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江湖之近江湖之遠

第八章 江湖之近江湖之遠

何半音不喜歡上學,卻喜歡學習,他喜歡一個人的學習。隨著年齡增大,他的求知慾也越來越強烈,當他一旦把對螞蟻搬家和燕子砌窩的興趣轉移到讀書寫字上來,何了凡給他找來的舊課本和報紙就已經遠遠不能滿足他的需求了。何了凡覺得再用他師傅寅齋公教他的辦法來教兒子,已經不行了。在十八里鋪,要找到一戶有字紙的人家是很難的,家家把竹木削成五六寸長、寸把寬的薄片用來揩屁股,沒有用紙來揩屁股的,就是家有廢紙,也不敢作踐它們,那樣不尊重神聖的字和稀有的紙,人們認為是會遭雷劈的。十八里鋪的鄉親們曉得何半音的閱讀量大,凡有人出外,必想方設法給他找書和報紙,但這些平頭百姓,又能找到什麼像樣的東西來?

何了凡看到兒子越來越「飢餓」,而他又不能給他提供「食品」,甚是著急。他想此時要是於長松沒有被打倒就好了,他要是還當著縣長,找些好點的書還不是小事一樁。一日何了凡去十八里鎮看望接受勞動改造的於長松時,對他說了這個難題。於長松除了搖頭,只能表示愛莫能助。倒是在一旁的郭如玉聽到了,說她有一個表親在公社食堂里煮飯,說她願去找找她,看能不能想想辦法。郭如玉感謝何了凡救了她丈夫一命,而且還暗示了一個偉大的希望,當即便去找人。一會她高興地跑了回來,叫了凡先別走,天黑后她的親戚會送些書來。

這次何了凡的收穫巨大。郭如玉的親戚趁著天黑挑來兩麻袋書,書是公社造反派從一個被打倒的林業專家家中抄來的,扔在食堂的樓上有兩年了,無人過問,估計已經被遺忘了。何了凡連夜挑著這些書回了十八里鋪。回去一打開,何半音就撲在上面不再起身了。這些都是好書,有《十萬個為什麼》《三國演義》《戰爭與和平》《顏真卿字帖》等小說、科普作品、字帖等各類書籍70多本,都是當時的禁書,對於何半音來說,如同看到了一片新天地。何了凡趁著太陽好,把這些書都搬到外面來翻曬,找來些廢報紙小心地將封面再包一次,將弄卷了的角用石塊壓平,一本本打理得整整齊齊,乾乾淨淨,放置在樓板上,還不時拿出來晒晒太陽,生怕發霉或被蟲子咬。文革的烈火燒不到十八里鋪,讀書在這裡仍舊是受到尊重的事情。何半音可以光明正大、大張旗鼓地捧著它們,坐在自家門口的一塊麻石上閱讀被看作是「封、資、修」的東西。除了看書,便是臨《顏真卿字帖》。一年下來,他就把顏體字寫得惟妙惟肖,以後十八里鋪各家各戶有春聯什麼的要寫,全出自他的手筆。

在何半音十來歲時,雖說他因吃奶少而長得很瘦弱,但他可以反抗虐待他的兩個姐姐了。三個人經常打成一團,他們打架時都一言不發,打輸了的也不哭,因此鄰居也不知道。直到有一天他們正打得酣暢時,被何了凡撞上了。

何了凡很快將一雙女兒嫁了出去。可能是他無力擺平這兩個娘生的孩子之間的矛盾,兩個女兒從歧視弟弟到集中記恨偏心的父親,自從嫁出去后,就再也沒有回來過十八里鋪,連以後何了凡死了,她們也不願回來流一滴眼淚。她們永遠也不原諒父親借別的女人的肚子生崽這個事實。

所謂窮人養嬌子。因何了凡自幼對半音百般嬌慣,他十幾歲了既不能上山下地做農活,又不會幹家務。他惟一的長處便是能將那些書本全部「吃」進肚子里去。半音的記憶驚人,過目不忘。在何了凡看來,已經超過了他和他師傅。就憑這個,父親累死累活養著他也值得。但在十八里鋪這樣山高水冷、交通閉塞的地方,養閑人不是易事,儘管何了凡早出晚歸忙內忙外竭盡全力,仍是無法維持生計,他不得已帶著兒子下山去跑江湖。

其時毛澤東思想光芒四射普照大地,祖國山河一片紅革命樣板戲唱遍大江南北看戲不要錢,破四舊立四新橫掃一切污泥濁水沃野千里真乾淨,敢於鬥爭敢於革命不管是誰的卵談都等於放屁……但是,老百姓還是經常會碰到一些解決不了的日常生活中的具體問題,比如說:好不容易籌了點錢,想買一隻豬崽子餵了,要是買回來它不肯吃潲、不肯長怎麼辦?手頭稍稍寬裕一些的,想買條牛崽子養了,要是這犢子長大了不願發力卻是橫著眼睛抵人怎麼辦?一個孩子若還長得靈泛,要是會讀書,只是做了個手藝人便可惜了。要是只有做手藝的命,花錢費米送讀書,就等於是白送了,是送其讀書好還是做手藝好?閨女要是嫁得一個好丈夫,會好一輩子;一步走錯鮮花插在牛屎上,會讓人後悔一輩子,哪個方位可以尋得好人家?有點小買賣要偷偷做,哪個方向能行得通又不至於被人抓住?家裡有人病了,吃何處郎中的葯會見效?誰也經不起四處求醫問葯的折騰……在那個家家戶戶只見工分難見錢、一個上千人的村莊只有一台被大隊幹部鎖在大隊部的手搖電話機、講革命講境界不能講享受講愛情講花前月下、赤腳醫生到處診死人、不知保險為何物更無借貸、沒有法紀沒有規矩卻又砸爛了舊祠堂剷除了鄉村權威的年代,農民手足無措,有很多問題需要幫助。

何了凡是能提供這種幫助的人,他就曉得什麼豬好喂,什麼牛好養,哪般女孩性情好,哪樣男子會顧家,哪個日子好出行,何時水火要小心……有一些幫助,是可以直接看到效果的;有一些預言,可以給迷茫者一份精神安慰和引導。這種幫助,就如漫長的山溪水不停不息地滋潤著兩岸的田地一樣成為民間必不可少的物質和精神的雙重需求,就如狂風驟雨阻不斷小溪長流,革命運動也無法剔盡世代相傳的民間習俗。

蒼茫大地必有陽光照不到的地方,江河滾滾必泥沙俱下,雜草雖被不斷地剷除,只要一有雨露便會破土而出,寅齋公和何了凡便是這樣的人人喊鋤卻又總是能存在的雜草,這一方天地,還是要給他們留著小小的一塊生存空間。

在何半音滿十三歲這天,也就是郭如玉給他找的幾十本書被他反反覆復看過幾遍而再也找不到什麼讀物的時候,何了凡領著他下了山,開始了流浪生活,神出鬼沒遊盪於人們需要他們的地方。

除了謀生之外,何了凡覺得到了要把寅齋公教給他的那一套傳給兒子的時候了。他曉得不能讓半音這種很專註的人閑下來,要是他對他的所學有興趣,他一定會學得很好。

何了凡在十八里鎮惟一的一座「工農兵飯店」里,要了一份回鍋肉炒香乾,一份豆腐腦酸菜湯,自己另外要了二兩苞谷酒,鄭重其事地慶祝兒子的十三歲生日。在喝下了二兩燒酒後,他有些傷感地推心置腹地對兒子說出一番話來:兒子啊你今天滿十三歲了,要是舊社會,十三歲就有收了媳婦生了崽做了爺的,所以,你就應算得是一個大人了。我看你這一生哪,文不文,武不武,工不工,農不農,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吃肉要吃精的,做事要做輕的,正如毛主席他老人家說的,大事做不來,小事又不想做。你記性好呢又不願去學校里讀書,腦子好使呢嘴巴又鈍,半天放不出個屁來,今後要是我一死,你怎麼混得到吃的呵。我這做爺的呢,不能給你留下一點財產,我能留給你的,也只是一門能混點飯吃的本事,從今天起,我就開始教你。當年我師傅說是教我一門能賺飯吃的手藝,我也這麼對你說吧。看來你除了幹這一行,也沒有別的活命門路了……

少年何半音還不曾想過為自己設計人生。他的腦子裡沒有多少母親的概念,自幼與父親朝夕相處,形影不離,只要能跟著父親便好,對父親的話自然是言聽計從。這樣何了凡就帶著兒子遊盪在大紅山周邊的村莊里,偷偷摸摸地為人們提供他們所需要的服務,趁機手把著手教兒子怎麼看豬、看牛、看人,把他的所學竹筒倒豆子一粒不剩地往他的腦子裡灌。值得高興的是兒子對此十分感興趣。

每過個把月,父子倆便回家一次,晒晒被帳,打掃一下房子。大家看見半音漸漸的就長高了、長好了、有禮貌了,很替這個冇{2}娘崽有出息而高興。顯然也可以看出來他們父子倆在外面混得還算不錯,油水重不重,吃沒吃飽,那是一眼就可以看出來的。

其時十八里鋪人都曉得何氏父子在外面幹什麼,但絕對沒有人向當局舉報。但是何氏父子從不在十八里鋪展示他們的本領,請也請不動,不知有什麼講究。有言道:近處菩薩遠處顯。外面的人談起何家父子如何如何,十八里鋪人倒是一點也看不出來他們有什麼出眾之處。

一眨眼何半音便長成了一個大人。一天他們走到十八里鎮,打算去看看落難的於長松。何了凡是每年不多不少要去看他兩三次的,看多了對於長松沒好處,不去看又不合何了凡的為人。這次一到鎮街上,便聽到滿街人都在談論於長松官復原職的事。這時了凡就放下一顆心來,猛的就覺得這世界發生大變化了,他們在那閉塞的山裡遊盪,是無法感知外部世界的溫度的。

十八里鎮沒有人相信於長松鹹魚會翻身,也沒有人相信何了凡的狗屁預言會兌現,因此這個話題現在談起來別有一番意味,何了凡這個大家非常熟悉也並不怎麼在意的江湖藝人,因此一招便身價倍增。他現在走在十八里鎮的街上,雖說還是老樣子,但在人家看來,已是大師的風範了。

原來十八里鎮人按江湖上的套路,叫何了凡為何師傅,現在改口叫老何了。師傅不過是一個手藝人,而在姓前加一個「老」字,便是尊稱,是屬於幹部級的稱謂。鎮上人告訴老何:當於長松官復原職時,十八里鎮用鋪天蓋地的爆竹來歡送他,不少人還自發送他到縣裡。看來「鳳凰拔毛不如雞」的於長松,這些年來還是很好地融入了十八里鎮這個「雞」群,當雞猛的又變成了鳳凰時,昔日的「雞」友便臉上有光了,畢竟和「鳳的雞」相處了上十年哪,那是都沾了點鳳的氣味的。

在這大喜事來臨時,全十八里鎮最尷尬的要數郭家,他們是無臉去給於長松送行的。原來郭如玉沒有給於長松生下一個兒子來,而她的一個弟弟正好生了兩個男孩,郭如玉便與弟弟商量,過繼一個給於長松做崽。當時於長松正走紅,這等好事哪有不願攀附的?有道是:上吊都要找根大樹。她弟弟一家當然會高興地應允。其實革命者於長松一點重男輕女的想法都沒有,既然老婆做了主,也就只好答應下來。誰知這個叫郭向陽的孩子還來不及帶到城裡接受最好的教育,於長松便被貶到了鄉下。

郭向陽不可推脫的要戴個「地主孫」的帽子,幸好他生母出身貧農,這過繼之事,總算沒有在於長松倒霉之後做什麼話說。這樣郭向陽還是能享受到貧下中農子弟一樣的待遇,堂而皇之在十八里鎮上學讀書、唱革命歌曲、戴鮮艷的紅領巾。郭向陽的親生父母逢人便說:幸好還沒有辦過繼酒,沒有去上戶口,跟那背時鬼姓於,要不我兒一輩子也就跟著倒大霉了……自從於長松下放到十八里鎮,家裡人就不讓郭向陽再叫他爸爸了,還不讓他去見接受勞動改造的於長松。現在鎮上人就說了:這孩子還是個雞命呵,做不了鳳子。

儘管十二分不願意,復出后的於長松還是接受了這個繼子,他最終還是敗在老婆的枕邊淚和千般道歉下。那時郭如玉還是一個風情萬種的中年婦女,孩子都已二十歲了的她,還是那麼苗條豐滿,在百八十里街上,於長松還沒有發現比自己老婆漂亮的女人。何況在他危難時,她沒有少陪他挨批鬥,跟他把那最難走的路給走過來了。

英雄難過美人關呵,於長松曾經這樣向何了凡發過感慨。

郭向陽初中只讀了兩年,再也不願意聞到書的氣味了,整天在鄉下遊盪。后郭如玉將他帶到了城裡,她怕他無事可干學壞,便纏著丈夫做手腳,讓體檢有兩項不合格的郭向陽硬是去當了兵。兩年後複員回來,分配到縣衛生局拿一份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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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眼[官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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