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1
俗話說,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楊紅想,如果俗話說得對的話,那自己跟陳大齡交往的事肯定是壞事了,因為周寧很快就聽說了這事。
有一天晚上,還不到十點,周寧就從牌場回來了,走到陳大齡門口,就聽見楊紅的笑聲,心裡很不舒服:笑得這麼開心,好像跟我在一起還從來沒有這麼開心過。周寧見門是半開著的,又覺得好了一點,就象徵性地敲敲門,不等回應就走了進去,也不跟陳大齡打招呼,只對楊紅說:「你回來一下,我有話跟你說。」
楊紅見他把臉拉這麼長,就有點尷尬地對陳大齡說:「我過去了,以後再聊。」
周寧見楊紅也進了自家門,就把門關了,不高興地說:「以後別到陳大齡家去,別人都在說閑話。」
「說什麼閑話?」
「說什麼閑話?當著我的面,當然只說你們兩個經常在一起啰,但背著我,誰知道別人怎麼說?」
楊紅覺得很奇怪,平常大家見了面,都是客客氣氣,禮貌周全的,看不出是誰在背後議論她。楊紅不快地嘟囔一句:「這些人真是管得寬。」又問周寧,「別人一說你就相信了?」
周寧仍然綳著個臉:「本來不相信,但今天一看你真的是在他家,你叫我怎麼不相信?你跑他家去幹什麼?」
「他給我看一把他父親做的提琴。怎麼啦?男女之間說說話都不行?難道你這麼不相信我?」
周寧煩躁地說:「我相信你不會做對不起我的事,但是陳大齡那個人,我就信不過了。三十多歲的男人了,還沒結婚,腦子裡還不整天都在想女人?現在有你這塊送上門來的肉,他還有不吃的道理?」
楊紅見他這樣說陳大齡,有點生氣:「你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自己想著這些事,就以為別人也想著這些事。」
周寧無奈地搖搖頭:「我是男人,我還不比你了解男人?男人都是湖北省的首府,他們都是帶著槍走來走去的,很多時候槍都是上了膛的,只愁找不到個靶子。你現在這樣跟他來往,不是在撩蜂射眼,引火燒身,找上門去做個靶子?」
楊紅聽他說到帶槍,覺得很形象很好玩,忍不住笑起來。
「你笑什麼?我是在跟你說正經話。」周寧有點不快地說,「外人都看得出來了,說他看你的那個眼神,說好聽些,是溫情脈脈,說得不好聽就是色迷迷的,恨不得一口把你吞了。」
楊紅不以為然:「我有那麼迷人嗎?」
「你沒有聽說過『當兵三年,老母豬變貂蟬』?他禁久了,什麼女人對他來說都是美女。」周寧想想,這樣說,楊紅會不高興的,所以又加一句,「更何況像你這麼年輕漂亮的女人呢?你穿著這種衣服,在他面前晃來晃去的,這樓上到了晚上又沒有別的人,你不怕出事?一個男人從十幾歲就開始覺醒,像他這樣三十多歲還沒嘗過女人滋味,肯定想女人快想瘋了,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我怕你上他的當,吃他的虧。」
楊紅看看自己身上的松身連衣裙,說:「我穿什麼了?又不透明,又不緊身,又不袒胸露背,出什麼事?」
周寧盯著她看一陣,說:「你這樣雲遮霧罩的,更容易讓男人產生聯想,挑起他們的衝動,想看看裡面究竟藏著什麼。再說,電扇風一吹,你的兩個奶聳在那裡,腰一彎,大屁股上三角褲的輪廓都看得出來,他還不想跳起來摸兩把?」
楊紅覺得他說得噁心至極,就生氣地說:「男人都是這樣的嗎?那你也是這樣的啰?那你看到別的女人的胸就想跳起來摸兩把?你牌桌上又不是沒有女人,那裡又不是不吹電扇。」
周寧看楊紅把鬥爭大方向轉移到自己頭上來了,就速戰速決:「我們那不同,大家只是牌友,一大桌人在那裡,絕對不可能發生什麼事的。像你們這樣孤男寡女的,就算沒發生什麼事,別人也覺得發生了什麼事了。我不跟你扯遠了,你自己當心就是,就算我不怕戴綠帽子,你自己剛參加工作別人就在那裡說你作風不好,偷人養漢,你不怕學校不要你?」
這就真的點了楊紅的死穴了。楊紅心想,既然周寧天天在樓下打麻將都知道有人在議論,看來是有不少人在議論了。特別是「偷人養漢」這個詞,粗俗到不能再粗俗的地步,楊紅聽了,簡直是從生理上產生反感。但奇怪的是,你越討厭這個詞,你越無法擺脫這個詞。如果這話被傳到系裡,系裡會怎麼看她?現在她又有什麼辦法證明自己的清白?
楊紅打定主意再不到陳大齡那裡去了,奇怪的是,陳大齡好像也聽到了周寧跟她的這番談話似的,也不來請她做什麼事了。兩個人在走廊上碰到也只客客氣氣地點個頭,算是打了招呼。
楊紅在外面走廊上做飯時,老是忍不住看陳大齡的房門,看他在不在家,如果在家,即使沒機會跟他說話,心裡也是安逸的。如果不在家,就老是想,他現在在幹什麼呢?會女朋友去了?沒看見他有女朋友啊。也許只是沒帶回來過?一想到陳大齡有了女朋友,楊紅就覺得心好痛,好像心被人切了一塊去了,空空的疼。
楊紅想到周寧說的話,就在心底疑惑,不知道陳大齡看她的眼光是不是真的是溫情脈脈或者色迷迷的。她希望周寧說的是對的,但她回憶僅有的幾次交往,發現自己很少有勇氣正視陳大齡,多半時候都是坐在桌邊,手裡拿著個隨手抓起來的小玩意,無意識地玩著,眼睛盯著自己的手。有時抬頭望他一下,也是慌亂得馬上就把目光移開了,根本不足以斷定陳大齡的目光到底算不算溫情脈脈。
不過經周寧這一點撥,楊紅還真的對自己上心了。趁沒人的時候,就關了門,拉上窗帘,脫了連衣裙,在穿衣鏡前打量自己。胸的確有點高,腰也真的有點細,屁股算不上大,但因為腰細,所以有點顯大。側面看一看,腰彎彎的,雖然不是有意的,也覺得屁股是翹著的。
再在走廊上碰到陳大齡的時候,楊紅就開始注意他的眼睛,結果很氣餒,他的眼睛太深邃,眼神太清澈,目光太無邪,根本沒有周寧熱情上來時的那種目光,只能說明自己在陳大齡眼裡沒魅力。
楊紅驚覺地想,我這個人真的是有點不正派,怎麼會希望陳大齡對我的身體感興趣呢?從前都是希望別人注意我的心靈的。現在這種想法之骯髒,完全夠得上「勾引」兩個字了。到底是因為我結過婚了,還是因為迷上陳大齡了?總是不由自主地希望陳大齡能注意到我的身材,只恨陳大齡不能稍微黃一點,色一點,真的像外人說的那樣,用色迷迷的眼光看我一下。
周寧每天晚上都回來幾趟,真的像查崗一樣,不過每次回來,都看到楊紅一個人待在家裡,就放了心。
有天晚上,楊紅就問周寧:「對你們男人來說,什麼樣的嘴巴算性感?」
周寧想了想:「你還真把我問倒了,我還真不知道什麼樣的嘴巴算性感。」又想一想,說,「大嘴巴性感?你問這個幹什麼?」
楊紅不答話,又問:「那怎麼樣才算媚眼?」
周寧不知道她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葯,就說:「我也不知道,可能是一種讓男人骨頭髮酥的眼神吧。」
楊紅就望一眼周寧,問:「我這算不算一個媚眼?」
周寧在意地看了楊紅一陣,呵呵笑起來:「你一個近視眼,又戴著眼鏡,看沒看清我都成問題,還對我拋個什麼媚眼?」說著就摟住楊紅,「你不用對我拋媚眼的,我一碰到你的身體,就受不了。」說完,就一把把楊紅扳倒在床。
周寧做完后,準備牌場,開玩笑地說:「待會兒輸牌,別人就知道我剛才幹什麼了。」
楊紅就一個人坐在那裡發獃,心想,我是完全沒有希望的了,又不會拋媚眼,嘴巴又不性感,身材對陳大齡又沒吸引力。想想也是,陳大齡從來沒結過婚,怎麼會要一個結過婚的人呢?他知道世上最傷心的莫過「恨不相逢未娶時」,說明他要把自己完完全全地給他所愛的人,說明他是很重視一個人的第一次,他肯定想娶一個未婚姑娘。
但楊紅不知道要怎樣才能把陳大齡從自己心裡趕走,想著他,就覺得自己不是一個正派女人;不想他,又很難做到,真是度日如年,不知道要怎樣才能熬過每一天,只希望快到開學的時候,忙起來了,或許會好一點兒。
有一天,周寧問楊紅:「這兩天陳大齡有沒有來麻煩你?」
楊紅本想解釋陳大齡從來沒麻煩過她,但她知道周寧聽不進去,就簡單地說:「沒有,怎麼啦?」
周寧面露得意之色:「我找他談過了的,看來還是個知趣的人。」
楊紅覺得腦子一炸,指著周寧,半天說不出話來:「你找他談什麼?」
「我叫他別打你的主意。要找女人叫毛姐幫他找一個。」
楊紅氣急敗壞地說:「誰說他打我的主意了?你這樣去跟他談,他還以為是我在自作多情,對你說他追了我呢。」
2
楊紅覺得不跟陳大齡解釋一下不行了,陳大齡對我根本沒有意思,卻被周寧誣衊,肯定認為是我為了開脫責任,在周寧面前說他對我有意思。那他還不在心裡恥笑我,覺得我也不拿鏡子照照自己?
楊紅趁陳大齡在家的時候,跑去敲他的門。陳大齡開了門,見是楊紅,熱情地請她進去坐,照樣讓門半開著,看不出有什麼異樣。
楊紅也不坐,只急急忙忙地解釋說:「聽說周寧來找過你了?對不起,他這樣做太沒有道理了,他聽別人一議論,就在那裡疑神疑鬼。你不要以為是我對他說你在追我,我根本——」
陳大齡笑起來,打斷她的話:「看你急成那樣!我知道你不會說我追你,你對自己太沒有信心,借你一個膽子你也不會那樣想。」
陳大齡說著,像往常一樣,從冰箱里拿一個紙杯冰激凌出來:「知道你喜歡草莓的,買了幾盒放在這裡,這幾天沒機會叫你來吃。」說著,替楊紅揭開蓋子,遞給她,「就算你說我追求你,也沒什麼呀。追你不丟人,別人最多說我品德不好,不能說我品味不高。你德智體任何一個單方面都值得我追,更不要說你三方面全面發展了。」
楊紅端著冰激凌,愣愣的,不知道該怎樣理解陳大齡的話。聽他的話,似乎承認他是在追她;看他的表情,又似乎只是在安慰她;聽他的口氣,完全是在開玩笑。
楊紅抱歉地說:「不管怎麼說,他找你興師問罪是沒有什麼道理的,我代替他向你賠禮道歉。」
「又大包大攬的,把什麼過錯都拉到自己頭上。」陳大齡很專註地看一會楊紅,臉上仍帶著那種讓楊紅琢磨不透的微笑,說,「其實,周寧不為難你,只來找我,倒讓我很敬佩他,覺得他算得上是一條真漢子。你想,大多數情況是,如果一個女人聽說自己的丈夫有了外遇,第一件事就是去找那另一個女人的麻煩,怪人家把她的男人搶走了;而如果一個男人聽說自己的妻子紅杏出牆,卻總是拿自己的女人開刀,打打鬧鬧,砍砍殺殺的,覺得自己的女人不守婦道,丟了他的人。但周寧不是這樣,他說他相信你是無辜的,是上了我的當。所以我一點也不記恨他,對他只有敬佩和感激。」
楊紅聽得迷迷糊糊的,覺得自己又犯老毛病了,因為不知道該怎樣理解這個「感激」,就糾纏於這一個詞,忘了整段話的含義。楊紅問:「他跟你說了些什麼?」
陳大齡猶豫了一會兒,說:「他叫我別跟任何人說的,不過你也不是任何人,跟你說沒關係。」然後,輕描淡寫地說,「他叫我離你遠點,說他看得出來,你已經被我打動了心,再這樣下去,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他說他很愛你,沒有你他真的是活不下去的。他說愛情也應該有個先來後到,我既然遲到了,就該心甘情願地接受懲罰。他還說我現在還是單身,可以有很多選擇,而他只有你一個,我不應該去搶他的女人。」
楊紅記起周寧跟她說話時那種趾高氣揚的樣子,沒想到周寧是去求陳大齡放他一馬的,不知道他們倆誰在騙她。
「他真的是那樣說的?」
陳大齡說:「我為什麼要騙你?我覺得周寧真的是很愛你的,只不過每個人愛的方式不一樣,也許他愛的方式不是你所期待的,所以你沒有體會到。」
陳大齡看楊紅很委屈的樣子,又說:「周寧愛玩,你可能不喜歡。你可以把心裡的想法告訴他,不要等他來猜。有時男人是很大意的,有些細節他們注意不到。你可能覺得只有心心相印才算愛,其實你給他指出來,他願意改,也是愛嘛,應該說是更難得的愛。心心相印的人,他那樣愛是因為他不那樣愛就難受,是主觀上為自己,客觀上為別人。願意改的人,主觀客觀都是為了別人,不是更難得?」
楊紅聽他這樣說,感到他在一點一點地把她推開,就不快地說:「你現在聽上去像個婦女主任。清官難斷家務事,你自己沒結過婚,你有什麼資格說這些?」說完就告辭離開了,心裡想,這次把陳大齡徹底得罪了。
很快就到了陳大齡搬走的那一天。楊紅聽見外面走廊上人來人往的腳步聲,一個人躲在房間里,不敢也沒有力量出來幫忙。七樓的女人都在那裡跟陳大齡纏纏綿綿地告別,說你這一走,誰幫我們擰被子,牽電線?陳大齡則談笑風生,邀請七樓的女人去他家洗衣服,說已經買了洗衣機了,下鄉的時候就把門鑰匙給了你們,讓你們隨時去洗被子,不用擰了,也不用牽電線了。
楊紅見陳大齡也沒有來跟她告個別,知道是因為自己上次把他得罪了,心裡一遍遍想著,他走了,不會再到這裡來了,我永遠也不會聽到他的琴聲,也看不到他了。
楊紅站在窗邊,看到搬家的車開走了,看不見了,才悄悄走到陳大齡住過的房間,看見裡面空空如也,打掃得乾乾淨淨,想起前兩天自己還站在這裡,吃著冰激凌,跟陳大齡說話的情景,有點恍若隔世的感覺。就這樣一間十平米的房間,跟自己的那間沒有兩樣,但僅僅是能夠站在這裡,就曾使自己那樣嚮往,好像是人世間最美好的生活一樣。她在房間里四處找尋,想找一點什麼東西作個紀念,但什麼都沒剩下,只在窗台上找到一支圓珠筆,在手心裡劃了划,寫不出東西來了,就沒來由地落下淚來。
「正好你幫我檢查一下,看我把房間打掃乾淨了沒有,聽說學校房管科的人嚴厲得很,不幹凈的要罰款。」
楊紅聽見陳大齡在身後說話,吃了一驚,趕緊擦了擦淚,轉過身,故作平靜地說:「很乾凈,不會罰款的。你怎麼還沒走?搬家的車早走了。」
陳大齡看了她一會兒,說:「我待會兒騎車過去。我給你買了支筆,還錄了一盤磁帶,你看喜歡不喜歡。」
楊紅接過來,是一個漂亮的小筆盒和一盤錄音帶。
陳大齡解釋說:「那個被套,你不肯收錢,只好送點東西給你。你是個很詩意的女孩,肯定喜歡寫點東西,送支筆給你,也顯得我趣味高雅。這盒錄音帶,都是你喜歡的曲子,沒事的時候聽聽,可以打發時光。拉得不好,多多指教。」
楊紅回到自己房間,打開筆盒,想找到一封信、一首詩什麼的,但什麼都沒有,只有一張小紙條,上面寫著陳大齡的新地址和電話號碼。再細看那支筆,上面有「隨緣」兩個字。那盤錄音帶,陳大齡在上面寫了曲目,最後一首註明作曲者是「陳智」,曲子叫《海的女兒》。
楊紅髮了一陣呆,慢慢意識到,這兩樣東西,是陳大齡在婉轉地告訴他,她的心情他是明白的,但是兩人沒有緣分,所以要她隨緣,不要強求。如果說「隨緣」還可以理解為暗示她跟陳大齡之間也有一段緣的話,那麼《海的女兒》已明白無誤地告訴她,她是沒有希望跟他在一起的了,只能像安徒生童話故事裡那個海的女兒一樣,懷著一腔無法言說的愛,在自己心愛的王子跟另一個女人結婚的那天早上,化為泡沫,永死不得復生。
楊紅把錄音帶放進錄音機里,快進到《海的女兒》,按下放音鍵。聽著那哀婉動人的音樂,楊紅想,儘管他沒有接受我的一份情,但我對他沒有怨恨,反而感激他用這麼體貼的方式告訴我。像他這樣出色的人,一路之上,肯定有很多女孩為他傾倒,獻上她們的心。但陳大齡不是一個濫情的人,不是一個泛情的人,甚至也不是一個多情的人,而是一個專情的人,一個深情的人。他要把他的心完完整整地留給他唯一的愛人,他不會隨便接過一顆心,拿在手裡把玩揉捏,讓那顆心流血,從中享受殘忍的樂趣。他會生出一腔同情,憐惜地把那顆心放回原處,儘可能地減少傷害的程度。他讓我冒充他的女朋友,現在又用這首曲子來讓我明白,不是最好的證據嗎?
楊紅聽著《海的女兒》,覺得自己輕輕地飛起來了,飛出自家的窗口,飛過月光如水的校園,飛到陳大齡的家,輕輕地落在他的窗台上,隔著玻璃,看他熟睡的臉。她能看見他靜靜地躺在床上,睡得很安詳,一隻臂膀向外伸著,彷彿在等待他心愛的女人來躺在他臂彎里。楊紅知道自己是不可能做他臂彎里的那個女人了,就滿足於這樣悄悄地守候在他的窗口,沒有語言,沒有動作,甚至也沒有眼淚,就這樣靜靜地、不倦地看他熟睡,一直到皎潔的月光慢慢褪去,第一抹曙光悄悄來臨……
3
楊紅不敢去碰那個寫著陳大齡地址的字條,怕自己一不小心會跑到那個地址去找陳大齡,後來她乾脆把那個字條撕掉扔了。但是那上面的地址和電話號碼就像粘在她腦子裡一樣,怎麼樣都無法抹去。樓下門衛處有公用電話,她肯定是不敢去那裡打電話給陳大齡的。但那時候私人開辦的電話服務點如雨後春筍一般地冒出來,沿街都是,使她不敢上街走動,因為走在路上,看到一個電話服務點就想撥那個號碼。
楊紅覺得自己對陳大齡的這種感覺跟對周寧的那種感覺很不相同。以前都是周寧急著跟她見面,她自己並沒有十分渴望,如果沒時間,不見也是可以的。好像那份情是被動的,是對周寧愛她的一種回報,或者是在那些真情敵假情敵面前要強。但對陳大齡,是理智上知道不應該見,心裡卻偏偏想見。也沒想過見到了要幹什麼,就是想見到他,說不說得上話都可以,只要知道他在身邊就行。就像以前陳大齡住在隔壁時一樣,兩個人並沒有很多時間在一起,但楊紅只要看到他屋裡的燈光,知道他在家,就很開心。
最終楊紅還是去了一趟那個讓她魂牽夢縈的五區,不過不是去陳大齡家,陳大齡是五區三棟,楊紅去的是五區四棟,緊挨著的一棟樓,是毛姐家。毛姐也是剛剛搬到五區,說五區是家屬區,有學校的閉路電視,又可以裝電話、洗衣機、熱水器什麼的,現在家裡也算初具規模,叫楊紅過去看看。
楊紅看到那個地址就覺得親切,雖然不是去陳大齡家,但就在陳大齡旁邊,也很有愛屋及烏的感覺。到了陳大齡那棟樓前,楊紅特意看了一下陳大齡的窗戶,發現是黑糊糊的,有點失望。離開毛姐家時,又看一次那個窗口,還是黑糊糊的,心裡就覺得很沉重。
當她準備騎車回家時,發現她的自行車輪胎沒氣了,只好推著走了好長一段路才找到一家修車的。修車的人說太晚了,你先打打氣,騎回去再說,明天一早再來修。
楊紅打了氣,一路騎回來,輪胎什麼事也沒有,就覺得很奇怪。去的時候輪胎好好的,怎麼一出來就沒氣了?現在也沒修,又好了。好像有人故意把氣放了一樣。
楊紅走進家門,開了燈,發現周寧正坐在桌邊,氣呼呼的樣子,心裡明白了一大半,就問:「是你把我車裡的氣放了?」
「知道就好,我做個記號,免得你否認。」周寧生氣地說,「你跑到五區去幹什麼?」
「毛姐約我去玩。怎麼啦?」
周寧從鼻子里哼出一聲:「哼,毛姐?你不要拿她做掩護了,你的車明明是停在陳大齡樓下的。」
「那兩棟樓是挨著的,哪裡有空位停哪裡,為什麼說是停他樓下的?」楊紅也生起氣來,「你跟蹤我了?」
「我跟蹤你幹什麼?我去打麻將,三差一,回來見你不在,就知道你去了他那裡。跟你說,在這種事情上,做丈夫的是有第六感的。」
「那你這個第六感剛好錯了。已經跟你說過了,我是在毛姐家,你不信可以打電話問她的。」
周寧又一哼:「你還不早跟她串通好了?現在叫我去打電話,怕別人不知道我戴了綠帽子?」
「那你當時怎麼不上樓去,抓個正著?」
周寧火了:「你怎麼知道我沒上樓去?我不過是為你保個臉面罷了。他屋裡是黑的,誰知道你們兩個黑燈瞎火的在幹什麼?」
楊紅耐住性子再解釋一遍:「我是在毛姐家裡,現在我們兩個人就下樓去給她打電話,好不好?」
周寧不吭聲了,楊紅也不說話了。過了好一陣,周寧突然問一句:「你這是為了什麼?」
楊紅以為他問為什麼去毛姐家,也氣哼哼地說:「你每天在外面打麻將,把我一個人丟在家裡,我就不能出去散散心?」
還沒說完,楊紅就見周寧跳起來,一拳砸在穿衣鏡上,鏡子被砸得破碎不堪,玻璃嘩啦嘩啦地散了一地,周寧的手也流血了。楊紅一邊找藥水和紗布,一邊問:「你這是幹什麼?」
周寧嚷嚷著:「找他散心?哼,他讓我戴綠帽子,我就要他戴紅帽子!」她衝到走廊上,拿起家裡切菜的刀,就氣呼呼地衝下樓去了。這一切來得太快,楊紅不知道他要幹什麼,也不懂究竟什麼是戴紅帽子,只是憑直覺知道他是去找陳大齡的麻煩的,於是也跌跌撞撞地跑下樓,見自己的自行車已被周寧騎走了。她欲哭無淚,不知道該怎麼辦,最後想起應該給陳大齡打個電話,告訴他一下。
楊紅敲開門衛的門,告訴他自己要打個電話,很緊急。門衛劉伯見楊紅臉色慘白,也不敢怠慢,馬上把電話機給她。楊紅撥了陳大齡的號,就聽見那個熟悉的聲音:「喂?」
楊紅一時竟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又聽見電話里問:「楊紅嗎?」
楊紅不知道陳大齡是怎麼知道是她的,只結結巴巴地說:「對不起啊,陳老師,我,我跟周寧鬧了點矛盾,起了誤會,他……他現在拿著刀,找你來了。」
那邊陳大齡關切地問:「他沒把你怎麼樣吧?」
「沒有。」
「那就不用著急了。我把燈關了,等他來時,敲門我不開,他就會以為我不在。不會有什麼事的,你放心好了。」
楊紅還想解釋一下或囑咐他小心,就聽陳大齡說:「他可能快到了,我現在要掛電話了。你別擔心,不會有事的。」
楊紅打完電話,就順著到五區的路,深一腳,淺一腳地跑去,頭暈暈乎乎的,也不知道自己跑過去有什麼用。兩個男人打架,自己勸得住么?也許報警更好?但報了警,不就弄得滿城風雨了嗎?
早就知道周寧的愛是有毀滅傾向的,他做的那些夢,都是他這種偏激思想的見證,為什麼自己以前就沒當回事呢?也許是因為那時覺得自己是絕對不會不要周寧的,那麼周寧的夢就沒有機會變成現實。
可是現在自己也沒有說不要周寧啊。自己跟陳大齡之間,從前沒有什麼,今後也不會有,最多就是自己對陳大齡有過那麼一份感情,但他都沒有接受,也許過幾天自己就會忘記了。但周寧在那裡捕風捉影,疑神疑鬼,這不是要鬧出冤假錯案了嗎?今晚這一鬧,明天H市的大報小報就會有一條轟動新聞了,說H大青年教師楊紅因紅杏出牆,招致丈夫嫉妒,殺死其情人陳智,云云。
楊紅在心裡罵周寧,既然你認為我去了陳大齡家,那就是我在勾引他,為什麼你不當場就拿刀把我砍了,而要去找陳大齡?你這是一個什麼邏輯?你殺了我,也算積個德,幫我了結一切痛苦,好過我活著做海的女兒。
楊紅又在心裡怪陳大齡,你還說什麼周寧是條真漢子,敬佩周寧不找我的麻煩,現在好了,你自己要做這個真漢子刀下的冤死鬼了。
楊紅想到陳大齡,心裡就生出許多愧疚。陳大齡什麼也沒做,還一直幫周寧說話,現在卻落得這個下場。如果周寧真的把陳大齡傷害了,我怎麼辦?楊紅想,如果他死了,我也不要活了。如果他沒死,只要他不嫌棄我,我就跟他一輩子,照顧他一輩子。但是周寧呢?也許他會坐牢。不過像周寧那樣愛面子的人,寧可死也不願意坐牢的。想到周寧可能會死,楊紅又覺得心裡很痛,畢竟周寧是愛我的,不愛我也不會這樣跑去找人拚命。但這關陳大齡什麼事呢?都是一場誤會,早知會這樣,今晚就不去毛姐家了。
楊紅恨不得一腳就跑到陳大齡家,把周寧拖回來,或者擋在陳大齡前面,用自己的身體護住他……
4
等楊紅上氣不接下氣地快到五區的時候,她看見了周寧,推著車,在往回走。楊紅跑上前去,一迭聲地問:「你把他怎麼樣了?你把他怎麼樣了?」
周寧不吭聲,把車給了楊紅,自顧自地往回走。楊紅想去陳大齡那邊看一下他有沒有出事,但周寧一把抓住她,說:「我沒有把他怎麼樣。我勸你別去,不然他沒有好果子吃!」楊紅被他用一隻手攔腰推著,像被押解的犯人,又怕自己硬要去看陳大齡會火上澆油,反給陳大齡惹麻煩,只有推著車往回走。她看看周寧,見周寧渾身上下乾乾淨淨的,沒有血跡,心想,可能是沒發生什麼,大概陳大齡關了燈,沒開門,周寧以為他不在家。
回到家裡,楊紅又問一遍:「你把陳老師怎麼樣了?」
周寧辛酸地問:「為什麼你只關心我把他怎麼樣了?你為什麼不問我怎麼樣了?」
「你這不是好好的嗎?我關心你把他怎麼樣了,也是怕你做了什麼可怕的事,會坐牢嘛。」
周寧的火氣似乎都退了,可憐巴巴倒像個受害者:「你怕我坐牢?你恨不得我去坐牢,你好跟他在一起。」然後又怨恨地問,「你看中了他什麼?他哪一點比我好?他老得可以做你的爹,真是老牛吃嫩草。他不打麻將,是因為他學數學的,打得太好,別人不願跟他打。我愛你這麼久,他才愛你幾天?為什麼你被他一勾就勾到他家去了?我想不通!」
楊紅不知道要怎麼解釋才能說服他,只好說:「他沒有勾我,我也沒去他家。如果你認為我對你不忠,你不要我就是了。」
周寧聽了這話,淚流滿面,用手指著楊紅,抖抖的,好一會才說出話來:「楊紅,這就是你狠得住我的地方!你知道我沒法不要你的,你知道我不管是戴綠帽子還是戴紅帽子都不會不要你的,所以你說得這麼坦然。叫我不要你,你不如叫我去死!」
楊紅聽了這話,忍不住就走上前去,摟著周寧,輕聲說:「你為什麼要生這些閑氣,吃這些醋呢?都跟你說過了,我是到毛姐家去了,你又不相信。」
周寧要楊紅以她父母的性命發一個毒誓,說她跟陳大齡什麼也沒做過。
「為什麼要牽扯到我父母?」楊紅鬱悶地問。
「因為拿你的性命發誓沒有用,你現在心裡只有他,你不怕死的。但是你不會拿你父母的性命當兒戲。」
楊紅被他說中心思,心裡發虛,但仍然硬著頭皮說一句:「你不要亂講,憑什麼說我心裡只有他?」
周寧盯著她看一會兒,無奈地說:「你們兩個,『情色』二字都寫在臉上,別人都看得見,只你們兩個自己不覺得。我跟你們在一起不是一天兩天了,我還不知道你?以前我告訴你寢室里的男生做了你的春夢,你都是厭惡不堪的,但是我叫你小心陳大齡的時候,不管我說得多噁心,你不僅不厭惡,還滿臉都是嚮往,你對他動了淫心了,你當我不知道?」
楊紅覺得自己的臉一陣冷,一陣熱,肯定是由白變紅,又由紅變白,想不到自己心裡的一點想法都完完全全地寫在臉上。但陳大齡的臉上也寫著這兩個字?自己為什麼一點也看不出來?
楊紅真不明白周寧在想什麼,如果他知道她心裡只有陳大齡,叫她發這個誓又有什麼用呢?為了不再給陳大齡惹麻煩,楊紅只好起一個毒誓。起多毒的誓她都不怕,因為確實是什麼也沒做過。
周寧看楊紅肯起這樣一個誓,相信她的確什麼也沒做,擦了眼淚,抱住楊紅,一邊扯她的衣服,一邊在她耳邊低聲說:「你不要怪我小氣,我真的怕你離開我。」
楊紅也不反抗,也不掙扎,只求息事寧人。但周寧不讓關燈,說,這樣你可以看清是在跟我做,不是在跟那個男人做。
楊紅就在燈下瞪著眼,卻什麼也看不見,只覺得自己是前所未有的乾涸,周寧的每一個動作都帶來疼痛,不知道是身體的痛,還是心裡的痛。但她堅持著,沒有讓淚水流下來。
周寧沉沉睡去之後,楊紅卻睡不著,心想,其實周寧更關心的是她跟陳大齡身體上做沒做過,而不是心裡愛不愛。周寧就像一個收藏字畫的土財主,附庸風雅,買了毫無使用價值、自己也看不懂的字畫回來,放在家裡,又不欣賞,只用它來遮擋壁上的一道縫。等到有欣賞的人要來買走時,又當成寶貝,死死抱在懷裡,捨不得鬆手,寧可人畫俱焚也不會成全懂畫買畫的人。
楊紅覺得陳大齡不是這樣的人,如果他看出自己的妻子更愛別的男人,他會放她走的,他會成全她的,他要的是愛情,不是女人的軀體,不是面子,不然他應該早結婚了。但是一個女人做了陳大齡的妻子,又怎麼會去愛別的人呢?他對自己的妻子,肯定是捧在手裡怕飛了,含在嘴裡怕化了。他不會把妻子丟在家裡,自己出去玩,他肯定是如影隨形,如膠似漆。他的心像頭髮絲一樣細,肯定用不著他的妻子說出來,就知道她想什麼、要什麼的。楊紅覺得自己好嫉妒陳大齡那個未來的妻子,不曉得她前生做了什麼好事,可以修到陳大齡這樣的丈夫。
楊紅看看熟睡的周寧,辛酸地想,如果我真能在床上把周寧當作陳大齡,可能我這一生也不會痛苦了。實際上在周寧說那話之前,她從來沒有想象過跟陳大齡做愛的情景,甚至從來沒具體想到過陳大齡也是一個帶槍的人,最出格的想法也就是被他摟在懷裡,但也就到那為止。
現在經周寧這麼一提醒,反而把想象力豐富起來了,就不可遏制地想到,不知陳大齡做起愛來會是什麼樣的?肯定是柔情似水的,他的吻肯定是連最冷漠的女人也會融化的,他修長的手指肯定會在女人的身體上彈奏出一支支溫柔的樂曲,他的衝撞肯定是富有韌性、恰到好處的,做完了也肯定不會倒頭大睡的。他會讓女人躺在他臂彎里,溫柔地愛撫女人。或者女人會把他汗涔涔的頭捧在懷裡,為他擦去汗水,用手指梳理他滿頭的黑髮……
楊紅這樣想著,覺得自己的身體變得軟綿綿的,濕潤潤的,第一次有了一種渴望,希望現在就能把自己剛才的想象付諸實施……
她突然悟出這樣一個道理:其實女人要知道自己愛不愛一個人,也很簡單,只要在想象當中跟那個男人做一場愛,就知道了。女人騙得了自己的心,騙不了自己的身。但她又想到,這個辦法只適用於結過婚的女人,如果沒結婚,女人又怎麼想象得出那種場景呢?等到結過婚,再怎麼想象也是徒勞了,因為你已經沒有選擇的權利了。
楊紅很牽挂陳大齡,看樣子周寧是沒把陳大齡怎麼樣,但她不敢肯定。想去打個電話,又太晚了,門衛已經睡了,而且周寧也會亂懷疑一通。只有等到明天再找機會。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樣睡過去的,只知道在夢中,她真的跟陳大齡在一起了,她叫陳大齡把她臉上寫的「情色」二字擦掉,陳大齡就吻在她的臉上,然後一隻手摟著她,另一隻手就伸到她背後,摸索著去解她乳罩的掛扣。不過不盡如人意的是,夢做到這裡,楊紅就醒了過來,無比遺憾地想,不知道這夢做下去會是什麼結局?會不會像周寧寢室的那些男生一樣,一直做到高潮到來?也許女人是不會做那樣完全徹底的春夢的吧?女人畢竟是情詩,要做個淫夢談何容易!
她又想到陳大齡,從周寧的例子來看,男人隔三差五地就會有那麼一股激情要爆發,不曉得陳大齡這許多年是怎麼熬過來的?周寧說男人沒老婆的時候就會周期性地發春夢,說是「池滿則溢」,那陳大齡會不會發春夢?他的春夢裡有沒有我?她覺得一個未婚女孩的愛和一個已婚女人的愛真是不同。女孩只把男人當神來愛,而女人是把男人當人來愛。當她把陳大齡當一個人而不是一個神來愛的時候,心裡就湧起無盡的關愛,渴望能用自己女人的特長,來幫他一把,就算只是他池滿則溢的對象,也是心甘情願的……
5
一直到第二天下午,周寧出去打麻將了,楊紅才有機會去給陳大齡打電話。她撥了電話,生怕他不在家,但馬上就聽見他在那邊「喂」了一聲。楊紅聽到他平靜的聲音,放了心,但還是問道:「他昨天沒把你怎麼樣吧?」
「沒有。他敲門,我沒應,他又敲了幾次,就走了。」
「他就敲了幾下門?」楊紅有點不相信。
那邊陳大齡輕聲笑起來:「怎麼?你好像很失望,是不是希望他把我砍幾刀?」
楊紅不好意思地說:「那怎麼會呢?我是說,看他怒氣沖沖的樣子,好像不砍倒個把人不罷休一樣。看來只是虛張聲勢,紙老虎而已。」
陳大齡嚴肅起來:「不能這麼說,憤怒是一種值得尊重的感情,他也是愛你愛昏了頭。可能他騎車過來的路上,被晚風一吹,就清醒了。」
楊紅說:「一直在擔心,怕他把你怎麼樣了,現在打了電話才放心了。」
「我沒什麼,就是為你擔心。不過我昨天就知道你沒事,所以比你少著急幾個小時。」
楊紅吃驚地問:「昨天你怎麼知道我沒事?」
陳大齡的笑聲有點窘:「他昨天離開后,我怕他一時衝動會傷害你,就騎車跟出來了,一直跟到你樓下,等在下面,怕萬一有什麼響動可以跑上去。還好,沒聽見什麼打鬧的聲音。我等到你們關燈了才離開。今天早上還給劉伯打了個電話,托他上去看看你有沒有事,他說你沒事。」
楊紅想到昨天夜晚陳大齡等在樓下為她擔心的時候,自己正在跟周寧做那事。陳大齡說等到關燈才離去,不知他當時有沒有想到這一點,很可能他以為他們關了燈,開始做那事了,兩個人就和好了,才放心回去。這個念頭折磨著她,使她覺得昨晚自己一下背叛了兩個男人,心背叛了一個,身背叛了另一個。
陳大齡在電話里囑咐說:「他脾氣不好,做事比較衝動,你不要跟他發生正面衝突。他要來找我算賬,你也不要強行阻攔,免得自己吃虧。而且你越阻攔,他越覺得你向著我,就越生氣。你也不要報警,他是個愛面子的人,一旦報了警,他不砍我也不好意思了。」
陳大齡用開玩笑的口吻說,「你放心,我不會傻乎乎地站在那裡讓他砍的。這幾天我都穿運動鞋,逃跑起來快一些。再說,他沒我壯,不一定打得過我。當然我不會傷害他的,傷害了他,看你為他難過,還不如讓他傷害我……」陳大齡突然收住了口,問,「昨天到底是為什麼事?」
楊紅把昨天的事大致講了一下,脫口說:「幸好昨晚你窗口一直是黑的,不然我肯定會上去找你,那就被他抓個正著了。」
陳大齡說:「昨晚到我弟弟那邊去了。我不知道你會過來,不然我會等在家裡的。」
楊紅覺得心裡一熱,她想,其實陳大齡也是愛我的,只不過克制著自己罷了。他叫她「隨緣」,是不是叫她追隨他倆之間的那段緣呢?還有《海的女兒》,是不是說他自己心裡有一腔無法言說的愛呢?或者是說他們兩人心裡都有一腔無法言說的愛?
「楊紅?你沒掛電話吧?」陳大齡見楊紅半天沒說話,輕聲問。
「我在聽呢。」楊紅欣慰地說。
「可能我有點啰嗦,不過還是想再囑咐一句:雖然他一直以來都沒有傷害你的企圖,但是防人之心不可無,你一定要小心。」
楊紅覺得心裡暖暖的,陳大齡說話的口氣,像個父親,又像個丈夫,在殷殷囑咐一個需要保護的女兒或者妻子。
楊紅欣慰地說:「你真的不用擔心,我知道保護自己的,就是把你連累了,很過意不去。」
「怎麼用連累這個詞呢?」
楊紅看見有人向門衛處走過來,知道他是來打電話的,趕快說:「我現在要掛了,免得有人聽見去告訴他,又給你惹麻煩。」楊紅覺得自己現在說話做事都有點「偷情」的味道了,鬼鬼祟祟的,說話不提周寧這個名字,只「他他」的。
「好,那就掛了吧。你有事就打電話給我。保重!」
楊紅聽到「保重」這個詞,感動得眼淚都快出來了,就這麼兩個字,就能讓她感到自己的生命在他心目中是多麼寶貴。她還從來沒用過這個詞,不過這一次,好像只有這個詞才能表達自己的心情。於是說:「你也保重!」就掛了電話。
楊紅打完電話往回走,爬上樓梯的時候,步履輕盈,心裡歡快地想,周寧這一鬧,反而把事情鬧好了,因為以前她跟陳大齡兩個人可能都在那裡猜來猜去,不知道對方究竟有沒有情,有多少情。發生了這件事,兩個人才知道自己在彼此的心目中是這麼重要,算得上患難見真情。楊紅心情奇佳,就想哼點什麼歌曲。
等她回到家,卻發現周寧端坐在家裡,就驚訝地問:「你不是去打牌了嗎?」
周寧說:「不打牌了,在家陪著你,免得你會跑掉。」
楊紅心裡有點緊張,問:「那你剛才怎麼說去打牌?」
「好給你一個機會,去給他打電話。」
楊紅目瞪口呆地望著周寧,想解釋什麼,但又覺得好像被當場捉住,人贓俱在一樣,說不出一句話。
周寧平靜地說:「你不用緊張,我不會把你怎麼樣的。你打個電話是人之常情,不要說是他,就是毛姐,你也會去打個電話的。你現在放心了吧?我早就告訴你了,我沒把他怎麼樣。」周寧見楊紅臉色仍然白煞煞的,就安慰說,「你不要怕我,無論你做什麼,我都不會把你怎麼樣的,我寧可把我自己怎麼樣,也不會把你怎麼樣。」
周寧把楊紅拉到自己懷裡,眼睛卻望著不知什麼地方,彷彿自言自語地說:「我也不會把他怎麼樣。昨晚也是氣極了,氣糊塗了。昨晚到了他門口,就看到他的自行車,知道他在家。但他關了燈,我敲門他也不開,我就知道是你打過電話給他了。實際上就是他開了門,我在他面前也舉不起刀來。我知道如果你在那裡,你第一個就要衝上去護住他,寧可你自己死,也捨不得讓他死。我傷害了他,你一輩子恨我,那我還有什麼意思呢?還不如自己死了好。」
楊紅忍不住哭起來,自己也不知道在為誰哭,在為什麼哭,只覺得這一段時間憋得太久了,有很多的淚存在那裡,今天要痛痛快快地哭一哭。周寧也不動,也不說話,就讓楊紅在他懷裡哭,只用手在她背上有一下無一下地撫著。
楊紅哭夠了,也不動,就獃獃地讓周寧摟著她,心想,周寧的邏輯真的是有問題,自己的女人愛了別人,他不把她怎麼樣,反而要去把那個什麼也沒做的男人怎麼樣,或者把他自己怎麼樣。如果周寧把她打一頓,罵一頓,事情可能就簡單多了。那她就可以義無反顧地離開他,從此不再牽挂。像他現在這樣,自己真是不知道該怎樣做了。
接下來的那幾天,周寧就真的守在家裡,寸步不離地跟著楊紅,搞得楊紅不知道他是在改變他自己,好挽回她的心,還是在監視她。兩個人再也不提那晚的事,更不提陳大齡這個名字。實在需要說到陳大齡,也只他他的,反正兩人都知道在說誰。
楊紅做飯的時候,周寧就站在旁邊看。吃飯的時候,兩個人也不說什麼話。吃完了飯,周寧就把碗拿到水房去洗,雖然還是丟三拉四的,但不用人吆喝,就知道把忘了洗的東西再拿去洗。楊紅看他這樣,心有點酸酸的,心想,他這樣做,也只是想挽回那一段情,但是這一切為什麼要來得這麼晚呢?為什麼要等到覆水難收的時候才想起挽回呢?也許挽回的涵義就是覆水難收,挽而不回?
兩個人也沒心思做什麼事,只把電視開著,也不知道是誰在看,或有沒有人看。楊紅把新學期要教的課拿出來備,但也只是攤開本書在眼前,什麼也做不下去。眼睛盯著書,心裡就想,就是前不久,自己還憧憬著有那麼一天,周寧會呆在家裡陪著她,跟她如膠似漆,覺得那就是幸福婚姻的頂點了。現在他真的守在家裡了,卻又覺得無比尷尬,兩個人連望一眼都很快又把眼睛掉到一邊去了。捫心自問,現在真恨不得他馬上就出去打牌。
楊紅實在忍不住了,就對周寧說:「你不用守在家裡的,我不會到哪裡去的,我有我做人的原則。」
周寧說:「我不是在監視你,我是想陪著你。如果我一直陪著你,你的心就不會跑他那裡去了。」
楊紅不知他說得對不對,陳大齡對她的吸引,應該說不會因為周寧陪著他就消失不見了,但如果周寧一直陪著她,可能她就沒有機會深入了解陳大齡。
周寧推心置腹地告訴楊紅:「其實上次我找他談的時候,他就對我說過,說楊紅是個重感情輕物質的女孩,她這樣的女孩,在物質上對你沒有任何企求,可以為你受一輩子苦,受一輩子累。但在感情上,她對你要求又很高,她會希望你理解她,愛她,跟她如膠似漆。你牌打得太多,冷落了她,她現在是一忍再忍,忍一次,就把心裡的情放下一分,等到她把這份情全部放下來的時候,你再想挽回就會來不及了。我那時沒有聽他的,我想我們那裡祖祖輩輩都是這麼過下來的,這樓上人人都是這麼過的,我以為只要他不來勾你,你就不會跑的。」
楊紅忍不住問:「他還對你說什麼了?」
周寧不快地說:「說到他你就來了興趣,他說什麼你還會不知道?我不用在中間幫你們當傳聲筒。不過我也向很多人打聽過,想找他幾樁風流韻事來說給你聽,看你還愛不愛他。好像還沒人說他有什麼不檢點的地方,多數都只說他這人有點怪。四樓的老王還說他人格有魅力,女人很容易被他吸引。怎麼樣說呢?站在我這個位置,我不喜歡他,但我承認他是個真君子。我去找他談的時候,他一口就承認是他對你動了心,不關你的事的,說每次都是他過來叫你到他那裡去的。那次他還答應了我,不再來找你,我相信他做到了的,因為我天天晚上回來查你們了的。」
楊紅見他們兩個,一個稱對方是真漢子,一個稱對方是真君子,大有英雄識英雄,惺惺惜惺惺的架勢,覺得怪怪的,好像如果其中一個是女的,兩個人就會結為夫婦一樣,她到成了一個搭橋引線的角色。他們兩個對她的感情,也是由對方嘴裡傳出來的,不象兩個情敵,倒象兩個情友,你為我歌功頌德,我為你塗脂抹粉。有時楊紅一恍惚,就覺得是他們兩個設了局在騙她一樣,只想不出他們騙她的目的是什麼。
白天還沒什麼,到了晚上,情況就尷尬了。楊紅覺得自己再也沒法跟周寧做愛了,不光是覺得對不起他們兩個,也覺得對不起自己。但周寧彷彿不在乎這一點,很早就洗了澡,躺在床上,毫不掩飾地讓他那尊大炮豎在那裡,把短褲頂得老高。
楊紅只當沒看見,假模假式地忙東忙西,等到磨磨蹭蹭地挨得實在是不能再晚了,只好爬上床來的時候,周寧就摟著她,要做。楊紅不肯,周寧就陰陰地說:「你想為他守身如玉?你早就不是黃花閨女了,多做一次,少做一次,有什麼區別?」
楊紅看他眼裡冒出來的光,不知道是激情,還是殺氣,也不敢抵死反抗,只好讓他去折騰。周寧就使出渾身解數,一時從深從重,一時又輕抽淺送,快一陣,慢一陣,幾快幾慢再一陣,花樣翻新地在那裡折騰。不過周寧的技巧仍停留在樸素階段,所以主要是在深淺、快慢、角度、力度上下功夫。每換一種方式,周寧就問一句:「你們兩個到底做沒做過?他是不是這樣的?你跟他做的時候,是不是希望他這樣?」
楊紅憤怒地罵他:「無聊之極!我們根本沒做過。」
周寧欣喜一下,又問:「那在你想象當中,是不是希望他這樣做呢?」
楊紅覺得有點心虛氣短,仍然罵他:「無聊!」
周寧皺起眉頭:「這下沒說『之極』了,看樣子在想象當中是做過了。」說完,就報復一般地亂砍亂殺一陣。
折騰一會,周寧見楊紅只閉著眼,木著臉,就無奈地說:「其實男人跟男人沒多大差別的,做起來都是一個套路。只不過你們女人就可以在一個人那裡看到天堂,在另一個人那裡看到地獄。他比我高明的地方就是他知道你的心思,知道怎麼討好你,而我不知道。」
楊紅感到心痛,其實女人要的,也就是這麼一點,就是想他知道你想要什麼,想他用你希望的方式愛你。知道不知道女人的心思就可以決定你的愛是把他托上天堂還是把她打入地獄。連心愛人的心思都不知道,又談得上什麼愛呢?心心相印是天生的,不是教得會的。可以教你一事,不可以教你萬事;可以教你一時,沒辦法教你一世。從前痛苦的是找不到一個心心相印的人,現在是找到了卻不能跟他在一起。想到這一點,楊紅就不由自主地流下淚來。
周寧看到楊紅流淚,自己也軟了,就從楊紅身上滾下來,用毛巾替她擦淚,道歉說:「對不起,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要說這些,其實我自己說這些話,就象拿刀在我自己心上划道子一樣,劃一道,就鑽心地痛一陣。但是我忍不住就說了,就象小時候一樣,腿上摔壞了,本來已經結了疤了,快好了,又忍不住要把那層疤揭去,看一看傷口,結果就又流血,再結疤。」
楊紅流著淚問他:「既然你覺得我的心已經不在這裡了,你又管我跟他做沒做過呢?」
「我沒法不管,只要是男人,就容不得別的男人碰他的女人,不然他就不是男人,他就根本不愛她。你現在是我的女人,他要是碰了你,我肯定是要叫他戴紅帽子的。你想讓他多活幾天,你就不要去找他。如果你不是我的女人了,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那我們離婚吧。」楊紅說出了這兩個字,自己也覺得吃驚,曾經以為離婚是自己一生中絕對不會發生的事,曾經因為想到周寧會跟她離婚而覺得羞憤難當,但現在,能毛髮無損地離婚已經成了最美好的事情了。
「你不要把離婚兩個字放在嘴裡當歌唱,我不會跟你離婚的。」
楊紅冷冷地說:「你知道我心都在他身上,你還這樣死抓著不放,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
周寧幽幽地說:「你當然不知道我在想什麼。對你來說,你的頭管得住你的心,如果你的頭髮個命令,叫你逃跑,你的心可以拿腳就跑。我的頭是管不住我的心的,我知道你心裡只有他,我的頭也叫我逃跑,可是我的心跑不了。」
楊紅覺得周寧現在變得很深奧難懂,什麼頭啊心的,他的邏輯令她跟不上。
周寧抓住楊紅的手,用勁握著,握得生疼:「你以前說過的,只有碰上一個比我更愛你的人,你才會不要我的。你不能食言。他不可能比我更愛你的,他沒有像我這樣愛痴了,愛傻了,愛瘋了,他剋制得住自己不來找你,做什麼事都有禮有節的,只能說明他還沒有愛瘋,所以他愛得沒有我深。我知道你的心跟他跑了,我還愛你,他會不會做到這一點?像他那樣的人,肯定不會的。如果他知道你的心跟別人跑了,他第一天就會離開你。」
楊紅被他說得啞口無言,大腦一片空白,呆在那裡。他們兩個誰愛她更深一點?她真的沒想過這個問題。
「你現在就可以把我殺了,去跟他在一起。你不願臟你的手,你告訴我也行,我會自行了斷。我連方法都想好了的,就從這個樓頂上跳下去,肯定不會有痛苦。」
楊紅聽到這個話,又見他的眼神可怕,不知道是瘋狂,還是靈魂出竅,嚇得用手死死抓住他,哭著問:「為什麼你要這樣?為什麼你要這樣?」
周寧也陪著她流淚:「我願意這樣嗎?我也是個愛面子的人,我願意活得這麼沒骨氣,沒臉面嗎?明明知道你的心已經跑了,還捨不得鬆手,還要低三下四地求你不要離開我,明知道我越愛你,越求你,你越瞧不起我,我還是要求你,我有一點辦法我會這樣嗎?」
周寧狠狠地換一口氣,讓自己平靜下來,接著說:「這幾天,我從早到晚都在想這件事,我知道你們巴不得我高尚地走到一邊去,讓你們無牽無掛地在一起。我也想這樣做,想在你心中留個好印象,想叫你一輩子感激我,但我做不到。憑什麼我就該走到一邊去?憑什麼你跟他在一起就會比跟我在一起幸福?」
楊紅動了動嘴,想說什麼,但又不知道在這種時候究竟能說什麼。
周寧捧起楊紅的頭,一字一頓地說:「不管是誰,如果他不想受苦,他就不要跟一個他愛的人結婚。你看一看我,你就知道,如果你愛他,你就不要跟他,你跟了他,沒有好日子過的,永遠擔心他離開你,只怕你有眼睛哭瞎的那一天。你跟一個你愛的人結婚,就會是我這樣的下場,愛得沒骨氣,沒臉面,被自己所愛的人恥笑。他這樣的人,總會有女人為他動心、跑上門來送給他的,你不能擔保他永遠不會看上別的女人。但他這一生,只能愛一個女人,只能救一個女人,就有無數個女人為他痛苦,其實如果我把他殺了,也算為你們女人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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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這種尷尬的生活沒過幾天就結束了,因為E市中專九月初開學,那邊派了一輛中巴來接周寧。周寧什麼也不肯拿,只用他那個樟木箱子裝了幾件換洗衣服就算是全部行頭了。臨走前,周寧又叫楊紅起一個毒誓,保證不會跟「他」來往。
楊紅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會做什麼,不敢拿父母的生命當兒戲,只閃爍其詞地說:「要做的人,起了誓也沒用;不做的人,也用不著起誓。」
周寧也不再逼她,只說:「你們兩個有來往,我總會知道的。我知道了,就不會放過他。還是那句話,你要跟他在一起,容易,告訴我一聲,我自行了斷。」說完這句,就赴刑場一般,大義凜然地下樓坐車去了。
周寧走了,楊紅就覺得輕鬆多了。這幾天,周寧人盯人的戰術把她搞得筋疲力盡,覺得這「如膠似漆」四個字是很有對象性的,如果來自於一個你不想跟他如膠似漆的人,其感覺跟「失去自由」沒什麼兩樣。她想,前一段時間,自己想跟周寧如膠似漆,恐怕那時候周寧的感覺就是這樣,覺得是被妻子盯了梢了。看來這如膠似漆非得是來自心心相印的雙方,不然就是折磨。
楊紅猶豫著,不知道該不該打電話給陳大齡。陳大齡這些天沒給她打電話來,她知道那是因為他打過來不方便。陳大齡可能怕周寧在家,而且這邊又是傳呼電話,劉伯在樓下吆喝一聲,抵得過半個高音喇叭。
楊紅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跟周寧離了婚去跟陳大齡生活在一起?那周寧會不會真的去把陳大齡殺了?看他那晚的表現,似乎只是虛張聲勢。但現在他這些話,象是經過了深思熟慮的,說得振振有詞,理直氣壯,更令人害怕。一個性格暴烈的人有了道義在那裡支持,就很可怕了,因為他不管幹了什麼可怕的事,都不會覺得內疚,以為他是在為民除害。或者他真的像他說的那樣,從樓頂上跳下去,那自己這一生,還能安安心心地活下去嗎?
那就跟周寧一起,把陳大齡忘了?楊紅相信陳大齡不會做出偏激的事,但像他那樣的人,可能會永遠無法把這段情從心底抹去。周寧這樣的人,激動起來跳得很高,但落下去也快。而陳大齡這樣的人,心是不容易被激動起來的,但一旦激動起來了,恐怕也不容易平靜下去,可能會永遠在心口隱隱作痛。陳大齡會不會為了這事,一輩子不結婚了?那該是多麼痛苦的一生,真的是生不如死。
楊紅知道自己是永遠不會忘掉這段情的。陳大齡的魅力,的確是來自他的人格,來自他對愛情執著專一的追求,他對女人的關愛同情和照顧,他對受苦受難的人們拔刀相助的俠義心腸,和他那種平易超脫的物慾。他的長相和才華只是命運賜給他的外在魅力,沒有那些,她還是要被吸引的。而光有外在,她倒並不一定會被吸引。她開始被他吸引,是在她從毛姐嘴裡聽到他愛的宣言的那一天,並不是在第一眼看到他的那一刻。周寧說得不錯,即使他有了妻子,也還會有很多女人被他吸引的,有的可能會不顧死活,走上前來向他表達,但大多數都不會,因為那只是女人對真善美的東西的一種天生的熱愛,不一定要據為己有的。
楊紅想,從前沒有陳大齡的時候,自己還可以認命,平靜地面對周寧的淫詩性情。現在已經知道世界上實際上還是有情詩一般的男人的,那自己還能自欺欺人地認了命,跟周寧過一輩子?
想到這些,楊紅就免不了要審視這兩個男人之間的關係。如果沒有我,周寧和陳大齡可能會是很好的朋友,因為他們兩個實際上是互相欣賞的,欣賞的原因就是對方那種英雄救美的騎士風度。陳大齡稱周寧是真漢子,因為周寧不為難自己的女人,只找那男人算帳。周寧稱陳大齡是真君子,是因為陳大齡危難關頭,會為了一個女人,把責任都攬到自己頭上。楊紅甚至想,即便這個夾雜在中間的女人不是她,而是一個別的什麼女人,他們兩個還是會如此這般的,因為這是由他們的性格決定的。在這一點上,她真的是比不出誰高誰低。
楊紅沒想到陳大齡一生逃避的那種「拿不起又放不下」的情,偏偏被自己遇到了,看來人生最傷心的,真的是莫過於「恨不相逢未嫁時」。早聽說過這句話,現在才知道為什麼用這一個「恨」字。這一番恨,貫穿全身,瀰漫腦海,銘心刻骨。不知道究竟是恨誰,好像誰都恨,恨周寧太漢子,要把他的命拴在她身上;恨陳大齡太君子,不來帶著她遠走高飛;恨機遇,恨緣分,恨命運,最恨的還是自己,結婚的決定是你自己做的,沒有誰逼你。但不跟周寧結婚就不會住進這青年教師宿舍,不住進這裡又怎麼可能遇到陳大齡呢?這好像又搞成了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問題,無人能答了。
楊紅想起周寧的警告:不要嫁一個你愛的人,因為你愛他,你就會擔心失去他。但楊紅覺得光是這一點擔心,不足以嚇得她打退堂鼓,人不能因噎廢食。愛陳大齡,並不是因為想到過能跟他白頭到老才愛的。愛了,就愛了,沒有想過為什麼,沒有想過今後,愛是不知不覺之間就發生的事情。白頭到老本身並沒有什麼意義,白頭到老有意義,是因為跟你白頭到老的人是一個你愛的人。跟一個你愛的人生活一天,也好過跟一個你不愛的人白頭到老。陳大齡或許會沉醉於自己拉琴下棋而冷落我,但我願意,我願意就守在旁邊,聽他拉,看他下。陳大齡或許會愛上別的人,但我不會怪他,怪只怪我自己的吸引力不夠大不夠長久。
周寧說他的愛超過陳大齡的愛,雖然初一聽,讓楊紅覺得有道理,細細地想,其實兩種不同的愛是無法比較多少的。周寧的愛激烈似火,象瞬間可發的山火,燒起來,你無處藏身,離近一點,都會被烤焦。但這場火很快就可以熄滅,把你丟在冰天雪地里,要等到夏天才有可能再來一場山火。陳大齡的愛,柔情似水,象浩瀚無邊的大海,靜靜的,深深的,海浪奏出的音樂使你被吸引,被召喚,你不知不覺地就走了進去,而你一旦走進去,就再也走不出來。
火的愛和水的愛,怎麼能比得出誰多誰少呢?
周寧的愛,是情者的愛,只要是為情,可以不管不顧,為了能得到自己嚮往的愛、能保住這份愛,就什麼都做得出來,哪怕是毀滅他人,或毀滅自己,也在所不辭。陳大齡的愛是智者的愛,他會考慮自己的愛對人對己會帶來什麼後果,如果自己的愛只能給所愛的人帶來痛苦,他可以剋制自己,放棄這份愛。
情者的愛和智者的愛,怎麼能比得出誰多誰少呢?
火有火的愛,水有水的愛,情者有情者的愛,智者有智者的愛。一個人愛的方式往往不是他決定得了的,他的生活經歷,生活環境,氣質和性格註定他只能以某種方式去愛。被一個人以你不喜歡的方式愛上,你從中得到的痛苦可能會大大多於幸福。想讓一個人改變他愛的方式,也許只能是徒勞的。改變是可能的,但改變往往只是暫時的。很多人在追求的時候可以變得面目全非,連他自己都認不出自己。但等到追到手了,或愛情趨於平淡了,他改變自己的動力化為烏有,他就會回到老樣子上去。
楊紅覺得自己的愛更接近陳大齡的風格,是智者的愛。愛到極處,反似不愛。
愛到極處,你一顆心,不再裝著自己,只裝著你愛的人,你就會擔心自己的愛會給他帶來痛苦。他的一顰一笑都牽動你情懷,讓你不斷猜測,我使他幸福嗎?我使他痛苦嗎?你會不斷問自己:這一顆心,你拿得起嗎?拿起來了,你捧得住嗎?捧住了,你捧得久嗎?捧了一生,你知道你捧的方式對嗎?是不是太緊?太松?太長?太短?太冷?太熱?倒頭來,他會不會慨嘆:愛上你,是我一生的錯?或者會不會有一天,他後悔: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愛到極處,你已經愛得失去了自我,心裡只有他,如果他不幸福,你又怎麼可能幸福呢?你擔心自己不能使他幸福,你就有可能把自己當他幸福路上的絆腳石,為他堅決地搬開,好讓他自由地前進。
楊紅想,陳大齡那麼愛小孩,如果自己以後不能生小孩,那不是害了陳大齡?楊紅專門查了那本<<家庭生活大全>>,知道自己即使不算不正常,也比一般女人少很多懷孕的機會。別人是一年十二個月,月月有那麼七、八天有懷孕的可能,而自己是一年只有四、五個月會有那麼個機會。而且自己又不是黃花閨女了,這對陳大齡太不公平了。別人會說他等了這麼久,等來一個二婚。他的父母肯定會堅決反對,他的朋友會恥笑他,那我能給他帶來什麼呢?我有什麼地方值得他愛呢?陳大齡當然不會計較這些,但正因為他不計較,我才應該為他考慮到。
楊紅記起在陳大齡家看過的一張照片,上面是他們家四個人演奏<<梁祝>>時照的。陳大齡拉小提琴,陳勇拉中提琴,陳勇的妻子楊慧中拉大提琴,而陳大齡的妹妹陳韻拉倍大提琴。兩男兩女,男的風度翩翩,女的亭亭玉立,照片不能傳達音樂,但楊紅想象得出,一定是美麗動聽的。楊紅想不出自己在那張照片中能佔個什麼位置,自己什麼樂器都不會,就會聽。楊紅想,如果我真的愛他,我其實應該放開手,讓他找個更好的人,像他弟媳那樣,既美麗又懂音樂的人,一個跟他有共同語言的人,一個能跟他琴瑟合鳴的人,夫妻倆你拉我奏,那才是配得上他的生活。
想到放開手,楊紅甚至有一種英勇就義的豪邁感,覺得自己在做一件偉大而光榮的事情,一件有利於陳大齡的事情,雖苦實甜,雖死猶榮。這樣想著,楊紅覺得都能看到陳大齡跟他心愛的人帶著他們的小寶貝在草地上散步的情景了。而放開了陳大齡,也算是成全了周寧,他愛的方式雖然不合她的理想,但是她能留在他身邊就能讓他幸福,也算救了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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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紅在做這種思考的時候,都是理智佔上風的時候,自己的感情已經是排到了最末位,或者更在末位以外。但理智能壓倒感情,並不等於理智也能扼殺感情。一旦感情佔了上風,馬上又剋制不住地想見陳大齡,或者聽聽他的聲音。有好幾次撥通了電話,一聽見陳大齡那邊「喂」一聲,又不知為什麼,趕快就掛上了。
開學后,楊紅教的是走讀部二年級。開始還以為系裡看重自己,一上去就教二年級,去了以後才知道,走讀部收的都是不到分數線但有後台的頭頭腦腦的小孩,成績不好,還特別挑剔。楊紅才上了一次課,就被學生聯名寫了一封信告到系裡,要求把她換了,說她太年輕,沒經驗,我們的錢不是白交的。
系主任就把楊紅叫到他辦公室,很嚴肅地說:「這是你的頭三腳,一定要踢好。你假期中可能沒有好好備課。別人反映你跟數學系一個老師關係曖昧,有沒有這事啊?」
楊紅的第一感覺,這是周寧在搞鬼,知道她最怕組織了,就把組織搬出來嚇唬她。但她又想,這些天,周寧跟她寸步不離,應該沒有機會找系裡,而且他那種愛面子的人,恐怕還是趨向於自己拿刀解決問題。到底是誰這樣恨她,恨到要置她於不名譽的地步呢?
「我跟人無冤無仇,不知道誰會這樣亂講。」
「別人向系裡反映,是為你好,不忍心看一個有前途的青年毀在作風問題上。」
系主任說,「我們有組織原則,不會告訴你是誰反映了情況。誰說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作為一個人民教師,自己的一言一行,都要為人師表。你現在因為第三者插足,跟周寧鬧矛盾,這事要是讓學生知道,影響很壞。」」
楊紅只覺頭皮一炸,一個「第三者插足」,把她轟得目瞪口呆。惴惴不安地說:「根本不是什麼第三者——,是我跟周寧感情不和——」。
系主任打斷她的話:「不要拿感情不合做借口。當初你申請結婚時,我們就警告過你,說周寧跟你不合適的,他成績太差,我們不會讓他留在系裡的。那時你不是很堅決,為了感情連留校都差不多放棄了的嗎?現在說跟周寧感情不合,怎麼樣講都是沒道理的,才兩個多月,感情就沒了?這是典型的第三者插足。聽說還是副教授,這樣的人留在講台上,對學生起什麼影響?楊紅啊,你年輕,不懂事,他這種偽君子,就專門找你這種人下手。」
系主任看楊紅眼淚汪汪,好像急於辯白什麼,又接著說:「楊紅啊,你留系,我是冒著風險為你說話的,我相信,你是共產黨員,業務水平高,為人正派,是一棵可以造就的好苗子。現在你弄成這樣,叫我在大家面前怎麼交代?我們準備聯繫一下數學系,讓他們那邊調查一下,作出嚴肅處理。」
楊紅聽到這最後一句,已經嚇傻了,慌忙說:「請你們千萬不要聯繫數學系,這事跟陳老師沒關係的,都怪我經常去找他,給他惹了這些麻煩。我保證把這事處理好。」
楊紅從系裡出來,第一件事就是想跟陳大齡打個電話,警告他一下,但這一次,不知道該警告他防範誰。手持菜刀的周寧好防範,這個空泛的「系裡」,「院里」,「別人」,是防不勝防的。楊紅知道如果把這事告訴陳大齡,他肯定要把一切攬到他頭上,結果是把兩人都陪了進去。如果不啃聲,再也不去找他了,這些閑話就不攻自破了,反正自己也是決心對他放開手了的。
晚上,楊紅到樓下食堂的熱水房打水的時候,看見陳大齡正端著個碗,站在食堂門外。看見她,就笑吟吟地走上來,跟她打招呼,又象以前那樣,幫她裝滿一桶熱水,問她:「今天上課了?還順利吧?」
楊紅驚恐地四處張望,唯恐有認識的人看見她跟陳大齡在一起,怎麼看都覺得不知什麼地方就藏著幾個周寧的心腹在暗中監視,又或者是系裡派來監視她的,反正人人可疑。「讓我自己來吧。」楊紅說著,就去抓桶,又責怪地問,「你怎麼會在這裡?」
「知道你都是這時候來提水——」
楊紅見有人正朝這邊走來,小聲說:「別到這裡來了,別人看見就麻煩了。」
「五區那邊沒食堂,我不能過來吃飯么?你這麼害怕,是不是周寧威脅你什麼了?」
楊紅低聲說:「他那個人,你還不知道么,那次沒事都鬧成那樣,要是知道我跟你在一起,那還不鬧翻天?」
陳大齡愛憐地看了她一會,說:「你自己提,就不能裝這麼多了,讓我給你倒掉一些。免得灑出來燙到腳。」他慢慢往外倒水,嘆口氣,「這種事情,光害怕是沒有用的。真的到了需要的時候,可以求助法律的。你害怕成這個樣子,我真的不放心你還跟他呆在一起——」
「你別擔心,他不會傷害我的,我是怕他——」
「傷害我?早就跟你說了,他不能把我怎麼樣的,你不用為我擔心的。」陳大齡又嘆口氣,「就是怕你這樣高風亮節,為了保護我就舍了自己。周寧也算把你摸透了,知道你們這些共產黨員,不怕死,但為了救群眾,是會自我犧牲的。」
楊紅撅起嘴:「你還有心思開玩笑。」
陳大齡幫她提起桶,走到她樓下:「你不能一輩子生活在害怕之中,誰威脅你,你就怕誰,那隻能是助長他們的暴虐。你這點又不象共產黨員了,共產黨員是敢於跟困難作鬥爭的——」
楊紅看見樓下的小龔也提著桶走過來,趕緊從陳大齡手裡接過桶,說:「我上去了,你保重。」說完,就匆匆忙忙上樓去了。
接下來的幾天,楊紅為了挽回學生的心,每天花很多時間仔細備課、做實驗。這樣的忙亂也幫了她一個忙,胡思亂想的時間明顯減少了。
有一天她聽到校廣播電台說九月十號教師節那天學校要為講師團將士餞行,心裡突然一緊,知道陳大齡馬上就要下鄉去了,好像陳大齡此一去就不會回來了一樣,想都沒想,就騎車到濱湖路上的一個電話服務點給陳大齡打電話。
撥通了電話,楊紅又有點希望陳大齡不在家,也許那樣更好,能跟他說什麼呢?聽到他的聲音,自己所有的決心都會灰飛煙滅。但事與願違的是,她聽到了電話線那端那個她想聽又怕聽到的聲音:「喂?」楊紅又呆在那裡了,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陳大齡輕聲問:「是楊紅吧?你怎麼樣?沒事吧?」
這句平平常常的問候卻讓楊紅喉頭髮緊,好不容易說了一句「我挺好的,你呢?」就說不下去了。
陳大齡那邊聽出了她的哽咽,急切地問:「你沒事吧?有事一定要告訴我,周寧沒把你怎麼樣吧?」陳大齡等了一會,聽不見楊紅的回答,又問,「楊紅,你還在聽嗎?不要掛斷,你這些天沒消息,我一直都不放心——」
楊紅聽見他溫柔的聲音,關切的話語,眼淚突然涌了上來,就在眾目睽睽之下,抽泣起來。陳大齡聽見了,焦急地說:「楊紅,你在哪裡?告訴我,你是不是在濱湖路上?不要離開,就等在那裡,我馬上過來。」楊紅聽見這話,自己也不知是為什麼,馬上掛了電話,逃一般地離開了電話服務點,連錢都忘了付。
教師節前一天,系裡給楊紅一封學校的邀請信,讓她代表系裡參加學校為講師團組織的餞行,說必須參加,在進門處要登記的,不能缺勤。別的老師告訴她,這是為明年選派講師團做準備,被邀請的人都是明年應該去的人,像你這樣沒下過鄉的,肯定要去。楊紅本來是想躲避一切能碰見陳大齡的機會的,但系裡說了,又覺得從道義上得到了一個借口,就理直氣壯地去了。
地點是學校的工會大禮堂,楊紅去的時候,發現在進門處真的有人叫她在一個本子上登記,還發給她一張進餐券和一張舞會入場券。楊紅進了禮堂,就找個不起眼的地方坐下,四處張望,想看看陳大齡在哪裡。
禮堂里有很多人,各個系都有代表上去表演。一直到陳大齡上台去演奏小提琴時,楊紅才看見他。他拉的是<<梁祝>>裡面化蝶那一段,楊紅聽著聽著,就黯然想到,難怪有人願意一起化了蝶,飛離人世。死了,就沒有倫理道德責任義務這些約束了。可是自己好像連死的權力都沒有,死了,周寧怎麼辦?父母怎麼辦?而且,拉著陳大齡一起去死,不是害了他嗎?
陳大齡拉完了一曲,下面鼓起掌來,要求再拉一曲。陳大齡就說下面我拉一首自己寫的曲子,叫<<海的女兒>>,副標題是「不能言說的愛」,只是表達自己的一點感受,也希望其它人永遠不需要體會這樣一種愛。這番話說了,禮堂里變得鴉雀無聲,不知道是大家都體會過這種愛,還是這番話本身就有震攝人心的力量。
陳大齡演奏的時候,楊紅就象每晚從錄音機里聽這個曲子一樣,覺得自己又輕輕地飛起來了,飛出自家的窗口,飛過月光如水的校園,飛到陳大齡的家,輕輕地落在他的窗台上。不過這一次,陳大齡沒有在床上,她知道他飛去了她的家。他們兩在路上錯過了……
進餐的時候,楊紅看見陳大齡就在她旁邊的一桌,陳大齡也看見了她,走上來跟她打招呼,問她拿到舞會入場券沒有。聽說她拿到了,就囑咐說:「待會吃完飯別走了,在舞場等我,我有話跟你說。」
楊紅乖乖地點點頭,心裡卻一直在猜測陳大齡要跟說什麼。不過,不管他說什麼,她都願意照辦,如果他要她跟周寧離婚或者要她跟他私奔,她也在所不辭。她現在只需要一個人幫她作決定,因為她知道自己無論做什麼決定,以後都會後悔。她也知道自己的這種思想,近乎於推卸責任,但有時候,一個決定太重大,以至於當事人寧可藉助他人甚至非理性的力量來做這個決定,因為決定帶來的痛苦已是難以承受,如果再加上對自己錯誤決定的悔恨,就必然要被壓垮了。楊紅甚至想過用抽籤的辦法來決定自己的取捨,但抽來抽去,每次都覺得應該再抽一次。
餞行宴的菜很豐盛,但楊紅沒有心思吃飯,只不時地看陳大齡,每次都會跟陳大齡的眼光碰上,好在大家都忙著吃菜鬧酒,沒有人注意到。她見他那桌的人不停地敬他酒,就很擔心,怕他喝醉了。吃到一半,楊紅覺得陳大齡已經有點喝多了,雖然他只是兩頰上染上了一層桃紅,但楊紅知道,喝酒不上臉的人更容易醉。再坐一會,楊紅實在按捺不住了,就走到他那桌,說:「陳老師不能再喝了,我替他喝了吧。」
眾人見一員女將橫刀破陣,都來了興趣,吆吆喝喝地說要敬陳老師的女朋友一杯,楊紅也不申辯,隨便他們怎麼想,能在別人誤會中做一回陳大齡的女朋友也是一種幸福。
一桌的人都一個接一個地上來敬酒。陳大齡急得直拉楊紅的手,楊紅對他笑笑,說:「你別擔心,我先天性不醉酒。」就毫不客氣地一一飲幹了,飲一杯,就看陳大齡一眼,見他擔心地望著她,就對他笑一笑,無聲地說一句「我不會醉的」,心裡卻想一醉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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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紅覺得自己沒有醉,但走路有點飄飄的。飄啊飄的,就飄到了舞場,好像陳大齡也是飄飄地跟著她,把她安置在一個椅子上坐下,就飄走了。過了一會,陳大齡又飄了回來,端了一杯濃茶,叫她慢慢喝了解酒。他就坐在她對面,憐惜地望著她,說:「你不該走過來幫我的,我也是先天性不醉酒的。你一過來他們就不會放過你了。」
楊紅目光散亂地望著陳大齡說:「其實我想醉,醉了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你沒聽說借酒澆愁愁更愁?」
楊紅反問他:「你沒聽說恨不相逢未嫁時?」
陳大齡深邃的眼睛盯著楊紅,楊紅一下覺得酒全醒了,立即住了口。舞場上響起一首輕快的圓舞曲,楊紅不敢正視陳大齡的眼睛,說:「你跳舞去吧,我自己坐一會。」
陳大齡笑著說:「你不跟我跳嗎?又在轉什麼念頭?是不是覺得自己象海的女兒,配不上王子,應該讓王子去找那邊的那個公主跳?」
楊紅被他猜中了心思,不好意思地問:「你怎麼知道?」
「因為你對自己太沒信心嘛。其實你很漂亮,回頭率應該是很高的,不過你可能以為男人看你是在批評你裙子不漂亮。」
陳大齡不由分說地拉起楊紅,旋了兩旋,就把她帶到舞池中央。陳大齡的一隻手輕輕地摟在楊紅腰上,整個手掌只有拇指接觸她的背,但楊紅覺得就是那一個指頭也很有力,給出的信號足以讓她知道下一步是該進還是該退。而且陳大齡的手臂好像可以托起她,所以她一點不用思考,就讓他帶著她波動旋轉。
陳大齡微笑著說:「這些天躲著我,在轉什麼念頭?是不是覺得自己不會拉琴,應該讓姓陳的找個會拉琴的,天天吹拉彈唱當飯吃。」
楊紅又被他說中了心思,不知道答什麼,只望著他傻笑。
「其實共同語言並不是兩個人都會拉琴,或者兩個人學同一個專業。共同語言是因為兩個人對生活對愛情的看法是一致的。都會拉琴不代表什麼,你沒聽說過『同行相輕』?我弟弟跟弟媳兩個人經常為拉琴的事發生爭執的。不過,只要兩個人感情在,過一會就和好了。」
「為什麼我心裡想什麼你都知道?」
「因為我老在那裡揣摩你的心思嘛。其實我並不知道,我只是想,如果我是她,那麼我在這種情況下會怎麼想?然後我就把我想的說出來,從你那裡得到了驗證。」陳大齡帶楊紅旋了幾圈,說,「我能猜到你的心思,可能是上帝造我們兩個的靈魂的時候,用的是同一個模子。先造了一個,後來又忘了,就又造了一個,所以我們兩個的靈魂是一個版本的。」
楊紅很喜歡這個比喻,只是很遺憾:「那上帝為什麼不讓我們兩個早點遇到呢?」
「也不遲啊。遇到了就是幸福,無所謂早或遲。」
楊紅無奈地說:「相遇的時間是很重要的,遲了,就一切都完了。」
「遇到了,就不會完,不論是分是合,是生是死,你我都知道世界上還有一個跟自己一樣的靈魂的,你我的靈魂永遠不會孤獨。」
楊紅黯然想到,光是靈魂不孤獨有什麼用?就恨不得兩個人能在一起,從頭到腳,從裡到外都不孤獨。就象現在這樣,能看見,能聽到,能摸得到。
樂隊開始演奏<<請跟我來>>。一陣音樂過後,一男一女唱道:
男:我踩著不變的步伐
是為了配合你的到來
在慌張遲疑的時候
請跟我來
女:我帶著夢幻的期待
是無法按捺的情懷
在你不注意的時候
請跟我來
合:別說什麼
那是你無法預知的世界
別說,你不用說
你的眼睛已經告訴了我
當春雨飄呀飄的飄在
你滴也滴不完的發梢
戴著你的水晶珠鏈
請跟我來
陳大齡解嘲地說:「跳舞真是個好東西,平時想摟不敢摟的人這時可以輕輕摟一摟了。」
楊紅朝他懷裡擠一擠,說:「跳舞真是個好東西,平時想抱不敢抱的人現在可以使勁抱一抱了。」
兩人默默地跳了一會,楊紅覺得這歌詞好像很能代表她的心情,只要陳大齡說一聲「請跟我來」,我就跟他到天邊,到地角,但他為什麼不說呢?楊紅問:「你說有話跟我說的呢?」
陳大齡溫柔地看著懷裡的楊紅,說:「我知道你一定是在那裡翻來複去地想我們三個人的事情,一直到把自己想糊塗了為止。」
「你怎麼知道?」
「因為我自己也是這樣翻來複去地想。」
「你想出辦法來了嗎?」
陳大齡沒有正面回答:「有時我希望你能為我做出一個決定,不論你怎麼樣決定,我都會欣然接受。如果你叫我帶你離開周寧,我會立刻帶著你遠走天涯,不管別人說什麼。如果你希望我離開你,讓你們安靜地生活,我會立即從你生活中消失。如果一定要看見我結了婚你才安心,我也會的,因為我沒有什麼好等的了。你說什麼都行,只要你開心就好。」
楊紅不說話,但是兩眼開始模糊,陳大齡又接著說:「但是我知道你不會為我做出任何決定的,因為你不想傷害任何人,所以你只能傷害你自己。你每次打通了電話,突然掛斷,都讓我很擔心,我每次都是騎著車,順著濱湖路每個電話服務點找你,最後找到你打電話的那個,才知道你向回家方向走了。我還是不放心,我會騎車到你樓下,又不敢上去找你,只好請劉伯上去看過你沒事才回家。」
陳大齡擔心地看著楊紅:「你這樣折磨自己,叫我怎麼放心跟講師團走呢?」
楊紅哽咽起來,緊緊貼在陳大齡身上,貼得太緊,都能感覺到他的衝動了。楊紅仰起臉,含淚望著他。
陳大齡苦笑一下:「我要是真的不正常就好了。這一下,我在你心目中的光輝形像全部坍塌了吧?」
楊紅搖搖頭,悄聲問:「你知不知道我現在在想什麼?」
陳大齡拉著楊紅轉了個圈,不露痕迹地把距離拉開了一點:「我知道你現在在想什麼,我還知道你如果做了現在想做的事,今後會想什麼。你會永遠在心底開道德法庭的。」
「你怕我會審判你?」
「我不怕你審判我,開個全市公審大會審判我,我也不怕。我是怕別人議論的人嗎?對我來說,愛情是無罪的,沒有任何法庭可以審判它。我怕的是你不審判我,而把一切都攬到你自己頭上,把自己當作一個壞女人,不留情地審判自己。即使沒有人知道,你也會一輩子審判你自己的,因為按你的道德觀,愛情只能有時間上的繼起,不能有空間上的並存。」陳大齡嘆口氣,「還是跳舞吧,跳舞就可以讓你這麼名正言順地在我懷裡待一會,就待一會。」
楊紅擔心著,猶猶豫豫地問:「那你過一會——,疼,疼起來怎麼辦?」
陳大齡不解地看著楊紅,看了一會,有點不好意思地低聲笑起來:「看來你對男人這本書真的沒讀幾頁。」他低下頭,附在她耳邊,悄聲說,「不是每個人都會疼的,而且世界上也不是只有一種辦法的,男人可以自行了斷的。」看楊紅聽到「了斷」兩個字,就驚恐地睜大了眼,便說,「真的不忍心污染你,不過你的腦筋里已經有太多的負擔,不想再把這個也加在上面,只有告訴你。」他斟酌了一下,小心地說,「男人自己就可以解決問題的,也許,怎麼樣說呢,象擠牙膏一樣?」
陳大齡笑著說:「難怪你每次看我的時候,臉上都是悲天憫人的神情。你不用為這個擔心的,這本來不是什麼秘密或壞事,不過中國人一向把這當個壞事,不提罷了。不能說得更清楚了,回去找幾本書看吧。我明天就要走了,你要答應我,從今以後,不要胡思亂想,要開開心心的。」
「我沒辦法不胡思亂想,我不知道該怎麼選擇。」
陳大齡憐愛地說:「傻丫頭,你不用作出任何選擇的。三個人不一定就要成為一個三角的,三個人可以成為一個星系。你看地球,它帶著自己的衛星,繞著自己的恆星,不是轉得挺好的嗎?你也可以做一顆行星,你可以帶著你的衛星,繞著你的恆星,自由地旋轉。衛星不會因為行星不是繞它旋轉就覺得痛苦的,每顆星都有自己的軌道,痛苦的是沒有軌道,而不是誰繞著誰轉。」
楊紅就痴痴地聽他說,覺得他說的都是自己心裡想到但不能形成語言的東西。
陳大齡把楊紅往自己懷裡拉了拉,低聲問:「你相不相信,世界上有一種愛情,是超越了情慾和婚姻的?超越,並不是不想要,其實是很想很想要,超想要,越來越想要,但是如果因為種種原因要不到的話,也不會影響這種愛情的。「
「我相信。因為我們的靈魂是一個版本的。」
楊紅閉上眼睛,她能看見陳大齡描繪的那個絢爛的星系,自己就是那顆衛星,繞在陳大齡身邊,而他,正繞著一顆明艷無比的恆星幸福地旋轉。楊紅盡情享受陳大齡懷裡的那份溫暖和他的男人氣息,心想,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但是希望天下有不散的舞會,那就可以這樣呆在這個懷抱里,只到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