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懷孕是場最艱難的考試

第二章:懷孕是場最艱難的考試

(1)

年前,管桐終於回了家。

他仍舊沒有告訴顧小影和蔣曼琳見面的事情,當然更不會提到蔣曼琳帶給他的觸動與反思——開始時是怕她多心,後來則徹底覺得沒必要了,因為顧小影的心思壓根不在除了生孩子以外的任何一件事情上面。

而周圍的人們顯然也是把生孩子這件事放在了頭等大事的高度上:大年三十,管桐和顧小影一起回家,結果進家門沒多久就被管利明刺激了。

管利明的原話是這麼說的:「唉,你們也不要給我買衣服、買吃的,你們給我生個孫子,我的人生才算有意義。」

顧小影想噴笑,又死命憋回去,抬頭看看管利明,很想從他臉上看見一點許三多的執著。結果許三多沒找著,反倒被管利明瞪:「小影啊,你歲數也不小了,女人不抓緊生孩子就生不出來了。年輕人啊,不要光想著自己……我還不知道你們嗎,你們就是不想生孩子……」

歲數不小了?生不出來了?光想著自己?

顧小影聽得差點揭竿而起,多虧管桐在她之前率先和他爹對抗:「爸,我們不是不想生孩子,我們現在是條件不具備。」

管利明急了:「怎麼會不具備呢,你們還想要什麼條件?」

管桐耐心地答:「我還在下面掛職,她一個人在家,也不方便。再說就算方便,我們一個月才見一次面,也沒那麼容易啊!」

管利明差點掀桌子:「你們咋能一個月就見一次面呢?當官還不放假嗎?光幹活不放假當官幹什麼啊?還不如我們種地呢!我說你念書念了那麼多年,錢沒掙回來多少,怎麼連孩子都生不出來一個?」

管桐也有點急了:「說多少次了,不是生不出來,是時候不到。」

可是這次連謝家蓉都站在了管利明一邊:「要什麼時候?那時候你爸還在外面打工呢,也沒耽誤我們生孩子。」

管桐忍不住瞪眼了:「我們能和你們那時候比嗎,你們都不知道現在的孩子都多聰明,如果沒有我們給他們打好基礎,他們不管是物質上,還是父母付出的精力上都落後人家一步,從小就輸在起跑線上!」

「什麼起跑線不起跑線的,那你媽還不識字呢,不照樣培養你這麼個研究生?」管利明快氣死了,「啪」地把筷子扔到地上,吼,「小兔崽子你歲數不大還反了?」

「那是什麼時代,現在是什麼時代,能一樣嗎?」

……

顧小影悶頭吃飯,由著這父子倆吵。不過她也沒多委屈自己——第二天就死拉活拽著管桐回了娘家,反正初三本來就是要回娘家過的,眼下這個情況,更是讓她一秒鐘都沒法在管家再呆下去。

結果自己家的日子也不好過。

起因是顧小影的堂妹帶著滿一歲的兒子來大伯家拜年,顧爸和顧媽看著那麼可愛的小孩子幾乎腳都拔不動了!

一邊逗小孩子還要一邊感嘆:「真可愛啊,要是自己的外孫子多好,就不用給人家送回去了……」

顧小影本來也樂滋滋地逗小孩玩,聽見這話,差點抓狂。

好不容易等堂妹一家走了,顧爸和顧媽的晚飯都吃得不順暢,一邊吃一邊對管桐和顧小影旁敲側擊:「今天那個小孩子挺可愛是吧?」

因為戰場轉移到了顧家,所以顧小影理所當然要變成前鋒。於是管桐悶頭吃飯,顧小影奮勇迎敵:「是啊,很可愛。」

顧媽很高興:「你們也抓緊呀!」

「抓緊著呢,這事兒也急不得啊!」顧小影攤攤手。

「你們這樣不行啊,兩地分居,還都作息不規律,」顧爸嘆氣,「好的生活習慣是孕育一個健康寶寶的先決條件。」

「我回去就辦健身卡!」顧小影賭咒發誓。

顧媽還是嘆氣:「可是……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真的讓我抱上個軟乎乎的小孩子……」

顧爸還是羨慕:「對啊,那孩子真是可愛,那眼睛多精神啊!比影影小時候不差……」

顧小影咽口唾沫,乾脆不說話了。

這個年,就這麼從頭到尾,都充滿了低氣壓。

但顧小影是誰?她是個殺不死的小強啊!「哪個山有虎,才向哪山行」——這才是她一貫的人生風格啊!面對兩邊四個老人的夾攻,顧小影迅速制定了下一步的戰略方案!

首先,顧爸說的對,他倆有必要恢復正常的作息習慣。儘管管桐在蒲蔭有時候身不由己,但隔著一條電話線,她得堅持展開作息方面的監督。她自己也不能天天晚上碼字或者上網聊天了,得早睡早起,堅持吃早餐。飲食也要健康化,不能再吃那麼多的甜點!管桐似乎已經打著「希望工程」的旗號戒了三個月的酒,還要繼續堅持下去!顧小影也要把健身卡辦好,要麼跑步要麼瑜伽,反正不能再這麼懶散下去了!

其次,必須加大每個月的接觸力度,尤其是在排卵期內接觸!按照網上介紹的排卵期計算方式,顧小影務必保持在排卵期前後共達十天的日子裡,每隔一日就要努力□老公或被老公□一次!儘管會很辛苦,但要義無反顧!

再次,據說有種神奇的東西,叫做「排卵試紙」?必須在最短時間內去買它百八十個回來!要持之以恆!堅持不懈!從哪裡跌倒了就從哪裡爬起來!

綜上所述,顧老師將在不久的將來展開全面措施彌補自己的不足——頑強的她,從床上跌倒了一百次,就要第一百零一次地從床上爬起來!

嗯,不得不說,她可真是一個……女……英……雄……啊……

可是……上天有時候,也是會捉弄人的……

數日後,當顧小影再次恭迎了「大姨媽」的聖駕后,她……崩潰了……

崩潰后的第一反應,是沮喪地回到床上,抱著個暖水袋繼續昏睡。

從早晨八點半到中午十二點,再醒來的時候,「小強」顧老師靈光驟現,突然想起一個無敵的工具,叫做「搜索引擎」!

真是不得不佩服網路的神奇啊——在搜索了諸如「遲遲不孕的原因」、「結婚X月為什麼還沒懷孕」、「怎樣儘快懷孕」等關鍵詞之後,顧小影恍然大悟。

原來,制約懷孕的因素那麼多啊?!

比如說,病理性的原因,諸如男性性功能障礙、輸精管梗阻、精索靜脈曲張,女性排卵功能障礙、女性血液中存有抗精子抗體等等……真是洋洋洒洒、想都沒想到啊!

顧小影完全被震撼了!

其中最震撼的一條,居然還有女性內分泌失調引起的生理期不規律?

似乎……好像……大約……她的確不是那麼規律啊……

顧小影對著電腦屏幕沉思很久,最後得出一個結論是:當女性內分泌失調的時候,極易錯過受孕機會。從這個角度來說,調節好內分泌,就是儘快迎接一個寶寶到來的重要基礎!

想到這裡,顧小影突然想起,似乎某次江岳陽提過他有個高中同學在中醫院做醫生?

一瞬間,顧小影彷彿看見了希望的曙光!中午十二點半,她拿起電話撥江岳陽的號碼,其語調之亢奮差點把已經剛開始睡午覺的江岳陽嚇到:「江老師!我有一事相求!」

江岳陽睡得昏頭昏腦的:「求什麼?抓緊說,我剛睡著。」

「你是不是有個同學在中醫院當醫生?」顧小影很興奮,「哪個科的?」

「呃……忘了……」江岳陽迷迷糊糊,「兒科吧?」

嗯,不是婦科?顧小影略微失望一小下,但很快振奮了——沒關係嘛,兒科和婦科完全是連在一起的嘛,沒有媽媽哪來的孩子,肯定都是相通的啦!就算不通,也認識不少熟人的嘛!

思及此,顧小影馬上布置任務:「你能幫我跟他打個招呼不?我要去看病!」

「看病?」江岳陽嚇醒了,「你哪裡病了?」

「內分泌,」顧小影輕描淡寫,「調節一下嘛,滋陰養顏。」

「你有病啊顧小影?」江岳陽很氣憤——調節內分泌至於這麼興師動眾嗎?

「對啊,我就是要去看病啊!」顧小影點點頭,也不管江岳陽看得見還是看不見,「你抓緊幫我聯繫啊,我讓莘莘下午陪我去,一點半我們就到了啊!」

「哎哎你別急,」江岳陽真是服了這種行動力,「等我打完電話約個時間,人家醫院也不是給咱家開的,你別想起一出是一出。」

「OK!」顧小影答應,迅速掛斷電話。江岳陽還沒等說話就聽見聽筒里傳來忙音,真是欲哭無淚,恨不得跪下來喊顧小影一聲「奶奶」……

不得不說,江岳陽的工作效率還真是高——下午四點半,當顧小影和許莘準時出現在江岳陽的師弟杜屹北醫生所在的兒科門口時,剛打聽一聲,一個醫生就從幾個哇哇大哭的孩子中間抬起頭,舉一下手:「我在這裡!」

因為他戴著口罩,看不清具體長什麼樣子,只能看見眼睛笑笑的,略打量顧小影和許莘一下,然後指指門外說:「稍等一會兒。」

顧小影和許莘點點頭,也不坐下,還是站在門口,一左一右扒著門框看杜屹北笑眯眯地按小孩子的肚子,他一邊按一邊哄孩子:「不哭了,乖,咱不打針。叔叔這裡是不用打針的。你不哭,不哭叔叔給糖吃……」

顧小影嘆為觀止,扭頭對許莘說:「我覺得當兒科醫生比當小學老師還要有耐心。」

許莘贊同地點點頭,又同情地看看顧小影:「姊妹兒,你看看這裡的鬼哭狼嚎,難道還想生孩子嗎?」

顧小影正色道:「那當然!小孩子帶來的樂趣是無窮的!」

「那我沒看出來,」許莘搖搖頭,「我只看見了小孩子帶來的麻煩是無窮的。」

「那是你還沒長大,」顧小影看看正瞪眼的許莘,「甭瞪我,我說的是實話。你看你原來還不想談戀愛呢,現在都想找個男人結婚了,這就說明你在成長。我跟你打賭,你用不了多久就會特別想要個小孩子,你就會從心底里喜歡孩子,你看見別人的孩子都恨不得能衝上去摸一摸、親一口,你做夢都想馬上有個自己的孩子。」

看著顧小影那一臉幸福的憧憬,許莘哆嗦一下,摸摸胳膊搖搖頭:「太難以想象了,實在是太難以想象了。」

兩人正在聊天的工夫,屋裡看診的小孩子和家長也逐漸散去。杜屹北終於舒口氣,從桌前站起來,拿下口罩,笑著招呼門口的兩尊門神:「進來吧!」

許莘一回頭,看見杜屹北的剎那,「呀」地叫了一聲。顧小影好奇地看看許莘,再看看杜屹北,正好聽見許莘說:「是你?」

杜屹北似乎永遠是笑眯眯的樣子:「你認識我?」

「是啊,有一天晚上,我和我姐帶著她女兒來看水痘,不是你接診的嗎?」許莘很高興,一臉看見熟人的親切感,「你還擔心我外甥女將來破相了嫁不出去,給開了止癢的中藥……」

「哦,」杜屹北點點頭,一笑就露出兩個酒窩,「怪不得我看你也有點眼熟,你是江岳陽的同事?」

「她才是江老師的同事,」許莘把顧小影拖到身邊,顧小影還沉浸在「有緣千里來相會」的感慨中持續地八卦著,聽見許莘指著自己做補充介紹,「江老師本來是我倆的輔導員,畢業后她留校了,我沒留。」

「噢。」杜屹北恍然大悟。

顧小影的好奇心又上來了,忍不住問杜屹北:「你有江老師那麼老嗎?怎麼會和他是高中同學?」

「我比他低兩級,」兒科醫生杜屹北個子不算高,但脾氣好得不得了,總是笑眯眯地,不管跟誰說話的調子都像是在哄孩子,「當時我們都在校隊打籃球,就這麼認識的。後來雖然考了不同的大學,不過都沒離開這個城市,所以還是有空時就湊在一起聚聚。」

說完了再補一句:「哦,對了,一起打球的還有我表哥——就是要介紹給你們的那個醫生,他們生殖中心在後面那棟樓上。走吧,我帶你們過去。」

他一邊說話一邊給身邊的實習醫生交代好工作,轉身出了兒科診室,一邊走一邊轉身給兩人解釋:「我們這裡特別忙,病人也多,很少能按時吃飯或者按時下班。之所以讓你們今天下午晚點來,是因為我哥基本把門診上的病人都約在上午和每周二四下午,而每周一三五下午基本都安排了手術。像現在,估計他做完手術了,門診上的人還比較少,就不用排很久的隊。」

「哦,」顧小影點點頭,對這個小大夫的周到心儀得不得了,一路亦步亦趨地跟在他後面,死死握住許莘的手,壓低聲音在許莘耳邊說,「多好的男人啊,我當初就想嫁這麼個人!」

許莘瞥顧小影一眼,「哼」一聲:「其實你家管大哥那樣的就是我的終極追求。」

「杜屹北……他比江老師小兩歲,那就是比你大兩歲嘍,」顧小影念叨著,興奮起來,「姊妹兒,沖啊!」

「他都三十了怎麼可能還是單身?」許莘看一眼顧小影,也壓低聲音,「你以為人人都像江老師那麼挑三揀四、挑肥揀瘦?哎,你不覺得江老師審美很怪異嗎?這麼多年也沒聽見他說誰不好,可是輪到結婚這件事,從來沒見他覺得誰好。」

「那過會兒我幫你問,」顧小影的八卦之心又開始膨脹,拍著胸脯承諾,「我去找江老師打聽,如果這個小醫生還是待字閨中,姊妹兒你就衝上去,拿下他!」

許莘剛要張嘴說話,猛地見前面杜醫生迴轉身,看著她倆微笑:「到了。」

兩人一起伸脖子,看見面前的診室里一個長得很好看、戴著眼鏡的男醫生正轉過身來和杜屹北寒暄:「時間把握得挺好,我剛做完手術你們就來了。」

「就是這兩個,」杜屹北笑一笑,伸手指一下顧小影和許莘,「我還納悶呢,江岳陽怎麼不直接找你?又不是不認識。」

「我倆一共才一起打了兩次球,你以為我們能多熟?」說話的醫生笑了,扭頭看看正在瞠目結舌盯著他看的顧小影和許莘,坐下問,「誰要看病?」

「我!」顧小影舉手,坐到桌前的凳子上,剛好一抬眼看見帥醫生胸前的牌子上寫著「蔣明波,生殖中心」的字樣,忍不住在內心深處熱烈地讚頌起中醫院領導的商業頭腦——有這麼帥的醫生在女性雲集的地方坐診,那還不是客似雲來啊?

「結婚多久了?」蔣醫生扶扶眼鏡,溫和地問。

「兩年。」顧小影老老實實地答。

「採用什麼避孕措施?」蔣醫生一邊在病歷上記錄一邊繼續問。

「避孕套。」顧小影內心略微感到一點小尷尬——到底是和一個長得不錯的男醫生討論這個問題,而且旁邊還站著個同樣很帥的、更年輕的男醫生……真是……太彆扭了。可是作為一個自詡見過大風大浪的、一向都是「膽大心細臉皮厚」的高素質人才,她必須維護自己從容的氣質!

蔣醫生又點點頭:「停止使用避孕器具多久了?」

「三個月——」

顧小影話音未落,站在旁邊的杜屹北「撲哧」笑出聲:「才三個月啊!來我哥這裡的少說也是兩三年的。你急什麼啊,一般一年以上才需要來醫院的。」

「嗯?」顧小影終於聽明白了大家在討論什麼問題,急忙搖手,「我不是急著現在就來看不孕不育的,我覺得我家現在還沒上升到這個高度呢。我就是想打聽一下怎麼調節內分泌,才能讓自己想懷孕的時候能懷得更順暢一點?」

「順暢……」蔣醫生好歹也是見多識廣的人,但顯然還是被這種詭異的修辭方式震撼了,挺帥的臉上糾結起一陣疑似吃饅頭被噎住的表情,瞪眼看顧小影。

「嘿嘿,不好意思啊,」顧小影看看兩位醫生的表情,訕笑,「我……是不是走錯地方了?難道要去內分泌科……」

「算了,別折騰了,」厚道的蔣大夫嘆口氣,「我幫你開張調理內分泌的方子,你去樓下抓點葯喝喝試試。」

「大夫你真是好人!」顧小影眉開眼笑。

兩個醫生同時被這種詭異的感謝詞噎了一下。

蔣醫生被噎得頓了頓才說:「給我看看你的舌苔。」

顧小影配合地使勁、使勁吐舌頭,蔣醫生一絲不苟地看了看,好脾氣地問:「月經規律嗎……量多量少……大便正常嗎……手伸出來。」

許莘在一邊聽得快要崩潰了,內心無比崇拜顧小影此刻在討論如此類型問題時的鎮定自若,心底不由得感嘆:已婚婦女啊,這就是活生生的已婚婦女啊!她居然能把如此隱私的問題討論得好像「恐怖電影的濫觴」一樣高雅、坦然、舉重若輕!

然後再忍不住崇拜一下正在給顧小影把脈的蔣醫生和正在毫不避諱地看熱鬧的杜醫生:明明是兩個長得不錯的男人啊!還都有一技之長、職業高尚、才華橫溢……這麼優質的兩個人,居然要在這裡和女人探討月經、大便、舌苔……這是什麼世道啊!

許莘在心底扼腕嘆息,真是越想越痛苦啊!

(2)

因為中間又跑了一趟B超室和手術室的緣故,等開完藥方時間也不早了,蔣明波起身,和杜屹北一起陪顧小影、許莘去藥房取葯。

顧小影一路上都心潮澎湃,在許莘耳朵邊念叨:「快看快看,我以前都不知道男人穿白大褂這麼好看……天啊,簡直是完美的結婚對象!」

「不要聒噪了,女俠,」許莘腦袋都快被聒噪爆了,「你說的是前面哪一個?」

「都很好啊!」顧小影再打量一下前方的兩個背影,小聲說,「杜醫生有多高?一米七三?差不多吧,我目測向來很準的。當然不算高,不過你只要少穿幾次高跟鞋就不顯得他矮了!要說帥肯定是蔣醫生更帥一點,不過杜醫生勝在氣質溫和,那倆酒窩太討人喜歡了,一看就是兒科醫生。蔣醫生的缺點就是挑不出毛病來,職業好,長得帥,人肯定也很講衛生,又耐心……」

「STOP!」許莘喊停,「女人你冷靜點。你上面說的哪一點管大哥不具備?」

「職業吧,」顧小影還真是仔細想了想,「除了職業,我對他各方面的指標還是湊合著能表示滿意的。」

「職業……」許莘痛苦地嘆息一聲,「不知道多少人想找個你那樣前途無量、衣食無憂的老公呢……」

「也很無趣,」顧小影站在取葯的人群外,遠遠看一眼蔣明波和杜屹北,感慨著補充,「我早就說過,他把有限的精力和智商都投入到了無限的為人民服務中去了。對過日子而言,他是太不合格了——沒有情趣不說,還木訥乏味,連平日里聊天都是一副新聞聯播的口吻。無趣,太無趣了。」

正控訴著,電話響。顧小影接起來,聽見在一片嘈雜中,江岳陽大聲問:「怎麼樣了,看完病沒有?有什麼問題嗎?」

「沒問題,好著呢,」顧小影好奇,「你在哪兒呢,怎麼這麼吵?」

「別提了,剛開學就組織文藝匯演,忙死了,」江岳陽不知道拿著手機走到了什麼安靜的角落,周圍的嘈雜一下子消失了,「還在醫院嗎?我剛給杜屹北發完簡訊,晚上一起吃飯。」

「真的呀?」顧小影拿著手機往藥房窗口看一眼,剛好看見杜屹北收起手機也往她們這邊看過來,目光相撞的瞬間他還笑了笑,這一笑又讓顧小影心神蕩漾了一下。

「這還能有假的嗎?」江岳陽言簡意賅地安排,「杜屹北說他倆馬上就下班,你們跟他倆走吧,杜屹北說他負責定包間,我把這裡安排一下就走。」

「行,你抓緊點,」顧小影樂呵呵地收線,招呼許莘,「走吧,晚上和兩個醫生一起吃飯。」

她一邊說一邊琢磨:自己要怎麼打聽他倆有沒有女朋友這件至關重要的事情呢……

旁邊許莘看出來她那點小算盤,有點懷疑地問:「你覺得我們合適嗎?」

顧小影點頭:「合適。怎麼能不合適呢?醫生啊!多麼偉大而實惠的職業!犧牲你一個,幸福我們一批人!你沒結婚不知道,能認識個醫生,還把他吸收到自己家,那是多麼便利的一件事情!你想想吧,你要是和他倆當中的任何一個成了,我和你姐,果果和我家寶寶,那就有了生命保障啊!到時候只要一個電話,肯定比救護車反應還快!」

「顧——小——影——」許莘又忍不住磨牙了。

晚餐當然是在融洽、熱烈的氣氛中進行,令顧小影高興的是,蔣明波和杜屹北還真的都是單身——蔣明波今年三十一歲,杜屹北三十,倆人是姑表親。杜家是個中醫世家,杜屹北的爺爺(也就是蔣明波的姥爺)是治療冠心病的名老中醫、博士生導師,杜屹北的爸爸(也就是蔣明波的舅舅)是治療糖尿病的主任醫師,杜屹北的姥姥乾脆就是蔣明波的導師,也是省內知名的婦科專家……顧小影咂舌:這才叫名門望族啊!

不過杜屹北和蔣明波還是有區別的:相比話不多的蔣明波而言,杜屹北性格開朗。雖然和「話癆」顧小影有相當大的差距,但談笑風生,也是個有趣的人。一晚上他都在講診室里好玩的事,聽得周圍的人樂不可支。而蔣明波的研究方向似乎決定了他不怎麼便於和大家交流他的工作——顧小影邪惡地想:其實,大家還是很歡迎他講點什麼的。

杜屹北眉飛色舞:「四歲的小男孩,就站在我旁邊,眼淚汪汪地問他媽媽『媽媽,要打針嗎』。他媽媽說『中醫院不打針的,可是如果你不乖乖吃藥,下次就要帶你去打針』,他趕緊點頭『那我吃藥,吃藥不打針』。我們就逗他說『男孩子怎麼能怕打針呢,女孩子才害怕呢』,他就很嚴肅地告訴我們『因為那樣我的屁股就不美了』。我們都笑了,他媽媽也笑了,小男孩想了想,告訴我們說『我媽媽說過最喜歡我的小屁股』,然後轉頭問他媽媽『對不對啊媽媽』,他媽媽趕緊點頭『是啊,媽媽最喜歡寶寶的屁股了,洗完澡肉乎乎、滑溜溜的,親都親不夠』,小男孩聽了很滿意,繼續很嚴肅地跟我們補充說『等我打了針,屁股就不美了,媽媽就會更喜歡爸爸的屁股了』……」

「噗——」顧小影剛喝進去一口湯,差點都噴在許莘身上。許莘和江岳陽樂得筷子都要掉了,連蔣明波都笑起來。

滿桌上只有杜屹北還很鎮定,繼續講:「我們一群醫生護士都在笑,結果小男孩看我們笑,以為我們不相信,就問他媽『媽媽你更喜歡我的屁股還是爸爸的屁股啊』,他媽沒轍,就說『當然是你的小屁股啦,永遠都是你的小屁股更可愛』,小男孩很高興地笑了,結果我們都沒想到他會接著問『那……媽媽,你更喜歡我的小雞雞,還是爸爸的小雞雞呢』……」

「噗——」這次江岳陽噴了。

許莘萬分慶幸自己剛才沒有在喝水,淑女形象得到一貫保持,可也沒憋住,還是跟著向來沒形象的顧小影哈哈大笑,一邊笑一邊有點微微的臉紅。

可是沒想到杜屹北那麼細心,急忙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是不是講得太過了?我們那裡童言無忌,沒注意尺度,不好意思啊。」

「沒事沒事,」顧小影笑得快岔氣了,「大家都是成年人了,不過是童言無忌嘛。」

許莘看著顧小影,若有所思地說:「小蒼蠅,我怎麼覺得如果你有兒子,應該就是這個風格?」

聽她這麼一說,江岳陽也樂了,扭頭問顧小影:「如果是你,你要怎麼回答你兒子?」

顧小影想了想,憋不住地笑起來,擺擺手:「不說也罷,你們都是純潔的青年。」

「說吧說吧,沒事的,我們都是醫務工作者。」杜屹北顯然十分好奇。

顧小影笑兩聲,坐直了,正色道:「我會嚴肅地告訴我兒子,『兒子啊,媽媽愛你,也愛你的故鄉』……」

「咳咳——」這次,可憐的杜屹北醫生嗆著了。

晚宴就這樣在一片歡聲笑語外加噴水咳嗽中結束了,如果用管桐的思維來說,這就是一次「團結的大會、勝利的大會、繼往開來的大會」。

真的是繼往開來——第二天,江岳陽就在顧小影的提醒下將「紅娘」的重任攬上身,決定替許莘和杜屹北牽線搭橋,只是挺好奇:「為什麼不是蔣明波?」

「蔣明波也行啊,」顧小影笑嘻嘻的,「你可以試探一下他倆的態度嘛。不過我還是更喜歡杜醫生一些,他的性格好。你又不是不知道許莘,看上去挺活潑,其實骨子裡特別膽小。隨著個開朗的人就能過開朗的日子,隨著個內向的人她會比人家更內向。兩口子一起過日子,有話都憋著不說,互相猜來猜去的,不猜崩了才怪!」

江岳陽驚訝地看看顧小影:「沒看出來啊,你還挺犀利!」

沒等顧小影說話先抱怨:「你有空研究杜屹北,怎麼不替我操心啊,我也是單身!」

「你太老了,」顧小影搖頭嘆息,「人家杜醫生才三十歲,多好的年紀,花朵一樣。」

「我也不過三十二,」江岳陽很鬱悶,「我師兄和你談戀愛的時候也就我這麼大。」

「那你倒是說說你喜歡什麼類型的,我幫你找找。」都說已婚婦女的樂趣就是幫人介紹對象,現在顧小影體會到了——沒辦法,你一旦過上了有人作伴的日子,就看不得別人孤單著。

「我要求不高,不用太漂亮,別太丑就行。賢惠點,安安靜靜地過日子。當然也別是全職太太,那種我養不起啊,」江岳陽一邊琢磨一邊說,「性格嘛,你和許莘這樣的就算了,你倆太鬧騰了。」

「有你這麼對『紅娘』說話的嗎?」顧小影瞥江岳陽一眼,突然「呀」的一聲,拍一下腦袋,「我突然發現,按你這個要求還真有個合適的人……」

「誰?」江岳陽斜眼看看顧小影,並不相信她有什麼正常的、健康的建議。

「段斐師姐,」顧小影居然很嚴肅,很誠懇,「長得不錯,職業也不錯,夠賢惠,不鬧騰,但人也不死板。」

江岳陽張張嘴,半晌不知道該接一句什麼。

好像說什麼都不合適——如果認同顧小影的觀點,按她這種聽風就是雨的性格,估計五分鐘后就能幫他去提親;如果不認同顧小影的觀點,那就好像他看不上人家段斐……其實他還真是從來都沒有看不上段斐過。

如果說早期江岳陽確實覺得段斐對孟旭事無巨細都要管的狀態讓他很不屑,那麼後來,當他倆離婚後,尤其還是在對段斐多了一點了解后,他已經把不屑轉為欣賞——他覺得她堅強、能幹、心地也好,是個難得的肯踏踏實實過日子的女人。可是,他並不知道,就算他覺得段斐還不錯,他的父母、他的家庭,還有社會周遭的眼光、作為孟旭鄰居的尷尬……這些,他都能扛得過去嗎?

他不是個市儈的人,可是到了他這個年紀,談戀愛不過是結婚的序曲,既然要認真嚴肅地對待,就總要把前因後果想清楚。而種種前因與可能產生的後果一起,都讓所有好感與欣賞,不得不變得躊躇。

(3)

段斐在整個寒假期間的狀態和許莘差不多:都是一場又一場地相親,見面對象從某四十來歲禿頂喪妻的國企領導,到某高校三十八九歲大齡未婚老海歸,還有某機關離異有孩中層幹部、某科研機構喪妻有兒技術員……她覺得相對來說比較靠譜的是最後一個,對方三十八歲,有個兒子,和她湊在一起,正好兒女雙全。

父母勸她:「差不多就行了,到底不是做姑娘那會兒了。」

段斐點頭,其實心裡比黃連還苦——別人家三十歲的姑娘最多被人嫌棄年齡偏大,可到底還是姑娘家;輪到自己,也不過就三十歲,卻成了一汪泛著深色茶油的隔夜茶,只要有人肯接手,爹媽已經千恩萬謝。

真是好笑——結婚那天,宣誓要禍福與共的時候,誰能想到會有今天?

原來,還是那個看上去像長不大的顧小影透徹,她說的對:白頭偕老,至死不渝,這種話,要真到白了頭、咽了氣的那一天,才能論證。說早了,即便說得再真誠,可信度也不大。

有些承諾,的確只能用生命本身來度量。

開學后不久,段斐去參加省高校工委的會議,很巧,往會場走的時候迎面遇見江岳陽。其實如果沒有顧小影和許莘在一邊插科打諢,她是不願意看見他的——他曾經是她和孟旭的鄰居,現在依然算是孟旭的同事,聽他那意思也不可能成為她段斐的表妹夫了,那麼他倆之間所剩餘的,都不是美好的聯想或回憶。

可江岳陽還是高興地和她打招呼:「段斐,你也來了啊?」

段斐微笑著點點頭,那笑容有保留,只在臉上,到不了眼底。江岳陽有點疑惑,但也沒多想,反倒八卦得興緻勃勃:「我給你妹介紹了個男朋友。」

段斐很驚訝:「誰啊?」

「上次給你家果果看過病的那個醫生,杜屹北,中醫院的,」江岳陽估計她當時也沒空對醫生產生什麼深刻印象,「有空大家一起坐坐,認識一下。」

段斐想了想,點點頭:「只要他倆願意,我沒問題。」

江岳陽笑一笑:「果果現在怎樣了?是不是快兩歲了?」

「快了,」段斐提起女兒的時候臉上自然而然就有溫和的光芒,「我打算等她滿兩歲,就把她送到全日制的早教班去,先試試效果,不行的話就再回來。」

「這麼小的孩子送出去……放心嗎?」江岳陽有點懷疑。

「總要試試的,現在的早教班一個老師帶三個孩子,精力上顧得過來,比普通幼兒園的小小班要讓人放心一些。雖然價錢貴一點,好在我爸媽都有退休金,我的收入也能應付。」段斐說這話的時候,表情很平靜。

江岳陽看看她的表情,突然覺得有點心酸——三十歲,這麼年輕,按說她該有更溫暖的生活,而不是像今天這樣,有讓人難過的堅強。她身邊,該有一個男人替她遮風擋雨,而不是那麼讓人難過地提起「我爸媽都有退休金」……

恰在此時,段斐的手機響,她不好意思地朝江岳陽笑笑,接起來。

是許莘,在電話里哇哩哇啦地投訴:「姐,你那個助理研究員又來約我!這次居然是去爬山!而且爬山就爬山吧,還不去爬要買門票的山,偏要去爬烈士陵園!還囑咐我別再穿高跟鞋了,上次那樣會太累——哎你說這人到底是粗心還是細心啊,他上次都注意到我穿高跟鞋了怎麼還帶著我在那麼大的一個廣場上來回走了三趟!姐,你這都什麼眼光啊!盡挑了些殘次品打發我!」

好不容易等許莘一鼓作氣發完牢騷,段斐憋不住地笑,還得安慰妹子:「你不要這麼刻薄,其實人家長得也不錯,不就是節約點嗎?烈士陵園嘛……你就當是接受愛國主義教育了,成不成?我跟你說,你千萬別把人家一棒子打死,得給人家機會,才能看出一個人到底適合還是不適合你……」

「你們站著說話不腰疼!讓你們找個摳門摳成這樣的試試!不能因為我們都是單身就硬把我們划拉到一起啊,除了這個,我倆哪裡還有共同點?」許莘大吼大叫,看來是氣得不輕,聲音太大,連江岳陽都聽見了。

段斐只好再朝江岳陽抱歉地笑笑,繼續安慰許莘:「莘莘你別挑肥揀瘦的,你再挑,連這樣的都沒有了。你姐夫當初倒不摳門,可最後還不是甩甩袖子就走了?女人這輩子無非是找個靠譜的男人啊!」

「你覺得這麼摳門的男人靠譜嗎?我覺得與其和這人浪費時間,還不如跟小蒼蠅看上的那個醫生接觸呢,」許莘很痛苦,「可是我也不喜歡醫生啊!他們都是通藥理的人,萬一哪天想弄死我,神不知鬼不覺,我就已經OVER了……」

「別胡說八道,」段斐哭笑不得地呵斥,「人家江老師好心好意地要給你介紹那個醫生呢,你就不能聯想點正常的?我跟你說,別這山看著那山高,你沒把這座山走遍,就永遠都沒有發言權。」

說完了嘆口氣,再換上和緩點的語氣:「莘莘,聽姐姐說,女人這輩子,嫁人就像投胎,嫁錯了後悔都來不及。長得好的、花錢大方的、家世好的或是職業好的……這樣的男人也不在少數,可是真的就能陪你走一輩子嗎?你拿這些標準去挑,就算挑來了,能不能長久?所以說到底,你也彆強調這人多摳門,你要是真覺得不是一路人,那就算了,姐也不逼你,明天就幫你回絕他。可如果還算是一路上的,就別被硬體卡住。女人啊,青春太短暫,拖一天都在貶值,你別走姐的老路……」

她的語調里有淡淡的凄涼,江岳陽在一邊聽著,忍不住皺眉頭。

他其實很想說「你何必妄自菲薄」,可是,他不知道自己該拿什麼樣的立場說這句話,又要怎樣說,才能寬慰眼前這個其實仍然年輕的女人。

轉眼周一,上午,江岳陽在校園裡看見了顧小影,他想招呼一聲,跟她說說段斐的事,可不知道怎麼開口,剛舉起的手就這麼又放下了。倒是他轉身準備往回走的時候,顧小影眼尖,一眼就捕捉到江岳陽的背影。

「江老師!」顧小影在他背後喊。

江岳陽回頭,看見顧小影抱著一摞書跑過來,眉開眼笑地問他:「事情辦得怎樣了?」

「你說杜屹北?」江岳陽很快就知道她說的是什麼,「別急啊,咱們好歹是娘家人,太心急了顯得不矜持。」

顧小影瞪大眼,很敬佩:「江老師,雖然你自己都沒找到結婚對象,但是不得不說你還真是個合格的媒人啊……」

「還行吧,」江岳陽低調地謙虛一下,瞄一眼顧小影,「看你這模樣挺容光煥發啊,怎麼樣,周末我師兄回來了吧,還和諧?」

「啊……這個問題啊,」顧小影瞄江岳陽一眼,想故作慈愛狀拍拍他肩膀,沒夠著,只好拍了拍他的胳膊,「小同志,你就算了解了皮毛,也體會不到精髓的。」

「你……」江岳陽張了張嘴,瞪了瞪眼,還是不知道該說點什麼才能表達此時此刻他悲憤的心情,活脫脫就失語了。

顧小影告別了悲憤失語的江岳陽,樂呵呵地回教室上后兩節課,路上還想:江岳陽也真好騙啊真好騙……真脆弱啊真脆弱……

其實所謂皮毛和精髓的區別……唉,新婚燕爾時是有的啦!等變成老夫老妻,還是抱著「生孩子」這種功利想法的兩個老夫老妻的時候,哪裡還分什麼皮毛和精髓呢?所謂皮毛或者精髓,究其本質不過是個「功課」——要認真做功課,半個月後才能帶著希望和憧憬用一個小小的驗孕棒去「查成績」。如果是兩條紅線,那麼恭喜你,考試合格,等著九個月後發畢業證書吧;如果是一條紅線,呵呵,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呀!

而既然提升到了「做功課」的境界……十九年的求學生涯里,她顧小影倒是挺喜歡讀書、學習、思考的,但是她最討厭做功課了!不管什麼形式的功課,無論是聽寫、口算、背課文、寫論文……統統不喜歡!

唉,歸根結底,自己真不是個好學生啊……顧小影嘆息一下。不過她也是很久后才明白,其實作業或者功課,本身並不讓人厭煩,人們厭煩的只是作業和功課背後的「強制」性質。「生孩子」這件事情也一樣,本來挺美好的一件事,一旦變成了任務,變成了迫不及待需要完成的「功課」,想不煩都難。

比如剛過去的那個周末……當然這事情得從頭說起。

首先,是顧小影抱著試試看的心情買了十張「排卵試紙」。而事實證明,這個東西真的是很神奇啊——當兩條紅線出現的剎那,顧小影忍不住仰頭大笑!

兩條紅線啊!這就意味著未來24-72小時內將要排卵啊!這是多麼振奮人心的消息啊!

那是周四,顧小影一邊滿意地端詳那兩條線,一邊對管桐下通牒:「你,必須周五晚上回來,你如果不回來,以後就不必再回來了!」

管桐嚇一跳,以為這孩子又吃錯藥了,打聽一大圈才發現她那點昭然若揭的小念頭,哭笑不得,但還是妥協:「好,我下班就往回走。」

顧小影很滿意。

轉眼,就到了周五。

周五晚上,管桐依照慣例,還是習慣性地在吃完晚飯後拿出了一份《南方周末》。

顧小影很無奈。但為了保持良好的情緒,她還是和顏悅色地把報紙從管桐手裡抽走,然後拽他一起看電視。管桐向來不喜歡看浪費時間的綜藝節目,但是老婆像八爪章魚一樣纏在身上,這種久違的家庭感覺讓他覺得很溫暖,溫暖得令他不忍心拒絕。於是便以前所未有的耐心陪顧小影看電視,聽電視里的綜藝主持人把電視內外的人都逗得哈哈大笑……似乎是第一次,他發現,這種「無聊」的節目還真的具有舒緩神經、渲染溫情的作用。

於是順理成章——等到看完電視洗完澡關上燈,當某人又把自己弄得香噴噴的時候,管桐忍不住湊過去,從對方最怕癢的耳垂開始一點點地咬。某人不停地發出「唧唧咕咕」的笑聲,手腳都不老實,讓人很懷疑是不是有被踢殘廢了的可能。管桐好不容易才把面前礙事的衣服都剝掉,月光下女人白皙的皮膚像削了皮的白蘿蔔(很久很久以後,當顧小影聽到這個比喻時,怒:好歹也得是剝了殼的煮雞蛋吧?怎麼能是白蘿蔔呢?管桐你是學美學的嗎?)……

但是不得不承認,「小別勝新婚」這句話到底還是很科學的——顧小影在依稀的光影里伸手摸摸管桐的臉,看著管桐的眼睛,吻上他的臉頰。管桐側頭,在顧小影的脖頸上親一下,聽到細微的嚶嚀聲,這聲音好像一小枚濺落的火星,頃刻間點燃冬天裡的暖意融融。內陸城市的冬天很乾燥,然而顧小影還是能感受到環抱著管桐的手臂上泛出淺淺的濕,有呼吸從胸前一路延伸開去,空氣里的涼意遠不能抵擋體溫升高時燦爛灼熱的光芒。最動情的時刻,顧小影使勁咬一下面前的肩膀,管桐幾乎連停頓都沒有,仍然帶她在有光的地方飛翔。

這不是個好習慣——咬完後顧小影就內疚了——她總是咬他,每次都咬他,他抗議過,可是她真的改不了。她需要這種活生生的存在感,有肌膚的彈性,汗水的氣息,黑夜裡,光芒膨脹成快速竄過的電流,她都能感受到腳趾彎曲的力量,讓她恨不得把胳膊收得緊一點、再緊一點,告訴自己,這是切實可擁的人,這是切實可擁的幸福……

然而……似乎……這一次,在顧小影的幸福里,出了點岔子。

嗯,真是難以啟齒的岔子啊……事後,顧小影這樣想。

事情是這樣的:剛才說過了,最動情的時刻,顧小影咬過管桐的肩膀,可是管桐幾乎連停頓都沒有,仍然帶著自己的小媳婦在光芒四射中飛翔……唉,當然飛翔是件美好的事,可是如果一直飛啊一直飛啊就是不落地,那多累啊……

偏偏,顧小影覺得已經飛得很心滿意足了,可是有人還在飛啊飛啊飛啊……就這樣,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按照顧小影對管桐做這件事情的全部程序的了解,現在都該落地很久了,可是為什麼他還在飛啊飛啊飛啊……

漫長的飛行過程中,顧小影終於發現剛才所有的光芒啊、電流啊都瞬間彙集成一個大坑——蒼天啊,只飛不停坑死人啊!

於是……很久很久以後,當管桐終於飛完了的時候,顧小影覺得連抬胳膊的力氣都沒有了……

她悲憤了。

她不明白:是因為自己很久沒有參加此項運動,所以缺乏鍛煉?還是管桐實在是老當益壯、老有所為?三十好幾的人了,他不累嗎?

按理說此時此刻她作為人家的老婆,應該由衷讚頌一下自家男人的「人老心不老、心老力不老」的,可是請原諒顧老師吧——在有氣無力、大腦缺氧的情況下,她脫口而出的只能是她心底的那句話:「管桐,你就不能快點結束嗎?」

噗——滿屋風情,在管桐驚愕地抬起頭來的剎那,消失殆盡……

可是,最讓人無奈的是,管處長你完全可以斥責你老婆的污衊與誹謗的啊,你為什麼要說實話呢——寂靜的空氣里,大約過了幾秒鐘,管桐偏偏很沮喪地說了句:「唉,我也想啊,可是很難啊!」

這回真的連點風情的影子都沒了……

可是顧小影不是地球人,大家不能拿常理推斷她,因為她居然努力撐開眼皮,很坦然、很從容、很家常地問:「為什麼?」

管桐鬱悶地搖頭:「不知道。」

「好在最後成功了……」顧小影想了想,閉上眼舒口氣,「成功就行!」

她是這樣想的:不管過程咋樣,有結果就好!要的就是這點「84消毒液」嘛!這是寶貴的「84消毒液」啊!雖然自己現在很想去洗手間,可是得忍著啊!

她這樣想著想著,大腦中就漸漸展開一副生動的3D動畫場景:一大群卡通小士兵,戴著小鋼盔,在隧道里喊著口號、呼嘯著往前沖。前面一批累死了,後面一批踩著倒下的弟兄們繼續衝上去!又一批累死了,新的一批衝上去……終於,一個勇敢、堅強、有力量的小士兵成功地一跳——砰地一聲沖入一個白色大球的內部,於是,他新生了!

這樣遐想的功夫,管桐已經出出進進地把自己拾掇乾淨了,然後躺回來,很失落地把臉埋在他老婆的頸窩裡:「你還好吧?」

「我是很好啦,」顧小影故作慈愛地摸摸管桐的頭,「不要有壓力,老公,我看網上說,如果太勞累,比較不容易達到很HIGH的層次啦。」

「唉,」管桐嘆口氣,皺眉頭,「難道我真的老了?」

顧小影努力撐著眼皮安慰他:「誰說的?你不是成功了嗎?而且你這個時間長啊——這是活生生的『寶刀不老』啊!」

管桐瞥顧小影一眼,看她困得眼都快睜不開了,心裡泛起一陣柔軟的心疼,伸出胳膊攬過她:「睡吧,這幾天我不工作了,好好休息一下。」

「噢耶,」顧小影使勁打個哈欠,滿意地縮到管桐懷裡,嘟囔,「早就該這樣了。」

說完這句話,她一秒鐘都沒耽擱,迅速奔往了通向甜蜜夢鄉的道路上——管桐在回頭的時候才發現,她居然已經睡著了!

他看看顧小影睡著的臉,再嘆口氣,伸手給她掖好被子,這才轉身睡去。

睡著前,管桐心裡有些難以言說的滋味,稍縱即逝,也不好形容。

(4)

可是……如果……然而……假設顧老師如此辛苦,卻仍然在半個多月後再次迎接了「小隊長」的到來,那會怎樣呢?

大清早,顧小影死死盯著驗孕棒上的一條紅杠,第一個反應是難以置信!第二個反應是痛不欲生!

真是不能相信這個慘淡的事實啊——顧老師毅然拿出另外一根驗孕棒,可是蒼天可鑒,她的眼睛很好,沒有幻視,真的、真的仍然是一條杠杠啊!

顧小影崩潰了:所謂懷孕,不就是一顆精子和一顆卵子,它們於千千萬萬顆精子的包圍中相遇了,沒有早一秒,也沒有晚一秒,就那麼遇見了……於是,它們擁抱、滲透、合二為一……這有什麼難?

可是為什麼,當真正脫了小雨衣之後,才發現這件事情並不是想象中那麼容易呢?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啊?

欲哭無淚……

於是,經過一夜的思考,第二天,顧小影給管桐布置了一個看似簡單的任務:「五一」前後的七天時間裡,必須每隔一天為生孩子這件事奮戰一次!

布置任務的時候,顧小影又忍不住想起上次飛啊飛卻死活不落地的悲慘遭遇,其實也有些發怵,但想想時間畢竟已經過去了一個月,自己也命令管桐必須保持充足的休息,從而重出江湖……按理說,這次應該不會讓人失望吧?

可管桐快愁死了——七天,機關里缺一個科員或者幾個辦事員都沒問題,可是缺一個副縣長,這得耽誤多少事兒?

因為顧小影是發簡訊下達的這個命令,所以管桐看著自己的手機沒法不氣悶:不就是生孩子嗎?至於這麼興師動眾嗎?挺順其自然的一件事,每月都有一次機會,又不是高考,一年才一次,她急什麼?

你沒看見他家的台曆啊——只要看看台曆就知道某天排卵試紙顯示是一深一淺還是只深沒淺。按照台曆的指示,他再想老婆,也得掐著時間回家;再想隨心所欲,也得在床上按照最標準、最保險的姿勢完成程序;就連他想給老婆個高潮也被他老婆一句「抓緊點,弄出來就行」給堵得啞口無言。

所以,這段時間以來,他基本過著這樣的生活——回家要定時,一月一次的見面只能選擇在他老婆的排卵期;做愛要頻繁,恨不得把所有精液都釋放在這充滿希望的幾天里;射精要保量,只要能達到這個終極目的,是否有快感早已經不重要;纏綿可取消,程序完成後他老婆立刻一副大功告成的表情打著哈欠閉上眼,沒等他說話她已經睡著了……

管桐嘆口氣:這到底做的是「愛」還是任務?

扣著個完成任務的大帽子,管桐第一次覺得,自己在他老婆眼中基本就只是一個活動精子庫而已……

然而管桐沒想到的是,他老婆比他想象中的,還要有行動力!

五月中旬,剛好系裡有個老師要籌備婚禮,顧小影欣然與其換課,於是「五一」前夕的四天時間裡,顧小影就不需要到校上課了。四天啊!加上「五一」三天假,再參照自家台曆上的記錄表……顧小影掐指一算,頓時喜上眉梢!

於是,意料之中,幾天後,管桐在蒲蔭長途汽車站,懷著半腔震驚和半腔思念,迎接了顧小影的到來。因為當天還要上班,故而管桐安排好顧小影之後就回了辦公室上班,而顧小影休息了一下便自己溜達著去大街上閑逛。

說到蒲蔭,它在省內的經濟情況屬於欠發達地區,所以縣城的水平也不過等於發達地區的鄉鎮效果:比如縣城主幹道上有家氣質很古老的商店,掛著的招牌上還是斑駁不堪的「供銷社」三個字……但不管怎麼說,這還是去過蒲蔭很多次的顧小影第一次如此快樂地在縣城的大街上逛。

以前去的時候,因為時間短,管桐有時候還要加班,所以顧小影只能自己在招待所的房間里看電視。只有等他加班完畢,才會帶她去縣城有特色的飯館里吃飯,再在街上轉一轉。以管桐的氣質一眼就能看出不是本地人,所以儘管低調,本地老百姓也很少有人看縣裡的新聞,但很多人還是認得出他。顧小影不喜歡這種感覺——有人阿諛奉承,有人淳樸真摯,有人畏懼瑟縮……儘管形形色色都有,可惜她都不怎麼喜歡。

她心裡的管桐,其實從來都是那個穿著白襯衫看書、看材料或奮筆疾書的管桐,是那個從遠處走來,一伸手便抱她滿懷的管桐——他其實更像是一個文質彬彬的書生,而不是官員。官員,在她的印象里,是把持權力的、威嚴的人,相比之下管桐太溫和了,她怎麼都想象不出這樣一個大學生感覺的人怎麼能管一個縣裡的一大攤子事?

唉,算了算了,不想了。管桐再書生氣,也已經在此地紮根一年。一年裡,他有時候也會說起現今基層官場「少帥老將鬍子兵」的種種難為之處,要一邊想著怎麼與其他的副縣長協調,一邊琢磨著怎麼和因為自己的空降而被阻了前路的幾個「老人們」交涉……有時候顧小影也會把從爸媽那裡聽來的案例說上一兩個,但絕大多數時候是傾聽——聽他說基層的酒風如何盛行,聽他說有些實事多麼難辦,聽他說跪在縣政府門口的老百姓怎樣涕淚橫流,聽他說他也無法避免的震撼、心酸以及很多時候的無能為力。

她知道,他只是需要一個傾聽者。

晚上的時候管桐回來了,他進門的時候顧小影正倚在床頭看電視。電視里在播放一個關於被拐賣兒童尋親的故事,顧小影看得淚水漣漣,正撕著一卷衛生紙擦臉。中間看見管桐進門,只淚汪汪地送給他一個「回來了」的眼神。

管桐好奇地探頭看電視,恰好看見被拐賣兒童的生母掙脫若干人的攙扶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哭著喊著給救孩子回來的民警磕頭的場景。被拐賣的孩子站在一邊,木然地看著身邊激動的人群,那眼神竟然是陌生而疏遠的。

顧小影哭得眼都腫了,看著管桐說:「真可憐,自己的孩子被拐賣了,回來的時候都不認識自己,可憐她和她老公快找遍一個中國,找了六年才把孩子等回家。養父養母那邊也捨不得孩子,孩子還覺得警察和生父母拆散了他的家。嗚嗚,我還沒當媽,都能想象到,誰要是把我的寶寶偷走了,我會瘋了的,嗚嗚……」

她咬牙切齒:「這些殺千刀的人販子,還算是人嗎?怎麼不槍斃?要我說死十回都罪有應得!最好死了再鞭屍,埋了再掘墳!」

管桐嚇一跳,回頭看顧小影,只看見兩隻核桃一樣的眼,只好嘆口氣,伸手關了電視,再去拿塊冷毛巾,一邊把她攬進懷裡捂著眼一邊說:「不哭了,以後一定要把自家孩子看好。」

顧小影啜泣兩聲,扯掉毛巾,抬頭看管桐,一臉可憐相:「可是,老公,咱自家孩子還沒影呢。」

「遲早會有的,」管桐拍拍她的臉,「洗澡去,睡覺。」

顧小影「哦」一聲,爬起來往洗手間走。管桐看著顧小影的背影,再恍惚著想起那天晚上賓館里小夜燈下蔣曼琳的身影,突然有點感慨——似乎,也不過就是兩年,雖然他們都還很年輕,卻仍然不由自主地找到一種感覺,叫做「相濡以沫」。

至於這個晚上的最終成果,說起來還算順遂——雖然也折騰了很久,不過顧小影總算在筋疲力盡之前懷著滿腔忐忑盼到了「84消毒液」的降臨。睡著前,她有點恍惚,其實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為什麼要逼管桐逼得這麼緊,似乎只是一種下意識,是一種她自己都掙脫不了的渴望,就好像一個蠱一樣,帶著濃烈的期待,把她深深吸進去……對此,她只能解釋為自己是個急性子,想要做什麼事情就要趕緊去做。可是偏偏,這件事,急也急不得。

然而,他倆到底還是沒有躲過這個預料中的劫。

七天里,儘管還有三天假期,但管桐一共上了六天班,加班四次:據說節后省里在蒲蔭有個現場會,所以縣委縣政府相關人員誰也沒把這個節過好。

連管桐自己都搖頭嘆氣說:「以前只知道省委定期組織調研、考察、現場會是給地方展示工作成果的機會,現在才知道,活動多了,不是擾民而是『擾吏』——說起來,地方小吏也不容易啊!」

顧小影沒辦法,只能自己陪自己玩:看看電視,逛逛大街,上上網……縣城裡只有一個老式的電影院,正在演的是省城裡已經下線很久的一部電影,顧小影當懷舊,居然也進去看了兩遍。

在這種工作強度下,顧小影擔心的事情到底還是變成了事實——第五天的時候,饒是管桐滿頭汗,自己都撐不住了轟然躺倒,也沒把顧小影期待的「84消毒液」盼出來。

朦朦朧朧的夜燈下,顧小影盤腿愣愣地坐在管桐身邊,看看管桐筋疲力盡的神情,不相信似的伸手摸一摸,差點哭出來:開始的時候明明好好的,可是現在,怎麼比蝴蝶結還軟啊……

她忍住心頭的失望,也不敢告訴管桐今天是「危險期里的危險期」,她有點後悔了——如果把前幾天的精力攢到今天,該多好?

可問題是,攢著就有用嗎?

她扭頭看看管桐疲憊的臉,心裡一陣矛盾、一陣內疚,再聽見管桐悶聲悶氣地問「你還好嗎」的時候,她除了縮到他懷裡,安慰他「我很好,不急」之外,都不知道還能說什麼。

因為,她知道,他都不信她「不急」。

可是,她能做什麼呢?

壯陽葯?這不至於吧……管桐才三十四歲。

食補?似乎可行……可是,也太昭然若揭了。

若無其事等下次?似乎……也只有這一條路可以走。

就這樣,顧小影終於在胡思亂想中睡著了。

是她睡著之後,管桐側頭看她一眼,才深深嘆口氣,皺起眉。

他有點恐懼地想起一個詞,一個是男人都忌諱的詞——ED。

他想起顧小影剛才在燈光下一閃而過的沮喪,想起她臨睡前故作不在乎的笑臉,她甚至安慰他:「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他是中文系畢業,以前倒不知道,岳飛的《滿江紅》還可以引申成這種意思。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廢了……可是,前陣子不是還好好的?

想到這裡,他不自覺地哆嗦一下,想起以前很多個濃情蜜意的夜晚里,當火花散去后,顧小影趴在他身上,伸出手指頭有一搭沒一搭地繞一下、再繞一下,然後抬頭,眼神亮晶晶地笑:「好軟,讓我抻抻,打個蝴蝶結……」

那時候,這是他們私密的暗語,象徵大團圓的美好結局。

而如今這個「蝴蝶結」……她會怎麼想?

帶一點朦朧月光的黑夜裡,管桐把胳膊從顧小影脖子下面抽出來,煩躁地翻個身,再嘆口氣。

他其實更理不清的是:他自己要怎麼想?

就這樣,七天假期結束,管桐到底還是沒有完成顧小影期待中的任務:因為從那天以後,「蝴蝶結」就一直是且只是「蝴蝶結」了……

回省城的長途車上,顧小影半睡半醒間想起了管利明的指責、爸媽的期待和周圍人貌似好心但實際上壓力重重地關懷,再想到那讓自己滿懷期待、屢次煽動卻仍然保持柔軟本色不動搖的「蝴蝶結」……忍不住,眼眶就濕潤了。

她都沒法告訴任何人:這一刻,絕望好像洪水,鋪天蓋地,將她淹沒。

(5)

就在顧小影經歷著一場對她而言不啻于晴天霹靂的大事件的時候,她不知道,省城裡,段斐和許莘的生活也算是電閃雷鳴了。

起因是四月末,果果一直咳嗽不止。癥狀也奇怪,有點像感冒,但是不流鼻涕不打噴嚏不發燒。可是如果不是感冒,也找不出病根,反正就是咳嗽,且咳得當媽的人心都碎了。眼見著咳嗽了好久,能用的食療偏方都用了一遍,還是不見康復,段斐沒辦法,只好又抱果果去了醫院。還是省中醫的兒科,許莘提前給杜屹北打了招呼,結果本來不是杜屹北的班,他也急匆匆趕過去親自給果果看病。段斐急歸急,但很感動,而許莘似乎也是第一次發現——居然被顧小影說對了,找個大夫還真是挺不錯。

杜屹北認認真真地給果果檢查,看看咽喉,聽聽胸腔,段斐在一邊看著,忍不住問:「醫生,果果沒事吧?」

杜屹北檢查完了,抬頭摘了口罩微笑:「沒事,這個季節乾燥,不少孩子都咳嗽,我給你開張方子,中藥調理一下。」

他開始在藥方上開始寫字,荊芥、桑葉、薄荷、川貝、銀花……一邊寫還一邊囑咐:「止咳糖漿就不要喝了,像蔥、姜、蒜、韭菜之類的辛辣食品和魚類也不要吃了,別濫用藥,調理一下就會好。」

停筆的時候看看果果淚眼朦朧的小臉,他又笑一笑補充:「她這個時候應該正是味覺敏感的時候,可能會嫌中藥苦,所以葯汁溫度盡量保持在37度以下,也可以稍加點冰糖、白糖,能減輕苦味。一般來說,100毫升葯汁分六七次喂完就可以。」

他這樣說話的時候目光溫和、神態安然,那是一種很奇怪的氣場——不是老中醫那樣的氣韻沉厚,也不是普通年輕人那樣的陽光張揚,是什麼呢?許莘也形容不出來,但反正感覺不錯。再加上他認真給孩子檢查、寫藥方時的那種模樣,居然奇迹般地讓許莘想起「認真的男人最好看」這句話。

說實在的,這時的杜屹北,無論是氣質還是外觀,都在一瞬間讓許莘有點動心。

可是,許莘又忍不住想:她是想找個有共同語言的人啊,雖然不至於是同行,可至少也得聊得來吧?可杜屹北,他是學醫科的,而醫學和藝術……這似乎完全不搭界啊!

「想什麼呢?」許莘正天馬行空的時候,段斐抱著果果碰她一下,「陪我拿葯去。」

「哦。」許莘如夢初醒地回頭,剛準備拿藥方,卻見杜屹北已經跟著走出來,笑著對她們說:「我去吧,你們稍等。」

「這怎麼行?」段斐急了,「已經很麻煩你了。」

「沒關係,」杜屹北笑一笑,「你們坐著等我一下。」

段斐急忙再碰碰許莘:「你跟著一起去,交費回來我報銷。」

「哦,」許莘乖乖地點點頭,第一次沒有反抗她姐的刻意安排,沖著杜屹北的背影喊,「等我一下。」

杜屹北站在電梯前,略一擋住電梯門,回頭道:「快點。」

電梯里的光線射出來,照到他身上,那身白大褂一下子被鍍上一層好看的金色。那也是第一次,連很少看言情小說的許莘都知道了,為什麼顧小影總能被小說里那些溫和的男醫生形象弄得五迷三道的——因為真的很好看啊!

就這樣,傍晚,段斐抱果果回家,許莘留下替段斐請杜屹北吃飯以示報答。杜屹北很爽快就答應了,但提出個交換條件是飯後他請許莘喝茶。許莘點點頭,主隨客便,吃飯的地點就依杜屹北的建議選在中醫院附近一條巷子里——只是一家普通的小海鮮店,但地道的菜式讓許莘屢次表示一定要帶饞貓顧小影來感受一下什麼叫做「好酒不怕巷子深」。她一邊吃一邊興緻勃勃地給杜屹北講起自己和顧小影是怎樣吃遍省城小餐館無敵手的,杜屹北笑眯眯地聽著,還不忘隨時給許莘遞紙巾、倒茶水、盛湯。許莘來不及說謝謝,便只能在心裡感嘆:多少年沒被人這麼紳士地照顧過了,還真有點不適應。

席間的話題當然也是愉悅的——許莘談起自己的職業就眉飛色舞,那不單純是種職業滿足感,或許還是一種因為興趣或者愛好而生的由衷的幸福感。她談自己喜歡的童書,尤其是她最喜歡的繪本,講那裡麵線條與色彩的結合,言簡意賅卻感人至深的故事……她繪聲繪色地給杜屹北講一個叫做《爺爺變成了幽靈》的故事,杜屹北看著面前這個不過幾面之緣的女孩子的臉,奇迹般地覺得似乎很久以前就認識。

許莘講得很專註,眼睛睜得大大的,講著講著就含了霧氣:「有一個小男孩叫艾斯本,他最喜歡自己的爺爺了。可是突然有一天,爺爺倒在大街上,死於心臟病發作。艾斯本傷心極了,每天都在哭。直到一個晚上,爺爺突然就回來了!他坐在艾斯本的櫥柜上,瞪大了眼睛看著黑暗。艾斯本就問他說『爺爺你不是死了嗎?』,爺爺說『我也以為我死了』。艾斯本恍然大悟說『爺爺你變成了幽靈』!」

杜屹北看著許莘,點點頭,也很感興趣的問:「然後呢?」

「從那天晚上,每到爸爸媽媽睡覺后,爺爺就會來看艾斯本。艾斯本很高興,可是爺爺說他一點都不快樂,因為不能總是做一個幽靈啊!艾斯本就去翻自己的一本關於幽靈的書,書上說,如果一個人在世的時候忘了做一件事,他就會變成幽靈。艾斯本問爺爺『爺爺你忘記了什麼事呢』,爺爺嘆口氣說『要是我知道就好了』。於是艾斯本決心幫爺爺想起來他忘記的那件事,他和爺爺一起回到了爺爺過去的家,看著牆上的照片,回憶起很多事,比如爺爺和奶奶約會時的那個吻,爺爺有了兒子之後被尿了一身的尿,甚至想起來從院子里采來的草莓的味道,以及電視上看過的帆船的節目……可是,這些都不是爺爺所忘記的那件事。」

許莘攤攤手,嘆口氣,喝口茶。杜屹北拿起茶壺再給她續點水,問:「然後呢?」

「第二天晚上,爺爺又來了,艾斯本又和爺爺在鎮子上轉來轉去,可是爺爺還是沒法想出來他忘記了什麼。天亮以後,爺爺走了,艾斯本告訴自己的爸爸媽媽說他看到了爺爺,可是沒有人相信他,所有人都覺得這是艾斯本在做夢。艾斯本很失望。那天晚上,艾斯本又沒有睡覺,而是一直在等著爺爺,可是爺爺沒有來。他從窗戶爬出去,悄悄地圍著房子找了一圈,呼喚著爺爺,可是沒有找到爺爺。他還去了爺爺家,去了鎮子上,最後才疲憊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間。接過沒想到爺爺正坐在櫥柜上看著他笑。艾斯本生氣了,說『有什麼好笑的』,爺爺卻說『艾斯本,我想起來了,那件事是和你我有關的一件事』。」

說到這裡,許莘停了一下,她的眼眶有點濕潤,杜屹北看著她,靜靜地,也不說話。

「然後,爺爺說『艾斯本我想起來我忘記什麼事了』。這樣說著的時候,爺爺不笑了,」許莘頓一頓,「爺爺說『我忘記對你說再見了,我的小艾斯本』……」

許莘終於忍不住抽一下鼻子,低頭喝水。杜屹北輕輕嘆口氣,道:「很感人的故事。」

許莘有點悵然:「沒有這種經歷的人恐怕都體會不到……我爺爺離開我的時候,也是這麼突然。後來的很多年裡,我都在想他欠我一個『再見』呢。他一手帶大的小姑娘,他都沒來得及告別……」

杜屹北看著許莘,似乎突然間就被那種發自內心的情緒所感動,他在心裡想:如果說他很喜歡聽眼前這個本來並不算太熟悉的女孩子說話……這代表什麼?

也是直到這時,許莘抬起頭,才發現似乎一直都是自己在侃侃而談。

她略有點不好意思地問:「是不是我話太多了?」

杜屹北搖搖頭:「沒有,雖然我一直在兒科工作,接觸的也是小孩子,可是從來沒有人給我講這麼感人的故事。」

許莘也笑了:「謝謝。」

她說這話的時候表情很真摯,所以杜屹北不知道她心裡的那些起伏的情緒。她其實是有些懊惱自己剛才的專註以及輕微的失態,但看著杜屹北的表情,她知道了他的確並沒有什麼反感——這令她覺得溫暖並貼心。

這倆人吃飯很快,吃完的時候還不到七點。許莘掏出錢包結賬,杜屹北並不阻攔,反倒是店主見杜屹北是熟客,沒多說話就打了折。轉身出了店門,杜屹北隨許莘去了她常去的一家咖啡館。雖然是學中醫出身,但他難得地不絮叨——不講咖啡不好,也不講晚上喝茶不健康,這倒讓許莘覺得很驚訝。

結果點餐的時候許莘就忍不住又暴露出自己不厚道的那一面,問:「我喝奶茶可以嗎?」

杜屹北笑了,一笑又有兩個酒窩:「可以。」

許莘轉轉眼珠子:「喝咖啡呢?」

杜屹北又笑了:「如果不影響睡眠,也可以。」

「如果影響睡眠,但因為喜歡所以偏要喝呢?」許莘不厚道地抬杠。

「很多人都無法抗拒口腹之慾,所以大可以在不影響自身正常生活的狀態下偶爾縱容自己一下,」杜屹北很認真地答,「比如你可以上午或者下午喝咖啡,解解饞。晚上明知道影響睡眠還要喝,那不是跟自己過不去嗎?」

看許莘一臉惡作劇的表情,杜屹北也不懷好意地補充一句:「再說你今天見了我,明天就掛兩個黑眼圈,別人會不會多想……我就不知道了。」

許莘咳嗽兩聲,哭笑不得:她還真沒看出來,這小大夫不僅反應敏捷,而且還挺善於抓人軟肋。看來這小大夫的品性還真是很對她的胃口,既不摳門也不扭捏,舉手投足間都挺大方,雖然是醫學世家長大,但並沒有讓人無法忍受的潔癖。他能帶她吃風味小店裡的特色菜,也能陪她在咖啡館里喝奶茶——雖然連許莘自己都知道奶茶其實遠沒有溫開水健康,但就沖著杜屹北這份不隨便指摘他人生活習慣的優點,許莘已然十分滿意。

她一邊喝奶茶一邊好奇地問:「在兒科做醫生,吵不吵?

「還好吧,」杜屹北笑一笑,他笑起來的樣子絲毫沒有上次聚餐時的眉飛色舞,反倒是種寧靜溫潤的氣質,倒是很襯一個中醫師給人的習慣印象,「化驗室比較吵,因為小孩子怕抽血。」

他話音未落,突然手機響起來,他看看手機屏幕,樂了,對許莘說:「我哥,蔣明波。」

杜屹北一邊說一邊接起電話:「哥,有事嗎?」

不知蔣明波說了些什麼,只聽見杜屹北點頭說「好」、「行」、「我真同情你」……然後才掛斷了電話。

看許莘一臉很好奇的表情,杜屹北無奈地解釋:「我哥今晚要來找我住。」

「你們兄弟倆的感情挺好的!」許莘感嘆。

「感情是不錯,不過我更是我哥的避難所,」杜屹北嘆口氣,「我有時候都覺得很慶幸,雖然我媽那人很嘮叨,但好歹不像我大姑那麼難纏。」

「你大姑?」許莘不明白,「那就是蔣醫生的媽媽?」

「是啊,」杜屹北搖頭,「她這人,怎麼說呢,人還是挺好的,就是……」

他冥思苦想一陣:「就是有點太苛刻了。」

「苛刻?」許莘依然很納悶。

「就是說她和我們的審美不太一樣,她能看上的姑娘我哥都看不上,可是我哥看上的姑娘她都能挑出毛病來。」

「哦,我明白了,」許莘點頭,選了個中性詞來修飾,「就是說她挺有主見的。」

「那是太有主見了,」杜屹北很無奈,「像我表姐,就是蔣明波的親姐姐,人家和男朋友談得挺好的,就是被我大姑生生拆散的!其實我大姑也是為了我表姐好,她怕我表姐嫁到農村婆婆家會吃苦,所以極力反對她嫁給一個農村出來的小夥子。當然那人我是沒見過,不過我覺得換了我媽是不會這麼強硬的。」

許莘點點頭:「你家是知識分子家庭嘛,應該還是挺開明的。」

「其實我爸挺迂腐,還挺保守,」杜屹北好像卯足了勁要給許莘講解自家的人物特徵,優缺點綜合介紹以增強全面了解,「不過還是比較尊重我的,找女朋友這件事,當然最後還是我說了算。」

許莘奇怪地看杜屹北一眼,她當然猜到這些話是說給她聽的,心裡也確實有幾分欣慰——這麼資優的一個青年才俊,能對自己說這些話,其實也是一種肯定了吧?雖然她也不太確定自己是不是在自作多情,更不明白為什麼這麼優秀的一個人會看上自己這個不年輕、不水靈的候選人,不過,這是不是意味著自己作為一個二十八歲的大齡剩女,其實依然可以迎來明媚的春天?

可是對杜屹北其人的了解到底還是比較少,許莘說話很謹慎:「在我家,我爸媽也是很尊重我的意見的。」

杜屹北很高興:「其實這樣最好,看看我表姐就知道,父母雖然是一片好心,有時候也不一定有英明決策。說到底,過日子的是你自己又不是別人,還是自己的判斷最重要。」

話說到這裡,許莘已經完全明白了——杜屹北這完全就是一種近乎「兜底」的聊天方式了,因為對普通的陌生人或者一般的朋友,這種家庭生活類的信息近乎隱私,壓根沒有拿出來聊天的必要。

她有點不太能相信自己的好運氣——難道,真的還能讓她遇見一個自己覺得不錯的人,而恰巧對方也覺得她不錯?

幸福來得太過突然,她覺得有點恍惚。

直到又一個電話打來,在杜屹北接電話的剎那,許莘聽到一個似乎在哪裡聽過的稱呼:「曼琳姐,你饒了我吧,我又不是110,沒有查失蹤人口的能力……我知道,可是我這次真的沒有私藏我哥……不信你去找啊!行,我給你我家的鑰匙,你要是能在我家裡、我宿舍里找到我哥,我明天陪他去相親還不行嗎?」

絮叨了幾分鐘,杜屹北終於嘆口氣掛斷電話,看著許莘抱怨:「我表姐,估計也被我大姑逼得快瘋了,跟個警察似的,一個勁問我我哥的下落。我看她就是被我那個警察姐夫給影響的,看誰都像嫌疑犯。」

「可是,你好像不僅僅是嫌疑犯,」許莘盯著杜屹北看,「你明明就是同案犯!」

「嘿嘿,」杜屹北樂了,「多虧我聰明,給我哥找了個秘密藏身的地方,是我同學出國后委託我幫他照看的房子,那裡我姐肯定找不到!」

「哦對了,」許莘靈光一閃,「你剛才說,你姐姐叫什麼名字?」

「誰?我姐?」杜屹北看看許莘,「蔣曼琳。怎麼,你認識她?」

「她在哪裡工作?」似乎,記憶中有碎片,一點點拼接到一起。

「原來在人事廳,現在在省政府,」杜屹北好奇地問,「你認識?」

人事廳、蔣曼琳、當警察的丈夫、苛刻的母親……記憶的碎片終於拼成一塊斑駁卻也清晰的拼圖,許莘倒抽一口冷氣——現在她終於知道自己是在哪裡聽說過這個名字——管大哥的前女友不就叫「蔣曼琳」嗎?那麼,那個嫌棄管桐是農村出身的女人,豈不就是蔣曼琳和蔣明波的媽、杜屹北所說的「苛刻的」大姑?!

「你姐夫,是副省長的兒子吧……」許莘抱著最後一點希望說出這句話,內心有個聲音在叫囂——否定我,求求你否定我,就說我說的不對,完全是杜撰……

可是真遺憾,因為杜屹北完全是一副被嚇到的表情:「這個你都知道?你認識我姐?」

「呵呵,不熟,完全不熟,」許莘好不容易扯出個笑容,還半死不活的,「好像,顧小影那個被人挑剩下的老公,就是你表姐的前男友……他們,就是你剛剛說被活活拆散的那一對。」

杜屹北張張嘴,半晌才說:「不會這麼巧吧……」

「我想會的。」許莘苦笑。她想自己怎麼這麼命苦呢——好不容易遇見個自己覺得不錯、對方也覺得自己不錯的男人,可是居然有這麼一家子恐怖的親戚,還生活在一個距離自己無比遙遠的大宅門裡……自己要不要速速閃人?

這麼想著的工夫,行動已經先於大腦作出判斷,許莘迅速看看手錶笑一笑:「時間不早了,咱走吧,明天還要上班呢。」

杜屹北愣一下,似乎沒想到才晚上七點半就算「不早了」,而且剛剛明明聊得好好的,怎麼就變成急著要走了?就因為說到蔣曼琳?

來自兒科醫生的敏感令杜屹北當機立斷:「不晚,再聊會兒!」

許莘瞠目結舌,已經站起來一半的身子生生被探身過來的杜屹北給按下去——作為一名有著豐富相親經驗的大齡剩女,她還從來沒見過這麼有魄力、有勇氣、有賴皮精神的相親者!

杜屹北一掃剛才的溫和表情,變得無比嚴肅:「你怎麼了?就因為我表姐之前和你好朋友的老公分手了,你就撂挑子要走?這壓根就是八竿子打不著的關係啊!」

許莘訕笑:「沒有,我只是覺得天色不早了……」

她指指窗外的馬路——四月底的晚上七點半已經燈火通明:「再說我就是代表我姐來表示一下謝意,謝完了總得回家啊!」

「就是為了代表你姐?」杜屹北看著許莘,一臉的不相信,「如果真是這樣,我從一開始就不會答應來這裡。人人都知道我杜屹北醫生一身正氣、兩袖清風,從來不接受患者家屬的任何答謝!」

許莘被這一串自我謳歌嗆到了,心想其實這人的語言風格和顧小影有得一拼,怎麼看怎麼不像學中醫的,乾脆也開始耍賴皮:「那反正我謝也謝過了,你就當做自己沒被答謝好了,咱倆都求個心安理得。」

「我是兒科醫生,不是兒童,」杜屹北皺眉,「說吧,我到底哪裡得罪你了?」

「沒有沒有,你千萬別誤會,」許莘賠笑,「江老師和我姐就屬於亂點鴛鴦譜……」

「亂點鴛鴦譜?」杜屹北抱著胳膊端詳許莘,「雖然我來這裡的確是因為我師兄給派了任務,但聊了這麼多之後,我覺得已經自覺自愿地想認識你了。你呢?你到現在還看不出來我對你挺有好感的?如果真是這樣,那咱倆也算愧對這三十歲的年紀了。」

「我才二十八!」許莘磨牙,一邊磨一邊淌冷汗,內心充滿敬仰——真看不出來這小大夫還挺有魄力啊!更看不出來自己雖年紀一把了但魅力猶存啊!

「二十八離三十也不遠,」杜屹北也豁出去了,看著許莘噴火的眼不怕死地諫言,「我說白了吧,我這人優點和缺點都挺明顯的,優點就是負責任、比較勤奮、還算細心,缺點就是工作太忙,隨叫隨到。以前因為這個事耽誤了不少次相親活動,給人家姑娘留下的印象也不好。我覺得咱倆認識在先,相親在後,說起來也不算純粹意義上的相親,也是挺有緣分的,你說是不是?」

「不是!」許莘當機立斷,「咱倆其實挺不合適的!咱倆行業距離太遠,將來會沒有共同語言,做不到相互理解!」

「怎麼遠了?你是童書編輯,我是兒科醫生,我們都從事著充滿愛心的工作,為祖國的花骨朵嘔心瀝血、勤奮工作,咱怎麼遠了?」杜屹北一旦豁出去了就甩開全部的溫和而變得步步緊逼!

許莘嚇一跳,心想反正你豁出去了那我也豁出去得了,乾脆瞪眼道:「你可以反駁,也可以認為我污衊,但是我還是得說我的心裡話,而且話糙理不糙——你聽好了,我就是覺得你那大姑太勢利了,跟這種人做親戚我有心理壓力!看你和你哥感情這麼好,估計也是你大姑家的常客,我就不打算趟這個渾水了,免得我以後每次進她家門還得溫習一遍嫌貧愛富的經典案例。再說你家家學淵源,你爺爺的名字我在報紙上、電視上都見過,簡直是如雷貫耳,所以你也算是名門之後了,你家要是能看上我這樣小門小戶出來的姑娘,那就真成了灰姑娘傳奇——可是偏偏,我從來不相信這個世界上會有什麼傳奇。」

許莘喘口氣,見杜屹北張口打算說什麼,打個暫停的手勢繼續搶奪話語權:「杜大夫你這人真的挺好的,對我姐幫助也很大,我覺得你是個很有愛心的人,希望以後不要對我外甥女有成見,畢竟我們還得去你那裡給果果看病。你也看見了,果果沒有爸爸,怪可憐的,你別歧視她。再說我這個人這麼大歲數了,沒有年輕小姑娘那麼耗得起,我就想找個合適的男人結婚。雖然你條件挺好,可是你的親戚、你家的背景都太彪悍了……所以咱們還是橋歸橋,路歸路吧!雖然我不明白你究竟喜歡我什麼,但我還是得說,謝謝你,真的,你增強了我今後在相親道路上的信心與勇氣,能夠讓我繼續勇敢地面對生活。雖然前路很曲折,但因為你這麼優秀的人都能看上我,這使我相信我終究可以找到光明的未來!」

許莘前半段如唐僧念經後半段如烈士陳詞般慷慨激昂地說了一大段話之後,也不管杜屹北已經完全僵滯了的表情,抓起包揚長而去。直等到發動了車子匯入到馬路上流淌的車河中去之後,許莘才嘆息:說到底,她還真是個顧小影口中的「廢物點心」。她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自己真的年紀大了,硬撐著等到今天便越發謹慎了……她居然還真的能被這個突發事件嚇得抱頭鼠竄?

唉,事實上,如果不是因為她對源遠流長的杜氏家族的莫名恐懼,其實杜屹北真的是個打著燈籠沒處找的結婚對象了……回家的路上,許莘一邊扼腕嘆息,一邊趁等紅燈的間歇給顧小影發簡訊:你什麼時候回來,我有大八卦,只能面談!

過會,顧小影回復:五月三日去你姐家,我給你們帶了蒲蔭當地的新蜂蜜。

可是,這也是第一次,食物的到來居然無法沖淡許莘心中若有若無的遺憾……她再看看手機,想想杜屹北,終於忍不住還是嘆了口氣。

過了一個村……不知道前面還有沒有一個店?

(6)

另一路,段斐抱著果果回家,然而在樓下,段斐一抬頭,居然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孟旭?!

那一瞬間,段斐的心情實在是無法用語言來形容。

直到幾秒種后,伴隨著果果的一聲咳嗽,段斐才從呆怔中驚醒,沖孟旭點點頭,準備越過他身邊回家。

然而也幾乎是同一時刻,孟旭突然問:「孩子病了?」

聽到這句話的剎那,段斐覺得鼻子一下子就酸了——夢裡,多少次,她都幻想這個男人在自己身邊,說這句話,支撐自己,陪她走過果果嬰孩時代每一次疾病的困擾。可是,夢醒時分,連她自己都知道,這句話,或許,她一輩子都等不來了。

「媽媽——」果果糯糯的聲音在段斐耳邊響起,段斐急忙拍拍懷裡的女兒,哄著說:「乖,寶貝兒,媽媽在這兒呢,咱們這就回家,媽媽給寶貝兒燉梨吃,好不好?」

果果點點頭,又咳嗽幾聲,咳嗽的時候小手抓緊了媽媽的衣服領子,段斐心疼得也顧不上孟旭的存在,急匆匆地按單元樓門口的保險門,響了幾聲沒人開門,她這才想起父母已經回老家照顧待產的嫂子去了。於是又手忙腳亂地從包里翻鑰匙,可是抱著果果,找鑰匙都不方便。

見此情景,孟旭伸出手,想要抱過果果,可是段斐突然充滿敵意地抱著果果後退一步,緊緊瞪著孟旭看,好像他要搶去她至關重要的寶貝。孟旭愣一下,轉而接過段斐手裡的包,伸手進去,翻撿一下,準確地找到了段斐的家門鑰匙。

段斐心裡五味雜陳地盯著孟旭——她自己知道,她的包里有辦公室、新校區教工宿舍、檔案櫃等若干串鑰匙,但唯有家門鑰匙上拴著一隻手工製作的巫毒娃娃鑰匙環。

而他,居然還記得她喜歡用自製的巫毒娃娃來拴家門鑰匙的習慣!

可是,他似乎從來沒有留心過——她一針針、一線線做出來的巫毒娃娃,不是惡魔系、不是詛咒系甚至不是治癒系,而是那款叫做「小王子」的守護系娃娃。據說,這個來自童話世界、溫柔善良的小王子,能照顧你、守護你的家人,與你一起度過每個或孤單或快樂的日子……其實,哪怕就在他控訴她「過於強勢」的時候,他也不知道,在她心裡,壓根沒有什麼會比家、家人更重要。

路燈下,段斐看著那串鑰匙和捏著鑰匙的那隻手,漸漸,連眼眶都酸了。

就這樣,那晚,是段斐離婚後第一次和孟旭呆在一起——而這也是自當年「捉姦在床」事件爆發后,孟旭第一次走進這間房子。

他環視四周——很顯然,這房子重新裝修過了,當時的簡易傢具一件不剩地被扔掉。現在,他站在客廳中間,感覺自己真的是個徹頭徹尾的陌生人。

靜謐的空氣里,孟旭站在卧室門口,靜靜地看段斐給果果換衣服。果果坐在床上,烏溜溜的大眼睛一直盯著他看,可是不怎麼說話。當然,他也不知道一個兩歲的小孩子究竟是不是會說很多話。他只是那麼看著她,父女兩人兩兩相望,但仍然沒有任何聲響。

段斐沒有回頭,儘管她知道孟旭站在門口,也看見果果眼裡好奇的目光,但她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麼,乾脆當作看不見,自顧自給果果換好睡衣,和聲哄女兒:「果果乖,媽媽去給果果做飯吃,一會吃完葯媽媽給果果講故事,好不好?」

果果抬頭看看段斐,伸出手往段斐懷裡一撲,奶聲奶氣地說:「媽媽,不吃。」

段斐聽見女兒啞著嗓子的聲音,心裡就快要化成一灘水,只好接著哄:「不吃藥,病就不會好,果果病不好,媽媽就不能給果果買很多好吃的東西。像冰糕啊、糖果啊,果果你都不能吃!」

果果果然被不能吃零食的恐嚇震懾住了,雖心有不甘,也只能放棄。看媽媽要把她塞到小被子里,急忙抓住段斐衣襟不鬆手,一邊躲在段斐懷裡,一邊怯怯地看看她身後的孟旭。段斐知道果果平時不怎麼見生人,看見孟旭自然驚訝又害怕,想了想,只好迴轉身,迎上孟旭的目光。

「吃飯了嗎?」段斐努力使自己的聲音顯得平靜。

孟旭搖搖頭,他不知道要怎麼解釋自己今天的行為——似乎就是鬼使神差,他來了,在這裡站了幾個小時,終於等到她們回家。他想看看果果,看看自己曾經義無反顧放棄掉的妻子和女兒,現在看見了,按理說可以離開了,可是,腳像釘在地上,挪不開。

段斐嘆口氣:「我去做飯,你——」

她猶豫一下,回頭抱起果果,指著孟旭對果果說:「果果要不要聽故事?」

果果想點頭,可是看看陌生的孟旭,還是害怕地縮在段斐懷裡。她把臉貼在段斐頸邊,又咳嗽兩聲,段斐很無奈,只好抱著果果,一邊輕輕拍她的後背一邊說:「果果,你這樣纏著媽媽,媽媽怎麼給你做飯吃呢?你不餓嗎?」

其實段斐心裡更愁的是:該怎麼介紹孟旭呢?

按理說,剛才那句話應該是:果果要不要聽爸爸給你講故事?

可是,明明知道這句話沒錯誤,她就是開不了口!

這不是小氣不小氣的問題……這似乎,是一道坎,一道一下子邁不過去的坎。

孟旭嘆口氣,看著段斐道:「我去做飯吧。」

他看看縮在段斐懷裡的果果,覺得自己似乎也只能幫上這點忙,所以盡量忽略段斐臉上的驚訝和難以置信,挽起袖子看著段斐問:「你打算晚上做什麼飯吃?」

「雞蛋面吧,」段斐猶豫一下,「軟爛一點的。」

看孟旭點頭,段斐再補充一句:「藥罐在櫥子下面那一層,你幫我洗洗,給果果煎藥喝。」

孟旭又點點頭,依次按段斐的囑咐在灶上放好藥罐和煮麵條的鍋,段斐抱著果果繼續指揮:「冷水,直接把葯放進去泡一會,吃完麵條再熬藥。」

孟旭一一按照段斐指示的程序泡葯、燒水、煮麵條……偶爾一恍惚,他覺得似乎中間並沒有什麼停頓和間隔。

然而段斐心裡卻沒有孟旭那麼懷舊——或許她心裡更有些疙疙瘩瘩的,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真的要留孟旭在這裡做飯,不知道是不是剛才就應該拿笤帚把他打出去……可是,他畢竟是果果的父親,她無法割斷這種事實上的血緣。

果果趴在段斐懷裡,一直在盯著自己生命中突然冒出來的這個陌生人看。孟旭過了很久,才背對著段斐說:「我想,以後定期能來看看孩子。」

終於等他說出這句段斐已經猜到他要說的話,段斐只是深深嘆口氣——她能反對嗎?且不說這本來就是法律賦予孟旭的權利和他本來早就該履行的義務,單說以後面對果果的質問時她所能預料到的那些張口結舌,怕就不是她能應付的。

果果總有一天會問:媽媽,為什麼我沒有爸爸?

而一場婚姻走到今天這般支離破碎,孩子何其無辜?

段斐吸口氣,終於低聲答一句:「可以。」

孟旭一愣,手裡拿著筷子回頭看段斐,見她正視他,面無表情:「既然你決定履行這個義務,那希望不要半途而廢,因為孩子的希望是不能輕易打破的。」

「至於以後,」段斐咬咬下唇,「或許果果會有自己的新爸爸,也或許會改名改姓,希望你能尊重我作為監護人的意見。」

孟旭猛地頓一下,目光複雜地看著段斐——可是他又明知道,這本來就是遲早會到來的事實!

過了很久,直到段斐驚呼一聲:「面!」

孟旭才急忙轉過身給快要撲出來的麵條鍋里加一點涼水,然後像以前一樣打雞蛋、加調料……他以前給段斐做過很多次這樣的麵條,但還是第一次給自己的女兒做。

恍如隔世。

就這樣,在兩人的沉默中,一餐晚飯結束。孟旭又洗了碗、煎上中藥,直到溢出濃濃的葯香,孟旭才看看手錶,起身準備離開。然而就在他拉開門的一瞬,誰都沒想到,許莘幾乎是一頭撞進昔日姐夫的懷裡,然後在暈頭漲腦中抬起頭,當看見面前那人的臉孔時,一下子懵了。

段斐家門口,孟旭在門內,許莘在門外,離得很近,只隔著一道門檻。段斐目瞪口呆地看著面前的兩個人,而許莘捂著腦袋自言自語:「撞邪了?幻視?」

她腦袋還暈著,扯著嗓子喊:「姐!我的眼怎麼了?怎麼看見的人都是變樣的?我怎麼看見孟旭那個混球了?」

「咳咳,」孟旭咳嗽一聲,略點一下頭,也不知道是在跟誰道別,「我先走了。」

說完,他閃身出了門,匆匆下了樓。

許莘靠在門邊愣愣地看著段斐還有她懷裡的果果,結巴:「姐……我……見鬼了……」

「你沒看錯,真的是孟旭,」段斐沒好氣,「快進來,你不是去約會了嗎?怎麼這麼早就結束了?」

「真的是他?」許莘一聲尖叫,「怎麼會是他呢?他還有臉來?他來幹什麼?」

她一邊問一邊倒吸一口冷氣:「不會是來搶果果的吧?姐,他要是敢動這個念頭,你告訴我,我滅了他!」

「你能怎麼滅?殺人碎屍?」段斐翻個白眼,把果果塞進許莘懷裡,「進屋吧,我去給果果盛葯。」

許莘抱著果果一路跟到廚房門口:「到底怎麼回事?今天是什麼日子?怎麼大家都撞邪了?」

段斐簡明扼要地給許莘講了一晚上的經過,然後才納悶地看著許莘:「你撞什麼邪了?」

許莘抱著果果,騰不出手來拍大腿以表達自己激動的心情:「我真撞邪了!我才發現這個世界真的很小啊!你猜杜屹北他家是什麼背景?告訴你啊,不僅僅是中醫世家!比這個還可怕!他家根本就是書香門第和官員世家!」

許莘痛心疾首:「我怎麼早不知道他家這麼強大呢?蔣明波的親姐姐居然能PASS掉我心中的楷模管大哥!這樣回憶起來,按江岳陽當年的說法,他家就應該是滿門政府官員外加一屋子享受政府特殊津貼的中醫泰斗……階層差距也太大了!我跟你說你甭勸我,我誓死不從!」

「真的?」段斐也很驚訝,「這麼狗血的事情都能讓你遇上?」

「這不是狗血,這就是生活!」許莘把臉埋在果果泛著奶香氣的懷裡,嗚咽,「果果,給小姨個肩膀靠一靠吧,小姨要崩潰了……」

果果「咯咯」笑著拿小手推許莘,笑大了又開始咳嗽,段斐瞪許莘:「你別逗她,她再咳嗽一聲我扒了你的皮!」

許莘哀嚎:「你們怎麼都這麼沒人性呢!虧我在拒絕杜屹北的同時還不忘撂話說讓他以後別歧視我們果果……」

「拒絕?」段斐一邊倒葯汁一邊很好奇,「他表態了?」

「表了,」許莘一邊拍果果後背一邊唉聲嘆氣,「其實這個小大夫的性格還真挺對我胃口。你是沒看他當時那模樣,還挺爺們兒的呢!可惜了,我就是享受不了這樣的大宅門……」

「大宅門……」段斐咂摸咂摸這個詞兒,想了很久才感慨,「其實生在大宅門裡,也不是人家小杜大夫的錯啊……」

(7)

假期結束前,顧小影拎著四罐新鮮蜂蜜去了段斐家。

門一打開,許莘就像無尾熊一樣撲上來,慘叫:「你可來了啊!」

顧小影嚇一跳,探頭看看房子里,段斐正在給果果喂葯,屋子內外洋溢著中藥的香氣……再四處看看,沒什麼險情啊?

許莘猛烈搖晃顧小影的肩膀:「大八卦,驚天大八卦!」

顧小影被晃得暈頭暈腦,驚訝地問:「還真有八卦?我收到你簡訊的時候還以為你又謊報軍情呢!」

許莘撇嘴:「我是那麼不厚道的人嗎,那種時間,說不定你和管大哥正纏綿著呢,我沒急事的話怎麼會找你。」

纏綿……顧小影聽見這個詞忍不住苦笑一下,轉移話題:「說吧,到底什麼八卦?」

她一邊說話一邊走過去把蜂蜜放在茶几上,看果果剛咽下去一口中藥,正抱著橙汁大口大口地喝,忍不住摸摸果果的腦袋笑:「果果好乖,喝中藥都這麼勇敢!」

「杜屹北開的葯,治咳嗽的,」段斐站起身去刷勺子,笑著解釋,「杜醫生人真不錯,教的方法也好,按他的法子喂葯小孩子不會吐。」

「好也沒用,」許莘聽見姐姐又在給杜屹北做廣告,一屁股坐到顧小影身邊,看著她問,「你知道杜屹北他哥蔣明波的親姐姐是誰嗎?」

顧小影翻白眼:「我又不是戶籍民警。」

「嘿嘿,」許莘笑一笑,不懷好意,「告訴你吧,是蔣曼琳!記得這個名字嗎,你老公的前女友!當年愛的死去活來,卻被惡丈母娘一手拆散……唉,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徊……」

顧小影目瞪口呆聽著許莘唱戲一樣的調調兒,過半晌才緩過來:「真的啊?」

「真的,」許莘賭咒發誓,「為這個原因我都跟杜屹北說了,我倆不合適,他們家大業大的我有壓力,還是自求多福吧!」

顧小影還是處於持續的半痴獃狀態,好久才反應過來,納悶:「可是……那不是蔣明波家比較勢利嗎?你怎麼能連坐到杜屹北頭上?」

「本來就不喜歡很有背景的人,」許莘嘟囔,「我從小還被我爸媽捧在手心裡呢,幹嗎要去別人家當三等公民,被人挑來挑去啊!」

「人家好像還沒開始挑剔你什麼吧?」段斐洗完葯碗回來,看果果已經開始坐在沙發上專心擺弄許莘帶來的芭比娃娃,也便不管她,只是看著許莘說,「早就跟你說過,你之所以總是找不到合適的男朋友,就是你自己太挑剔!你嫌這個長得不好,嫌那個性格不好,好不容易遇見各方面都不錯的,你又開始嫌棄人家家境太好……我說莘莘你是不是真的打算獨善其身一輩子?」

「我不是嫌棄,我是畏懼!」許莘氣瘋了,怎麼也想不明白自己如此為閨蜜著想,不要搞狗血言情劇,可是怎麼她們都站在杜屹北一邊!

「人家家裡人你還沒接觸呢,畏懼啥?」顧小影眼前最愁悶的顯然已經不是一個還沒有正式出場的蔣曼琳,所以對這個女人的好奇倒是遠多於防備,還沒忘勸許莘,「我覺得師姐說的對,你得去見見,要是他們不喜歡咱,那咱還不伺候了呢!可是萬一人家就是相中了你,你錯過小大夫多可惜!」

「你們不知道他們那一大家子親戚有多恐怖!」許莘愁眉苦臉,「我都沒記清楚,好像是有一個叔叔、N個姑姑、N+1個姨媽……我聽聽都頭暈。」

「親戚多有什麼不好?」顧小影想想管桐家,再想想自己家,很是感嘆於這種遙不可及,「親戚多了彼此還能多個照應,多麼幸福……」

「我跟你們完全沒有共同語言,」許莘不客氣地說,「你們這種簡單家庭出生的小孩是完全不能理解我們從一個龐大家族中出身的孩子的痛苦的!」

「你家大嗎?你不就師姐這麼一個表姐?」顧小影眨眨眼。

「那是我媽這邊,」許莘咧嘴笑一笑,「你問我姐,我爸那邊有多少親戚?我們家過年要跑多少戶人家拜年?聚餐的時候要擺幾桌,吃完飯要洗多少碗,倒多少袋垃圾,收拾多少箱啤酒瓶……」

顧小影受驚地看看段斐,只見她攤攤手,憋笑道:「也不是很多,不就是有一個伯伯五個姑姑嗎……再說莘莘多賢惠啊,常年的熏陶使你精通於洗碗技巧,一百多個碗碟很快就可以洗好嘛……」

「一百多個……」顧小影抽口冷氣,同情地看看許莘,點點頭,「那我理解你了。」

許莘還沒等遞給顧小影一個欣慰的眼神,又聽見她說:「可是小大夫人真的不錯,我還一個醫生都不認識呢,如果能有一個變成我們自家人嘛……」

段斐也幫腔:「我也想認識個醫生。」

許莘惡狠狠地看段斐:「你這是賣妹求榮!你怎麼不想一想,他都這麼大歲數了怎麼還沒有女朋友?誰知道是不是有毛病!」

「這不是理由,」顧小影揮揮手,「我問過江老師了,人家原來有女朋友的,畢業後分在兩地工作,慢慢的也就分開了。」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段斐搖頭嘆息,「莘莘你捫心自問,這話到底是說給我們聽的,還是想麻痹你自己的?我才不信你一點都不動心。」

「就說我的時候有本事,」許莘瞥段斐,轉移話題,「你還沒說孟旭的事情呢!」

「孟旭怎麼了?」顧小影很驚愕,成功地被轉移注意力。

段斐無奈,只好把孟旭的事情又重複了一遍,顧小影更驚詫了。

「他要幹什麼?復婚?」顧小影猜測。

「雖然你這個猜測也是個噩耗,不過比莘莘的猜測讓我安心點,」段斐苦笑,「其實一開始我和莘莘的想法一樣,以為他是來搶孩子的。」

「我是覺得他要搶早搶了,既然想要孩子就不會拖到今天。」顧小影從邏輯的角度進行解釋。

結果瞬間被許莘推翻:「那也不一定,那時候他還生猛著呢,萬一最近他發現自己突然失去生育能力再也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了,那他肯定會對果果下手!」

「嘶——」顧小影和段斐同時倒抽一口冷氣,看著許莘。

過很久顧小影才感嘆:「姊妹你不寫小說可惜了……」

段斐點頭:「不當警察也可惜了……」

說完兩人面面相覷,大笑出聲。

許莘想了想,也訕笑道:「其實我平時是個厚道人。」

「欲蓋彌彰……」顧小影搖頭嘆息。

「此地無銀……」段斐也搖頭嘆息。

許莘坐在沙發上抱著抱枕苦悶地想:難道自己剛才的想法不算替天行道?

顧小影感慨完了也有些失落,她想這個「五一」節果然是驚心動魄、非同凡響的一個節日啊:許莘遭遇了狗血姻緣,段斐重逢了負心前夫,她自己遠赴蒲蔭卻無功而返,還把自家男人折磨得有苦難言……多麼異彩紛呈的人生。

可是,許莘可以傾訴自己的糾結,段斐可以陳述自己的恐懼,而她顧小影什麼都不能說。

因為,這是實實在在的苦惱與實實在在的隱私,就是爛在泥土裡,都只能是個秘密。

可是,負擔一個無從辯白的秘密,顯然比想象中累多了。

羅心萍打電話來的時候是晚上,顧小影聽完了八卦蹭完了飯,觀看完果果洗澡還使勁親了幾口果果胖乎乎的小腳丫,這才心滿意足地往自己家走。剛進門,就聽見家裡電話響。

羅心萍顯然是放假沒見閨女回娘家,內心鬱悶,語調就很哀怨:「影影你放假都不回家。」

顧小影「嘿嘿」笑兩聲:「媽媽,你在我小的時候,不管放假不放假都不怎麼回家。」

羅心萍很不服氣:「胡說,我不回家我睡哪兒?」

「我是說你勤奮工作,」顧小影躺在沙發上哼哼,「你那時候是個事業女性,才不搭理我呢。你們市政府忙得團團轉,也不知道都忙了些什麼,反正我只記得我天天自己啃著涼饅頭站門口翹首以盼,結果爹不見影,娘不見蹤。」

「你個沒良心的孩子,沒有爹娘你怎麼長這麼大的?」羅心萍不認賬,「你前幾天還說想吃我做的飯呢!」

「媽,你現在挺有女人味的,」顧小影情真意切地讚揚,「你年輕的時候沒現在這麼賢妻良母,我記得那時候你連餃子都不會包。你看你現在都上得廳堂、下得廚房……」

「人是會變的,」羅心萍毫不客氣,「我年輕的時候追求事業成功,現在的追求是含飴弄孫,你們完成任務沒有?」

「啊——」顧小影慘叫,「你們要逼死我啊!」

「誰逼你了?」羅心萍恨鐵不成鋼,「你們怎麼這麼自私啊,只想著自己玩,你不看看生孩子晚對孩子也不公平啊,身體素質受影響不說,將來就業壓力也大!」

「不是吧,還沒生出來就琢磨就業,」顧小影很無語,但當務之急是先找理由應付眼前新一輪的轟炸,「媽,咱有代溝,我們這一代人的想法和你們不一樣。我們生孩子是生來做朋友了,要陪他們一起長大,所以總得等到我們各方面準備都做好以後才能下手。」

「你們還要做什麼準備?」羅心萍納悶了,「你們有房子,雖然舊點,但省委宿舍的大環境還是不錯的;工作也比較穩定,雖然管桐離得遠點,但是當年我生你的時候你爸也在掛職啊;年齡也挺合適,今年二十八,生出來二十九,身體素質應該也沒問題……」

身體素質……顧小影苦笑了,她要怎麼告訴顧媽:就算身體素質沒問題,某些重要機能也是能罷工的!

她不想要孩子嗎?她想,她做夢都想,她都想瘋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麼了。可能也是魔怔了,反正就是從以前的不想要小孩子,嫌煩,到今天想孩子想到看見誰家的孩子都想過去摸一摸、親一口,她覺得這變化速度快得讓自己都莫名其妙。

可是有用嗎?生孩子不是她一個人能完成的。她好不容易說服管桐配合了,可是子彈卡殼她有什麼辦法?

電話里的羅心萍還在擺事實講道理:「影影啊,你聽媽媽說,雖然你現在不著急要孩子,但是將來你真的會發現早生孩子沒壞處。因為那樣的話,你自己恢復快,孩子也健康。等他上學了你還有精力照顧他,等他大學畢業工作了你才五十多歲,也不耽誤你退休以後到處去玩玩、看看,享受一下人生……」

顧小影「嗯嗯」地聽著,苦笑:她怎麼覺得自己就像是風箱里的老鼠,兩頭受氣呢?

男人嫌自己太著急,爹媽嫌自己太拖拉……怎麼惡人都是她在做?

晚上睡覺前,顧小影想起了《名偵探柯南》里那個永遠的小學二年級生柯南小朋友,他就喜歡義正詞嚴地說:真相永遠只有一個!

是啊,真相永遠只有一個。可是這個真相怎麼才能擺脫悲劇的範疇,變成一部喜劇呢?

顧小影沒轍了。

(8)

如果說顧小影覺得生活是出悲劇,那麼對許莘來說應該是悲喜交加——周末的早晨,手機鈴聲響起的時候,許莘看著屏幕上閃爍的「杜屹北」三個字,心想:難道對自己而言,在大好春光的照耀下,會是桃花朵朵開?

猶豫了一會,直到手機鈴聲響完了第一遍,又開始響第二遍,許莘才接起來,努力和顏悅色道:「杜醫生,早。」

「早,」杜屹北帶著笑音,「今天有空嗎?」

許莘想買賣不成仁義在,自己犯不著得罪杜屹北,便老老實實答:「有。」

「那你打算幹什麼?」

「宅。」許莘一句話一個字,惜字如金。

杜屹北笑了:「開窗,我在你樓下。」

許莘大驚,推開窗往下看,真的看見杜屹北站在她家樓下!

然後聽見手機聽筒里杜屹北的聲音:「我給你外甥女配的葯,你下樓拿上去吧。」

「你怎麼知道我住在這兒?」許莘半天沒回過神來,還趴在窗口對著手機問。

「江岳陽說的,」杜屹北遠遠地抬手晃晃手裡的藥包,「還要不要了?果果不咳嗽了?」

說到果果,許莘不僅心軟,而且瞬間覺得杜屹北真是個打著燈籠沒處找的好男人!所以也沒怎麼多想,轉身就準備下樓。只是走到門口才發現自己還穿著睡衣,猶豫一下還是決定豁出去——反正都不打算跟人家好了,打扮那麼周到也沒用,反倒是讓人家在樓下等太久會比較不禮貌,那換不換正式外套也無所謂了。

一旦想明白了,許莘的動作就很快,於是杜屹北沒等多久就見一個穿著碎花睡衣的女孩子從樓上跑下來,跑到他跟前的時候還略微有點喘。杜屹北低頭,看她穿著米老鼠拖鞋,終於忍不住笑出來。

他一笑,頰上的兩個酒窩露出來,許莘一下子就看呆了——周末早晨的陽光里,整個小區似乎還很安靜,許莘有點恍惚地想:難道自己真要把從天而降的大餡餅再扔出去嗎?

杜屹北還不知道自己已經變成了別人眼裡一塊熱氣騰騰的大餡餅,只是笑著說:「你現在這個樣子有點像我們院里的小護士了。」

許莘咽咽口水,恢復一點清醒,轉移話題:「小護士……都很年輕吧,那咱沒法比。」

杜屹北居然點點頭,很為難地琢磨:「可是跟護士長也沒法比,她都四十了。」

許莘翻翻白眼,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站在這裡和他討論這麼沒有意義的問題,乾脆接過中藥包道:「謝謝你,改天叫上江老師,一起吃飯表示感謝。」

聽到這種斬釘截鐵的逐客令,杜屹北無奈地嘆氣:「這不公平,許莘。如果說你覺得我性格不好或者有什麼人品上的硬傷,那我認了。可是你就因為別人的過錯而淘汰我,那我也太冤了。」

「杜醫生,其實我真的很納悶,你說你怎麼會看上我呢?」許莘是說心裡話,眼神真誠,「我這人吧,其實沒什麼特點,工作一般,長得不漂亮,不是本地人,年紀偏大點,家務活也不是很精通……可能有限的優點就是待人比較誠懇,工作還算勤勉,可這也不算什麼啊。」

「我看上你當然是因為我欣賞你,」杜屹北並不掩飾,「我從來不覺得漂亮有多麼重要,我們醫院很多小護士都挺漂亮的,要說起來還都是學醫的,按你的理論就更該有共同語言才對。但實際上到了我們這個年紀,找女朋友也強調眼緣的。我欣賞你的氣質、你的思想、你在細節處所表現出來的一些良好的品質,而且,我覺得你挺漂亮的。」

能被這麼優質的小夥子誇獎,許莘覺得自己這次真的圓滿了。可是她的理智仍然在頑強地堅守陣地:「杜醫生,你聽我說,我這人其實品質一般——比如說我忍讓到一定程度肯定會揭竿而起的,所以我脾氣也不是很好。畢竟我從小也是被爸媽捧在手心裡長大的,所以我不願意去大宅門裡委屈自己,你能理解嗎?」

「大宅門?」杜屹北納悶地看著許莘,「你說我家是大宅門?怎麼會呢,我們就是很普通的人家啊!」

「普通?」許莘笑了,「連我這個平日里只看童話書的人都知道你姥姥寫的養生類書籍在全國賣得有多火!而你爺爺是拿國務院津貼的老專家,在省里儼然是一寶。至於你家大大小小的官員……杜醫生,你應該找個家境更好的姑娘才算門當戶對!」

杜屹北顯然沒想到簡單的寒暄居然能深入到這個程度,他看看四周,雖是五月,但這天的風有點大,許莘只穿著一件單薄的睡衣站在他面前,眼神亮亮的,表情很認真,兩隻胳膊不自覺地環抱住自己。杜屹北嘆口氣,脫下自己身上的外套,伸手準備給許莘披上。許莘下意識地往後退一步,帶著明顯的抗拒。杜屹北愣一下,抬頭看看許莘有些迷茫的眼神,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果斷地把衣服往許莘身後一披。許莘使勁往後躲,杜屹北把衣服往前一拽,結果慣性作用下,許莘一頭撞進杜屹北懷裡去!

許莘徹底石化了……

結果,那天許莘壓根不知道杜屹北是什麼時候走的,她甚至不記得他究竟把自己捂在他懷裡多久。反正當時她全身的血管已經快爆裂了,也覺不出冷來。她只隱約記得杜屹北說了句:「送葯去吧,改天再給你打電話。」

那就是說,這事兒還沒完了?

早晨的春風裡,許莘木然地低頭看看披在自己身上的外套,再抬頭看看杜屹北離開的方向,她到這會兒還沒緩過神來,還是有些難以置信地想:這次,究竟是自己真的撞了大運,還是這個世界玄幻了?

所以說這一年的五月真是個充滿轉折的時節——這個月,管縣長第一次認識到生孩子也不是件簡單的事;小杜大夫開始窮追猛打,用簡訊、電話等形式擺明了自己不拋棄、不放棄的堅定立場;就連負心人孟旭都良心發現地想要找回做父親的感覺……然而最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江岳陽。

因為,這次,他真的、真的動心了。

那個讓他動心的人,是段斐。

其實只要往前倒數三個月,江岳陽仍然覺得自己不可能喜歡上一個帶著孩子的離婚女人——倒不是說帶著孩子的離婚女人不好,而是可供挑選的餘地那麼大,自己為什麼要給人家做「后爸」?講職業、樣貌、學歷、性格、收入、家境……自己哪點也不差,至於去幫別人養孩子嗎?

可是遇見了才會知道:往往,你愛上的,不是一個離婚後帶著孩子的女人,而僅僅是「這一個女人」——這一個,而不是別的;別的再好,也不是這一個。

周五下午,江岳陽去理工大學辦事,臨近傍晚時才從行政樓出來,遠遠地就看見段斐推著一輛自行車,車後座上馱著兩袋子大米。江岳陽想要打招呼的時候她已經搖搖晃晃地騎上車子往北面的教工宿舍區拐過去,江岳陽頓一下,還是發動了自己新買的「福克斯」追上去。

從行政樓到教工宿舍區不算遠,可惜有的路太窄,段斐騎著自行車能穿過去,江岳陽卻要開車繞圈才能跟上。結果四個輪子的還是比兩個輪子的晚一步到宿舍樓門口,江岳陽車還沒停好,段斐已經拎著兩包大米上了樓。

江岳陽在後面看得瞠目結舌:每包二十斤重的大米,段斐左手一包,右手一包,一鼓作氣地往樓上走。江岳陽好不容易找到不妨礙行人走路的位置停下車,鎖好,快步追上樓去,結果直到上了四樓才看見暫時放下大米袋子在休息的段斐。

江岳陽抬頭喊一聲:「段斐!」

段斐一邊擦汗一邊探頭過來,看見是江岳陽,笑了:「怎麼在這裡都能遇見你?你來找人?」

「我找你,」江岳陽三步並作兩步追上前,伸手接過大米袋子,「給我,我幫你拎。」

「不用,」段斐還扯著大米袋子不撒手,「我有力氣。」

「你有力氣也不用拿大米袋子練手啊!」江岳陽嘆口氣,「找個學生幫你扛上來不就行了?」

「用不著,要是三四袋就找人幫忙……這才兩袋,」段斐搖搖頭,看看江岳陽的架勢,還是鬆了手,笑一笑,「上次家裡刷牆,三四十斤的膩子我一次兩包,沒怎麼歇就拎上五樓。」

江岳陽看看段斐被勒紅了的手掌,心裡有難以形容的感覺在一下下地起伏。以前,他像所有那些更熟悉孟旭一點的男人一樣,清一色都站在孟旭的角度上理解問題——在他們看來,段斐太強勢,牢牢把持著一個家庭的話語權不放手。也要強,忙起工作來的時候甚至顧不上自己家,實在算不上是個賢惠的老婆。雖然優點也很明顯,但並不是男人們中意的類型。孟旭離婚後,他算是少數知道內情的人之一,漸漸有些同情段斐,也漸漸開始鄙視孟旭。可是除他以外的絕大多數人依然站在孟旭一邊,偶爾有男同事還艷羨地表示「孟旭是個有福的人啊,升官發財甩老婆」……這種大環境下,他再同情段斐,再鄙視孟旭,也終究還是隔了些若有若無的隔膜,讓一些感受變得模糊、不分明。

然而今天,看看這個段斐,他有些心酸——他不知道,這樣潑辣能幹的段斐,是一直以來的性格使然,還是半路離婚的生活所迫?

一邊的段斐看出江岳陽在發愣,也不知道他愣什麼,還笑一笑說:「怎麼,嚇著了?上樓,晚上在我家吃飯吧。」

江岳陽回過神來,拎起兩包大米一邊上樓一邊笑著答:「好啊!」

這其實是江岳陽第一次進段斐家。

以前和孟旭雖然是一個學校的同事,但工作範圍不搭界,見面不過就是打個招呼,也沒必要登門拜訪。後來孟旭和段斐離婚了,雖然江岳陽沒少見段斐,但基本都是在顧小影招呼的聚會中,場所不是飯店就是顧小影家。第一次到段斐家,江岳陽忍不住在心裡感嘆一下:其實,這還真是個賢惠的女人……

一個女人,帶著個孩子,屋子裡整齊有序,乾乾淨淨。房子的裝修風格很簡單,算不上時尚摩登,但實用功能強大——吊櫃、角櫃、邊櫃,沒有浪費的區域,卻也不顯得局促。

屋裡有淺淺的中藥香,江岳陽忍不住問:「誰生病了,還要熬藥?」

「果果咳嗽,杜醫生給開了中藥,」段斐從廚房端茶壺茶杯出來,招呼江岳陽,「坐會兒吧。」

「果果呢?」江岳陽看不見果果,很納悶。

「鄰居家呢。系裡臨時通知去領大米,我帶著她不方便,就寄存了,」段斐笑一笑,「你稍等,我去接她回來。」

段斐說著話往門口走,江岳陽坐在沙發上點點頭,看她出門。沒多久,隔壁的門響,果果跟在段斐身後一路嘰嘰喳喳地進來:「什麼是『童話世界』啊媽媽?」

「你不能去,你太小了,小哥哥才可以去,他都是大孩子了,」段斐一邊關門一邊指揮果果,「看那邊,那是江叔叔,去叫『叔叔好』。」

果果這才看見客廳里的江岳陽,她歪頭認真地看江岳陽幾眼,再仰頭看看媽媽,沒說話,一閃身就躲到了段斐身後。

段斐很無奈,給江岳陽解釋:「這孩子從小跟在我和我爸媽身邊,看見你這麼大年紀的男同志會害怕,包括看見孟旭也這樣,你別介意。」

江岳陽在心裡嘆口氣,想了想才說:「其實,應該讓果果多接觸一下外界……」

「我也想啊,可是就算我想『既當爹又當媽』,也終歸只能是女性身份,還能扮演多少角色?」段斐把果果牽到江岳陽面前,苦笑,「給孩子當爸爸,又不只是扛幾包大米、膩子就能算完。」

江岳陽心一酸,不知道該說什麼好,看見果果眨著大眼睛看著他,便朝果果擺擺手:「果果,『童話世界』怎麼了?」

果果不說話,段斐解釋:「隔壁的同事要帶兒子去新建成的那個『童話世界』玩,小孩子嘛,好奇心大,果果也想去,可是我覺得她還太小,那麼多器材她都沒法玩……」

「這有什麼,」江岳陽看看果果,見她正仰頭看著自己的媽媽,小手抓著媽媽的衣角,帶一臉渴望的表情,便說,「既然是童話世界,肯定會有低幼玩具,去看看也好,小孩子多出去看看會更活潑外向點。」

「太遠了,」段斐為難地說,「童話世界不是在綉山縣?距離市區四五十公里,坐了長途汽車還要轉公交,帶這麼小的孩子出門,要拿的東西也多……」

「我陪你們去吧,」江岳陽打斷段斐,「周末正好沒事,我送你們去。」

「你?」段斐驚訝地看著江岳陽。

「我剛買了輛車,正好走長途磨合一下,」江岳陽看著果果,「果果,叔叔帶你和媽媽去『童話世界』玩,你去不去?」

果果眼睛一亮,又仰頭看段斐,好像一隻小貓一樣可憐兮兮的,段斐還猶豫:「這不好,給你添麻煩……」

「不麻煩,」江岳陽搖搖手,「我剛好有同學在綉山縣政府,前幾天還說手裡有招待券,等我去問問,如果招待券沒過期,咱們剛好免費了。」

「這合適嗎……」段斐繼續猶豫。

「怎麼不合適?」江岳陽看著段斐,勸她,「去吧去吧,我買了車之後還沒跑過長途呢,你要是信得過我的技術,就去陪我磨磨車。」

他這樣說了,段飛終於不好再推辭,只好點點頭:「那你什麼時間方便?」

「明天吧,周六,都不上班,」江岳陽終於笑了,看著果果問,「果果,明天我們出去玩,去『童話世界』,好不好?」

「嗯!」果果怯怯地答一聲,仰起頭一咧嘴,綻放一個燦爛的笑容。

看見這個笑容的瞬間,江岳陽和段斐都笑了——雖內心深處有百般滋味,但這笑容一瞬間暖化了一屋子的空氣,霎時便洋溢出春天的鳥語花香。

(9)

五月天,當兩個大人帶一個孩子在遊樂場里走著的時候,任誰看來,都是一副其樂融融的親情畫卷吧?

果果果然很開心,第一次不害怕地任江岳陽牽住她的手。中間有花車表演的時候,江岳陽乾脆把她舉在頭頂,果果尖叫著表達自己的興奮,段斐開始時還害怕果果會掉下來,直到看見周圍幾乎所有男人都把自己的兒女扛在肩膀上的時候,才放下心來,只是看著江岳陽和果果的背影,不知道該怎麼形容自己此時此刻的心情。

她並不相信江岳陽對自己、對果果好會是因為有什麼別的想法——她如今對自己的定位,其實不過就是個離婚的、帶著個孩子的過氣女人,對自己未來命運的界定,最大的期待不過是對方對果果好一點,至於其它的,年紀多大、是否謝頂、工作是否高尚、薪水幾何……都已經不再重要。她習慣了和以前自己都不會多看一眼的男人相親,運氣好的時候也會有個把四十歲上下未曾婚配的單身老男人撞上來,她消極慣了,也沒覺得老男人哪裡不好。她只知道,江岳陽這樣的男人,可以是活雷鋒,可以是好朋友,卻不可能是她命定的另一半。

因為有這樣的想法,所以她在江岳陽面前便始終可以表現得很從容大方,哪怕看見他帶著果果玩得那麼開心,哪怕看見果果趴在他後背上綻放天真笑顏,她都只有感激,不敢也不會想到其它。

直到下午三四點鐘,當江岳陽小心翼翼把玩累了睡過去的果果放到後車座上,段斐隨之坐進去小心摟住女兒的時候,擦肩而過的瞬間,男人特有的氣息撲面而來,段斐的心臟才微微跳動一小下——這樣有依靠的感覺,其實,久違了。

真正受驚的是許莘——當她在段斐家門口看見江岳陽抱著果果上樓的時候,她整個下巴都快要掉下來砸到腳背。

所有人在碰面的一瞬間都愣了,結果還是許莘搶先問:「你們在哪裡遇見的?」

江岳陽落落大方:「我們去『童話世界』了!」

段斐想說什麼,張張嘴,卻又閉上了,只是走上前去掏出鑰匙開門。

許莘感覺自己又暈了一下,忍不住哼哼:「太陽月亮星星就是吉祥的一家……」

結果被段斐拽進屋裡:「別站在門口礙事,快進來。」

許莘哼著歌往屋裡走,一回頭看見果果在江岳陽懷裡睡得正香,一臉壞笑:「江老師你抱孩子的姿勢挺專業啊!不需要培訓直接就能上崗。」

江岳陽抱著果果往卧室走,一邊回頭看看許莘,搖頭嘆息:「本來挺好的一個孩子,都跟顧小影那個女魔頭學壞了。」

許莘不理江岳陽了,直接黏上段斐,小聲在她耳邊說:「快交代,你倆怎麼勾搭到一起的?別跟我說G城人都是活雷鋒,打死我都不信。」

段斐往卧室看一眼,見江岳陽已經給果果脫了衣服,正在給她蓋被子,便放心地進了廚房準備做晚飯,捎帶回答許莘的問題:「注意用詞,什麼『勾搭』不『勾搭』的,其實江老師就是個活雷鋒。」

「江老師人不錯的,姐,」許莘趴在廚房門邊小聲說,語氣活像前陣子準備給她和江岳陽牽線的「職業媒婆」顧小影,「你不妨考慮考慮啊。」

「你呢,杜醫生人也不錯,你考慮得怎麼樣了?」段斐一邊在冰箱里找菜一邊敷衍。

「這不是一個性質的問題啊姐姐,」許莘急了,「杜屹北跟江岳陽沒法比!江岳陽雖然老點,但好歹是個身家清白的好青年。」

「杜屹北怎麼不清白了?」段斐一邊淘米一邊回頭看許莘,「你驗過了?沒看見『守宮砂』?」

「撲哧」——不厚道的噴笑聲來自許莘身後,許莘氣勢洶洶地回頭,剛好對上江岳陽笑得很扭曲的臉孔,氣憤地說:「我在幫你說好話!你說你這麼大歲數了怎麼分不出好壞人呢?」

「莘莘啊,」江岳陽一邊大笑一邊學段斐的語氣說話,「不實踐是沒有發言權的,你不要污衊我師弟,我可以證明他是個十分、十分清白的人啊!」

真奇怪……那聲明顯加重了語氣的「十分、十分清白」,從江岳陽嘴裡說出來,許莘怎麼覺得聽上去就很邪惡呢……

那天,從段斐家出來后,許莘一分鐘都沒耽誤,抓緊給顧小影打電話,通報這一天里最重要、最巨大的花邊新聞。顧小影正在家裡為管桐好不容易回來過個周末,卻還要出門應酬而感到鬱悶,聽到許莘彙報的重要消息之後總算緩了口氣,感慨:「真好,總還有一個人能過上好日子。」

許莘聽得莫名其妙:「難道咱們三個人里,一直都在過好日子的不是你嗎?」

顧小影長嘆口氣,念經一樣絮叨:「不好,我現在過得很不好。我討厭看電視,討厭廣告里有『求子熱線』號碼,討厭無痛人流廣告……你說這不是刺激人嗎?現在的小姑娘怎麼都這麼不惜福呢,我們想要孩子都要不上,她們還搶著墮胎……」

許莘的心臟又被這種無厘頭刺激得收縮了一下,咬著牙說:「顧小影,你走火入魔了吧?」

「你才走火入魔呢。我剛上網查了查,你都不知道現在要個孩子有多難!論壇里那麼多姐妹備孕,有的等了三五年都沒要上,有的做人工授精都快把家底折騰光了。其實想想也是,如果生孩子不難,那為什麼現在所有電視台都在播治療不孕不育的廣告?」顧小影抱著電話繼續嘆息,「哦對了,如果你姐跟江岳陽好上了,應該能生二胎吧?得抓緊啊,你姐今年三十了,年紀再大點生孩子很辛苦的……」

許莘徹底抓狂了:「顧小影你是不是掉魂了?不就是懷孕嗎,你以前又不是沒懷過?至於這麼神經兮兮的嗎?真不知道你老公怎麼受得了你!」

「以前……」顧小影琢磨琢磨,「可那畢竟是以前啊。我看網上說,流產也會造成輸卵管堵塞,所以我現在很擔憂啊!再說一個月才一顆卵子,你以為它那麼好命就能遇見成群結隊的精子往上撞?」

「一顆?」許莘驚訝了,「怎麼會只有一顆呢?不是每個月有十幾天的時間都是危險期嗎,難道不是每個月排十幾顆卵子?」

話筒那邊,「話癆」顧小影百年不遇地沉默了。

過了一會,許莘才聽見顧小影誠懇真摯的祈求:「神啊,請賜我一道天雷吧!」

許莘納悶:「難道不對嗎?我記得安全期是『前七后八』還是『前八后七』來著,那剩下的十幾天豈不是都很危險?奇怪……為什麼不是十幾顆……」

「姊妹兒,」顧小影愈發誠懇了,「請問你還能更棒槌一點嗎?」

許莘糾結了……

放下電話,顧小影先消化一下關於段斐「第二春」的好消息,再消化一下許莘的棒槌思路,兀自抱著抱枕「呵呵」乾笑了幾聲,然後深深嘆息。

她一邊嘆息,一邊眼睛不由自主地瞄到身邊的筆記本電腦上,屏幕上碩大的一行字:不射精症。

感謝萬能的搜索引擎,她顧小影足不出戶也可以查詢疑難雜症。

她對天發誓,她真的只是一時興起才在網上搜索「不射精」三個字的,可她沒想到,這居然是一種病症!

那也就是說,有這種情況的人,居然不是一個兩個!

顧小影覺得完全無法用語言形容此時此刻的心情了。

網上說:「不射精症通常是指陰莖雖然能正常勃起和性交,但達不到性高潮和獲得性快感,不能射出精液;或是在其他情況下可射出精液,而在陰道內不射精。兩者統稱為不射精症。這種病主要見於青壯年,處理不當還會影響夫妻感情,甚至導致家庭破裂,給病人帶來精神上的苦惱。不射精症90%以上是由心理因素引起的……」

顧小影看看下面所解釋的原因:性無知、精神因素或環境因素所導致的性抑制、包皮過長、脊髓損傷……其實她和管桐不符合這裡面的任何一條原因,可是偏偏癥狀卻又相似至此。

她簡直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除了不動聲色地用食補的方式介入治療,她還能幹什麼?

與此同時,管桐正從原單位省委辦公廳的領導家走出來。

其實管桐出門前沒有跟顧小影交代清楚:他不是去應酬,而是去看望自己以前的頂頭上司,主要也是為了談下一步是回省委還是繼續留在地方工作的問題。

面對自己一直很欣賞的這個年輕人,領導也直言不諱:不久后要進行幹部調整,如果管桐願意回來,廳里很歡迎。畢竟任何機關在任何時候,都缺踏實肯干且能寫一手漂亮公文的年輕人。只可惜,按照管桐的表現,留在地方上還有希望換個縣當縣長,解決正處級實職,若回辦公廳,則只能按副處級平級調動。

領導言語間頗有惋惜,但因為這個結果早在管桐意料之中,所以也不覺得多麼遺憾或是委屈。反倒是一個人的時候,只要想起顧小影,便會有心疼的滋味慢慢浮上管桐心頭,他知道,無論這丫頭干出怎樣光怪陸離的事情,他都能理解。

說到底,向來是他對不住她多一點。

這種內疚的情緒也在管桐進了家門,一抬頭看見滿桌子熱飯熱菜后膨脹到了最大:有人在等自己,在給自己做一桌子飯菜,這就是「家」的感覺啊!這麼溫暖的感覺,他怎會想要拒絕?更何況兩年的分別也夠久了,儘管前途上或許會耽誤稍許,但他終究不能再讓她等下去……看著廚房裡那個忙進忙出的身影,管桐也悄悄下了回來的決心。

然而,是吃著吃著晚飯他才發現,食物好像……都很有特點?

冷盤是拌豬肝,熱菜是韭菜炒肉和蔥燉豬蹄,粥是山藥蓮子粥……管桐一手端著米飯碗,一手拿著筷子僵在半空中,大腦很費勁地轉了幾轉,扭頭看顧小影,艱難地問:「老婆,現在是春天,你這些菜做的……不怕上火?」

顧小影正在喝湯,撥冗抬頭看了看桌上的飯菜,看著管桐答:「怎麼會呢?都是健康食品。」

「是挺健康的,」管桐點點頭,表情很委屈,「這也太健康了……」

顧小影笑了,一邊笑一邊又給管桐盛粥:「老公喝粥,補補。」

「我飽了,喝不完那麼多。」管桐端著碗閃開,顯然很抗拒這碗粥背後的居心叵測。

「這是好東西,」顧小影跟哄孩子似的,拿著湯匙張大嘴做示範,「過來,張嘴,啊——」

管桐瞥顧小影一眼,自顧自低頭吃菜。顧小影誘惑無效,晃晃腦袋繼續吃飯。中間管桐欲說還休地看了顧小影幾次,見她若無其事的那副樣子,終於忍不住了,看著湯碗問:「老婆,你也不怕補大了?」

顧小影終於笑出聲,還沒等說話就見管桐悲憤地控訴:「你還不如直接給我吃壯陽葯!」

「那倒用不著,」顧小影騰出手拍拍管桐的肩膀,表情慈祥,「其實我老公還是蠻厲害的!時間持久,抗撕咬能力強。食補就好啦!」

「咳咳……」管桐嗆著了,憤怒地抬頭看一眼顧小影,見她若無其事地扭回頭去看電視上的綜藝節目,心想她這話還不如不說呢,這是多麼赤裸裸的侮辱啊!

為了給自己正名,當天晚上管桐就決心發憤圖強——但是沒想到,還沒等他壓到顧小影身上,那點昭然若揭的念頭已經被識破,就見顧小影一邊推推他,一邊不解風情地說:「老公,你忍忍,攢著啊,過幾天再用!」

聽到這句話,管桐的那點熱情頃刻間就好像一個被戳破的肥皂泡一樣,「噗」地便碎了……夜深人靜中,管桐鬱悶地看著天花板,心想,這樣凄慘的時光、這樣無法用語言形容的複雜心情,不知道還會持續多久?

(10)

事實上,一切都比想象中來得要快:六月,管桐接到機關任命,將結束其在蒲蔭的工作,回省委辦公廳綜合室擔任副主任。

雖是平調,但仍然令很多人驚訝——作為綜合室歷史上最年輕的副主任,管桐在擔任這份要職的時候,也才不過三十四周歲多一點。

顧小影樂壞了:不僅僅是生孩子的事情終於變得靠譜起來,更重要的是,她終於不用再過那種孤獨的、提心弔膽的生活。她終於可以像以前一樣,有規律的作息,每天按時做飯,看她的男人心滿意足地吃飯,飯後一人一張書桌,學習的學習,工作的工作……日子如此按部就班,幸福溫存。

新的生活毫無疑問帶來了新的希望,這希望很巨大,甚至戰勝了顧小影再次看見「一道杠」時候的沮喪。她第一次可以笑著面對自己又一次備孕失敗的事實,告訴自己:沒關係,管桐回來了,從現在開始,天天都有希望啦!

這種好情緒一直延續到管桐回機關報到后。

因為本來就是從省委辦公廳派出去的幹部,所以熟門熟路,管桐在最短時間內便找回了昔日的工作狀態:報到第一天晚上,加班到九點;第二天晚上,加班到十點;第三天晚上,加班到十點半……直到周末兩天還在加班的時候,顧小影怒了!

她忍不住磨著牙想:綜合室……這到底是個什麼鬼地方?!

偏偏還有人火上澆油。

下午管利明打電話來,先問問顧小影最近好嗎、管桐好嗎,沒寒暄上兩句就直奔主題:「我聽管桐打電話回來說他不在蒲蔭幹了?回了省城你們就抓緊生孩子吧,現在也不用拿兩地分居當理由啦!」

顧小影聽見這句話就火冒三丈:什麼叫「拿兩地分居當理由」?怎麼聽著跟自己不想要孩子卻找借口一樣?有這麼說話的嗎?以前只要顧小影抱怨管利明說話不好聽,管桐就會安撫她說「農村不講究這些,想什麼就說什麼」……可是你管利明都五六十歲的人了,也不能次次都不說人話啊!

以前你嫌我不生孩子是有病,建議去醫院看病;後來又說生不出孩子來就是不下蛋的母雞;現在居然變成「拿兩地分居當理由」了?

敢情我不發威你們都集體拿我當病貓是吧?!

顧小影恨得咬牙切齒,把以上所有話在心裡罵了三遍,氣得手都哆嗦了,才磨著牙說了句:「爸,等管桐回來我讓他給你打電話吧。他加班,我急著出門,掛了啊!」

也沒聽管利明在那邊還持之以恆地絮叨,顧小影「啪」地掛了電話,一個人坐在沙發上氣得鼓鼓的。

其實說要出門,當然也是撒謊——顧小影覺得按自己此時此刻的精神狀態,只要離開這個家門極有可能一觸即發,從而無法遏制自己的暴力慾望。所以為了社會的安定和諧,她哪兒也不能去。

可是越想心裡越不甘心。悶了半分鐘,顧小影拿起電話往家裡撥號碼,響了兩聲就被接顧媽起來:「喂,是我姑娘嗎?」

顧小影笑了,一邊笑一邊想:還是有媽好,有媽的孩子像塊寶。

接著又聽見電話那邊傳來顧爸的聲音:「你問她想不想吃蝦,我找人給她帶點過去。」

顧小影再度感慨地想:看吧,自己的爹媽就是好,怎麼看怎麼好。

便搶著答:「跟我爸說,我最近不想吃蝦,讓他別忙活了。等放暑假我回家慢慢吃。」

沒想到顧媽的反應無比敏捷:「暑假你要回來?你回來幹什麼,管桐不是回省委了?」

「回了等於沒回!」顧小影這下可打開了牢騷簍子,急忙倒苦水,「我原來以為秘書處就夠忙的了,怎麼現在這個綜合室比秘書處還要忙?媽你知道這個綜合室是幹什麼的嗎?管桐現在已經徹底看不見人影了,他回家的時候我睡著了,等他上班的時候我還沒醒……我這跟兩地分居也沒有什麼區別啊!」

「綜合室,」顧媽想想,「那不是寫材料的嗎?主要是領導講話吧。」

「領導講話不是有政研室嗎?既然綜合室都能寫,還要我爸他們幹什麼?」顧小影想起自己的老爸就是市委政研室出身,越發想不明白了,既然都能寫,幹嗎還要弄這麼多人,分兩個部門,全都忙活這同一件事?要按這個邏輯,那做領導的人是不是整天除了講話就沒別的事情可以做?那你講就講吧,你也別老是講、老是講啊,你講這麼多話不累嗎?就算你不累,可下面寫講稿的人多累啊!

顧媽明顯很幸災樂禍,抓緊回頭問顧爸:「你姑娘問,既然有了綜合室,還要政研室幹什麼?」

「我們還有調研工作之類的一大攤活兒呢,好歹也是領導的參謀和助手,」顧爸手持報紙抬頭,從眼鏡上方瞥顧媽一眼,「讓她暑假別回來了,在家老老實實待著。管桐都累成那樣了,她回來算什麼?再說寫材料也不是365天都寫,閑著沒事的時候抓緊生孩子,等我退休了就帶我外孫子去海邊釣魚。」

顧媽原樣複述一遍給顧小影聽,顧小影不以為然:「你讓我爸別幻想了。他一釣魚就專心致志,到時候再忘了看孩子,萬一我們家寶貝兒掉到海里怎麼辦?」

顧媽樂不可支地又給顧爸當傳聲筒,顧爸乾脆放下報紙接過話筒:「怎麼可能掉到海里呢,不是有那種用來拴小狗的鏈子?買一條拴孩子腰上,另一頭找個地方拴牢了,他想往海里跳都跳不下去!」

顧小影的心情終於大好,忍不住笑出聲,心想還是自己的爹媽可愛:雖然都是催著生孩子,可是老爹的催法多麼卡通啊……拴小狗……哈哈哈……

正當她一個人傻笑著的時候,奇迹出現了——居然傳來插鑰匙開門的聲音,管桐回家了!

顧小影幾乎是飛奔到門口,「嘩」地拉開門,管桐站在門外嚇一跳:「你怎麼知道我回來了?」

「我盼星星盼月亮就盼著能聽見有人插鑰匙開門的聲音,沒想到夢想成真!」顧小影喜滋滋的,「你晚上想吃什麼?我這就去做飯。」

「別做了,難得今天下班早,我帶你去看電影,在外邊吃吧。」管桐放下包,看著顧小影說。

「真的?!」顧小影樂瘋了。

於是那天晚上顧小影就一直都像談戀愛那會兒似的,自內而外煥發著幸福的光芒——其實有很長時間了,她都是一個人去電影院看電影。每次在放映廳里看別人出雙入對,女孩子捧著大桶爆米花,她都會低頭看看自己手中的小桶,覺得所謂「零丁洋里嘆零丁」,大約也就是這麼種心情。那感覺就仿似一葉孤獨的小舟,在電影院的人海中飄來飄去,連個方向都找不到。

可是今天不一樣了!

顧小影挽著管桐的胳膊,覺得自己的脖子都比以往挺得直!

只可惜,好氣氛在晚上睡覺前被破壞殆盡。

因為即便是晚上十點才看完電影回家,管桐還是堅持要看完當天的資料才睡覺。顧小影早早洗完澡,在床上一邊看小說一邊等:十點半、十一點、十一點半……直到顧小影哈欠連天,管桐依然在書桌前埋頭苦讀,沒有任何睡覺的意思。

顧小影很不高興。

不高興的理由顯而易見:疲勞已經使兩人之間正常的夫妻生活變得不正常起來。在要孩子這件事情面前,他倆的分歧就在於一個人已經在迫不及待中屢受打擊,另一個人卻還以為這接二連三的打擊不過是偶然,從而缺乏正確積極的態度和主觀能動性。

顧小影痛定思痛,毅然下床走到管桐身邊,毫不猶豫地搶走管桐手中的資料,沉著臉說:「管桐你睡不睡?」

「看完這段就睡,」管桐賠笑,「這不是晚上看電影了嗎?我的資料都沒看完。」

「早知道你要看這麼多資料,還要影響休息,我完全可以不去看電影!」顧小影生氣了,「明明說要好好休息的,你這個樣子,我們怎麼要孩子啊?我盼你回來盼了這麼久,所有的壓力都壓在我一個人的肩膀上,大家都把責任歸咎於我,我冤不冤啊?」

「別生氣,別生氣,」管桐急忙安撫,想要拉顧小影的手,卻被她使勁甩開,只好說,「這不是今天還不到日子嘛,我看台曆了,不是得月底?」

「管桐你知不知道什麼叫養精蓄銳?都攢到月底一起休息的話那叫『臨陣磨槍』,那不叫『養精蓄銳』!」莫名的委屈湧上來,想起管利明不問青紅皂白的呵斥,想起爸媽竭力想要委婉卻更折磨人的催促,還有身邊每個人每次遇到都會打聽的那句「有消息了嗎」……自己不經歷就永遠不會知道,關切或許也會變成可怕的刀,一下下割去你的信心、勇氣、沉靜、從容,甚至讓你變得歇斯底里。

想到這裡,顧小影的眼眶漸漸濕了:「在蒲蔭發生了什麼,你也沒忘吧?我之所以不提,是因為我相信那是偶然。可是後來的時間一次比一次長,你應該比我更清楚這是為什麼。如果說剛結婚的時候我會覺得這樣是因為咱們和諧、咱們持久,可現在都結婚快三年了,你的狀態我不用問都能感受到!」

管桐愣了,他不知道顧小影會說到這個層面,這個層面太隱私也太深入,似乎只需要意會,壓根不能言傳。而一旦言傳,那是一種尊嚴被悉數掃落在地,管桐皺起眉頭,臉色不由自主就冷下來。

偏偏顧小影在這個時候想起了下午管利明的那個電話,那些話就好像雪上加霜一樣壓在她的心底,讓她變得無比憤怒:「今天下午你爸打電話來,居然說你回來了,以後我就不要拿兩地分居當借口不生孩子了……管桐你憑良心說,不生孩子是我的錯嗎?是我在找借口嗎?明明吃中藥調理內分泌的那個人是我,每個月算時間記日子的也是我,千里迢迢去蒲蔭找你的還是我!可是,偏偏我不能跟任何人說為什麼我們每個月都無法完成任務,畢竟這個實情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歸根結底,不僅是因為我們本來見面次數就少,而且在有限的那幾天里你的體力壓根撐不住!明明是我這老胳膊老腿都快被翻成撲克牌了,可是為什麼所有人都來指責我,為什麼你們都要把賬算在我頭上,我就應該是風箱里的老鼠兩頭受氣嗎?!」

最後這幾聲,幾乎是吼出來,管桐張口結舌——他不知道管利明又給自己本來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生活捅了這麼大個婁子,他內心裡也騰地躥起一股無名火,他甚至想跟管利明吵一架,可那是他爸,是他沒什麼文化卻偏偏喜歡指手畫腳的爸,他老人家就算再喜歡指手畫腳,再添亂,他管桐也不能真的豁出去指責他吧?

至於顧小影,他也想跟她吵架,可他知道她的神經已經趨於崩潰,他還能說什麼?到頭來他什麼都不能說!他只能在心裡憋氣:說到風箱里的老鼠,他管桐又何嘗不是一隻兩頭受氣的倒霉老鼠呢?

就這樣,雖然管桐後來什麼都沒說,但那晚,顧小影終於還是沒憋住,借著下午被管利明刺激的由頭,狠狠地嚎啕大哭了一場。管桐坐在顧小影身邊,想安慰,又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不停地嘆氣。最後實在看不過去了,只能把顧小影拉到自己懷裡,緊緊摟住了,任她發泄一般在自己胸前狠狠捶了一通,才漸漸止住了哭聲。

然後,管桐就這樣輕輕拍著顧小影的背,聽她啜泣、哽咽,任她把眼淚蹭在自己身上。她冰涼的臉頰貼在他脖頸上的時候,他的心臟也似乎隨著這涼意略微震顫一下,他再也沒有說話,因為內心的沉重已經讓他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只是憑感覺,把他心疼的人摟在懷裡,除了這個,他不知道還能做什麼。

於是,那晚,顧小影用了很久才睡著。

睡前,她苦悶地想:從小到大,自己真的是從來沒有遇見比懷孕更艱難的考試!

難道不是嗎——從小到大,不管是考大學還是考研究生,至少她知道自己努力了就會有回報。雖然也沒考上什麼名牌大學,可這最多只能說明她努力得還不夠。然而懷孕這件事……唉……試了才會知道,你努力了,很努力很努力了,你恨不得把自家男人榨乾了,可到了用驗孕棒查成績的那天,照樣提心弔膽,照樣名落孫山……現在她知道了,生孩子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決定生一個孩子之前,你要為迎接他(她)而做好充足的思想與物質準備,比如什麼時候生孩子、在哪裡生孩子、生孩子以後誰來照顧、照顧孩子的人住在哪裡、如果沒有老人照顧孩子那是否掏得起雇保姆的錢,甚至休產假期間是否會被別人取代現有職務、孩子出生后是否能解決戶口問題等,不一而足;好不容易等你做好了準備,開始要孩子了,你才發現彼此的身體狀況、疲勞程度、工作壓力、居住距離甚至性興奮度等都成為限制一個孩子到來的因素……說這是一場艱難的考試,誇張嗎?

深夜,在胡思亂想中,顧小影終於睡著了。只是不幸的是,要到第二天早上醒來后,她才能悲哀地發現自己居然連做夢都和考試有關:她竟然夢見自己上了高考考場后,才發現2B鉛筆里沒有鉛芯……不得不說,弗洛伊德這個老頭兒真是有點修行——話說這個夢還真是個意味深長的隱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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紙婚2·求子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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