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處勢窮設計脫身
詩曰:
淡淡青天不可欺,人情反覆似沒獼。
休誇外闊多英敏,堪嘆內閨有才技。
歲晚知鬆鬆恨遲,陽春尋柏柏無知。
可嘆一二豚犬子,翹首高思飲玉卮。
話說康夢鶴被太爺差押歸籍,高仁即用銀囑託差人,待押到半路險隘之處,將刀刺死,埋藏身屍。幸得許文泰等聞知,伴他同往,厚待解差。行至半路,解差才露言道:「康相公,是你福人天相,幸有這二位相公伴行,不然,高仁買囑我們,要如此如此。如今交這二位相公去,我們要回去了。」
自是,康夢鶴得平安歸家。迨歸家之後,不勝悒悵,思慕之情,日益憔悴,遂援筆題一首,以記悲云:
劍佩翩翩別一天,倦飛思還到鄉田。
昔時風景皆無異,今日妻兒盡不然。
村鎖寒煙空寂寂,路明芳草碧連連。
敲門無語云封閉,愁聽庭前啼杜鵑。
詩才吟完,忽本省鎮官聞知康夢鶴大才,要請他去設帳教化子侄,遣役到家拜請。那差人道:「俺老爺要請康相公為西賓,現有關書名帖在此。」夢鶴顏色憔愁,心內自思道:「此必是蔡斌彥知我尚存,行文再來拿解了,否則,必是姚安海、高仁又弄起鬼來。這關書猶是海陽知縣之故套也,不如瞞他罷。」因說道:「我乃姓蔡名允升也。你去請別人,我不會教書。」那差人道:「我明明曉得你是康相公,怎說不是?俺老爺還有吩咐,說本該親來,但念軍務絆羈,希祈早去。相公若是不去,下役如何回復?如同我去見老爺面辭何如?」康夢鶴又想道:「倘是非禍所及,必著有司官來拿,何必行文武弁?諒必去見他亦無心。」乃同他去坯衙門,那差人道:「相公請住,待我去稟過老爺,來請相公入去。」少頃,那老爺果然出來迎接,夢鶴心中稍安。自是,夢鶴在行內設教讀書不題。
且說高仁,既審出來,心下拳拳,只在玉真身上。又聽姚安海唆謀,賃一間房,緊鄰著世傑的宅,日則誇耀華美以動之,夜則吹蕭鼓瑟以引之,藏籬躲壁,以窺其意,鑽袕穿隙,以硯其容。卜玉真寂然,渺不相涉,聽管弦如流水,觀華美如浮雲。正是:
游蜂有意到花邊,空惹竹離含笑。
妾想多因不自呈,千奸百巧總徒然。
玉真每日坐在孤幃,鬱郁不快,思著後園花木,也懶去玩賞。時人有歌《油葫蘆》為說,詞曰:
翠被生寒壓綉-,休將蘭麝薰香。殘燈挑盡難成夢,莫把珠淚添然。想那時,錦囊佳篇;思那人,玉堂蹁遷。這些兒,坐既不寧,睡又不眠。那見日,登臨不快,閑行又煩。情絆意承,泣涕連連,神魂飛經在君邊。
那一日,薔薇盛開,玉真同女婢名晉錦出來游觀,偶被高仁窺見,高仁遂將錢擲落花叢下甚多,玉真視之,略不相干,依舊入房內去,惟晉錦在後,高仁放起膽來,脫所穿衣巾,擲在晉錦肩背上。玉真想道:「這畜生甚是無理之極,若不早預防他,異日必惹起大禍。」且一日又聞高仁遣人來,與世傑說道:「秀才若告以女兒許他,他願與聘金三百,你若不許他,他要生一非禍,將你前程黜了,仍要害你性命。」嚇得卜世傑驚惶說道:「我那有不肯之理?奈我女兒執性,教我怎處?倘高兄若有計設施,勸得我兒心愿,弟皆聽命。」那人道:「只求秀才將聘金收了,他一介女流有何才能?高老爹自然有計亂絡他,不由他不願。」卜世傑與林氏商量,不使玉真知道,竟收了聘金。玉真聞之,坐立不安,千恩萬想。正是:
松筠節躁耐霜天,鐵石不磨一樣堅。
咫尺霞漳隔著漢,不知何日會團圓。
大夜,月明如晝,高仁、姚安海在內飲酒歌樂,玉真乘此時出來散步。行到竹籬邊,見一隻死狗甚大,忽然想到:「吾計有所出矣。」把死狗寬寬拖入房中。其房在後園,離他爹娘睡房稍遠,較高仁一間宅又近,嘗特因高仁來此住,都在爹娘房裡睡。今晚說要獨睡,他爹娘因收了高仁的聘銀,稍有不管之意。玉真即將自己衣衫脫下,將那一隻死狗裝作人形,丟在房內床中,積多乾柴在內,乃將高仁所擲的銀為盤費,所擲的衣巾裝做男身,自想道:「吾父被他勢壓,收他聘禮,倘使得知這計,決行不得,若帶晉錦伴行,未免步疑,不如都滿過罷。」玉真乃俟至更深人靜之時,放火盡燒,本身即乘夜逃出。
好得此火一發洮如神助,無暴迫之聲以驚動人,是以玉真爹娘睡得穩穩的,那知柴干火烈,自風上吹落風下。時高、姚二人吃得醉昏昏的,睡在床里,被火燒得痛覺,翻身墜落床下,爬將起來,二人自相衝倒。但見兩人翻來覆去,如鳥鼠墜落水缸,爬不得起一般,口又被火煙熏得不能叫,只是兩手做四腳爬走。顧不得衣衫燒壞,忘不得骨肉痛爛,一撞出門,亂走亂跳,大聲喊叫,驚得鄰人大家起來打火。卜世傑正在眠中,被他叫醒,出來看時,火發在女兒房裡,慌忙去救,叫:「玉真吾兒,你快出來!」連叫數聲,並無人應。至火滅入內一看,嗟嗟!玉真已燒死於床下矣。世傑夫妻痛哭一場。大家挨擾來看,果然燒死了。高、姚二人聞玉真燒死,亦走來看,只見其色如杉炭,其形似蝦蟆,高仁忽嘆一聲道:「嗚呼哀哉!我的心肝。天殺我也!」不覺泣淚數行。時人有譏其不自量,吟一絕為證:
漫言一笑值千金,半句感情惹淚淋。
燕雀妄思鴻鵠友,多貽世上說痴心。
於是世傑備了棺木,埋葬明白不題。未知玉真逃出如何,且看不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