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桑離點點頭。

「聽說是郭老師的兒子?真的假的?」段芮很好奇。

桑離有點為難,想了想還是點點頭。

段芮笑笑:「也不錯啊,將來畢業的時候讓郭老師給你辦留校,當個老師什麼的,多舒服啊。」

「我沒想那麼多,我就想唱歌。」桑離探頭看看沈捷的背影,下意識拂拂自己身上的紫色長裙。

「那就去省歌劇院,讓你男朋友的老爸幫幫你,郭老師的老公不是挺能幹的?大官哦……」段芮一邊帶桑離往宴會廳走一邊眨眨眼。

「向叔叔?他不會的,他人很正的。」桑離囁嚅著。

「切,憑你的專業水平想去省歌劇院那還不是小菜一碟,他也就是舉手之勞,打個招呼而已,也不影響他一貫正派的個人形象啊。」段芮不在意地說。

桑離卻有些迷惑了:這似乎,是一個更加現實、更加功利的世界,和她最初的音樂夢想有著本質差異,然而卻又息息相關。

那麼,究竟自己的這條理想中的道路,是不是真的可以理想下去?

是夜,中悅宴會廳里燈火輝煌,那些陌生的面孔來來往往,能看出大多是受過良好教育的人,彬彬有禮,時常還可以聽到他們用英語對話。不唱歌的間歇,桑離好奇地看著在大廳中間忙著和這樣那樣的人們駐足交談的沈捷,他今天穿一件深色西裝,領帶是斜條紋,和來賓談笑風生的樣子還真是蠻養眼。

桑離一邊看一邊想:其實,他倒不是個讓人討厭的人。雖然看上去很有錢,可是並不可惡,正相反,他很博學,很善解人意,只是太老了,呵呵……

一邊想一邊有些想偷偷笑,笑容里幸災樂禍的嘲笑成分比較多,似乎「31歲」這個年紀已經很凋敝,很慘不忍睹。她甚至偷偷想:如果不存在雇傭關係,是不是就不需要叫他「沈總」,而是要叫「沈叔叔」?

這樣想著,越發有笑容漾上唇角來。

遠遠地,沈捷在談笑間向桑離的方向看一眼,恰巧就看見她正看著自己微笑。下意識地也回個笑容給她,可是她居然沒有反應!

沈捷有些奇怪,想了想便喚來一個服務生,輕聲囑咐幾句。

過一會,就有服務生走到桑離身邊,笑著對她說:「桑小姐,沈總說你和段小姐可以隨便過去吃點什麼了。」

「吃飯?」桑離有些驚訝:「不用唱歌了?」

「沈總說等吃飽了你們可以隨便彈幾首鋼琴曲子,歌就不用唱了。」服務生畢恭畢敬。

桑離很高興,急忙跑過去召喚段芮,兩人手牽手去取東西吃。

中悅的西點一向做得很考究,桑離吃一塊,再吃一塊,最後乾脆多取幾塊放在自己盤子里。剛回身想找段芮一起躲出去吃,卻發現段芮已經被一個陌生男人攔住聊天。隱約還能聽見男人問一些「您在哪個部門工作,以前怎麼沒有見過」之類的話,而段芮中規中矩地笑著答「我是藝術學院的學生,在這裡兼職彈鋼琴」……

桑離眨眨眼,一個人悄悄退出去,心想:不知道這個男人有沒有很強大的「附加值」?

桑離一個人躲在宴會廳連接的溫室庭院里吃點心,吃到一半才發現自己沒有取飲料。剛想起身回宴會廳,卻發現面前有一杯橙汁遞過來,桑離驚訝地抬頭,發現是沈捷。

「很吃驚?我還以為你能猜到是我。」沈捷笑笑,順勢在桑離身邊的長椅上坐下。

桑離有些不好意思地接過來,說聲「謝謝」,扭頭看見沈捷靠在長椅椅背上,閉著眼,滿臉疲憊。桑離喝口橙汁,清清嗓子才問:「沈總,你吃東西了嗎?」

沈捷仍舊閉著眼睛答:「沒時間。」

「那你不餓?」桑離好奇地問。

「習慣了。」依舊聲音平平。

桑離遲疑一下,低頭看看自己尚擺著很多小點心、也只擺著點心這一種食物的餐盤,想了想問:「那……你吃點心嗎?」

沈捷睜開眼,看見桑離猶猶豫豫地看著自己,月光下,女孩子漂亮的臉上此時卻有溫柔的光輝。心裡驀地一動,反問:「吃這些?」

看他看著自己的餐盤好像很不能相信的樣子,桑離沒好氣:「不吃算了,我還沒嫌你臟呢。」

沈捷一愣,大笑出聲,伸手接過桑離的餐盤便取點心吃,一邊道:「誰說我嫌你髒了?我是怕你沒吃飽,現在學了雷鋒,晚上回去還會餓。」

桑離看沈捷埋頭吃點心的樣子,真好像餓了很久,忍不住在心裡可憐他一下,想著:有錢人其實也挺不容易的……

中間沈捷抬頭,指指桑離手裡的橙汁:「水——」

桑離急忙把橙汁遞上,囑咐:「別噎著。」

沈捷喝一大口,看看桑離滿眼的憐憫,怎麼好像小女孩看小狗的樣子?覺得很好笑,便問:「你不喝了?」

桑離這才反應過來:「啊,不好意思,我都喝過了——」

沈捷順嘴接話:「沒關係,我不嫌你臟。」

桑離迅速漲紅臉,起身,狠狠瞪沈捷兩秒鐘,突然很奇怪地笑了,看著沈捷快速說了句:「謝謝叔叔。」

話音未落,已經轉身跑回宴會廳去。

沈捷正喝橙汁,被這個稱呼嗆到,猛地咳出來。桑離一邊跑一邊聽到身後的咳嗽聲,笑眯眯地覺得真是解氣啊解氣……

那晚,桑離並不知道沈捷看著她的背影,好氣又好笑。然而,在好氣與好笑之外,還有更多的好奇,與更多的慾望。

如果說之前他不過是想要她成為他的世界里出出進進的一個人,那麼從那晚開始,他想完全擁有她的願望,則越來越強烈。

只是那個時候,桑離不會做出任何回應,甚至都不會往逾距的方向多思量哪怕一點半點。

因為十九歲那年,壓根不需要強調,桑離也深信:在這個世界上,桑離只愛向寧一個。

這是她最單純美好的前半生——當我們可以並有機會用全部身心去愛一個人的時候,那是我們青春的頂點,而那時的愛情,又是何等的艷幟高張!

B-5

隨後不久,六月初,音樂系舉行聲樂表演專業優秀學生彙報演出。

前一晚桑離給向寧打電話,語氣里頗多自豪,宣稱:「這是我大學階段的第一次演出。」

向寧愣一下才問:「你怎麼不早說?」

「現在說不一樣嗎?」桑離不明白。

「當然不一樣,你早說,我就會去參加。」向寧埋怨。

一點點的小甜蜜,好像夏天涼爽芬芳的綠豆冰棒,淺淺淡淡上涌。桑離的笑容漫上來,還要做深明大義狀:「你不是忙畢業嗎?再說還有段芮師姐和我們寢室的人都說要給我獻花。」

獻花歷來是學院里演唱會的習俗:一曲唱畢或是最後謝幕時,總會有很多年輕的身影衝上舞台,抱著大捧的鮮花獻上去。屆時,親疏遠近、人緣好壞就一清二楚:師兄師姐師弟師妹、男朋友女朋友朋友的朋友……人人手上都是形色各異的花朵。偶爾台上的人手裡的鮮花多到捧不過來,一彎腰鞠躬就會掉一束,台下的觀眾大多見怪不怪,只有掌聲,以及微笑。

如果,真的有向寧給自己獻花,會是怎樣的場景?

掛斷電話,桑離趴在自己床上想出了神。

可是,回過神來,還是要去練歌,還是要一個人走在校園裡鋪滿了丁香味道的甬路上,一抬頭看見天上的星星明滅閃爍,心裡想:哪一顆在他的頭頂,他抬頭時便可以看到?

第二天,藝術劇場里果然是花香四溢:舞台上的花籃、舞台下的花盆、觀眾手裡的花束……如果再加上女孩子身上淡淡的花果味道香水氣息,基本上就是一座花果山。

參加表演的有十幾個學生,大一的只有兩個,桑離是其中之一。她排第七個上場,不著急,就一個人悠哉游哉地在後台走廊里開聲。高一級的師姐伍玥足夠無聊,正拎著裙角在一邊偷看台下貴賓席,一個個地報數:「校長、系主任、教務處處長、歌劇院的……」

數到一半突然插一句:「哎,怎麼還有他?」

「誰?」桑離開聲完畢,剛走近屋裡就聽見這句話。

「梁煒菘,」伍玥躲在一邊,探頭探腦地指著貴賓席正中間的位置,「看那裡。」

桑離沿著她指的方向看過去——三十幾歲模樣的男人,方方的臉孔,遠看是很像梁煒菘。可是可能嗎?好歹也是國內知名的男高音歌唱家,這麼大的「腕兒」,會來參加一次本科生的彙報演出?

便很納悶:「真的哎,沒看錯吧,是他嗎?」

伍玥指指點點:「左手邊坐校長,右手邊坐咱系主任,如果不是梁煒菘,哪還用這麼大的排場?」

那大抵就是桑離第一次見到梁煒菘——是活生生的梁煒菘,而不是CD封套上或者雜誌封面上的梁煒菘。那年他三十五歲,比沈捷還要大一些,身材算不上多麼高大,然而威望如日中天。

後來才知道兩件事:第一,梁煒菘和系主任是研究生時代的同學,這次來出差,捎帶著賣個面子看場演出;第二,梁煒菘看完整場演出,只問了系主任一個問題——「那個唱阿依達詠嘆調的女生叫什麼名字」。

——威爾第歌劇《阿依達》中的詠嘆調,郭蘊華選的曲目。桑離聲情並茂地唱:「父親的名字是尊貴的,而達梅斯是我最親愛的人的名字,這雙重憂傷的熱淚,流淌在我這顆迷惘的心裡……」

從觀眾席里看過去,舞台上,桑離將長發挽起,盤成烏黑的髻,穿白色抹胸長裙,露出修長的脖頸來。在一片大紅大綠或金光閃閃的演出服陣營中,這一抹白,就好像「墜入凡間的精靈」——這個比喻是誰發明的?真是再貼切不過。

然而那天,桑離和梁煒菘最近距離的接觸也不過是在演出結束后,領導與業內名流上台與演出人員握手合影。梁煒菘的手掌握住桑離手的剎那,他大概還認真看了看眼前的這個女孩子,而後點點頭,微笑一下,說了句「祝賀你,很精彩」。桑離有些受寵若驚,急忙奉上一個很甜的笑容,而後用摻雜著好奇與崇敬的目光目送梁煒菘走遠。那時候,他們根本就是兩個世界里的人。

反倒是顧小影、穆忻和蔡湘,演出結束后抱了大捧的百合花,用淺紫色的緞帶紮緊了,興高采烈地上台獻花,又指揮有照相機的男生給她們合影。

顧小影開心地摟了桑離,沖著照相機鏡頭笑容燦爛,擺出各種POSE。末了說:「桑離,你知不知道你唱歌的時候有多漂亮?哇,我們都像看見天女下凡哎!」

桑離抿嘴笑,不說話。

穆忻肯定的捧場:「是,特別漂亮,神采飛揚。」

蔡湘笑嘻嘻的:「桑離,你就沒想過站在更大的舞台上唱歌?」

她又開始做夢:「到時候,我在中央電視台當編導,給你做專輯,請你去一號大廳錄節目……」

「醒醒,醒醒,」桑離揮揮手,也同她們鬧,「你還夢見什麼了?」

「誰說是做夢了,」蔡湘噘嘴,背歌詞,「心若在,夢就在。」

幾個女孩子在舞台上笑成一團。

直到終於被一個笑笑的聲音打斷:「桑離,祝賀你演出成功。」

桑離回頭,瞬間瞪大眼,愣住。

沈捷?!

明亮的燈光下,桑離獃獃地看著那個儒雅俊朗的男人抱了臂站在自己面前。有些喧鬧的劇場里有人看見這邊的動靜,也注意到本來就很出色的沈捷,呼朋喚友地往這邊看,卻只有桑離,還在發獃。

幾個女孩子也愣了,顧小影先回過神來,捅捅桑離:「你朋友?」

桑離似乎這才反應過來,卻脫口而出一句:「你怎麼來了?」

沈捷愣一下,定睛看看眼前女孩子獃獃的、受到刺激的表情,似乎沒想到她會說這樣的一句話,只好提醒她:「桑離,『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你就是這麼待客的?」

他一邊說一邊笑著走近一些:「我還以為我這麼禮賢下士,你會發誓給中悅效力一輩子。」

也難得桑離心情好,膽子便大,瞟瞟他空著的手,扁扁嘴:「我還以為上司會送我花。」

沈捷笑了,他笑起來的樣子大氣又溫文,一下子抓住台上台下沒來得及走的若干女孩子的視線。他笑著說:「誰說我沒給你準備花,是花太多,我兩隻手拿不過來。」

桑離抽口冷氣,下意識地看看門外:「真的假的?」

沈捷看她認真的樣子,終於哈哈大笑,問桑離:「你現在有時間嗎,我帶你去拿花。」

桑離狐疑地看他一眼:「你騙人!你是路過這裡的吧?你怎麼會來?」

沈捷看看四周越來越多的好奇目光,有些無奈:「是,我知道你今天請假,恰好有事到這附近來,辦完后索性過來看你演出,怎麼,不歡迎?」

「當然歡迎,」桑離笑著答,「可是我現在要回寢室了。」

她笑眯眯地指指四周:劇場里的燈光正在一排排地熄滅,人們陸陸續續往門外走,只有407們還站在原地,好奇地看著沈捷。

沈捷笑著跟407的女生們打招呼:「你們好,我叫沈捷,是桑離的同事,在她兼職時認識的。」

「哦……」407們發出集體感嘆聲。

隨後七嘴八舌地道別。

顧小影笑嘻嘻地:「那你們慢慢聊吧,我們要回去了。」

轉身拖蔡湘走,蔡湘還沒忘掙扎著迴轉身,一臉壞笑地看桑離:「妞兒,打扮這麼漂亮別出校園,這世界很危險。」

穆忻向來是行動派,直接接過桑離懷裡的幾捧鮮花,笑著對沈捷點點頭,囑咐桑離:「我幫你拿回去吧,你去吃點飯再回來,我會跟樓長打招呼。」

說完抱著鮮花揚長而去。

沈捷奇怪地看桑離:「你沒吃飯?」

低頭看看手錶:晚上9點10分。

桑離吁口氣,抬頭,恰好看見劇場門口有負責老師喊話:「同學你們走不走啊,要關門啦!」

「這就走!」桑離喊一聲,回頭看看沈捷,微笑,「下午一直在這邊,也沒覺得餓。」

沈捷想了想,一邊隨她往外走,一邊道:「跟我走吧,我帶你去吃點東西。」

「不用的,」桑離本能地推辭,「我去超市買個麵包就好。」

沈捷不依:「這麼晚了,吃什麼麵包,消化得了嗎?」

他像是安排小孩子一樣:「我帶你去個好地方喝粥。」

「粥?」桑離輕笑,「沈總你是有錢人,原來才請客喝粥啊?」

「去了就知道了,」沈捷也笑,「我從來不撒謊。」

「切,」桑離撇嘴,然而還是跟上他的腳步,「生意人不撒謊?騙誰呢?」

「真的,」沈捷正色道,「在飲食方面,我從來不欺騙自己的味蕾。」

B-6

結果,就隨他上了山。

銀色的寶馬在盤山公路上飛馳,桑離坐在副駕駛座位上,突然有些膽戰心驚:自己並不了解沈捷其人,這黑燈瞎火的,他要帶自己去哪裡?

這樣想著,忍不住臉上就浮現出緊張的表情。她扭頭看沈捷,見他神色平常,只是一絲不苟地開著車。

過很久,大概她的目光太集中,又太多疑,沈捷終於嘆口氣,仍然目視前方,卻滿含無奈地說:「桑小姐,我是合法商人,請你不要用看人販子的目光看我可以嗎?」

桑離一愣,「撲哧」笑出聲,這才扭頭看窗外。深夜的南部山區,車少得可憐,只有寶馬孤零零的燈光,一路射向看不清的遠處。也不知走了多久,桑離有些緊張也有些昏昏欲睡的時候,車終於停在一處不知名的宅子前。

沈捷下車,繞到另一邊,打開車門,一板一眼地行個紳士禮:「這位小姐,到了,請下車。」

桑離笑出聲,被沈捷瞪一眼:「有這麼好笑嗎?」

桑離隨他往宅子門口走,嘆口氣:「我都沒有機會對人家炫耀,原來五星級酒店的總經理做門童是這個樣子的。」

沈捷笑了,一邊帶桑離往前走一邊輕輕扶一下她的胳膊,提醒一句:「看好路。」

剛說完,桑離便微微一個趔趄,被沈捷扶住,才發現原來面前是一條鵝卵石鋪成的小路,高跟鞋踩在上面,有些一瘸一拐地打滑。

沈捷略一遲疑,伸出一隻手給桑離:「你鞋跟太高,抓住我袖子,不要摔倒。」

桑離用三根指頭捏住沈捷的袖子,抱怨:「這是什麼破飯店啊,修條路都華而不實。」

沈捷一邊帶路一邊笑:「誰告訴你這是飯店的?」

「啊?」桑離迷惑地抬頭看看四周:漆黑的山野,沒有路燈,什麼都看不到,只有眼前蜿蜒的院牆,和不遠處的大門,似乎頗有些古風,襯著月光,讓人平白想起一句詩叫做「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

那麼自己是僧?不對,自己是女的,僧是沈捷才對……31歲的「小」和尚……

一邊想,桑離一邊忍不住地咧嘴笑。

這時兩人已經走到大門前,桑離鬆開沈捷的衣袖,便聽見他一邊敲門一邊喊:「小五,開門!」

喊了足有六七聲,才聽見裡面踢踢拖拖的聲音響起來,接著有人問:「誰啊?」

「我,你哥。」沈捷聲音並不高,可是桑離覺得他的聲音在這樣漆黑的夜裡聽起來好像很像電視劇里殺人越貨的土匪頭子,便又有些想笑。

門「吱嘎」一聲開了,觸目便是一個十五六歲的男孩子,一邊揉眼睛一邊往這邊看,看見沈捷的時候眼睛一亮:「啊,哥!」

「早就告訴你是我了,現在才反應,」沈捷伸手摸摸眼前男孩子的頭,笑著往院子里走,「你奶奶呢,睡了沒?」

「剛睡,」男孩子一邊開心地跟上沈捷的腳步,一邊好奇地看著桑離問沈捷,「哥,這是誰啊?」

「叫『姐姐』就行,」沈捷熟門熟路往院子里走,「晚上熬粥了沒?」

「熬了,野菜粥,還剩了些呢,哥你沒吃飯?」男孩子亦步亦趨地跟著,看來已經睡意全無,臉上滿是興奮。

「幫我熱兩碗,我去後院,一會回來喝。」沈捷笑笑,囑咐。

又扭頭招呼桑離:「來啊,我還給你準備了很多花呢。」

「啊?」桑離看看他,不像在撒謊。

沿著一條同樣是鵝卵石鋪就的小徑,走到盡頭,推開一扇木門,沈捷微微側過身,將面前的風景讓到桑離面前。桑離一抬頭,看見眼前景緻的剎那,忍不住「呀」地低呼一聲。

——如果說上次的茉莉花海已經深深震撼了她,那麼這一次,當六月的夜晚,你置身寂靜的山野,天上一輪新月盈盈地灑著清輝,你放眼望去,看見一大片廣玉蘭的時候,會是怎樣的心情?

那樣皎潔的廣玉蘭,鱗次櫛比,綿延無邊地盛開向遠處。帶著甜味的香氣瀰漫在空氣中,每一次呼吸都好像帶了迷幻劑,讓你忍不住想要沉入這大片的花海。桑離似乎梗住了呼吸,只是獃獃地看著眼前的廣玉蘭樹:並不高大,也沒有繁茂的枝葉,然而在這有銀色月光的夜裡,那大片大片的白色花朵居然有驚心動魄的美!

這樣呆立著的時候,沈捷已經不知道從哪裡變出來一把剪刀,走到花海中「咔嚓咔嚓」幾剪子,只一會的功夫,就剪了大捧的花枝,抱著走過來,走到桑離面前,放進她懷裡。

桑離還是獃獃地看著大片的廣玉蘭樹,再低頭看看懷裡的花枝,濃郁的香氣染了她一身,月光下,白色的長裙與白色的廣玉蘭幾乎融到一起,化成大片大片的月光。

桑離看呆了。

沈捷也看呆了。

他就那樣握著一把剪刀,靜靜地看著面前的女孩子:她的髮髻還是一絲不亂,露出小巧的耳朵和修長的脖子,沿著側臉的線條一路蜿蜒向下,延伸到白色紗裙腰際的皎潔線條中去。她整個人都洋溢出廣玉蘭一樣的光澤與香氣,在這個六月的夜晚,美好得就像天使一樣!

他忍不住回想起不久前坐在劇場最末排靜靜看她演唱時的情景:他在沒有人知道的角落裡落座,看向舞台上美好的女孩子,她不知道他在那裡,她似乎從來都不知道他在那裡,可是他自己卻知道,當他看到舞台上的桑離時,心動了……

正在這時,小五的喊聲將他從失神的邊緣拉回來,也拉回發獃的桑離的思緒,寂靜夜空中只能聽見小五在前院喊:「哥,粥好啦!哥——」

沈捷微微有些尷尬地收回目光,恰好看見桑離抬起頭,笑著看他,說:「謝謝你。」

沈捷笑了,他很慶幸自己沒有什麼不理智的行為,對桑離這樣的女孩子,他還是堅持要「慢工出細活兒」。

他伸手接過桑離懷裡的花,帶她往回走:「進屋喝點粥,我再送你回學校。」

聽到這句話,桑離本來還有些懷疑的心徹底落回原地,心情一輕鬆,更樂得開玩笑,便響亮地答:「謝謝叔叔。」

沈捷回頭瞪桑離:「不準叫我叔叔!」

桑離瞥他一眼:「那叫沈總好了。」

沈捷皺皺眉頭:「算了,你叫我名字吧。」

「沈捷?」桑離奇怪地複述一遍。

「哎。」沈捷答得也順溜。

誰知女孩子意見很大:「這哪行,多不禮貌,你比我大那麼多。」

「很多嗎?才十二歲而已。」沈捷捺住性子,反覆在心裡告訴自己別發火別發火,年齡不是問題,時間不是差距。

「可是我爸比你大十三歲,那你叫我爸什麼?」桑離瞪眼。

沈捷頭疼地看看桑離,乾脆命令:「有別人在的時候你叫我沈總,沒別人的時候就叫名字!記住了,不然扣你薪水!」

他一邊說一邊抱著花大步走進屋子裡,留桑離在後面一邊走一邊嘟嘟囔囔:「濫用職權!」

沈捷聽到了,背對著她笑。

及至進屋,桑離才看清楚,原來面前的一溜大瓦房裡別有洞天!

觸目是一水兒的明清風格傢具:紫檀羅漢床,紫檀多寶架,明式黃花梨玫瑰椅,就連餐桌都是黃花梨鑲大理石梅花形圓桌……被打通的房間里沒有牆,所有隔斷都是絳紅色紗質隔簾,隔著影影綽綽的紅色,整個人都好像迅速回到100年前……

那樣的古香古色,直叫桑離看傻了眼!

看桑離瞠目結舌地張望四周,沈捷在餐桌前坐下,推一碗粥招呼桑離:「別看了,快來喝粥。」

桑離迴轉身,目光獃獃地看沈捷:「這是你家?」

沈捷拉她坐下,把粥碗推到她面前:「嗯,我母親喜歡住這裡,我平時住酒店。」

桑離還是傻傻的「哦」一聲,再抬頭看看四周,很努力喘勻口氣,瞪大眼睛道:「像電視劇里呢!」

突然想起什麼似的,有些慌張:「你媽媽在家?」

沈捷好笑地看看桑離緊張的表情:「你緊張什麼?她出國了,現在不在。」

桑離如釋重負地吁口氣。正說話間,小五笑嘻嘻地走進來,站在門口好奇地看桑離。桑離回頭,看見小五的目光,莫名其妙地又看沈捷:「他是你弟弟?」

沈捷笑了:「你問題還真多,快喝!」

他一邊敲敲桌子,一邊伸出手腕在桑離面前晃晃:「10點半了啊!你們是不是11點鎖樓門?」

「啊!」桑離大叫一聲,急忙捧起粥碗開始喝粥,喝了第一口,便吃驚道,「這是什麼粥?很鮮呢。」

沈捷笑了,回身看小五:「明天告訴你奶奶,又一個人被她的野菜粥征服了。」

小五站在一邊「呵呵」地笑,看桑離很快就把自己的粥喝完,盯著沈捷的那碗看。沈捷也不說話,只是笑笑,又把自己的碗推到桑離面前。

「你不喝?」桑離轉轉眼珠子問。

「我不餓,這碗本來也是給你的。」沈捷像看小孩子一樣看桑離,看見她開心地笑著接過粥碗,繼續喝。

兩大碗的粥很快見底,她才心滿意足地抿抿嘴,看著沈捷笑:「謝謝叔叔。」

小五一愣,看看沈捷,莫名其妙地又看看桑離。沈捷哭笑不得,警告她:「告訴過你不準再叫我叔叔的!」

桑離開心地站起身,伸手摸摸自己的肚皮,很開心地沖沈捷說:「真是好喝哦!謝謝你,沈捷。」

她笑起來的樣子那麼天真無邪,沈捷突然覺得自己的呼吸有些緊。

可他還是掩飾住了,伸手抱過那大束的廣玉蘭,帶桑離出門。路過小五身邊的時候順手拍拍他的肩:「過幾天我再回來。」

看得出小五對沈捷感情很深,聽了這句話興高采烈地送他們出門,還絮絮地說:「我奶奶睡得早,她今天還說你好長時間沒回來了,她說哥你要是再不回來她就去酒店裡給你送飯……」

沈捷上車,發動車子,搖下車窗對小五笑笑:「告訴你奶奶,我下次回來前給她電話,讓她準備幾個好菜。」

他說完,扭頭看看桑離,再對小五補充一句:「多做幾個菜,我帶人回來吃。」

「哎!好嘞!」小五高聲答一句,笑眯眯地揮揮手,看車子漸漸走遠。

車上,桑離吃飽喝足開始犯困,可是不敢睡,便努力找沈捷說話:「他是誰啊?快講講。」

沈捷無奈,一邊開車一邊講:「小五家在外地,父母早逝,和姐姐一起隨奶奶生活。幾年前他姐姐大學畢業了,說是要和一個男人結婚,就到了這邊來,可是從此杳無音信。奶奶怕孫女吃虧上當,就一路找過來,可是貼了很多尋人啟事都沒找到。到最後,祖孫兩個花光了路費,也沒有飯錢,就坐在路邊乞討。我母親從那裡路過,看見他們不像壞人,就索性帶回了家。小五不想上學,就送他去技校學門手藝,奶奶就在家裡幫忙打掃衛生,做做飯。也沒停了繼續找她的孫女,可是到現在都還沒有消息。」

「啊?不會是發生意外了吧?」桑離聽得心驚肉跳。

「誰知道呢,」沈捷看著前方,輕輕嘆口氣,「我母親說人各有命,別人的命我們也無從干涉,所以對小五和奶奶,能幫就幫一把,至於其他的,聽天由命吧。」

桑離微微一頓,似乎想起什麼,可是倏忽間又忘記了。她扭頭,可以看見沈捷握著方向盤的手指,修長細瘦。沿著手一路看上去,他的側臉沒有表情,然而五官清楚,有著桑離認識的男生們臉上沒有的成熟穩健。

似乎,根本就不可同日而語。

桑離自小是聰明孩子,被許多男孩子追,被許多男孩子讚揚。她知道自己有多漂亮,更知道自古就有「紅顏禍水」這句話。她不清楚自己是否屬於「禍水」,但她總覺得可以從沈捷臉上看出一些若有若無的好感來。可是很奇怪,這一刻,她卻突然揣摩不出沈捷的意圖。

若是對自己有意,他出現的頻率並不算頻繁;若是對自己無意,又為什麼看上去如此親昵?

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困了,她很想卸去全身的武裝,收了那些戒備的刺,好好睡一覺,開著空調的車廂比悶熱的寢室似乎還要適宜打盹……

漸漸,她的眼睛不自覺地就閉上了。車裡車外都是黑暗,她的頭靠在椅背上,長長的睫毛隨著車子的顛簸而有微微的顫動。

沈捷一邊開車,一邊看桑離,想了想,還是把車停在路邊,脫下自己身上的西裝外套,小心地覆在桑離身上。這樣做的時候他突然想起小時候小表妹喜歡玩的芭比娃娃——那時候,不過四五歲的小女孩給娃娃蓋被子的時候也是這樣的輕手輕腳。

眼前這個,的的確確就是他沈捷見過的最像芭比娃娃的女孩子。

姣好的容貌、玲瓏的身材、透著靈氣的眼睛、家世簡單、心思單純……這樣的上品,沈捷你要不要出手?

只是,倘若出了手,還收得回來嗎?

寂靜的山野中,蜿蜒的盤山路上,沈捷坐在駕駛座上,搖下車窗,取出一支煙點燃了,看紅色火光明滅閃爍。六月的夜晚,他在車後座上大束廣玉蘭的香氣中,聽著不知何處傳來的蛙鳴,再看一下閉眼打盹的桑離,突然有了這些許遲疑、幾分恍惚。

B-7

晚上十一點半,桑離摸黑進了407,果然那三個人還沒有睡覺。

聽見桑離進門的聲音,蔡湘喊一句:「桑離,向寧讓你明天早上給他回電話。」

「糟了,」桑離這才想起來,「我演出結束忘記告訴他了。」

「沒關係,」顧小影躺在床上帶著笑音答,「他打電話來的時候我和他聊了會,詳細彙報了你的演出盛況,然後說你和同學出去吃晚飯了。」

「同學?」穆忻笑得很狡猾,「桑離老實交待,那人到底是誰?」

蔡湘乾脆從床上坐起來:「快說,那人是誰?」

「中悅大酒店總經理,沈捷,算是我的上司吧。」桑離輕描淡寫。

「啊?」顧小影也坐起來,月光照進來,桑離甚至能看清楚對面床上的顧小影一臉驚愕的表情。

「第三者插足?豪門恩怨?新版灰姑娘?」顧小影瞪大眼睛。

桑離翻個白眼:「姐姐你看言情小說看多了吧?」

相比於蔡湘的愛好是看各類娛樂八卦而言,顧小影的愛好也不見得多高尚,那就是看言情小說。據她自己所說,放眼港台言情界,她對言情小說作者及優秀作品如數家珍,其熟練程度絲毫不亞於男生們對日本AV女優的了解……

顧小影神色憂慮:「桑離,我怎麼總覺得此人並非善類?」

「衣冠禽獸?」蔡湘倒抽一口冷氣。

桑離哭笑不得:「你們說什麼呢?我有男朋友的好不好!」

「桑離你還是處女吧?」穆忻就屬於要麼不說話,要麼開口嚇死人的那一種!

黑暗裡,桑離目瞪口呆地站在自己床前,獃獃地看著穆忻的方向。看見她翻過身,趴在床邊,兩眼直直地瞪著桑離,屋子裡寂靜一片。

不知過了多久,蔡湘突然「撲哧」一聲笑出聲。然後顧小影也開始笑,最後穆忻也笑了,屋子裡笑聲震天。隔壁寢室聽不下去了,有人開始敲牆壁,407們把臉捂進枕頭裡笑,笑得桑離哭喪著臉,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顧小影笑得喘不過氣:「哎哎,桂英,你真是才華橫溢啊!哈哈!」

蔡湘笑得則意味深長:「桂英,難道你很有經驗?」

因為穆忻姓穆,又有些男孩子性格,所以在顧小影這種「綽號之祖」的構思下,她就擁有了「桂英」這麼純樸的一個新名字……

穆忻笑了:「我就是比較好奇嘛,誰讓香菜你說什麼『衣冠禽獸』,我們美術生的思維都很具象好不好。」

「對哦!」顧小影激動地往上鋪爬,「桂英你是不是畫過人體,你給我講講,男生和女生有什麼不同?」

話音未落,已經被穆忻一掌拍下去:「你有的他們都有。」

「胡說八道,我有胸,他們就沒有!」蔡湘很振奮。

「他們也有胸,請你相信我,」穆忻很誠懇地看著對面床上的蔡湘,「一般來說我們請的模特胸肌和腹肌都還不錯。」

顧小影十分不厚道:「香菜你又充那個胸大的,你確定是你有胸而人家沒有?」

「啪啦」,一個抱枕直接飛過來,「噗」的砸上顧小影樂極生悲的頭顱。

蔡湘咬牙切齒:「我告訴你顧小蒼蠅,你要是再說我胸小,我就馬上把你扒光了扔出去,讓咱學校的男生嘗嘗『脫衣茄子』這道菜!」

桑離終於從驚愕中回過神來,站在窗邊哭訴:「你們這群流氓!」

矛頭立即對準她。

穆忻眉開眼笑:「桑離,只有你有男朋友哎!要不你講個簡單的吧,打啵兒什麼感覺?」

打啵兒?

桑離不好意思了,怎麼說呢,說和向寧?呵呵……那是多麼私密的感覺……

「我問個問題哦,」求知慾一向很強的顧小影舉手,「我看言情小說里都說打啵兒是有舌頭參與的,我想問問那樣的話你豈不是要接觸到對方的口水?天啊真是好噁心……」

「啊!」蔡湘崩潰:「蒼蠅你能不能不要噁心人啊!」

穆忻在上鋪錘床,哈哈笑:「對對對,桑離快說說,我也想知道!」

「我去洗漱了!」桑離奪路而逃,留下身後三個色女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聲。

第二天給向寧打電話,向寧埋怨:「小離我昨晚等你到十一點半。」

桑離賠笑:「我出去吃晚飯,十一點半才回來的。」

「哦,和同學一起啊。」向寧從小隨著郭蘊華參加過若干次演唱會,不疑有它。

而桑離卻有短暫的怔仲:抬頭,還能看見桌子上大花瓶里裝著的廣玉蘭,陽光下怒放了白色的花,似乎還能看見山野里大片的廣玉蘭樹,一溜青石大瓦房,屋子裡整齊的檀木和黃梨木傢具,鑲著大片水墨紋理石,好像風起雲湧的天穹……

「小離?」向寧遲疑著喚一聲。

「啊,哥,」這麼久了,桑離還是喜歡這樣稱呼他,「你說什麼?」

向寧輕輕嘆口氣:「你還是這麼容易開小差啊,這麼多年都沒變。」

他輕聲笑:「我說我過幾天回去休十幾天假,然後就要去單位報到了。」

「單位?」桑離微微愣住,「哪個單位?」

「唉,」向寧這次嘆息得比較徹底,「看來我剛才說的你還真是一句都沒聽見。我說我和部里簽協議了,最終還是決定留在北京工作,只是以後可能有段時間要派駐國外。」

「那我怎麼辦?」桑離有些恍惚。

「我擔心的就是你,」向寧頓一頓,「我還沒來得及告訴你,我爸調去W市做市委書記了,那邊的高校想請我媽過去,待遇給得很優厚。我爸當然也希望一家人能團聚,我媽正在考慮。可是,如果我們都走了,省城那邊就只剩你自己了……」

「那我畢業去找你?」桑離有些懵。

「你可以考音樂學院的研究生啊,或者考這邊的歌劇院,」向寧也拿不準,「當然有一定難度,但是不一定不行,小離你的專業那麼好。」

「是么?」桑離苦笑,「哥你還曾經說過等你畢業就回來工作,陪著我,帶我去吃很多好吃的……」

桑離絮絮的,向寧卻沉默了,他不知道該說什麼好:說人都是會變的?還是說理想都會屈從於現實?抑或好男兒志在四方,大好機會不能放棄?

「可是,小離,你難道不想拼一拼嗎?你不想來中國最好的歌劇院唱歌了嗎?」向寧猶豫著,終於還是問。

桑離愣一下,六月天,這城市驕陽似火,她卻突然打個莫名其妙的寒顫。

是啊,自己說過的,要在中國最好的歌劇院里唱獨唱。

其實,這個願望,她從來都沒有放下。

恐怕也只有看守琴房樓的阿姨知道:這一年裡,音樂系聲樂表演專業去琴房次數最多的人是誰?

可是,一年的大學生活,已經令她如此現實地看清楚橫亘在夢想路上的那些屏障:物質的、精神的、能力的……

她知道自己是這一級學生里專業成績最好的那一個,連繫主任都對自己讚賞有加。可是,去最好的歌劇院……那不是想去就能去的。

正如段芮所說,想要去那裡,首先要有拿得出手的獎項,最好還有幾張哪怕只有小範圍影響力的唱片,舉行過業內予以肯定的獨唱音樂會,之後投入大筆金錢去找名師學專業,並在名師推薦下獲得去知名歌劇院試唱的機會……

這其中的哪一項不需要投資?

且根本,就是物質與人脈的雙重投資。

而向寧,他又有什麼責任替自己去承擔如此巨大的代價?

即便他願意替自己承擔,憑他的薪水,仍舊是不夠的吧?

作為一個新晉公務員,就算有個為官一方的父親,但畢竟鞭長莫及。對向寧而言,他再優秀,於現階段來說恐怕也是人微言輕,聲名顯赫的大歌劇院又憑什麼買他的賬?

現在,她似乎有些明白沈捷說過的那句話了:儘管,高雅音樂也可以是下里巴人的享受,但真正能把高雅音樂學好的人,一定過著陽春白雪的生活。

而且,她沒有說,大學一年裡,她還聽說了另外一句話。

張愛玲說過的:出名要趁早。

或許,再沒有人,會比終生以舞台為家的表演類學生更能理解這句話的精髓。

出名的確是要趁早的。

因為,倘若不抓緊一切時間步步為營地走在「出名」的路上,那麼,許多事,恐怕都會來不及。

青春那麼短,好時光稍縱即逝。

而一個女子的資本,又能停駐多少年?

不能否認——這是桑離第一次對彼此的未來產生隱隱的憂慮。

也是從這時起,她人生中至單純的上半冊便結束了。

而那個叫沈捷的男人,開始以無孔不入的方式,進入她的生命中。

A-1

清晨,桑離很早便起床了。

今天照例又是她去老年大學上課的日子。

說起來還是馬煜的功勞:自從桑離說想要出去找份兼職,馬煜便聯絡了自己的若干朋友,終於找到老年大學,說是那裡還缺一名老年合唱團的指導老師。

第一次去上課那天,馬煜囑咐桑離:「是委屈了你一點,不然先試試,如果太辛苦就算了。」

桑離笑:「怎麼會?像我這樣只有一張本科畢業證的人,有人肯相信我,已經很滿足了。」

她一邊說,一邊準備上課所要用到的教材,甚至還一絲不苟地做了課件。馬煜不明白她幹嘛要這麼仔細,她解釋:「又不是打算拿唱歌做職業的人,如果把時間都耗費在糾正唱法上,還不如拿出一部分時間介紹一點歌曲背景、音樂知識,到了他們這個年紀,音樂不過只是陶冶情操的一件事。」

馬煜點頭。他似乎早就知道她是個敬業的人,也沒多話,便開車送她去上課。

老年大學在城市的西北端,和位於城市東南端的「櫻園綠景」之間隔了整整一條城市對角線。馬煜開車路過和平路的時候,桑離一抬頭,便再次看見那塊廣告牌——「離園府邸,江南舊夢,再相逢」。

仍舊,還是有一隻看不見的手,悄悄扼住桑離的喉嚨,讓她有微微的窒息。

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那塊漸漸由遠及近的廣告牌:這些天來,她不是已經忘記它的存在,正相反,它無孔不入,提醒她那些曾經的「舊夢」。她要很努力,才能通過做其他事來轉移注意力,然後強迫自己忘記那個人、那些事、那段曾經。

她深呼吸一口氣,馬煜聽到了,側一下頭:「怎麼了?」

半晌,桑離才突然開口問:「離園,你去過嗎?」

她的思維好像很跳躍,馬煜反應了一會,還是問:「什麼離園?」

「離園府邸,好像是連鎖酒店。」

「哦,」馬煜恍然大悟,「離園啊,當然去過。上個月CNG公司搞周年慶,非要體驗一下中國傳統文化,就托我們公司做慶典策劃。我們一班人馬討論很久,最後才選在『離園』,因為放眼城內,好像再沒有哪家酒店能像離園那麼有中國韻味。」

「離園裡面是什麼樣子?」桑離遲疑著問。

馬煜很顯然對離園的布局很熟悉,信手拈來:「四個園子吧,春夏秋冬各一個,這個創意本身按理說不稀奇,但是每個園子居然還真的做出了自己的特點。比如說春天的櫻園比較平整,用一個湖分割成前後兩部分,用一道曲橋相連,增加了縱深感。夏天的榴園道路比較曲折,都是鵝卵石鋪的甬路,靠堆砌的石山起到阻隔的作用,一方面增加了景緻的層次感,總覺著別有洞天,另一方面也是在有限的空間里通過曲折的道路做出更廣闊的效果。總體風格就是江南私家園林的集粹,雖然有點大雜燴的感覺,不過總起來說做的還不錯。」

桑離苦笑著點點頭:「那麼,秋天應該是楓園,沒有楓樹,就用了火炬樹。樹不多,但很密集,樹下還有石桌石凳,靠著一口看上去很清冽的水井。沿著後門走出去,能拐到冬天的梅園裡,房子是上下兩層的,樓梯是木頭的。梅樹只有四棵,花窗卻沒有重樣的……」

「你怎麼知道?」馬煜有點驚訝,趁紅燈停車,扭頭看桑離。

「我想,離園的老闆,應該是我的一位老朋友。」桑離緩緩道,她說「老朋友」這個詞的時候,聲音似有些許發澀。

馬煜愣一下,便扭回頭去繼續開車,一路上,兩人再沒有說話。

老年大學大約是這個城市裡最安靜的校園了。

天氣正好的早晨,能看見教學樓正對的湖面上碧波瀲灧,有準備上課的老人一邊聊天一邊三三兩兩地在通往教學樓的九曲橋上走,不是少年時的意氣風發,卻也是很平和雋永的圖畫。

桑離正走著,聽到身後有人喊:「桑老師!」

桑離回頭,看見一個滿頭銀絲卻雍容華貴的老夫人走過來,她大約六十幾歲的年紀,穿一件暗綠色滾邊盤扣中式旗袍,搭一條薄而軟的藕色披肩。看見桑離先微微笑,自我介紹:「我姓秦,在你班裡學聲樂。」

「我記得,」桑離也回她一個微笑,「秦阿姨,您是我們班裡最漂亮的阿姨。」

桑離說的是真心話,然而這聲「阿姨」卻比被讚揚「漂亮」更快地打動了眼前的婦人。她略收一下腳步,在桑離面前一頓,復挽過桑離,一起往教學樓里走,一邊微笑著道:「我這個年紀,所謂的漂亮也不過就是個端莊而已,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嘍。」

桑離也笑了:「那我只能祈禱,當我到了您這個年紀,也可以像阿姨您這麼端莊。」

秦阿姨笑笑:「沖你這聲『阿姨』,我也沒白來上這個老年大學。」

桑離笑笑,似有些不明白。

秦阿姨解釋:「我是好久沒有聽人叫我阿姨了,我身邊的人雖然怎麼稱呼我的都有,可是都禮貌地帶著生分。剛才聽你這麼叫,我還在想,其實『阿姨』這個稱呼也沒有什麼特別,最特別的不過是喊你『阿姨』的那個人。」

她看看桑離,眼裡也帶著和暖:「並不是所有人喊這聲『阿姨』都能讓人覺得親切的。」

「阿姨,您可真是太褒獎我了。」桑離微微笑一笑,覺得秦阿姨真是很會說話的一個人。

秦阿姨似乎看出了桑離的想法,順便轉移了話題:「桑老師,你是本市人?」

桑離搖搖頭,順著秦阿姨的話打趣:「我是舶來品,在這裡生活也不過三四年的時間。」

秦阿姨點點頭,她的口音倒是一聽就是本地人。她想了想,對桑離道:「那如果桑老師有時間的話,可以出來一起喝茶嗎?」

桑離短暫地愣一下,也微笑:「當然好。」

接著補充一句:「您叫我桑離就好。」

秦阿姨笑著點點頭,又順便要了桑離的聯繫方式。

說話間進了教室,兩人分開,一個開始講課,一個開始聽課。

然而那一天,桑離的目光總是不自覺地就拐到秦阿姨那裡,每次視線的相撞,都能看到秦阿姨眼睛里的溫和與善意。桑離心底一暖,甚至有些許錯覺,覺得如果自己的媽媽在,會不會也這樣看著自己?

A-2

下課後,桑離在校門口看見了馬煜的「奧迪」。

她和秦阿姨走在一起,便問一句:「秦阿姨,您怎麼走?」

秦阿姨笑著拍拍她的手臂:「有人接我。」

她順手指指不遠處,桑離看見一輛白色轎車停在那裡,便點點頭,看著馬煜的方向,笑著和秦阿姨告別。桑離遠遠的就已經看見馬煜走下車來,站在車邊看著她。他這天穿著淺色西裝,遠看過去,很斯文,很俊秀。

秦阿姨甚至興緻盎然地問了一句:「桑老師,那是你男朋友?」

桑離想了想,終於還是點點頭。

秦阿姨就很溫和地笑了:「真是很出色的小夥子。」

結果,一路上,桑離就坐在副駕駛座上饒有興趣的看著馬煜。馬煜被她看得莫名其妙,抬頭看看後視鏡里,自己好像沒有什麼不妥。便問桑離:「我哪裡不對勁嗎?」

桑離故意一本正經地看著他,然後點點頭:「真是很出色的小夥子。」

馬煜一愣,然後笑了:「剛才你旁邊那人說的?」

桑離笑得史無前例的大:「小夥子啊,小夥子……還好YOYO是女孩子,不然我就要告訴秦阿姨,哪裡是什麼小夥子啊,分明就是小夥子的爹!」

馬煜皺眉,抗議:「我還很年輕。」

桑離點頭:「對對,你還很年輕。剛才阿姨還問你是不是我男朋友,我怎麼聽著這稱呼都是很多年前的了。」

她長長嘆口氣:「看來我真該出來走走了,連六十歲的阿姨心態都比我年輕。」

馬煜贊同地點點頭,不過思維卻在另外的軌道上:「是該出來走走了,多去一些酒吧、咖啡廳看看,回去改進一下你們的甜點也好,吃來吃去總是那幾種。」

桑離看看馬煜:「二十多種甜點啊,還不夠你吃的?」

「再好吃也架不住總吃啊,」馬煜一邊開車,一邊用手指敲敲方向盤,「別人約會都是去看電影、泡吧,我倒好,不是在你的店裡吃點心、看你彈琴,就是在我家裡給YOYO講故事、做飯。」

桑離笑:「聽起來,馬先生你是在抱怨?」

馬煜嘆口氣:「我哪敢啊。只不過以前看小師弟們追女生追得花樣百出、殫精竭慮,總覺得是年輕人的矯情。現在輪到自己,才發現原來和年紀沒有什麼關係。這『戀愛』的本質,果然就是得『談』出來的。」

桑離笑出聲:「馬煜,我以為德國留學的博士都很嚴謹求實呢,原來你還存有傳統文科男生的那點浪漫情懷啊?」

「這不是浪漫,」馬煜正色道,「我是很認真地在與你交往,並且希望你能在一段時間的交往之後,嘗試著接受我,也接受YOYO。」

桑離漸漸斂起笑容,有些陷入沉思。車廂里變得很安靜,正在這時,桑離手機響起來,桑離低頭看來電人姓名,居然顯示著「南楊」?!

桑離一愣,按了接聽,就聽見南楊有些著急的聲音:「小離嗎?」

「是我。」桑離一邊接聽一邊看著窗外,中午的陽光那麼茂盛,葉子都泛出濃重的綠色。

「小離你快回家吧,你爸出事了,」南楊聲音很大,還有些喘,「好端端的突然就倒下去,剛送到醫院,你回來看看吧。」

桑離心臟猛地收縮一下,手心都有些泛涼。她怔怔看著前方的玻璃,沒有答話。

「小離,你回來看看吧,再怎麼說也是一家人,你都五六年沒回家了,什麼樣的矛盾也該淡了吧……」

「南楊,你確定是要我回去?」桑離的聲音清冷,「你就不怕我一出現,他本來好好的,也能被我氣成病危?」

「桑離!」南楊生氣了,「你說的這是什麼話?!哪有做父母的不愛自己的孩子的,你們之間的矛盾無非是一些誤會,這麼多年過去了,幹嘛還攥著不放?」

「誤會?」桑離笑了,笑容卻很詭異,「恐怕不是誤會吧,你明知道我是人人唾棄、千夫所指,算什麼誤會?自始至終,也只有你一個人覺得我還是小時候那個乾乾淨淨的桑離。可是南楊,我告訴你,我爸說的沒錯,我喪盡天良,我泯滅人性,我活該被唾棄!我告訴你吧,我回去也沒用,他不會願意看見我的,他要是看見了我,死得更快。」

「桑離!」南楊真火了,「你他媽的能不能說點人話?!你什麼時候能不要這麼自說自話,什麼時候能在腦子裡裝點別人的想法?!我告訴你,今天你回來也得回來,不回來我就去抓你回來!我也不怕你知道,醫院已經下《病危通知書》了,你再不回來,就連最後一面都看不到了!」

桑離沉默。

南楊努力壓制住自己的火氣:「桑離,多了我也不說了,我在中心醫院等你,你到后給我電話。」

他就這麼掛了電話,桑離無力地仰頭靠在汽車椅背上,似乎也是這時才發現,自己已經沁了滿滿兩掌心的冷汗。

馬煜沒說話,只是把車在路邊停下。樹蔭里,他搖下車窗,點燃一支香煙。裊裊的煙霧飄散開,只能聽見車外陣陣的蟬鳴。

過了很久,馬煜聽到桑離說:「現在,你還願意和我在一起嗎?」

他回頭,觸上她冷冷的目光。她的笑容那麼涼,涼得似乎要令人心生絕望。

「馬煜,不是我不愛你,而是跟我相比,你太乾淨了,」她的聲音那麼蒼涼,「我做過很多錯事,過去的那個我,用我妹妹的話說就是『人盡可夫』。要說愛,我這輩子只愛過一個人,可我還是離開他了。再後來,他終於扔下我不管了,我才發現我已經不可能再愛上別人了。」

她的目光空洞,低頭喃喃自語:「我後悔了,我現在真的後悔了,可是時間不能倒流,我後悔也來不及了。顧小影曾經告訴我,說人長大了的標誌,就是從此不再為自己的選擇後悔。所以我告訴自己,不可以後悔了,而是要感激,感激曾經做錯了事、吃過了虧,然後還能活著,所以還有機會重來。我決定痛改前非,好好生活下去,然後就遇見了你。每次在你家,和你、YOYO在一起時我都會覺得很溫暖。我很感謝你,可是,過去那些都抹不掉了。我很害怕,怕將來有人會翻出來曾經的那些事,那時候,對你也是一種傷害。」

她抬起頭,眼裡有閃爍的淚花。

她看著他,說:「你仔細想想,你能接受這樣的一個我嗎?等你想明白了,覺得能夠接受了,我們再認真交往下去,好不好?」

A-3

「能!」

下一秒,這個男人突然這樣說。

桑離愣一下,有些懵:「啊?」

馬煜扔掉煙蒂,重新發動車子,然後一邊按手機鍵一邊說:「不管怎樣我都能接受,所以我們可以從現在開始認真交往下去了。現在我讓秘書訂最近一班回你家的機票,我們回去看你爸爸。」

桑離整個被驚到了,只是獃獃看著馬煜打電話訂機票,然後發動車子,上高架橋,趁中午人不多,用90公里的時速往「櫻園綠景」趕。中間好像看見測速儀閃爍N下,馬煜還有心思開玩笑:「不知道今年的12分還夠不夠扣?」

他說完,桑離才回過神來,下意識抓住馬煜一邊的袖子:「我還沒講呢。」

「我知道的已經很多了,」他目不斜視,「你的姓名、性別、民族、家庭成員、政治面貌、是否已婚、身份證號,還有你學什麼專業,喜歡唱什麼歌,吃什麼東西,穿哪種衣服,我都知道。你的過去和我有什麼關係?我就喜歡現在住我們家隔壁樓上的那個桑離,現在的她生活很規律,作風很檢點,做飯很好吃,家裡很乾凈,當然也有點冷清……」

他扭頭看桑離一眼,看見她目瞪口呆地抓著自己的袖子,便說:「你把手鬆一松,我還要開車呢,你再這樣我直接開到民政局了啊!」

桑離惶惶然鬆了手,看見馬煜的唇角浮出明顯的笑容,她有些暈眩:形勢變化太快,一日千里啊!剛才自己在說什麼來著,怎麼就聊到了這上面?民政局……民政局是幹什麼的?

一路的暈頭脹腦中趕回「櫻園綠景」,馬煜回家安頓YOYO,桑離回自己家收拾東西。她在客廳里獃獃站了10分鐘,卻仍然不知道該帶些什麼好。

真的,要回家嗎?

桑離的記憶似乎有些模糊了:那個家,還是小時候的樣子嗎?時間真快,一晃就是六年了。六年沒有回去,花樹里的衚衕變模樣了嗎?那棵刻著自己名字的木芙蓉樹還在不在?現在,馬上又要到木芙蓉飄香的季節了吧……

正想著,馬煜來敲門,桑離打開門,看馬煜手裡拎一個小旅行袋,聽見他說:「收拾好了?」

桑離搖搖頭,還是很迷糊。馬煜嘆口氣,進門一項項提點:「換洗的衣服,洗漱用品,身份證……」

桑離一樣樣找出來,收進行李袋。馬煜接過來,帶桑離下樓,樓下黑色奧迪邊站著一個年輕女子,見他們出來,微笑著打開車門,並自我介紹:「桑小姐,你好,我叫陳蔚,是馬總的秘書,來送你們去機場。」

桑離對陳蔚笑笑,上車,一路上聽陳蔚給馬煜彙報,然後是馬煜給陳蔚布置工作。桑離同情地看看陳蔚,看她在副駕駛座上一邊點頭一邊奮筆疾書,幾乎能預見在馬煜不在的日子裡,這個秘書的日子會有多辛苦。

直到上了飛機,桑離終於忍不住嘆口氣,對坐在自己身邊的馬煜說:「做你的秘書還真不容易,一個人能抵兩個人用。」

馬煜笑了,伸手拉下桑離身側窗戶上的遮陽板,用胳膊環住她:「睡一覺吧,睡醒了就到了。」

他的聲音堅定,莫名就有種讓人安心的力量。桑離有點百感交集,只是靠著他,終於沉沉睡去。

桑離醒來時是夜晚11點30分,三分鐘后,飛機降落。馬煜牽了桑離的手下飛機,從機場攔了計程車,直奔中心醫院。從機場到中心醫院大約有三十幾公里的路,每接近市區一點,桑離的呼吸就要沉重一點。

馬煜感覺到了,便握緊桑離的手,她的手冰涼,表情緊張。馬煜側過身,將桑離攬進懷裡,緊緊擁住她。他的懷抱那麼溫暖,桑離把冰冷的耳朵貼在馬煜胸口,隔著襯衣,甚至還能聽見有力的心跳聲。漸漸,桑離覺得自己有些顫抖的呼吸慢慢變得平穩。

她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麼:是父親的病危,還是即將來臨的見面?是那些不願意看見的熟人,還是這個城市所代表著的那段支離破碎的記憶?

在距離中心醫院還有兩個路口的時候,桑離撥通了南楊的電話,只響了一聲,就聽見南楊接起來,壓低聲音說:「小離?」

桑離沉聲道:「我馬上到醫院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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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離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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