一天到晚說許明亮這許明亮那,結果廳里被派一個「援建項目」,許明亮二話不說,就把那幹部報上了。許明亮的理由是,你不是高尚嗎,你不是沒有私心雜念嗎?你非洲修路去吧。那幹部告到廳長那兒,說許明亮是打擊報復。周山川找許明亮談話,許明亮說:「這怎麼叫打擊報復?讓他去援建,工資翻倍,還出趟國,怎麼就叫打擊報復?他怎麼就不能把這事理解成組織對他的信任和器重呢。」
廳長周山川成天坐在他的辦公室里,雖然不怎麼出門,但該知道的事他都知道;有的時候,你以為他不知道,那是他裝不知道。趙通達一敲門,他就明白這是一個委屈的孩子,找他討公道來了。
「通達,坐坐。喝什麼?」廳長客氣地招呼趙通達。長期的機關生活,使他養成一個習慣:越急的事,他越從容不迫;越不急的事,他越迫不及待。他總結了一套理論,欲速則不達,所以越急的事,你越要「亂雲飛渡仍從容」,你不急,才能看清急著的各方到底在急什麼,這樣你才能順應歷史的潮流,你如果跟著急,就可能被卷進去;而越不急的事,你就得越千鈞一髮箭在弦上,比如說省紀委、省委組織部決定聯合舉辦領導幹部配偶黨紀知識講座,文件剛一下發到交通廳,周山川基本上是刻不容緩地交代下去,大會小會講,講得有聲有色,還明確要求「副廳」以上幹部配偶必須到會。人家省里的文件也沒有規定說「必須到會」,就是說了一個「建議到會」。
趙通達也是多年老機關,他當然熟悉廳長這一套。他也知道所謂正義呀公道呀,在機關這種地方,都太虛。再說魏海烽已經做了「副廳」,一般情況下,只要沒有違法犯罪,是不可能把他拿下的。所以他來找廳長,還真不是為了討什麼公道,而是為了爭取自己日後的生存空間。趙通達坐下以後,沒多廢話,三言兩語直奔主題:「廳長,我能理解魏海烽同志急於做事的心情,但我很難接受他的工作作風。許廳主持工作這麼多年,從來沒有和我們這樣說過話,下級應該尊重上級,但上級也應該尊重下級。我們基建處對他的這種做派已經有很多議論了。長此以往,勢必影響工作。我希望,以後有關平興高速,還是能直接向您本人彙報。」
最後這句話,讓周山川心裡很舒服。這說明什麼?說明自己還是德高望重的嘛。但他不便於立刻支持趙通達,至少不便於讓趙通達感覺自己支持他。所以,儘管心裡暗爽陣陣,但周山川的面容卻漸漸嚴肅起來。漸漸嚴肅起來以後,周山川對趙通達說:「海烽同志脾氣是急了些,我是要和他好好談一談。但同時也希望你能多諒解他,畢竟平興高速迫在眉睫。」見趙通達似乎還要說什麼,周山川邊往起站,邊說,「海烽同志新官上任,對於基建,很多具體問題你是行家,你要配合他支持他。」
趙通達識趣地走了。
半小時后,周山川去了海烽辦公室,明確告訴魏海烽:「當初在提趙通達和魏海烽之間,不是沒有爭議的。趙通達也是一個優秀的幹部,勤勤懇懇兢兢業業,他是基建處處長,如果他不配合你,你這個副廳怎麼干?」
魏海烽沉默片刻,對廳長直言:「我們之間最大的問題,是他對我當這個副廳,心裡不痛快。」
廳長周山川冷冷地問:「換你呢?」
魏海烽啞了。廳長乘機教育了魏海烽一番:「別以為當了領導,就可以想訓誰就訓誰,訓人誰不會?你嘴上痛快了,把人家訓了,人家就服了?就跟你幹了?訓人不是本事。」
魏海烽面色凝重,這是他當「副廳」以來,頭一次挨剋。
陶愛華自從魏海烽陞官,整個人變了脾氣。以前,下班回家,一般都是她耷拉著個臉。魏海烽要是不問她,她就一直耷拉著;魏海烽要是問她,她就說護士長這活兒就不是人乾的,整天病房裡亂七八糟哭爹喊娘,沒一件高興事。現在,雖然乾的還是原來那一攤,病房裡還是亂七八糟哭爹喊娘,但陶愛華總是笑口常開,整天樂呵呵的。倒是魏海烽,經常一進門就拉著個臉,陶愛華問他,他也不說。陶愛華也不介意他不說,丈夫當了「副廳」,肩上擔子重了唄,再說電視劇里什麼時候領導出來不都得雙眉緊鎖一臉憂國憂民?
陶愛華是徹底體會到做「官太太」的榮耀了——大院里,來來往往的街坊鄰居誰見她誰不是放大一號笑容?有一次她去買菜,還有人跟她幽默,說:「陶護士長,親自買菜啊?」
陶愛華心眼直,沒細想,說:「不親自買菜誰給買?咱又不是慈禧老佛爺。」
事後回過味兒來,敢情人家是跟她這個「副廳夫人」套近乎呢!
陶愛華招呼魏海烽吃飯,魏海烽心事重重,吃兩口就不吃了。陶愛華搭訕著問怎麼啦你?誰惹你啦?魏海烽嘆口氣,說我得去通達家談點事。陶愛華「撲哧」笑了,說你現在是趙通達的領導,上班領導不夠,下班還上人家去領導啊?
這話本來沒什麼,但聯想到下班前剛被廳長剋過,魏海烽臉一下子就沉下來。他這個領導當得實在窩囊,明擺著人家趙通達不服他,他還不能把人家怎麼著。人家也是一個正經的處級幹部,這麼多年沒功勞也有苦勞,就因為頂了你魏海烽兩句,你就容不下人家啦?這較起真來,人家不會說趙通達什麼,就是說,最多也是說趙通達耿直;但說你魏海烽可就沒那麼好聽了,「小人得志」這些詞早給他預備下了。當官是一門學問哪,他魏海烽且得琢磨呢。
陶愛華沒有注意到丈夫魏海烽的臉色,她沉浸在自己的幸福之中,神思飄渺,叨叨嘮嘮地說:「你看啊,你和趙通達是同學同事對門,過去,都是處座,說起來算平級,這回兒子上高中才真讓我見識了,敢情這處和處還有著那麼大的差距!都是處,可權力含量不一樣。那些天,我一看咱家陶陶跟趙偉一起出去,上不同學校,穿不同校服,我這心裡頭就不是滋味,兒子考得不如人家我也認,比他們考得好他們上重點我們上不了……」
最近一段時間,陶愛華變得特別愛回憶。魏海烽能理解陶愛華,「幸福的時候回憶曾經的痛苦便格外幸福」,尤其是邊回憶邊絮叨,透著愉快和解氣。一般來說,魏海烽不會理會陶愛華的回憶,一個女人一輩子沒幾件快活事,好容易現在有了這麼一件,人家愛說就說唄。但今天魏海烽心情格外不好,所以就有點不耐煩。他打斷陶愛華,說:「各人過各人的日子,別跟人家比。總比總比,有意思嗎?」
「不比?不比就沒有好賴高低。劉翔憑什麼是世界冠軍,那還不是比出來的?」陶愛華喜滋滋的。
「你當過日子是奧林匹克運動會啊?愛華,你這話在家說說行,到外面……」
「我有這麼缺心眼嗎?現在好了,讓那些勢利小人,後悔去吧。」陶愛華一想到老譚夫婦,她就過癮。那天,隔著一條馬路,老譚愛人老朱就招呼著過來,滿臉堆笑,一見她就說:「陶護士長,一直想跟你說,你家陶陶上學的事……」
當時陶愛華剛下班,不知道自己老公已經當上了「副廳」。她還覺得奇怪,為什麼趙通達看著老朱跟她拉拉扯扯,臉上的表情是那麼不屑。現在想來肯定是覺得世態炎涼看不慣唄。陶愛華記得老朱拉著她袖子,湊到她耳朵邊跟她說:「不怕你笑話,你來我們家那幾天,我剛巧和老譚鬧了點彆扭,不願意搭理他,結果你這事兒就忘了跟他說。你問我的時候我又不好意思說。後來鬧大了,我們家老譚才知道。這不他一直惦記著陶陶的事,一直在張羅,張羅得差不多了,才敢跟你說。實驗中學、二中、五中,你想讓陶陶上哪兒?」
陶愛華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脫口而出:「得花多少錢?」
老朱故作親熱地推了陶愛華一把:「誰敢讓你花錢?回頭又嚷嚷得滿世界都知道。」陶愛華有點不好意思,也推了老朱一把。兩個女人,一人一把,泯了恩仇。老譚在馬路對面,手裡提著一兜火燒,沖著她們和藹可親地笑著。回到家,陶愛華才知道,這一切是因為丈夫當了「副廳」,她當即就覺得特解氣——你想幫我們轉到重點是吧?我們還不去了,我們就在十七中待著,挺好。
魏海烽到底是沒有拗過自己,還是硬著頭皮去敲了趙通達的門。他本來想著趙通達怎麼都該讓他進門,結果趙通達半天才開門,開了門也沒讓他進,而是堵著門問他有事兒嗎?魏海烽站在門口解釋了幾句,大概意思是說,今天自己態度不好,道歉。趙通達哼哼哈哈敷衍著,都是面兒上的話,沒什麼沒什麼,不用不用,哪至於哪至於。魏海烽想這麼說沒意義,得跟趙通達坐下,把話聊開了聊深了,所以他隨嘴問了一句家裡方便嗎?趙通達明顯一愣,忙說方便方便。
魏海烽問這話,本來沒別的什麼意思,就是一句客套,但趙通達這麼一說,就讓魏海烽覺出自己不該這麼問。什麼意思?問一個鰥夫家裡方便嗎?尤其這個鰥夫還不是一般的鰥夫,是一個和自己存在利害關係的處級幹部,魏海烽這麼問就容易讓對方覺得是別有用心了。
其實,魏海烽一進了客廳,就感覺自己來得很不是時候,房間里很整潔,還有一絲浪漫和溫馨。桌子上擺著一大盆蒸螃蟹,一瓶起開的紅酒,一對水晶高腳杯。魏海烽趕緊知趣地說了兩句后就撤了。
陶愛華見魏海烽這麼快就回來了,順嘴問了句:「效率夠高的啊,談完啦?」
魏海烽順口說了句:「他家有客人。」
陶愛華眼睛立刻變得炯炯有神:「誰啊,男的女的?」
「不知道。」
「你沒看見?」
魏海烽不接茬。
「肯定是女的。你們男的呀!」陶愛華認為魏海烽是故意不跟自己說。
魏海烽皺起眉頭,沒好氣地訓了陶愛華一句:「別胡說。」
陶愛華來精神了:「我胡說?我親眼看見的。都好幾回了。」
陶愛華看見的那個女的,就是沈聰聰。最近一段時間,趙通達和沈聰聰走得比較近。倆人本來就認識,沈聰聰過去是跑口記者,跟趙通達也算有過接觸。在沈聰聰印象里,趙通達在交通廳的地位應該比魏海烽高。所以,她那天被魏海洋一通搶白,回家越想越氣不過,鬼使神差地給趙通達打了一個電話,問趙通達對魏海烽了解不了解。趙通達以退為進,反問一句:「你怎麼想起問他來了?」沈聰聰大致說了一下整個事情的來龍去脈,從魏海烽拒絕她採訪青田古墓開始,到魏海洋跟他們報社簽定廣告合同為止。最後沈聰聰說:「你們那個魏海烽從一開始就反對這事,現在他弟弟又摻和了進來,我總在想,這裡頭是不是藏著什麼貓膩。……你們同事這麼多年,你覺著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趙通達當時在辦公室,顯然說話不方便。沈聰聰也感覺到了,就問他方便不方便出來,倆人就約著見了面。地方是沈聰聰定的,約在一個臨街的茶餐廳見面。沈聰聰先到,她跟人約事情,一向喜歡先到個五六分鐘。這樣,一方面,可以挑一個自己喜歡的座位,另一方面,也顯得對別人比較尊重。要擱平常,趙通達根本不可能跟沈聰聰在電話里聊這麼久,也根本不可能到這種茶餐廳來談事情。趙通達工作這麼多年,只在兩個地方談事,一個是他自己的辦公室,一個是許明亮同志的辦公室。他根本不認為,有什麼事,需要在街上的什麼茶餐廳談,至少他是沒有這樣的事情。
茶餐廳離交通廳不遠,步行十分鐘。趙通達準時進門,一進來就看到沈聰聰,他趕緊快步上前,結果剛一落座,又不自覺地站起來,嘴上說了句:「哎呀,這個地方太亂了。」
沈聰聰馬上意識到了,像趙通達這樣的政府官員,是比較在意「男女問題」的。沈聰聰立刻大方地說:「是太顯眼了吧?要不,咱們換個座位。」
這麼一來,趙通達反而不好意思了,說:「沒關係沒關係。」
沈聰聰見趙通達胳膊上纏著黑紗,不問也不是,但問又覺得冒昧。趙通達看出來了,對沈聰聰說:「我妻子剛去世。」
這話一說出來,沈聰聰就不自在了。人家老婆剛去世,就跟一女記者在眾目睽睽下坐在一起,是有點不容易說清楚。沈聰聰建議:「咱們還是換個位置吧。」
本來什麼事兒都沒有的倆人,換來換去換座位,倒把氣氛換得曖昧了。
沈聰聰三十二歲,單身,是省報著名記者,做時政新聞出身。這一兩年,她事業情感兩不順:情感不順,可以簡單歸結為她高不成低不就;事業不順,用他們省報梅總監的話說,是沈聰聰沒弄清楚自己的時代需要,沒有及時調整自己,做到與時俱進。這已經是一個電視時代、讀圖時代,哪還有報紙記者什麼事啊?還一天到晚想著鐵肩擔道義,那道義歸你擔嗎?老想當法拉齊,老想得普利策新聞獎,那獎跟你有關係嗎?
沈聰聰等著趙通達開口,趙通達遲遲不吭聲。沈聰聰略微有點失望,說:「你要是不方便跟我說魏海烽就算了。」
趙通達慢慢道:「……他現在是我們廳的副廳長了。」
沈聰聰一驚,下意識問道:「那你呢?」
趙通達笑道,語調輕鬆地:「在他的領導之下。」儘管趙通達已經很努力地表現出豁達無所謂,但男人在事業不順時的沉重失落是怎麼也遮不住蓋不住的。
沈聰聰忽然為他難過起來。兩個失意的人,就像兩個寒冷的人,會不自覺地互相靠近,彷彿靠近一些,就能溫暖一些。
魏海烽敲門的時候,沈聰聰剛跟趙通達把酒滿上。依著她的脾氣,就直接開門,女單身,男喪偶,一起吃個晚餐,怕見人嗎?但見趙通達那不自在的樣兒,她就迴避了。趙通達送走魏海烽,門剛關上,沈聰聰就從趙偉的房間里出來,滿臉的不高興。
趙通達忙說:「生氣了?」
沈聰聰擺擺手。她真沒生趙通達的氣,她是為在房間里聽到魏海烽跟趙通達說的那幾句話生氣。她覺得魏海烽真有點「抖起來」的意思。趙通達卻有點心虛,跟沈聰聰一個勁解釋,說他倒是不怕人看見,議論也無所謂,主要是怕連累了沈聰聰。沈聰聰聽了,似笑非笑,對趙通達說:「得了吧。我估計魏海烽肯定知道你這兒有別人。你說你一個人擺倆酒杯乾什麼?」
趙通達手一擺:「隨他懷疑!」顯得很男人。
趙通達就是這個時候出現在沈聰聰的視野中。一個中年人,穩重得體,有一定的人生閱歷,一定的經濟基礎,一定的社會地位,而且目前又正處於事業停滯期,有的是時間跟她一起聊聊人生聊聊社會聊聊理想以及聊聊處世哲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