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B-6

第一次大戰開始於十月的某一天。

現在想來那天應該是桑離生日前夕,不過桑離的生日就是母親的忌日,所以這麼多年來她除了填寫各種不得不填的表格,從來不會想起這個日子。

起因很簡單:田淼在那天早上,發現自己桌子上的一把剪刀被動過了。

或許因為父母離異的緣故,田淼的危機感始終很強烈。她有濃厚的自我保護意識,對於自己所有權內的一切物品都有著出奇精準的記憶力,哪怕被人挪動了一厘米都能看出來。而那把剪刀偏偏好巧不巧地存在於她視線的正前方:田淼坐在桌前準備寫日記的時候,很輕易就發現正前方筆筒里的那把剪刀沒有被完全插進筆筒,而這根本不是田淼的習慣,認識她的人都知道,她是個喜歡將物品歸位到近乎原樣的女孩子。

她的心裡突然就竄起一道莫名的小火焰。

她扭頭在屋裡搜尋,然後就看見桑離書桌上有八張被剪好的一寸照片。田淼也是突然想起了下周一班裡要收每人一張一寸照,幾乎再不用多想就知道這把剪刀肯定是被桑離拿去用過了!

不過田淼還是本著「負責」的態度又看了看桑離書桌上的筆筒,果然裡面是沒有剪刀的。

那就說明,桑離只能是用田淼的剪刀剪照片了?

不用多想,罪名已經成立!

於是,那天田淼就很認真地用自己的剪刀剪碎了桑離的照片、放在桌上的本子、剛買回來的《射鵰英雄傳》的貼紙……

她一邊剪一邊心裡惡狠狠地想:你不是喜歡用我的剪刀嗎?我給你用,都給你用,你所有的東西都用這把剪刀剪碎好了!

現在想來,那時候的田淼真是一個偏執的女孩子,在十歲那樣的年紀里,孤絕而又冷漠。

可是我們所有人都忘記了:桑離有的苦痛,田淼也有。桑離的媽媽不在了,田淼的爸爸卻還在。對桑離而言,她要接受的不過是一個陌生女人和一個陌生女孩子的入侵;可對田淼而言,她要接受的,卻是進入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以及父親的另娶——或者說,她是入侵者,又要憎恨入侵者。

那個年代,「離婚」還是一件不怎麼尋常的事:一個人如果離過婚,很容易讓人覺得他或她人品不好,那麼他們的孩子就是可憐又可拒的。田淼偏偏又是那種內心極其敏感的女孩子,她能感受到曾經熟悉的姑姑、嬸嬸對自己憐憫的眼神,也包括對媽媽痛恨又鄙視的情緒。她甚至能感受到原來的鄰居、班裡的同學對自己那不再同於以往的態度。她在這樣對自己的可憐與對別人的恐懼中日復一日的絕望下去,常青沒有注意到這一點,也從來沒有想到要排解這個看上去很正常的女孩子心裡不正常的情緒。於是,漸漸地,曾經那個有著開朗笑容的田淼變成了另外一個樣子:她給自己包上一個厚厚的殼,誰也走不進去,而她也根本不想走出來。

帶著濃重怨恨的田淼就這樣把桑離當作自己的假想敵,狠狠地,撕碎桑離擺在桌面上的所有本子。

當那些紙片紛紛揚揚地落地的時候,田淼心裡湧現出一種解氣的情緒。

後來的結果可想而知:從少年宮練歌回來的桑離在看見那滿滿一房間碎紙片的時候,當場就驚呆了。

然後她看見了站在碎紙堆里表情冷漠的田淼,或許不過是幾秒鐘之間,桑離冷漠的外殼就卸下來,往日的積怨瞬間爆發,她幾乎是不可抑制地拔高了音調:「你憑什麼撕我的本子?」

田淼的音調更高,反應也很快:「我怎麼就不能撕?!」

「你不要臉!」桑離伸出手指著田淼,瞪大著的眼睛里快要躥出火來。

「你才不要臉!」田淼音調尖銳,目光炯炯地瞪著桑離,「你憑什麼動我的剪刀?」

「我沒動,」桑離聲嘶力竭,臉漲得通紅,看一眼地上粉身碎骨的筆記本,更加火冒三丈:「你憑什麼說是我動的?你哪隻眼看見了?你在我家吃,在我家睡,你還敢撕我的本子,你這個強盜!」

「你再罵一句試試!」田淼順手抄起剪刀,尖聲恐嚇。

桑離一愣,稍微有點畏懼。可是那年的桑離也不過是個十一歲的小女孩,「冷靜」不是那個年紀會有的概念。她只愣了一秒鐘,就一個箭步衝上前,狠狠握住田淼的手腕,大聲說:「你捅啊,你捅啊,你捅死我啊!」

兩個人就這樣扭打成一團:桑離緊緊握住田淼拿著剪刀的手腕,田淼拼力掙脫,同時還不忘用另一隻手揪住桑離的頭髮。桑離吃不住痛,鬆開一隻手抓田淼的臉,田淼尖叫一聲下意識把握著剪刀的手往前伸,就在剪刀冰冷的刀尖碰到桑離手肘皮膚的一剎那,桑離猛地把田淼推倒在地。田淼倒地的同時緊緊抓住桑離的頭髮,於是桑離也隨同著滾到地上。田淼打紅了眼,舉起剪刀就往桑離身上戳,然而就在剪刀將要扎進桑離身體的那一刻,一隻手緊緊握住剪刀前端,緊緊地,將田淼的動作定格在了半空中!

桑離從驚懼中回神,就看見南楊赤手空拳從田淼手裡奪下剪刀,狠狠扔在地板上。

「你們瘋了?!」南楊狠狠瞪著面前打得神志不清的兩個女孩子,心驚肉跳地長吁口氣。

「南楊你別多管閑事!」田淼瞪著南楊。

「死丫頭片子,」南楊狠狠拍田淼腦袋一掌,「你叫誰南楊?你得叫『哥』知道不知道?怎麼這麼沒禮貌!」

「你就是向著桑離,你們是一夥的,」田淼看看南楊,又看看同樣漲紅著臉坐在地上的桑離,「哇」地一聲哭出來:「我告訴我媽去!」

桑離惡狠狠地介面:「你媽又不是我媽,管不著我!」

南楊被吵得頭都大了,拿出大哥風範,喝斥桑離:「你閉嘴!」

又問兩個人:「誰先動手的?」

「她!」兩個人同時伸手指對方。

南楊越發頭大了,再度大喝一聲:「一個一個說!」

他扭頭看著田淼:「你幹嘛拿剪子戳人?你瘋了啊,萬一捅死人,你想坐牢啊?」

「她先動手的,我就是嚇唬嚇唬她,」田淼一邊哭一邊瞪桑離,「她動了我的剪子,我一回來就看見剪子被動過了!」

「我沒動!你誣賴!」桑離尖著嗓子喊。

「閉嘴!!」南楊再度大喝一聲,看著桑離,「你動沒動人家剪子?」

「我沒有,我早晨一起床就去少年宮了,咱們一起走的,你應該給我作證!」桑離想起這個重要認證,頓時底氣足起來。

「這個我倒是真能作證,」南楊看看田淼,攤攤手,「她早晨和我一起走的,剛才一起回來的。」

「我的剪子就是被動過了!」田淼又開始哭。

南楊越發地亂,正說話間常青走進屋裡,看見坐在地上,衣衫不整頭髮凌亂的兩個女孩子,大吃一驚:「這是怎麼了?」

「阿姨好,」南楊打聲招呼,解釋,「吵架呢。」

常青一眼就看出不是吵架那麼簡單,吵架怎麼會吵到臉上都有指甲印?

便皺著眉頭問田淼:「怎麼回事?」

「她動了我的剪子,她絕對動過,我的剪子不在原來的位置了,她桌上還有剛剪好的一寸照片!」田淼再度指著桑離。

「我沒動沒動沒動沒動!」桑離一聲比一聲高。

常青終於弄明白原委,皺著眉頭看田淼:「淼淼,跟姐姐道歉!」

「憑什麼道歉!」田淼還是怒氣沖沖。

「因為你的剪子是我動的,桑離的照片也是我剪的,」常青看著田淼,又看看桑離,「我幫你洗了8張一寸照,你不是說明天要交嗎?」

桑離終於證明自己是被冤枉的了,一鬆懈下來,眼淚嘩嘩地就湧出來。南楊看見了覺得很心疼,便四處搜尋,直到從桑離床頭邊找到一卷衛生紙,遞給桑離。桑離一邊撕衛生紙一邊繼續哭,田淼過了最初的發獃期,也開始哭,一時間屋子裡噪音大得很。常青的頭開始疼,可是無論她說什麼,田淼就是咬死了不鬆口……

結果,那天,第一次世界大戰就在常青的無奈與兩個女孩子的抵抗中有驚無險地結束了。到最後,誰也沒跟誰說「對不起」。

甚至此後的日子裡,長達一輩子的日子裡,無論戰爭效果多麼驚心動魄,無論戰爭方式多麼推陳出新,她們兩個人,誰也沒跟誰說過「對不起」。

對此,桑悅誠和常青時常感到頭痛,卻也無能為力。

只是出於和平共處的需要,桑悅誠和常青把兩個女孩子合住的房間進行了一定程度上的改造:桑離的床放在房間西頭,田淼的床放在房間東頭,中間是各自的書桌和公用的衣櫃,然後在各自的床邊拉上帘子,姑且保護一點個人隱私。當時常青的想法很簡單:女孩子長大了,總會有點個人的小秘密,拉上帘子擋一擋,也好。

可是當時誰也沒有想到:因為這樣的彼此隔絕,桑離與田淼越發小心翼翼保護著自己的領地,容不得別人一絲半點的入侵。漸漸,她們就真正變成了彼此的外人——外人,就是因為一些無法打破的屏障而被隔絕在外的、永不相交的那個人。

你看,生活並不是動畫片——不是所有的灰姑娘都會遇見狠毒的後母,不是所有的皇后都會給白雪公主吃有毒的蘋果。

可是,生活真有點像電影——就像那部始終是灰調子的《過年回家》一樣,當兩個沒有血緣的女孩子相遇,「友好」與「和諧」是很遙遠的事。

不過,對桑離來說,在很久很久之後,她居然開始真心感謝那段年少時光。

因為正是那個「家」里無處不在的排斥,讓她比其他孩子更早地學會了獨處。

更早地習慣了一個人獨來獨往。

雖然後來她不是沒有幸福過,可是,恰恰是那段曾經無比孤寂的時光教會她,在失去幸福后,如何坦然地重歸孤獨,重歸寂寞……

A-1

周末的時候,桑離換一身深灰色格子長裙出門採購,走在小區院子里時,莫名其妙的就犯了懷舊的老毛病。

真是很奇怪,事情過去了那麼久,她並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想起田淼。

居然,還想起她們吵架、她們撕打、她們躲在各自的帘子後面悄悄地成長。

現在想來,沒有像《過年回家》那樣把一個送上天堂、把一個送進監獄,已經是她和田淼的造化……

想到這裡時她嘆口氣,再一抬頭,卻看見了馬煜。

或許是因為櫻花林里一遇,桑離和馬煜說了幾句話的緣故,從那以後馬煜每見到桑離都會微微揚一下手,笑容並不濃重卻舒適熨帖。隔著落地玻璃窗,桑離總是輕輕點頭,笑容很禮貌,並不疏遠也不見得多親近。事實上她也一直以為自己在那個櫻花散落的午後有點大腦缺氧——她這樣的人,習慣了不去相信任何人,怎麼會把自己的私事說給陌生人聽?

不過,從B座到D座,兩家的距離倒真是不遠。漸漸,「偶遇」就變成「經常」。

「出門?」馬煜從車窗里招手,「我帶你。」

桑離搖搖頭,晃晃手裡的車鑰匙:「我開車。」

馬煜好像愣了一下,似乎沒想到她會開車。不過仔細想想,這櫻園位於半山位置,出入不便,誰家又沒車呢?

於是他點點頭,揮揮手離開。桑離目送馬煜走遠,似乎再次輕輕嘆口氣,才從車庫開出自己的銀色寶萊。

坐進駕駛室的時候,桑離又想起了自己的大學時代。

那時,與她同寢室的顧小影很喜歡這款車,便總是趴在寢室樓窗戶上看著樓下不遠處的停車場張望,一邊看一邊念叨:「我要開寶萊我要開寶萊……」

那時候一間寢室四個人,相比於開朗活潑、熱愛幻想的顧小影,冷靜理智、頭腦清楚的穆忻會準確凝練地潑冷水:「寶萊是二奶車你不知道啊?」

顧小影擰著脖子還在犯癔症:「我就是要開寶萊開寶萊開寶萊……」

想到顧小影目光獃滯、念念有詞的樣子桑離就忍不住想笑,於是又想起了顧小影上個月剛買了「馬六」,也是銀色的,1.8自動檔。掛牌后第一周就撞碎了左後方轉向燈,三周后撞癟了前保險杠,再過兩周被橫向里衝出的計程車幾乎撞飛後門,嚇得顧小影家「管大叔」差點休克。

不過顧小影這廝顯然是皮糙肉厚不怕折騰——肇事後不思悔改,還沒忘給桑離打電話,開頭第一句就是:「離啊,我出車禍啦!」

當時桑離正在倒咖啡,手一哆嗦差點把咖啡壺扔地上。

「你說什麼?」桑離有點喘不上來氣。

然後就聽見顧小影沒心沒肺的回答:「我老公在裡面安排修車的事情,我在大修廠門口曬太陽,想你了,打個電話。」

「顧——小——影——」桑離咬牙切齒,從牙縫裡蹦字,「麻煩你下次說話不要大喘氣行不行,我不像你,心臟是不鏽鋼的。」

「離啊,我就知道你心疼我,」顧小影抓緊吐苦水,「我老公那臉黑的,一路上一句話也不說,嚇死人了啊!你說至於嗎,不就是撞了個車門嗎,還有保險公司啊,他著急什麼?再說保險公司這次一賠付,我前陣子交的那個全保就賺回來啦,他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正聽顧小影絮叨著,桑離就聽見聽筒里又傳來隱約的男人聲音:「顧小影,別在這兒扯閑篇,回家寫檢查去!」

桑離一愣,忍不住哈哈大笑。顧小影的語氣越發幽怨:「桑離你聽見沒有,他居然讓我寫檢查?!他憑什麼讓我寫檢查?姑奶奶我從上幼兒園到研究生畢業,什麼時候寫過檢查?!作為一個頂天立地的人民教師,都是我要別人寫檢查,什麼時候輪到別人讓我寫檢查了?我告訴你桑離,要嫁人可以,一定不要重蹈我的覆轍,這個大六歲的男人就會有兩道代溝,連滾帶爬都不一定能翻過去。哎你聽到沒有?聽到就出聲,別裝死!」

顧小影越說火越大,桑離忍住笑,「噢」了一聲以示回復。心裡還納悶,顧小影旁邊那位在幹什麼?聽見顧小影這麼大放厥詞,居然還沒有扼住她那自詡為「秀麗、秀氣、秀美」的脖子?

果然,剛這樣想的時候,下一秒鐘手機已經易主,一個很溫和的男人聲音傳過來:「桑離?」

桑離很禮貌地回答一聲:「管大哥。」

管桐的聲音很無奈:「桑離,你有時間勸勸小影,就她那技術,怎麼就不能慢點開車?她當這是F1方程式啊?快三十歲的人了,還是個大學教師,怎麼就不能穩重點?」

話音未落,顧小影開始咆哮:「誰快三十歲了?管桐你說誰呢?你都快四十歲了我都沒嘲笑你!」

清官難斷家務事!桑離火速撤退,告訴管桐:「管大哥,我改天一定勸她,不過你也知道不一定有什麼用……嗯你吉人自有天相,我就不多說了,拜拜!」

……

這樣的場景,每次想,桑離都會忍不住笑出聲。

作為大學時代唯一的朋友,顧小影大概是這個世界上少數能讓桑離笑出聲的人之一。

或許也只有顧小影,結婚時敢冒天下之大不韙,請桑離做自己的伴娘。如果不是桑離在看見嘉賓名單后臨陣請辭,還不知道要惹來多大的麻煩。雖然惹得顧小影好大不高興,卻至少保全了管桐的面子。對於個中緣由,管桐屬於不知道,顧小影屬於能猜到卻不願意多想。可是,她桑離卻不能不想,不能不在乎。

那些年少時候犯下的錯,那些一意孤行走彎了的路,所有這一切苦痛讓她桑離一個人來承擔就好,何必牽連別人?

想到這裡,桑離忍不住嘆口氣。在越來越熱的天氣里,心臟卻有些許發涼。

到「沃爾瑪」的時候車位很滿,桑離險些停不下車。最後還是一個熟悉的身影走過來,無奈地擺擺手,沖著寶萊搖低的車窗說:「把音樂聲音關小點,我幫你指揮。」

桑離有點發獃,抬頭問:「你怎麼在這裡?」

馬煜瞪她一眼:「這裡是超市,又不是女性會所,我怎麼不能來?」

他轉到桑離側後方,一邊揮手一邊說:「往右打死,倒……繼續倒,好,回輪……」

他的聲音帶點成熟男人的醇厚,桑離一邊倒車,一邊有一絲絲的走神。

直到馬煜喊一聲「停」,順手拍拍桑離的車後備箱,桑離才把自己有點偏軌的思想拽回來。桑離下車時就看見他穿白底淺色條紋襯衣、黑色長褲站在一邊微笑,一邊笑一邊說,「早知道是同路,不如坐我的車,省事又省油。」

桑離也淡淡地笑了:「自己動手,豐衣足食。」

馬煜微微愣一下,跟上她的腳步上樓,笑著問她:「你都是這麼防備別人的?」

桑離訝異地看他一眼:「為什麼這麼說?」

馬煜扭頭看一下桑離:「感覺吧……感覺有個殼擋在中間,總像隔著點什麼。」

桑離微微一笑:「馬先生,那你對誰都是這麼開誠布公?」

馬煜怔一下,笑了:「對不起,失禮了。」

桑離搖搖頭,一邊挑揀手推車一邊說:「哪裡算失禮呢,只是這個世界上模糊而看不清楚的東西太多了。你是為了看得更清楚一些,而我早就放棄了看的願望。」

馬煜接過桑離手裡的推車,與她並肩往前走,微笑:「你不像學聲樂的,反倒像學哲學的。」

桑離回報一個淺淡的笑容,又看一眼身邊裝束筆挺卻推著超市購物車的男人,轉移話題:「馬先生,你周末出門購物穿這麼一本正經幹什麼?」

「我本來要去公司,」馬煜解釋,「YOYO吵著說要吃小熊餅和『不二家』奶糖,我只好先來給她買。」

桑離略一遲疑,然後仰起頭,聲音輕輕的:「馬煜,其實你很幸福。」

馬煜一愣,他似乎在剎那間看穿了桑離寂靜表情背後的那些落寞,可是這些情緒倏忽間又不見了。

下一秒,他只聽見桑離略略顯得高興的聲音:「看,小熊餅,YOYO喜歡什麼口味?」

馬煜轉頭,看見身邊的桑離背對他蹲在貨架前,專註地研究面前口味繁多的餅乾,自言自語:「一定喜歡草莓的,巧克力味的比較傳統,噢還有白奶油……」

馬煜盯著桑離長而卷的發,覺得此刻的氣氛頗多怪異:似乎很久之前就彼此認識,而這個女子,就該在自己身邊,微笑,拉琴,甚至挑一盒給女兒的小熊餅。

A-2

從超市出來,馬煜和桑離的車就一前一後往「櫻園綠景」開,桑離的車在後面,可以清楚看到馬煜車尾的奧迪標誌。桑離覺得奇怪:馬煜這樣的男人,是不是應該開寶馬更合適一些?

於是又不可遏制地想到了開寶馬的沈捷,這樣想的時候突然看見前方路口本來空白的廣告牌上橫空出世一幅碩大廣告,白色的背景上繪著水墨畫一樣的亭台樓閣,中間是一行廣告語:離園府邸,江南舊夢,再相逢。

「吱嘎」一聲,桑離一個急剎車,生生停在路中間!

不過頃刻間,桑離手腳冰涼,只是獃獃地坐在駕駛室里,透過前擋玻璃,怔怔看著路口的廣告牌:古色古香的院落,江南園林的布局,門楣上懸著藕色紗燈,在繁華都市裡鬧中取靜……

隱約,還可以記起沈捷說過的話:「小離,你還記得蘇州的『留園』嗎,和你的名字真襯啊!我想將來做個旅館,名字就叫『離園』,縱然人生處處是別離,只要來了離園,總還是可以重逢。因為,別離本就是為了再相逢的啊……」

離園府邸,江南舊夢,再相逢……

桑離心裡不斷響起這句話,摻雜著沈捷的聲音,那昔日多麼溫暖的聲音,越來越響亮,越來越嘈雜!

桑離終於趴在方向盤上,痛哭失聲。

她哭得那樣絕望,那樣上氣不接下氣。那是她自己的世界、她的舊夢,她顧不上馬路中間的擁堵,聽不見身邊此起彼伏的喇叭聲,更注意不到車主們火冒三丈的咒罵,她只是任淚水撲簌簌落下來,耳朵里漲滿了那句「離園府邸,江南舊夢,再相逢」……

「篤篤篤」,駕駛室車窗被人叩響,桑離抬頭,看見馬煜焦急的面孔。

她似乎這才聽到周圍此起彼伏的喇叭聲,如夢初醒。與此同時,馬煜打開車門,急促地問:「你怎麼了?」

桑離伸手抹把臉,強迫自己笑笑:「我沒事。」

馬煜的眉頭皺起來:「下車,坐旁邊去。」

「什麼?」桑離有些迷糊。馬煜沒多等,一伸手把她拖下車,又把她塞進副駕駛的座位,這才上車,調座椅,重新上路。

他一邊駕輕就熟地做這些事,一邊擔憂地看她:「你哪裡不舒服?」

桑離早已回過神,微微低下頭:「沒有,只是突然想到一些事,很難過。」

馬煜嘆口氣:「嚇我一跳,突然就聽見後面有人急剎車,一看居然是你!你停哪兒不好,偏要停在路中間,害後面的車差點追尾。你是不是揀著交警不上班的時候測試大家的駕駛水平?我可告訴你啊,像你這樣的馬路殺手遍地都是,一個更比一個菜,開車上路,那簡直就是挑戰生命極限!」

他故意說得輕鬆,桑離忍不住笑出聲。似乎也是笑了才發現:自大學畢業后,離開了顧小影,也離開了沈捷,自己有多久沒有這麼開心地笑出聲來了?

車往櫻園駛去,桑離的情緒也在馬煜一路上的東拉西扯中漸漸變得和緩。她倚著車窗玻璃往外面看過去:車水馬龍的城市裡每天都有新的高樓拔地而起,人們形色匆匆,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生活,那麼,是不是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故事,而每個人的故事也只與自己有關?

離園……或許,不過是個巧合吧。

哪怕不是巧合,那個衣香鬢影的世界也早已離自己遠去了不是嗎?自己的糾結、自己的忐忑,哪裡還有存在的必要?

這樣想著,桑離的心情也漸漸平復下來。這才發現車子已經駛進櫻園,而馬煜已把車一路開進地下停車場,桑離急忙給他指自己的車位。

看見桑離所指的車位時,馬煜「咦」地輕呼一聲。

桑離看看馬煜:「怎麼了?」

馬煜指指旁邊的車位:「那是我的車位。」

「真的?」桑離也驚訝地看看他,「真巧。」

「去我家坐坐吧,」馬煜微笑著指不遠處的電梯口,「YOYO一定很高興看見你。」

「不了,今天太累,我先回去了,」桑離禮貌地笑笑,「今天的事多謝你了,還要害你回去取車。」

「別這麼客氣,」他攔住她,「是有事要麻煩你,所以找你商量。」

「我?」桑離納悶地看著馬煜,「我能幫上你什麼忙?」

「一定能,」馬煜伸手接過桑離手中的購物袋,「上樓坐坐吧,鐘點工應該已經做好飯,YOYO在等我們一起吃飯呢。」

「等我們一起吃飯」——這句話本來平淡無奇,可不知為什麼,桑離心裡突然就覺得很溫暖。她抬頭看看馬煜,好看的男人的側臉,微微滄桑一點卻又分明仍很年輕的面容,眼睛真好看,目光多麼溫和。

不自覺的,就真的隨他上了通往D座的電梯。12樓1201室——那是馬煜的家,也是自大學畢業后,桑離唯一去過的、別人的家。

似乎,已經很久沒有像現在這樣,不去防備一個人了。

上到12樓,一開門就看見YOYO徑直撲向爸爸手中的購物袋,興高采烈:「我的小熊餅,我的『不二家』!」

她沒有看見馬煜身後的桑離,直到馬煜輕輕拍拍女兒的頭,笑著說:「看誰來了?」

YOYO一邊翻撿零食,一邊從百忙之中抬起頭來,一看是桑離,毫不意外地喊:「桑離!」

桑離應一聲,便聽見馬煜的聲音:「YOYO你怎麼這麼不禮貌,要叫阿姨的。」

YOYO撇撇嘴,眼睛亮亮地看著桑離:「叫阿姨嗎?」

「不用,」桑離很乾脆,「叫我桑離好了。」

YOYO小大人一樣地沖爸爸攤攤手:「你看,是她讓我這麼叫的。」

馬煜無可奈何地看看兩人。

晚餐很豐盛,鐘點工的手藝不錯。桑離很久沒有吃過這樣的家常菜,又是這樣三個人圍坐在餐桌前一邊聊天一邊吃飯的情景,許是太溫暖了,溫暖得讓她有些恍惚:覺得這樣的時光如此溫馨,又如此脆弱。

席間,YOYO又說起那隻會說話的HELLOKITTY,眉飛色舞地告訴馬煜:「蘇諾飛這次沒有騙我哦,真的是會說話的,可惜不賣。不然我就把它掛到我卧室門口,以後爸爸你進我屋子就會有人對你說『你好』噢。」

「有人?」馬煜一邊喝粥一邊看女兒,「是有貓吧?」

「她不是貓,」YOYO抗議,「她是貓里的公主。」

「貓里的公主也是貓啊。」馬煜也很堅持。

YOYO瞪爸爸一眼:「要尊重人家。」

桑離一邊笑著看熱鬧一邊琢磨:「人家」是指YOYO還是指HELLOKITTY?

正想著,突然聽見YOYO點到自己的名字:「桑離,你要不要去?」

「去哪裡?」桑離急忙回神。

「你都沒有聽我說話,」YOYO噘起嘴巴,很哀傷地控訴,「我明天要去遊樂場,爸爸說他很忙,你可以陪我去嗎?」

「哦,」桑離扭頭看看馬煜,「我今晚在『你我咖啡』有演奏,大概會很晚,明天大概做不到早起。」

馬煜點點頭,沖YOYO說:「那我讓秦阿姨陪你去。」

YOYO一聽是鐘點工陪自己,嘴角頓時耷拉下來:「那我不去了。」

桑離看著YOYO委屈的樣子,心就軟下來,想了想,對YOYO說:「如果稍微晚點出發,我就可以陪你。」

「真的?」YOYO頓時變得驚喜。

「不過我只能在遊樂設施下面等你,那些項目我是不要試的。」桑離一本正經。

「好啊好啊!」YOYO興高采烈。

「你自己不會害怕嗎?」馬煜很懷疑。

「不會!」YOYO豪氣衝天。

「要不,還是等我有時間再去好了。」馬煜遲疑著。

「才不要!」YOYO抗議,「爸爸你一直很忙,你才不會有時間。」

她氣鼓鼓地看著馬煜,過會扭過頭來盯著桑離看。桑離被她看得有點莫名其妙,正納悶的時候突然聽見YOYO說:「桑離,你叫我囡囡好不好?」

桑離一下子愣住了。

似乎,還記得那個盛夏,常青站在自己面前,微笑著說「桑離,叫我『媽媽』吧」……

怔仲間,YOYO已經放下勺子,表情認真地看著桑離,重複:「你叫我『囡囡』吧。」

小女孩的眼睛里滿含著期待:「媽媽走了以後,很久都沒有人這麼叫我了。」

那一瞬間,似乎有什麼東西,精準而犀利地扎透了桑離的心臟。

似乎,少女時代全部的絕望、期待、憂傷,伴著那些關於媽媽的幻想,一齊湧上來,在她腦海里翻騰。那並不陌生的孤獨、沒有媽媽的寒冷,好像正月里的冰凌,伴隨著舊時的記憶,一點點漫上桑離的心頭。

A-3

那夜,終於哄到YOYO入睡,馬煜送桑離去「你我」。

走在路上兩個人都很沉默,過一會,還是桑離問:「不是有事找我幫忙嗎?」

馬煜點點頭:「我有沒有說過我做一間策劃公司?」

桑離沒有回答,只是慢慢地走著。

「下個月我們策劃了一場以古典音樂為主題的酒吧藝術沙龍,我想請你參加,不知道是不是太冒昧?」

桑離猛地頓住了腳步。

路燈下她驚訝地看著馬煜,馬煜有些不明所以,下意識地解釋:「我只是覺得你的歌聲真的很美,我知道你這樣的人是要站在歌劇院的舞台上的,可是這種古典音樂沙龍也是種探索,我們舉辦過電影主題沙龍,也很成功的,這些酒吧都是文化氛圍很好、在城內很有名氣的高雅藝術酒吧,真的。」

桑離收回自己的目光,良久,才嘆口氣:「讓我考慮一下。」

寂靜的櫻園甬路上,只有風吹過櫻樹時的「沙沙」聲。

馬煜或許並不知道,這些年來,桑離已經很久沒有考慮過別人的建議了。

因為對她而言,這世界上已經沒有什麼是自己想要的,也沒有什麼是自己害怕失去的,所以,便沒有什麼是自己必須要去做的。

哀莫大於心死——許多時候,這句話並不單指愛情。

結果,那晚馬煜沒有去加班,也沒有去取車,而是靜靜坐在「你我」,聽桑離拉琴。

桑離照舊還是坐在台上,長捲髮,兩臂自然舒展,目光溫柔而迷離。

馬煜就那麼靜靜地注視著,看舞台上方的暖黃光線微微灑下來,投射在桑離剛換好的黑色長裙上,那樣柔和。不過這次的長裙不再是大V字領,而是抹胸式,腰身收得極好,長裙曳地,散開的部分綴滿了類似水晶顆粒一樣的裝飾,在燈光照耀下熠熠生輝。

馬煜傾聽:溫柔的旋律,安寧和煦——是德彪西的《月光曲》,在這樣屬於紅男綠女的夜晚里似乎格外舒緩悠揚。

他猜,桑離的心或許就是那樣靜靜的,沒有波瀾。

一曲終了,桑離抬頭,看見馬煜還坐在不遠處靠窗的座位上沒有走,遲疑一下,終於站起身走過去。身邊的服務生接過她手中的小提琴,替她放進琴匣里。

馬煜看看黑色皮面的琴匣,微笑著問在自己對面落座的桑離:「如果不是內行,還真聽不出你是業餘選手。」

桑離微微一笑,抬手召喚服務生:「一杯拿鐵。」

「晚上喝咖啡不會失眠嗎?」馬煜手放在桌上,手指輕輕叩叩桌面,桑離習慣性看一眼,發現他無名指上的戒指不見了。

桑離淡淡答:「睡眠和咖啡有什麼關係,人如果欲求難平,血液里都會自然生成咖啡因。」

馬煜笑了:「我很少見你笑,三生有幸還能聽到你開玩笑。」

「誰說我是開玩笑,」桑離看一眼馬煜,「我像是開玩笑嗎?」

「你可不像欲求難平的人。」馬煜端起杯,笑著說。

「那是因為你沒有見過以前的我,」桑離也笑了,「為達目的不擇手段,除了生命可以付出一切,生活本身就像陀螺,越轉越快。」

馬煜怔住。

似乎,認識了她,他就經常發愣。

她輕輕抿一口咖啡,微笑著看他:「嚇到了?」

「可是,我說的是真話,」她看著他的眼睛,「馬煜你愛過什麼人嗎?就是那種不摻雜任何附加值的愛?」

馬煜沉默了。

桑離看看他,低下頭:「好像都已經是很遠的事情了,有時候想起來,我會告訴自己,真的已經太遠了,忘記吧。」

「可是,還是無法忘記,」她苦笑,「如果你想忘記過去一切的生活,而你又發現過去的人、過去的事都在你的世界里無法割捨時,你會知道,什麼是窒息。」

她輕輕揮揮手,在自己脖子上比劃一下:「就好像一根繩子,束緊你的脖子,讓你越來越喘不過氣,每天晚上睡覺都會做噩夢……」

她的神情那麼疲憊:「我很久沒有對人說這麼多話了,謝謝你,馬煜。」

馬煜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把手輕輕覆在桑離交握著的冰冷的手上,他的神情安然,他的笑容美好。他說:「桑離,有人傾聽是種幸福。如果你願意講,那麼就把你的故事交給我,然後我們埋葬它,重新生活。」

他的手乾燥而溫暖,有力地攥緊她,她不知道自己該不該把手抽出來,可是她的內心卻那麼清楚自己迷戀這樣的溫暖。她聽見他說:「桑離,日子總是要向前的,如果你願意,我們都在你身邊……」

如果你願意。

桑離的眼角漸漸濕潤,在午夜時分的「你我咖啡」,那些舊日時光如同快速閃過的電影膠片,跳躍著、滾動著,來到她面前,來到他們面前。

原來,她沒有放得下,始終沒有放得下。

如果沒有馬煜,或許也會有別人——總是要有那樣一個人,救贖她。

那麼,就這樣吧,其實這樣也沒有什麼不好。畢竟,在這個陌生的城市裡,自己總是需要一個朋友的。

桑離閉上眼,任由馬煜握住自己的手,而自己,試圖握住那些流年匆促的步伐。

B-1

第一次見到向寧那年,桑離十四歲。

那是一個課間,有人在教室門口喊:「桑離有人找。」

桑離急忙走出教室,才發現在門口找自己的是田淼。

桑離很驚訝,眼神也很戒備。相比之下田淼的眼神比較膽大、比較不屑,她兩手抄在衣兜里,下巴仰得高高地看桑離:「我媽今晚要帶我回姥姥家,你爸要值班,讓我把錢給你,晚上自己買飯吃。」

她伸出手,捏著五元鈔票的一角,神色倨傲得壓根不像一個十三歲的孩子。

桑離緊緊盯著田淼看了幾眼,兩個人的目光在空氣中交匯,帶著那些讓周圍人們所納悶的恨意。過了會兒,桑離終於還是伸出手準備接過紙幣,然而就在快要接到鈔票前的一瞬間,田淼突然鬆了手,那張暗黃色的鈔票就那麼飄飄悠悠落在地上。

桑離愣一下,下意識地彎腰去揀,而面帶譏誚的田淼已經轉身往回走。她邁開的步子所帶起來的氣流甚至把落地的紙鈔吹起一些,然後向遠處更飄遠一點。於是,桑離的手終究還是沒有抓住那張紙幣,而是在距離紙幣不遠的地方抓了個空。

那一刻,桑離就保持著那個彎腰、伸手的姿態,眼睛的餘光還能看見田淼的腳後跟,然而心裡有什麼東西再次塌陷,泛起濃重的塵埃。

那天,那一秒鐘的凝滯里,桑離突然覺得自己好像一個乞丐,一個一無所有、無依無靠的乞丐。而田淼,有兩個媽媽、兩個爸爸的田淼,縱然不能和親生父親生活在一起,卻仍然像是一個施捨者。

桑離終於在人來人往的走廊上,盯著那張5元錢的紙幣,輕輕蹲下身,一動不動。

哪怕周圍有無數雙探尋的眼睛,哪怕周圍有無數人好奇的注視,她都已經不在乎。她只是那樣絕望而瑟縮地蹲在喧鬧的走廊上,既不怕瘋打鬧的男生撞到自己,也不怕八卦的女生在背後討論自己和田淼的關係,她只能蹲在那裡,努力壓抑住內心那些別人所無法體會的痛楚,努力瞪大眼,盯著地板上那張在風裡飄飄欲飛的紙幣。

直到一雙手把那張紙幣拾起,探尋似地問她:「同學,你錢掉了嗎?」

她從空洞得已經無法形容的悲傷中抬頭,直視眼前男生清澈好看的眼睛,而全然不知,那一刻她眼底的悲傷給了面前男生怎樣的震撼。

那是桑離和向寧的初相識,那天他說了七個字,而她只說了兩個字——謝謝。

又過幾天,南楊過生日,桑離接到通知時已經基本沒有拒絕的餘地——南楊直挺挺杵在桑離面前,半誘惑半威脅:「我不要生日禮物,不過你得跟我們一起去玩。」

桑離心裡有點感動,她能感覺到南楊是怕自己花錢——他也知道她壓根沒有錢。

「去哪裡?」

「卧龍峽谷。」

「啊?那麼遠……」桑離遲疑,「那裡有什麼好玩的?」

「去了就知道了唄。」南楊賣關子。

桑離看看南楊,還在猶豫:「周末還要練歌。」

南楊想了想,笑了:「我們隔壁班就有藝術生,乾脆我幫你找個老師吧,反正你也不能總是在少年宮唱啊,你都多大了,裝什麼小孩。」

桑離恨恨地捶南楊一下,瞪一眼,終於答應:「那我跟我爸說去給你過生日了,你不要告訴他去哪裡,我怕他不讓我到那麼遠的地方去。」

南楊點點頭,用看白痴一樣的眼神看一眼桑離:「廢話,讓你爸知道了不就等於讓我媽知道了?我找死啊我!」

不過後來桑離才發現,自己答應南楊到卧龍峽谷,才真是找死。

因為直到站在了卧龍峽谷的入口處,桑離才驚恐地發現,風景如畫的卧龍峽谷中居然還有一處項目是「蹦極」?!

桑離就這麼站在卧龍森林公園的售票處前,幾乎想要拔腿逃跑。可是沒用,南楊緊緊抓住桑離的手腕,已經高興地沖遠處喊:「這邊這邊!」

桑離眯起眼,沿著陽光射來的方向看過去,就看見幾個小黑點慢慢移動過來。近了,更近了……幾個男生的臉一點點清晰起來。

桑離仔細的辨認,發現走在中間的那個似乎很熟悉,忍不住「咦」了一聲,南楊聽見了,很好奇:「你認識?」

桑離沒有回答。

她只是繼續眯著眼睛看著正從陽光里走出來的高個子男生,直到看見他的眼睛里也浮現出同樣的驚訝,然後又迅速收攏了這些驚訝,換上親切和暖的微笑。

南楊一個個給桑離介紹:「我來介紹一下啊,這都是我們班同學——杜建,我們籃球隊隊長;苗晨煒,我們班數學大拿;這個是向寧,鋼琴九級。」

話音未落,幾個男生一起把拳頭揮過去。苗晨煒聲音最大,笑著對桑離說:「我也來介紹一下,這是我們班生活委員,主管我們班吃喝拉撒睡的南楊南總管——」

杜建捏著嗓子學得惟妙惟肖:「南公公吉祥!」

向寧也大笑:「男(南)公公還是女公公啊?」

十七八歲的男孩子精力果然都旺盛得不得了,頃刻間鬧成一團,桑離也忍不住笑出聲。南楊一邊「以一敵三」一邊控訴:「小離你看著幹嘛,還不來救你哥?」

桑離一本正經閉上眼,輕輕仰頭,在胸前划十字,念念有詞:「全能的天主聖父,你是生命之源,你借聖子耶穌拯救了我們,求你垂顧眼前的這個人,接納他於永光之中……」

幾個正在打鬧的男生一愣,迅即鬆了手,哄堂大笑起來。

南楊氣急敗壞,順手拍桑離頭頂一掌:「臭丫頭,誰讓你念悼詞啊!」

向寧一邊笑一邊拍桑離肩膀:「小妹妹,你從哪學的啊?」

沒等桑離答話,南楊已經氣哼哼地開口:「還不是跟39號院的戚老太太學的,那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閑著沒事就給我們講《聖經》。」

桑離有些調皮地笑起來,早晨的陽光照耀在她身上,真的好像透明的天使一樣。

那一瞬,向寧看得出了神。

這個女孩子,和那個眼睛中充滿絕望的女孩子,真的就是一個人?

後來一行人就真的去蹦極了,南楊說:這是對自己少年時代的告別——用重力加速度的方式體驗成年的意義。

桑離一聽說這個創意就開始打退堂鼓,腳步越來越慢,企圖逃竄。可是這種意圖很快被「壽星」發現——只見南楊一把抓過欲逃跑的桑離,納悶地看著她:「小離,你就不想挑戰一下自我?」

桑離有點害怕,往後瑟縮一下,被向寧看到,他笑著把桑離拉到自己身邊,拍著南楊的肩膀笑:「你喜歡不等於女孩子也喜歡啊?」

他扭頭看看桑離,自然而然握住她的手,語氣平靜而自然:「別聽你哥的,跟我走就好。」

說話間,南楊已經扭回頭去回答杜建等人的問題。他最後回頭看一眼向寧,似乎也微微皺一下眉頭,卻沒多說什麼,還是邊答問題邊轉身往前走了。

而桑離卻幾乎愣住了——那是桑離第一次被除南楊以外的其他男孩子握住自己的手,喧鬧間,桑離突然覺得自己的半邊身子都變得僵硬起來。

她想把手抽回來,可是抬頭看看向寧,他的表情那麼坦然而從容,好像自己牽著的不過是個天真爛漫的小女孩,是自己家的小妹妹。他笑著看她的時候眼神那樣坦蕩明朗,而她似乎只需要做好那個被保護的小女孩,做好他的小妹妹,就可以。

桑離捨不得掙脫這樣的感覺。

這許久以來都沒有過的安全感終於把她征服,她偷偷低頭看一眼握在一起的兩隻手,心裡有暖流漸漸湧上來。

B-2

塔頂的風很大,呼嘯著吹過來時,桑離開始緊緊抱住向寧的胳膊不撒手。陽光那麼明亮,她試探著往塔外低頭看一眼,腦袋就開始發暈。腿也開始打哆嗦,好像谷底的一切都開始發晃。再略微仔細看一眼:谷底是河,河面上波光粼粼——完了,這下不僅恐高,還暈水了。

前面的幾個男生在興高采烈地簽合約,苗晨煒一邊笑一邊說:「這可就是生死狀了。」

杜建點點頭:「後果自負,自負。」

桑離的臉又白了一點。

南楊看見了,走過來看看桑離的表情,又伸出兩隻手捏捏桑離的臉頰:「小離,你很害怕嗎?」

桑離很用力地點點頭。

向寧不說話,只是看著桑離微笑。

南楊嘆口氣,終於還是說:「那算了,我陪你下去吧。」

「我來吧,」向寧拍拍南楊,「你是壽星,別留遺憾,我陪她下去好了。」

他低頭看看河上的小船,又順勢看看河岸:「我們到岸邊等你們。」

南楊不放心,他開始有點後悔帶桑離來這麼驚心動魄的地方。可是桑離的反應很快給了她定心丸,因為她說:「哥,你去玩吧,我跟向寧哥哥下去。」

那聲「向寧哥哥」叫得糯糯的、甜甜的,南楊立即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扭頭同情地看看向寧,果然看見向寧也在低頭拂自己的胳膊。

可是南楊不知道,向寧之所以起一身雞皮疙瘩,或許並不是那甜甜糯糯的聲音的緣故。

通往河岸的路上,向寧一邊小心地拉著桑離在河灘上走,一邊正告她:「不要叫我向寧哥哥!」

他義正詞嚴的樣子讓桑離比較納悶:「那我叫你什麼?」

向寧伸手拂拂桑離的頭髮,微笑:「像叫南楊那樣,直接叫我『哥』就行。」

桑離想了想,終於點點頭。

那天之後,桑離和向寧似乎就變成了很熟的熟人,甚至熟到向寧常常會幫桑離買飯的地步。

那時候初中部和高中部在同一個食堂買飯——並不是今天這樣寬敞明亮有桌椅的食堂,而是操場邊一排兩層獨立小樓上,位於一樓的一排窗戶,那裡是賣飯口。每天上午第四節課後很多學生會從樓上蜂擁而下,拿著自己的飯盒沖向賣飯口排隊。同為畢業班的高三和初三作為特殊照顧群體,教室都在各自教學樓的一樓,所以常常可以買到熱氣騰騰的飯菜,偶爾還有並不實惠但好歹屬於葷菜的「干炸裡脊」。

每次向寧買飯時,如果能買到裡脊,總會記得給桑離也來一份:不過七八塊裡脊,安靜地放在平時用來蒸包子的玉米葉子上,散發出誘人的香氣。

然後,很帥的男生向寧,就會托著一張玉米葉,連同那上面的七八塊干炸裡脊,站在初中部教學樓樓下,坦然地等桑離出來拿。

漸漸地,很多女生都認識了初二(3)班的桑離,有時候看到她,還會偷偷指指點點。南楊也似乎看出點什麼,也問過向寧,可是向寧的回答聽上去義正詞嚴、胸懷坦蕩:你妹妹就是我妹妹,我疼我自己妹妹關別人什麼事?

過會又補一句:你不是說她沒媽嗎?我就是覺得咱們得對她好點。

這句話真誠又感人,南楊也被打動了,看向寧的目光就更多了些看知己的味道。

其實,在那個時候,南楊的交友準則也是很簡單的——所有對桑離好的人,都是南楊的朋友;所有南楊的朋友,都要對桑離好。

這不是愛情。至少在那時候,在南楊心裡,這就是一種蘊蓄多年、簡單真摯卻又發自內心的在乎。

一種趨向於本能的在乎。

田淼對這一切冷眼旁觀。

十三歲的女孩子,其實並不是很清楚自己討厭桑離的原因,可是卻很確定自己討厭桑離這個事實。田淼的成績很好,好到從來沒有跌出過班級前三名、年級前十名,在班裡有很多可以咬耳朵說悄悄話的好朋友,很受老師的喜歡。可是莫名其妙,她就是在看見桑離的時候會格外凶、格外不像她自己。對此,常青、桑悅誠甚至很想居中調停的南楊都已經無能為力。

那時沒有人會想到,田淼第一個喜歡上的人,會是向寧。

雖然向寧名氣夠大,可若是沒有那場意料之外的演出,田淼也不會對走在桑離身邊的男生有任何關注——她一向都不屑於桑離的任何東西,也包括朋友。

那是向寧畢業前夕,學校破天荒決定在「五四青年節」前夕舉辦一場文藝匯演。高三年級因為馬上要參加高考所以不需要齣節目,其他年級各有指標,要求拿出各年級最好的節目參加演出。桑離所在的班毫無懸念地推選桑離表演女聲獨唱,田淼所在的班也毫無懸念地推選田淼表演鋼琴演奏——當時所有人都沒想到這兩個節目在大獲成功的同時,居然會被推薦參加當年的全市中小學生迎「七一」大型文藝演出!

而且,按照團市委的要求,每校只能報送一個節目!

所以,腦筋很活絡的團委書記就拍板了:桑離演唱、田淼伴奏,拿出一個真正有特點的節目來!

得知這個消息的剎那,本來都很高興、還有點暗中較勁的兩個人都呆若木雞,田淼甚至恨不得砸了鋼琴!

可是,她倆畢竟還都是很有集體榮譽感的學生,既然命令已下,那就是硬著頭皮也要上場。只不過在排練的那段時間裡,田淼常常在伴奏時故意刁難桑離,讓桑離練得支離破碎。

向寧路過琴房那天,看見的就是這幅情景——下午空蕩蕩的音樂教室里,這對姐妹花一起練《小背簍》,桑離清澈的嗓音脆生生的,可是田淼起高了音,桑離不服輸,偏要唱下去,那嗓子都快破了。

向寧實在看不下去,就信步走進音樂教室,站在田淼身邊看一會,然後坐到田淼身邊。

田淼瞪大眼看著向寧,他隨手在琴鍵上按幾下,微微笑著看田淼:「鋼琴彈得不錯。」

田淼的臉一下子就紅了。

桑離冷眼旁觀,不說話,就那麼靜靜地看。

向寧抬起頭看看桑離,又看看田淼,點頭示意:「聽我彈啊。」

他低下頭,專註地開始彈起琴來,他的手指修長,那些音符一串串飄蕩在音樂教室里的時候田淼甚至屏住了呼吸!

或許,就是在那一瞬間,不過十三歲的田淼第一次對桑離的朋友消除了敵意。

也是在那一刻,桑離知道了什麼叫做「行雲流水」。

雖然,只是很簡單的伴奏曲目,雖然是家喻戶曉的一首歌,可是從向寧手下彈出來的時候,一切就都不一樣了。

那天,向寧用這樣溫和的方式暫時化解了桑離與田淼之間的矛盾,至少從那天開始,田淼再也沒有在排練時為難過桑離。

不過桑離不知道,田淼之所以不再難為她,只是因為田淼喜歡一遍遍重複向寧的演奏而已——僅僅因為,向寧是這樣演奏的。

桑離只知道,向寧每一次的出現,都帶著拯救自己的意思。

深夜,桑離閉上眼,情不自禁想起向寧的笑容、向寧修長的手指、向寧手心的溫度,都會在黑暗中忍不住輕輕浮上微笑。

這是桑離的小秘密。

興許,也是田淼的。

B-3

不過,上天並沒有給向寧更多的眷顧——那年高考,向寧因缺考而落榜了。

說起來這倒真是一場意外:向寧的學籍在省城,按理要回省城參加高考。可是就在回省城參加高考的路上,向寧乘坐的長途車出了車禍,車上的乘客10死、19傷——這件事上了那天的《新聞聯播》,作為重大交通事故而家喻戶曉。

不過桑離不看新聞,所以當向寧被送往醫院急救的時候她和田淼正高高興興走在回家的路上——她們的節目拿了文藝匯演的一等獎,保持了桑離一直以來的不敗紀錄,也讓田淼暫時放棄了與桑離為敵的鬥志。

只是在回家的路上桑離一邊抹汗一邊想:這個夏天可真熱,讓人憋悶的熱。

終於得知向寧出車禍的消息還是在半個多月後——細心的南楊發現向寧家的電話總是沒人接,便很奇怪於好友的離奇「失蹤」。他抱著「活要見人死要見屍」的心態往向寧母親所在的學校打電話,輾轉無數道彎才獲知了向寧車禍的消息,一瞬間冷汗就從頭頂流下來。

當晚,南楊就回家收拾行李,同時找老媽要路費,說要去省城看向寧。

南楊媽媽自然是不同意兒子在等成績的關鍵時刻出門,更害怕兒子遭遇和向寧一樣的飛來橫禍。不過南楊爸爸這一次居然站在兒子一邊,安慰自己老婆:「兒子大了,總要自己出門,你再不放心也沒用。你就讓他出去闖闖,不是也挺好的?」

南楊媽媽恨恨地看著自家男人,終於放棄抵抗,答應了兒子的要求,只是要親自送兒子去火車站。

南楊出門前,得知這個消息的桑離和田淼也從屋裡飛奔出來。兩個人的臉色都不太好,不過田淼掩飾著什麼都不說,桑離表達得就比較直白,直接拽住南楊的胳膊:「我也要去。」

南楊驚訝地看看桑離,又看看自己爸媽,再看看桑離身後的田淼,安慰她:「我問過了,傷得不重,你去也沒有用,在家等著就行。」

桑離不依:「我就要去。」

南楊按按桑離的肩膀,神色嚴肅:「小離你才多大,連身份證都沒有,你能住哪裡?再說你一個女孩子,去了也不方便。你就乖乖在家等我,我讓他給你打電話。」

桑離咬咬嘴唇,終於不說話了。

南楊嘆口氣:「我知道你是個有情有義的丫頭,大家都是朋友,誰也不願意看見這個。不過我不會騙你,他是真沒事了,你放心就行,我隨時給你電話。」

有了這個承諾,桑離終於放南楊出了家門。也是從那天起,整個暑假裡,桑離一直守著電話。哪怕是南楊從省城回來,帶迴向寧出院的消息后,桑離也一直守著自己家的電話,哪裡都不去。

可是,直到夏天過去了,南楊都去省師範大學政法系報道了,桑離也沒有等來向寧的隻言片語。

再後來,秋天也很快就過去了。國慶節南楊沒有回家,說是要在學校和同學一起參加慶典活動。於是,最後一個能帶來向寧消息的人也消失於桑離的視野。

在桑離近乎麻木的失望中,天氣漸漸冷下來。下第一場雪的那天,課間,桑離拎著一把笤帚跟在一群同學身後去校門口的人行道上掃雪。那天天很冷,桑離穿了厚厚的羽絨服,戴一頂毛茸茸、圓乎乎、遠看像半顆元宵一樣的白色帽子,站在凜冽的空氣中努力把男生們用鐵鍬鏟起來的雪塊掃到簸箕里。正掃著的時候就聽見身邊響起一片竊竊的低語聲,桑離不明所以地抬頭看,然而也就是抬頭的一剎那,她猛地就愣在原地。

是向寧!

那一刻,桑離眼也不眨地看著站在不遠處的那個男生,他穿一件深藍色羽絨服,手裡拎一個看上去沒裝多少東西的書包,正在和身邊的幾個人寒暄。桑離認得站在向寧面前的是高三年級組組長——五十多歲的小老頭眉開眼笑,邊說話邊親密地拍拍向寧的肩膀。

那一刻,突然就有暖流從桑離的心底湧出,呼嘯著竄向四肢百骸。桑離的眼眶甚至濕潤了,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情緒,可是她知道自己很開心看見向寧的康復,很開心看見他完好無缺地站在這裡,好端端的微笑。

十五歲,還不懂得什麼是喜歡、什麼是愛的桑離卻知道了:這個世界上,總還有那樣的一個或者幾個人,是悄悄放在你心裡的。你不需要明確對他們是什麼樣的感情,可是你知道你在乎,在乎得不得了。

然而,那天的向寧沒有回頭。直到他隨年級組長走進學校大門、走向高中部教學樓,他都沒有回頭看桑離。

桑離有些心酸又有些期待地安慰自己:他沒有看見你,他只是沒有看見你。

她無法告訴任何人,那一刻,她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衝上前去緊緊抱住他,聽他帶著笑意叫她一聲「小離」。

她知道:在這漫長的五個月的等待里,她真的好像在等自己的親人回來——像南楊一樣親的親人。

直到多年後,她作為優秀學生參加彙報演出,站在明亮舞台上唱《那晴朗的一天》,她才知道,巧巧桑的等待就如同那年那月她對向寧的等待一樣,艱苦執著,始終如一。

並且,如此固執地相信:他會回來,他一定會回來!

向寧沒有忘記桑離。

甚至應該說,向寧是為了桑離才回到這裡的。

那場車禍中慘絕人寰的記憶沒有人想要重溫,不過向寧還是無數次地回憶並慶幸自己在車翻的剎那清醒地做出了保護自己的判斷。他沒有變成植物人,更沒有失去生命。他躺在病床上的時候甚至沒有為自己傷到筋骨的手臂有任何惋惜,他只是看著打滿石膏的、木乃伊一樣的自己,長長吁口氣。

他一向是樂觀的人,這種樂觀在看見千里迢迢來探望自己的南楊時膨脹到了最大——因為他突然想到他可以復讀一年,可以再看見那個很有意思的小桑離。這種喜悅頃刻間燃燒起來,燃燒到他恨不得馬上給南楊一個八爪章魚一樣的擁抱!

於是,他才會在南楊到省師大報道那天對有些憂心忡忡的南楊說:「你放心,我罩你妹妹,沒人敢欺負她。」

說這話時他的胳膊還吊在胸前,樣子怎麼看怎麼滑稽。南楊有些不相信地看著他問:「你說真的假的?你媽還讓你回去借讀?」

這問題可真犀利。

果然,當天晚上,郭蘊華女士的回答就聲震環宇:「回去借讀?不可能!」

郭女士不愧是本省四大女高音之一,那氣勢相當澎湃:「你想都不要想!我現在已經夠後悔的了,早知道會發生這樣的事,我才不會去俄羅斯!還有你爸爸,他好歹在組織部十幾年了,去哪個廳不行,偏要去那麼遠的地方當個破市長!要不是他出這個餿主意,讓我把你送回老家借讀,怎麼會出這種事!」

到底是做母親的人,說著說著眼淚就掉下來:「我就這麼一個兒子,真要出了什麼事,我怎麼辦?我就是事業再成功,還不是一無所有……」

那天,向寧也目瞪口呆。

他從沒有見過母親哭泣的樣子:一直以來,母親都是優雅的、美麗的,雖然四十多歲了,可仍然很漂亮,站在舞台上的樣子簡直就是光芒四射。她去電視台給青年歌手大獎賽本省分賽區做評委的時候,鏡頭裡一個個評委掃過去,只有她最好看。在藝術學院執教20載,學生遍布海內外,從金碧輝煌的歌劇院到海陸空文工團,就連她去俄羅斯作為期一年的訪問,據說還在下飛機時受到昔日學生的夾道歡迎……

對於自己的母親,向寧很尊敬,也很愛戴。

可是,這也是他第一次反抗母親的意願:「媽,我都18歲了,我知道怎樣對自己好,你放心吧。那邊的教學比省城嚴格,再說我也習慣了那裡的環境,現在回來複讀,熟悉老師還來不及呢,時間怎麼夠?媽你放心,我一定好好照顧自己,再說不是還有姥姥在那裡嗎?姥姥做的松菇燉雞真好吃,媽……」

義正詞嚴到最後,漸漸就變成撒嬌耍賴。

向寧一邊說一邊抹著自己胳膊上的雞皮疙瘩打冷顫,可是再看看母親的神情,又分明已經開始被自己說服,於是趁熱打鐵:「媽你看我成績不錯吧,我在這邊都不會考這麼高,因為那邊老師很嚴的,我都沒有時間去打球。你不是讓我考外國語大學學翻譯嗎,那因禍得福了,因為本來我只能考咱省大外語系,這復讀一年我就敢考更好的學校了,媽你說好不好?」

……

就這樣,向寧的談判大獲成功。直到後來他還戲稱那是他這輩子第一次和大人們進行談判,那場談判比他工作後接受的任何一項任務都更有挑戰性。因為工作后自己的身份是政府機關工作人員,輸贏不過是場任務而已。而18歲的時候,他是一個母親的兒子。他不可以輸,母親也不可以輸,因為無論誰輸了,都勢必會有一方的感情受到傷害。

那晚,向寧是帶著心滿意足的笑容入睡的。夢裡他居然夢到了桑離,夢見她看見他的剎那笑得那麼明媚,聲音甜甜的,叫他「向寧哥哥」。而他居然還有時間拍拍她的腦袋,說「別叫我哥哥」。

可是往往,夢都是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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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離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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