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趙光義於高粱役一戰中慘敗,不止隨行宮女、軸重等均為耶律休哥所獲外。在乘驢車逃命過程中,還股中兩箭。此事對趙光義來說,不止是顏面無存,更是奇恥大辱。且此戰過後趙光義箭瘡每年盛夏都會發作,宮裡群醫束手無策,僅靠師公所煉丹藥,輔以修習吐納養生之術,方可解一時苦痛。

今年,趙光義箭瘡似乎更為嚴重,除了必要的上朝之外,已不再接見大臣,大小事務也逐漸交於趙元僖,趙元僖儼然已成監國。

宮牆上方剛現出魚肚白,我已收拾妥當,跨出院門,左拐右繞,已歡快地跑跳在兩湖之間的青石路上。此時,兩湖湖面雲影綽約波平如鏡,岸邊翠樹映在水中若隱若現,清風拂過,湖面盪起層層漣漪。

心中大暢,步子越發輕快起來。

「小蠻。」背後專來趙元侃的聲音。

我微皺眉頭,停步轉身,趙元侃笑意炎炎,衣襟當風緩步而來。我微扯嘴角,朝他微微一笑,敷衍一禮後方道:「小蠻見過襄王。」

他細辯了下我的神色,抑住笑,柔聲道:「你很不耐?」我搖搖頭,小聲嘟囔首,「哪有不耐,……外間傳聞你沉默少語言行謹慎,我怎麼會看不出來呢?說你健談還差不多。」

他的笑終於忍不住逸出,邊笑邊搖頭,「還用我再提醒一遍?」

我斜睨一眼他,「不用提醒,但我不會那麼叫。我一介草民,哪敢叫當今皇子大哥?再說了,你不顧慮自己,我還要考慮一下自己,試想,一個民女張口閉口稱襄王為大哥,知情的人知道是我打賭輸了,不知情的人還以為我高攀皇親,另有所圖呢?還有,知情的人有幾個人?加上王峰,才三人而已。」

「大哥」,我心中暗樂,你若知道了我的身份,不懊惱萬分才怪,平白無故降了一輩。

他呵呵大笑,我斂了心緒,輕哼一聲,轉身欲走。卻見趙光僖在前,王繼恩在後,兩人迎面而來。趙光僖雖笑容滿面,兩眸卻閃著疑惑的光芒,身後隨著的王繼恩則是冷冷掃我一眼后,面容方轉睛朝趙元侃獻媚一笑。

在心中暗嘆一聲,怕是要錯過和阿桑約定的時間了。

自隨師公進宮,本來以為韓世奇、耶律宏光兩拔人都已離去。在宮裡枯待幾日,極是無趣,師公看我鬱悒不樂,囑咐可以出宮玩耍,但必須按宮中開放宮門的時間進出,不得翻越宮牆驚擾侍衛,我滿心欣喜的應下。誰知才出宮門,在皇城邊上還未逛上半圈,就赫然發現咄賀一隨在身後,心中半是驚詫,半是歡喜,另外,還隱著絲忐忑不安,不知耶律宏光回契丹沒有?擔憂若他沒有回去,自己該如何面對他?向他坦白,說不知什麼時候他已慢慢走進了我的心房?還是說,每逢念及此事時,那儒雅淡定,但眸中卻深蘊悲傷的身影總不期然掠入腦海?自己並沒有完全拿定主意。我不知道這麼做對不對,但直覺告訴我,我不能傷了那看似從容豁達實則不然的白袍飄逸男子。我期期艾艾拐彎磨角問了半晌,咄賀一才算明白我的意思。他重重嘆口氣后才告知我,耶律宏光、韓世奇送娘親到嵩山山麓,帶著雲狼二十騎中的十人同韓世奇一起回了契丹,而把另外十騎交於他,他把這十人分散安置在四個宮門外,我一出宮,便用信號通知他。我心中一松,油然自樂。但沒料到還有一個驚喜等著我,咄賀一帶著我穿街走巷走進汴梁城內一個尋常院落,手指伙房,我狐疑地走進去,入目處,滿案子的粟粉餅,案子前站著凝神品嘗的阿桑……自此後,我便每隔幾日出宮一次,師公許是以為我小孩心性,倒未阻攔,只是交待,在外不可惹事。

我肅容對笑著的趙元僖斂衽一禮,「民女見過陳王。」

趙元僖若有所思笑看一眼趙元侃,似是無意看向我道:「小蠻姑娘與三弟似是極為投緣,多次見你們林間漫步笑語盈盈。方才三弟放聲朗笑,而小蠻姑娘也是嬌笑如花,我在殿前階下都聽到了。怎麼,我一過來,你們都收聲了呢?是不是本王擾了你們?」

我一怔,多次林間漫步,說什麼鬼話?自我入宮,掰著指頭數,在住處外的樹林溜達了三次,誰知每次都恰遇趙元侃,更巧的是,每次均被趙元僖碰上。我還未回過味,趙元侃已介面笑對趙元僖道:「皇兄說笑了,臣弟也是才碰到了小蠻,這丫頭伶俐古怪,講了個笑話,臣弟抑不住才失了態。」

笑話,我又是一呆。我什麼時候講笑話了?這趙元侃說謊連眼睛也不眨一下。

我有些氣悶,皺眉看向趙元侃,趙元侃雙眸明凈清澈笑看著趙元僖,我心中『咯噔』一下,猛然明白他為何這麼說。遂笑涌滿臉,嬌聲裝憨,盯著趙元僖道:「你要不要聽,很好笑的?」

趙元僖凝目盯著我,半晌后,直到我覺得笑容已僵,兩頰麻木之時,他方笑道:「講趣聞時,要分意境心境,講的人、聽的人才覺得好笑,才覺得有意思。小蠻姑娘,改日我有心情時,定當聆聽。」我心中本來已快速地搜腸刮肚轉了幾圈,但一時之間尚未想出合適的笑話,他如此一說,我暗鬆口氣,忙點頭應是。他斂笑看向趙元侃,「父皇身子不適,不能理朝。西夏李繼遷連接不斷出兵擾邊,契丹現在正收攏燕京漢人民心,明著雖不聞不問,暗裡卻支持西夏,邊城數縣已然告急,三弟此時還有心情說笑,本王心裡很難過。」

趙元侃臉上雖現出歉意,但我卻清楚地看見了他黑瞳深處跳躍的兩簇火焰。

趙元侃道:「朝政就偏勞皇兄了,前幾日臣弟在宮外定好了一幅字畫,極是難得,臣弟今日若不去,……」

趙元僖眉宇雖還蹙著,但面上已有了絲若有若絲的笑,嘆道:「唉,三弟,我們都是皇子皇孫,理當為國出力,為父皇分憂。可你與其他皇子相比,就是不同,不說幼弟們,就是與你一母同胞的元佐皇兄相比,也不同,元佐皇兄騎射丹青無一不精,能文能武。而你,自小就沉溺於琴棋書畫中,對朝事卻默不關心……」

假模假式,我在心中暗自鄙夷趙元僖。若論謀略膽識,你怎麼能比得上你口中沉溺於琴棋書畫的趙元侃。

日初升,一縷陽光灑了下來,瞬間,映紅湖面。

我心中著急,匆匆向兩人請退,「兩位王爺,民女告退。」

趙元僖笑著頜首后看向趙元侃,趙元侃淺笑著道:「皇兄,臣弟也去了。小蠻,相請不如偶遇,走吧。」我點點頭,兩人一同舉步前行。趙元僖在身後揚聲道:「小蠻姑娘,趙道長為父皇的病痛費心了,改日本王必親自面謝。」

我一怔,看向趙元侃,他臉上仍掛著淡淡笑容,恍若沒有聽懂趙元僖的話中含義。

我頭未回,也揚聲道:「師公的事與我無關,你要面謝,直接找他便是,若需我傳話,我今日回來后,定會帶到。」

趙元僖未出聲,似是沒料到我會說出這番話。但王繼恩輕喝的聲音卻自背後傳來,「一個草民,回王爺話竟不回頭,罪不……」王繼恩話未說完,趙元僖冷聲截口道:「小蠻姑娘乃是皇家貴客,不許無禮。」王繼恩迭聲應是。

趙元侃眉彎唇抿,壓低聲音道:「皇兄從未被人搶白過,你不害怕?」

我瞥他一眼,輕哼一聲,道:「怕?我為何要怕。我既不是他的臣子,又不需仰仗他什麼,更沒有想從他那裡得到些什麼。師公出宮,我跟著也就走了。況且我說的是實話,他想面謝師公,自己尋師公便是,以師公在趙……皇上心中的份量,也不會失了他的顏面。兩隻狐狸斗心思,我卻被無辜牽扯其中,笑話?我什麼時候講笑話給你聽了?」

他淡淡看我一眼,唇邊的笑終是忍不住擴大到整張臉,道:「狐狸?虧你想得出來,敢這麼說本王和皇兄的,你是第一人。」

我笑看著他道:「只是……只是後面的那隻鋒芒早露,稱他狐狸……有些抬舉他。至於身邊的這……狐狸,陰謀詭計全在盈盈笑臉下,被稱之為狐狸,才是名符其實。」

他笑容隱去,面色轉為淡定從容,目光淡淡自我臉上掃過,輕嘆道:「看似嬌憨,卻原來也是心有七竅,我倒是走眼了。小蠻,你多大了?」

我心中一怔,細思片刻,心中懊惱瞬間煙消雲散,笑著默而不語。直到出了宮門,身邊道上無已侍衛,才笑道:「哪有男子擅問姑娘家年齡的?你久居深宮,莫不是連這點常識都不懂?只是,小蠻心中有一事不明,你這……『狐狸』既然隱藏得這麼好,為何看人會走眼?這麼冒險,你不怕嗎?」

「這隻」的「只」,試了兩試還是未敢出唇。

越往前走,人越多。兩旁店鋪的夥伴們揉著惺忪睡眼掀板準備開始做生意,道旁勤快的攤販早已搭好的攤子,賣力的吆喝著。家境稍殷實點人家有提著鳥籠子閑逛的,有出來買早點的。

悄悄回頭看一眼咄賀一,示意不要跟太緊。咄賀一會意,步子稍慢了些。身邊的趙元侃雖看似平和,但畢竟是大宋皇子,不能讓他知曉咄賀一的身份,更不能讓他知道有十人契丹高手暗中保護著我。

咄賀一身形慢慢湮於行人之中,我心中一松,回過頭來,卻見趙元侃凝目注視著咄賀一消失的方向,蹙眉不語。我掩飾地輕咳一聲,繼續剛才的話題,「你不怕我告訴師公?師公與皇上日日見面,你真不怕?」

他看看我,又回頭看一眼,方緩步前行,邊行邊淡聲道:「如你所說,你師公走了,你便隨著去了,我有何俱?爺爺受禪時得遇陳道長至父皇已有數十年,爺爺及父皇均有意留於闕下,可趙道長為隱君子,不喜富貴、不戀繁華、甚至不沾俗世。只喜游于山水間,怡情自適。若不是父皇隱疾纏身,陳道長萬不會踏入皇城一步。師公如此,徒孫也定非凡人。」

他分析的甚是,師公雖與趙光義日日見面,但宮闈中事,與師公何干?只是不解師公為何這麼對待趙光義?

心中疑惑還未及問出唇,趙元侃已輕嘆道:「若不是趙道長念及五十餘載的動亂混戰在爺爺手中結束,百姓過上了安穩太平的日子,哪會每年下山醫治父皇。……那年自高梁河回來,若不是你師公及時救治,父皇或許就會……就不會有後來一系列的慘事。兩位堂兄不會……皇叔也不會……大哥也不會……」

他幾乎每句話都說一半留一半,可我聽得卻是冷汗淋漓心驚不已。趙元侃的意思應是:若不是師公相救,趙光義於高梁河一役回宮后就會不治而亡。若趙光義死了,趙德昭、趙德芳、趙廷美就不會相繼先後死去,趙元佐也不會被逼裝瘋。

話已至此,自己無法細問,更沒有辦法介面,遂閉嘴不語,垂首緩行。

晨風拂來,剛才涔出冷汗的腦門一片冰涼。不由得打個冷噤,身側的他蹙眉道:「你到底是熱,還是冷?說熱吧,你打冷顫。說冷吧,你一腦門子的汗。」他抬手手臂,用袖子擦拭我的額頭的汗,疑道:「你聽明白了我話里的意思?」

我打開他的手,故作不解,輕聲嚷道:「尊手拿開,男女授首不親,你這麼做有損我清譽。還有,什麼明白了你話中的意思,你說話說的吞吞吐吐,說一半留一半,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蟲子,哪會知道你的意思。」

他呆怔一瞬,重複了幾遍「蟲子」,然後呵呵大笑起來,引得過往路上紛紛側目。我搖搖頭,他究竟是不是寡言少語的三皇子趙光侃?我怎麼越看越不像呢?

嘆口氣,欲提步前行。卻發現阿桑站在對面,手臂挎著食盒,秀目怒視著趙元侃。趙元侃被阿桑這麼瞪著,一頭霧水看向我,似是不明白自己身姿英挺氣態俊逸,怎麼就招眼前的清麗小婢怒目相向了?我扯唇朝他一笑,向阿桑招手,阿桑狠狠剜了眼趙光侃一眼,才走過來,輕聲埋怨道:「說是來吃粟粉餅,奴婢一大早便開始準備,結果左等右等不見你來,奴婢提了食盒順著這條路走,心裡總害怕你出意外。若你出了意外,不說奴婢擔當不起,就說少爺,也肯定悲傷欲絕。」

當著趙光侃的面絮絮叨叨說了這麼多。這丫頭,平日里挺聰警伶俐的,今日怎會這樣?

她雙眸流轉,悄眼打量著趙光侃的神色。

心中霍然明白她的意思,瞪她一眼,輕笑著斥道:「死丫頭,知道你心疼我,一大早起來為我做了粟粉餅,你不用說,我心裡也清楚。身邊的這位,是和我一起出來的,估計也沒有吃過這種糕點,我們找個地方,讓他嘗嘗鮮,品品我們阿桑的手藝。」

阿桑顯然已聽明白了我的暗示,似是一呆,自袖中掏出絹帕遞給我,神色有些尷尬,「小姐,擦汗。」

阿桑雖是漢女,可生於契丹長於契丹,漢話雖說的流利,但聲調卻和咄賀一如出一轍,稍異於汴梁當地漢人。

趙光侃顯然也明白了阿桑怒目相向的原因,朝我搖頭輕笑,但眉間卻隱蘊驚疑,應是雖然明白阿桑是南下的契丹境內的漢民,但是不解阿桑為何稱我「小姐」,但事已至此,我亦無法解釋。

三人慢慢向城外走去,心中開始還有絲忐忑,后細細思量片刻,猛然意識到根本不需向他解釋什麼,心裡瞬間釋然,於是,笑容越發燦爛,聲音越發明快。阿桑本來緘口不語,似是擔憂聲調惹人懷疑,但最終經不住誘惑,也是笑語炎炎。趙光侃始終搖頭輕笑,似是不解我為何這麼容易開心,其實只有自己心裡清楚,自來汴梁,腦中的緊繃的炫一下子消除,想不快樂都難。

汴梁城外,護城河畔。柳蔭濃密,河水湍急,微風一吹,隨著陽光升起的暑氣立無。

我吃著粟粉餅,笑著贊阿桑,「你做這個的手藝可是進步神速,快趕上我娘親做的味了。」阿桑笑道:「那是自然,少爺臨走時交待了,要我好好侍候你。若你最喜歡的粟粉餅都做不出,那回去時我還有什麼臉見少爺。」

我心中一澀,眼睛餘光不自禁瞥一眼裝作賞景遊玩的咄賀一一眼。

趙元侃望著河面,問道:「那位仁兄可是保護你的?」我一驚回神,忙看向他,他卻依然看著河面,並未回頭。

因為他,今日計劃全部泡湯,這也算了,但他時不時口出驚語。我心中暗生厭煩,皺起眉,愛理不理地回道:「那是家僕,襄王不是預訂了字畫嗎?請你自便,莫讓民女耽誤了你的寶貴時間。阿桑,收拾食盒,我們還照著原定計劃,走。」話音未落,我已站起身,阿桑似被襄王名銜驚住了,手中拿著粟粉餅,呆了好一會兒,方回過神,匆匆收拾下,隨著我向城門走去。

背後的他急走幾步,「請小蠻姑娘恕罪,是本王多事了。」

紫色衣衫,撩眉入鬢,面若寒霜,身後隨著四個白衣女子,經過護城河橋,向城門走去。

我緊盯著眼前的女子,不可置信。她不是喪生在趙府嗎?難道是我眼花?但這晴天白日的,自己怎會看錯。

阿桑詫異地順著我的目光看過去,面上一驚,手中絹帕落在隨風吹走都不自知,顫音道:「紫……紫漓。」阿桑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因為紫漓而入宋都汴梁,此次又見,心中自然驚恐莫名,漢語已結巴的不成句,但雙唇依舊輕顫著轉用契丹話喃喃自語:「是紫漓,……是那個惡女人。」

我疑惑地看向咄賀一,他顯然也發現了紫漓,但顯然並不驚詫,緩步走上來。

趙元侃靜靜打量著我們幾人神情的變化,然後輕聲道:「字畫差不多送來了,本王先行一步。」我強自鎮靜,輕抿嘴角淺笑著輕一頜首,他微微一笑,背負雙手,向城門緩步而去。

紫漓一行已入城門。

阿桑提著食盒遠遠站在一旁,但雙眼仍緊盯著城門。

我盯著咄賀一,問道:「她不是死了嗎?我們都是親眼看到的?可你看到她的神情,似乎並不驚訝。」

咄賀一點頭,「皇上令少爺出使西夏,與西夏王李繼遷商榷今年夏秋的對宋政策,這是朝中機密的事,如此安排也是大王對少爺的信任,然而在最關鍵的當口,少爺卻要只身前來大宋,大王和少爺自小要好,自然知道少爺心思,同意了。但是,這裡面還有一層不能為外人道的原因……」咄賀一瞥了眼自身邊緩步走過的一對年青人,舉步走下青石路面,走到河邊的草叢裡,我隨後跟過去,咄賀一接著道:「大王登基時還是孩童,現如今已是青年男子了,可朝事依然是太后說了算,大王並沒實權,太后又極信任……信任韓德讓,韓德讓議的事,連大王都無法推翻。另外,武將又多是當年太后提拔起來的,並不買大王的帳,不說其他人,就說老爺,就只聽太后一人的。」

又是朝中派系鬥爭,可悲的是這場戰爭是母子之戰,不同於大宋皇室中的兄弟之戰,趙匡胤、趙光義與趙廷美三兄弟;趙元佐、趙元僖與趙元侃三兄弟。

咄賀一口中的對宋政策,無疑就是攻打大宋。

耶律隆緒把這件事委派給耶律宏光,這麼做意圖很明顯。一是可以讓耶律宏光揚威,二是可以藉機獲得部分兵權。朝中若有臣子有微詞或是不滿,沖耶律休哥的面子,也不會多說什麼。至於耶律休哥,即使明白其中的玄機,也不會多說什麼,更不會去阻止,畢竟每個人內心裡都會有舔犢之私。況且,契丹武將耶律斜軫、耶律沙等人惟耶律休哥馬首是瞻,這些武將不反對,太后蕭綽、韓德讓即使心有不甘,但亦是束手無策。這麼一分析,耶律隆緒與耶律宏光自小要好,只是一個說法,只是其中一個小小的因素,實則是另有深意。

只是,這和紫漓有什麼關係?

鷹宮是東丹王耶律倍後人所創,其目的很明確。而紫漓妙齡之軀,本也不願一生為鷹宮奔波。

想到這裡,心驀地一沉。雙拳不由得緊握,急問:「你家少爺和她做了什麼交易?會不會對我娘親不利?」

咄賀一見我神色緊張,忙搖搖頭,「少爺安排這件事時,沒有料到夫人會入鷹宮。那日紫漓只是做了一場戲給大家看。這麼做目的有兩個,一是消除當時追捕夫人的中堅力量,二是那場激戰後紫漓與少爺才有機會細談。」

難怪那日紫漓神情頗為古怪,趙光義驟然出聲,第一個出手的人居然是她。現在想想,她的意圖無非是想讓自己帶來的十人俯背受敵,趙光義這麼一叫,門口站著的鬼叔叔勢必會被這十人發覺。

耶律宏光和自己同住翠景園,他何時和紫漓商議的這件事?自己竟然丁點不知。細細思索一會,依稀記起一個月夜,雲狼二十騎之中的人曾到過耶律宏光房中,應是通信之人。

揪起來的心依然沒有放下,遂皺眉,輕哼一聲,道:「瓦解鷹宮也是可以揚威的,這雖不是明刀明箭戰場上廝殺,但難度更高。以前沒有料到娘親會入鷹宮,現在知道了,你家少爺準備怎麼做?」

咄賀一輕輕嘆口氣,道:「少爺在去嵩山的途中,將這件事的始末告知了夫人。至於夫人如何處置了紫漓?現在紫漓是不是鷹宮的人?奴才還真不知道。」

鷹宮刑法嚴苛,且對待反叛之人手段異常殘酷,而剛才的紫漓毫髮不傷,應該還在鷹宮。顯然娘親並未把此事說出,只是紫漓一心想離開,耶律宏光這條路走不通,她會不會找其他門路?

心中雖寬慰了些,但依然不樂。耶律宏光竟瞞著自己,遂輕哼一聲,轉身拔腿欲回去。

咄賀一叫住我,對我道:「小蠻姑娘,不要怪少爺。他這麼做,一是因為他是契丹王族的大好男兒,為國儘力,是他的責任義務。二是老爺是太后一手提起來的大將軍,一顆心自然向著太后,但太后終有一天會老去,大王必會掌握朝政,到那時候,大王會怎麼對待老爺,又會怎麼對待王府?你冰雪聰明,我不用說,你必會明白。少爺這麼做,並不全是想揚威立功,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為了王府三代人及眾多家僕著想。」

一聲驚雷,在頭頂炸開,原來還有這層原因。

出使西夏,並暗中協助西夏打擊大宋,對耶律宏光及他整個家族來說,至關重要,可他還是陪自己來了大宋。

心中仍在唏噓,咄賀一又道:「老僕肯求姑娘……」

我回身,盯著他,不解地問:「求我?」

咄賀一鄭重地點頭,「夫人入鷹宮並不是好的選擇?紫漓仍可做少爺的內應,只是,若你不開口,少爺不會動鷹宮。」

自己並不想讓娘親入鷹宮,也不想讓王府之中慈愛的阿奶有什麼意外,咄賀一的提議是可以考慮的。但這事關娘親,必須思慮周全,方能實施。

咄賀一見我默著不語,臉上現出絲失望,輕聲道:「這事少爺不知道,全是我的主意……」

我趕快搖頭,截住他的話,「我也覺得可行,但具體細節,要進一步商定。這不是急的事。」

咄賀一笑涌滿臉,一直點頭,我笑問他,「你家少爺許了紫漓什麼?」咄賀一笑著回道:「少爺許諾她,如果她暗中除去追捕夫人的鷹宮力量,並做以後契丹瓦解鷹宮的內應,會在契丹給她一重新的身份。」

如已所料,自由仍是她最渴望的。

今年趙光義的箭瘡似乎很嚴重,師公的臉色越發沉肅,待在趙光義寢宮的時間也愈來愈長。就連偶爾遇見的進出後宮的太醫、臣子也都是面露驚惶眉頭緊鎖。與此同時,大宋朝堂內朝臣似乎已分成了兩派,一幫人傾向趙元僖這個准皇儲,而另一派是平時里不看好趙元僖的人,相反,趙元僖也不滿意這些人。於是,這派人一邊仔細打探趙光義的病情,一邊把手伸向趙元侃意圖拉攏。趙元侃不知是怎麼想的,依然如往昔一般,人前依舊沉默寡言,似乎對朝堂上的事並不上心。但是,他卻不再出宮,只往來於自己寢宮與皇上寢宮之間,偶爾也會來找我閑談,只是言談之間再無暢懷大笑。

朝堂上的變化,自然引來了一系列的變化。

侍衛太監宮女們一反往日里的八面玲瓏眉笑嘴抿,而是面色凝重腳步匆匆,彼此之間眉目傳話,你搖頭他頜首,這邊皺眉那邊使眼色表達著他們才懂的意思。這些事與我關係不大,我絲毫不加理會。可宮禁異常森嚴,再也無法自由出入皇宮,這個變化令我心中極是不爽。

既然出不去,只好在宮裡四處閑晃。

一陣風拂過,吹得道旁樹椏相撞,已略顯枯黃的片片葉子便在半空中打著旋,飛著舞著慢悠悠飄落下來。

葉子剛剛落於地上,旁邊的小太監便已麻利地掃去。

我停下步子,指著他身後放落葉的籮筐,道:「那些葉子莫要倒在別處,就直接倒在樹根周圍即可。樹生葉、葉養樹。用這些落葉作肥,滋養著樹,明年枝葉方能長得更繁茂。」

那太監看我一眼,恍若沒有聽到,若無其事撇過頭垂首默立。

我心微慍,還未及再次開口,身後隨著的王峰便輕聲提醒,「小蠻姑娘,皇宮大內,皇上妃嬪常走的道上秋不能有落葉,冬不能有積雪,總之,要四季潔凈。就連這道邊,也不能堆積落葉,我們莫要管太多。他們身份低,活也得極是艱辛。你的吩咐,他不敢做……你不是要去找襄王嗎?我們快走吧。」

王峰說的不錯,品階低的宮女太監們生活艱難。可狗眼看人低也確實是宮女太監們的通病。

這不,王峰口中「襄王」二字剛說出,那小太監已麻利是轉過身子,賠著笑道:「王公公說的不錯,姑娘,不是奴才不做,是不能做。」

我一陣無語,王峰沉著臉怒視一眼那小太監。

「照小蠻姑娘說的話做。」身後卻傳來趙光僖的聲音。

王峰迅速轉身請安問禮,默立的小太監也飛快抬頭,謙恭應下,「奴僕謹尊王爺令。」

我閑閑地轉身,敷衍一禮后,道:「王爺必定朝事纏身,民女實不敢耽誤王爺的時間,民女這就退下。」王峰面露驚色,使勁使眼光,示意我言語之中不可放肆。

他微微笑著,道:「小蠻姑娘可是要去找我那三弟?」我看著他點頭不語,他笑容未變,續道:「本王原想遣人給三弟傳話,你既然這會兒過去,就代本王傳個話。」

居然又是傳話,上次對象是師公,這次是趙元侃。還有完沒完,心情本就不佳,這會越發煩躁。

朝他斂衽一禮,懶懶地道:「傳話時語調、口氣不同,意思便有所不同,傳的話自然也就有了代為傳話之人的意思,所以,陳王還是自己派人過去,較為穩妥。民女不敢耽誤您的時間,先行告退。」

說是不敢耽誤他的意思,實是不想耽誤自己的時間。此話說的極是無禮,王峰雙眉蹙成一團,身子躬得越來越低,雙手搓著,似是不知放在哪裡才算妥當。正往樹旁堆積落葉的小太監也悄悄抬頭,一臉震驚。

我的話顯然在陳王的意料之中,他面上沒有絲毫怒色,相反朗聲大笑,「小蠻姑娘純真率直,有江湖兒女的颯爽英氣。退下吧,你並沒有耽誤本王的寶貴時間,相反,本王倒希望你能常常『耽誤』我的時間,希望我們之間也如你和襄王一樣。」

王峰懊惱神色一收,身子一點一點的直起來。堆落葉的小太監似是一愣,手中籮筐一松,「啪」地落地,瞬息之後,方驚覺自己做了什麼,於是,臉色馬上煞白,「撲通」跪下,撈起籮筐,俯在地上,不敢起身。

陳王心情極是愉悅,隨手一揚,王峰笑對小太監開口道:「陳王恕你無罪,快些收拾完,下去吧。」小太監迭聲應下。

自己心中對陳王的印象並非如此。

我心生歉然,遂抿唇淺笑,道:「並非民女有心不敬,只因陳王國事纏身,恐無閑暇接見民女。」

他笑容隱去,靜靜盯了我好一會兒,忽地又燦然一笑,剎那時,我竟覺得眼神純真無比,是「純真」,這感覺沒有錯,但只是一瞬,便已隱去。

他笑意淺淺,輕聲道:「人都是善於隱藏的,每一張面具下都有一個不同的心思,好好分辨,莫做了有心人的棋子……」

「子」字落,他已在幾步開外。我默立著,思索著他話中的意思。

「好好分辨,莫做了有心人的棋子。」趙元僖要自己分辨什麼?誰是有心人?自己不經意間做了別人的棋子了呢?還是趙元僖那一恍而逝的表情,那是他面具下真實的心情顯示嗎?

王峰微不可聞輕咳一聲。

我斂了飄忽的思緒,暗忖:自己只做自己想做的事,不摻和宮闈之事,不介入皇權鬥爭,又怎會做別人的棋子?

這麼一想,心中倒是一松。未行兩步,轉念又想:趙光義病情日益嚴重,頗有不治的跡象。而目前有能力爭儲的無非是陳王趙元僖及襄王趙元襄,陳王雖呼聲很高,但以自己的判斷,襄王冷靜沉著,遠不是趙元僖可比的。另外,目前與趙光義接觸最頻繁的人,乃是師公,趙元僖有這樣的猜測,也實屬正常。只是,趙元侃與自己閑談時,從未問過師公醫病的事,也從不涉及宮中事。他真的另有所圖嗎?自己還真不敢確定。

思來想去,心中竟沒有了計較。

日方正中,陽光雖明亮,但卻不再灼人。我停下步子,望望將至的宮門,猶豫一瞬,還是欲轉身返回。

她膚色白膩,光潤晶瑩,薄唇抿起,臉上雖帶著微微笑意,但眸中的沉鬱哀傷卻凝結不散。

我一怔,不知她是何時跟來的?又或是她根本就是在附近等自己?她步履太過輕盈,我思緒混亂,未顧及身後,但王峰竟也沒有發覺。

她一襲素袍,身上依然無珠翠玉金

那日湖中相遇后,雖心中知道她的身份,也知道自己和她有著至親的血脈聯繫。但娘親紅顏白髮的樣子總在心間閃現,因此心底深處,並不想見到她。

一時之間我不知如何開口,更不知從哪裡說起。她淺淺笑著,亦默著不語,只是面色極其柔和,靜靜打量著我,雙眸慈愛寵溺盡顯無疑。

王峰眉鋒微挑,面上隱著為難之色,帶著問詢覷我一眼,我輕一頜首,他輕輕點頭,然後知趣地遠遠退到一邊。

微風拂來,垂著的青絲飄忽在眼前。她笑著抬起手臂,用手指夾住,欲幫我捋至耳後。我向後退一步,兩臂同時抬起,把臉頰兩邊的頭髮理好。

她笑容一頓,尷尬地微微一笑,「這個月內,有兩次你遠遠地看見我,就繞路而行。你不想見我?」

在心中暗嘆一聲,不答反問:「你在這等我?有什麼事?」

她道,「也不算刻意等你,元侃住的這座宮殿原本德芳也住過一陣子,我時常在這附近轉悠,想想過去的事打發日子。這些日子,你也常來這?」

原來『塍宇宮』趙德芳也住過。

我點點頭,「最近宮禁森嚴,沒辦法常常出宮,氣悶的緊,前來尋襄王玩,和娘娘您一樣,也算是打發時間。」

她眉頭一攢,但瞬間舒緩,聲音雖輕,但言辭中透著冷肅,「『玩』,從古至今,宮中不會有皇子會沒有目的的玩鬧。打發時間的方法有很多,作為女子,刺繡作畫撫琴,無一不是好的選擇。」

看來不止是趙元僖有這樣的想法,眼前的『阿奶』同樣有。

我展顏一笑,但聲調已冷,低聲道:「民女本為山野草民,自小避世深山老林中。不懂得什麼江山社稷權位鬥爭,只想真心對待每個人,也想得到同樣的真心對待。至於刺繡作畫撫琴,民女想做時,不需別人交待,不想做時,別人交待也沒有任何用處。」

她面色一黯,垂瞼嘆道,「為了你娘親,也要好好保護自己。元侃是你什麼人,你心裡清楚,但元侃卻不知你是他什麼人,若惹出了……該如何收場?」

惹出什麼,她沒有說出來。但意思我卻清楚地知道是什麼,但襄王儒雅倜儻,豈會對自己這個乳臭未乾的小丫頭有意思?但她有一句話說得極對,「為了娘親好好保重自己」,這是正理。遂歉然淺笑道:「蠻兒心中知道,阿……不用擔心。」

她抬起頭,眸中神色極是歡愉,目光定在我身上,嗓帶顫音,道:「再叫一聲,蠻兒。」

剎那間,她臉上愁苦盡去,頓時歡喜無限。

我心中一軟,壓低聲音又叫一聲,「阿奶。」

「小丫頭果真口風甚嚴。」她的目光越過我,冷冷地朝塍宇宮宮門看一眼,輕哼一聲,聲音又略高一些,冷笑著繼續道:「陳摶乃世外高人,想不到也會為一已之私,年年入宮邀功討好。」語畢,不屑地冷笑數聲,然後拂袖而去。

轉過身子,皺眉盯著那素淡的身影,對自宮門緩步而來的趙元侃恍若不見。

他走到跟前,順著我的目光看過去,兩人默立許久,他笑著安慰我說,「這是先帝的皇后,性格有些怪僻,她若說了什麼,你莫要在意。」

此時的自己已是黯然神傷,不想再開口說話,遂「哦」一聲,向他道別,道:「我回去了。」

他溫言道:「這就回去了?隱約之中似是說你口風甚嚴,她剛才問你了什麼?」

我腦子裡已是雜亂無章,來時的好心情也亦蕩然無存,但她既然不想讓別人懷疑我,我理應不辜負她這份心,遂介面道:「沒有任何緣由被人訓斥,心情很不爽。所以,不太想說話。」

他微笑著輕搖頭,但仍追問:「她問了什麼?」

我仰起頭,望著他:「問的莫名其妙,我亦不知從何說起。對了,師公為皇上醫治病痛,她為何說師公是為一已之私?」

他覷我一眼,「父皇本想把你師公留於闕下,但你師公堅決不受,這事我曾給你說過,你心裡應該知道。父皇心中極是推崇你師公,便增葺華山雲台觀,親書『華山石室』四字作為贐儀,你師公雖不願,但皇恩浩蕩豈容推辭。雲台觀佔地幾百畝,觀外風景如畫,觀內琉金生輝。」

他看一眼我的神色,續道:「可修好后,你師公並未歸觀,終年雲遊四海,行蹤不定,父皇的病今年複發的早了些……」

我不屑地冷笑著嘲諷,「這麼說來,倒不是我師公貪戀俗物。而是有人不放心師公,想用一座道觀來鎖住師公的雙腳,只是違恐誤了自己的病。世人糊塗,顛倒了黑白。」

他無奈搖頭,睨了眼左右,輕聲訓斥道:「自你入宮,言語之中對父皇頗為不敬。你是吃准了皇上正依仗陳道長,別人不敢對你怎麼樣?還是有別的什麼原因?照理說,你第一次入宮,言得行止應該謹小慎微,可你卻不是這麼回事?還有那次你從龍亭躍下來,就是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是你剛剛進宮不到一刻鐘時候。你不知道害怕嗎?你身後大殿是大宋論政之所,大殿里坐的是大宋天子。另外,你言語不敬時,你眼前的是他的兒子,你不怕以『大不敬』治你的罪?」

若想用這條來定罪,早應該用了,還會等到現在。

我朝他伸了下舌頭,笑著道:「你都說了自我入宮便是如此,而本人身體康健,更無牢獄之災,一直安然無事。豈不證明眼前的這個人不會治本人的罪。既然如此,我為什麼要怕。」

他嘴邊浮起一絲笑,面上卻極綳得極緊,「小心隔牆有耳,到時候,本王也護不了你。」

我壞壞一笑,瞥一眼左右,「不幫我,本姑娘保證會把你拖下水。」

他仰首呵呵大笑,「拖下水……」

我後退一步,用手支頤,閑閑地打量著他。見我神色有異,他斂了笑,沉吟一會兒,話題一轉,問:「開寶皇后問了父皇的病?」他仍在追問這件事,這不像平時的他,難道,他覺察出了什麼?

此時在這事掩飾,還不如大大方方承認。遂點點頭,看著他。

他面色極其坦然,沒有一絲一毫的狐疑之色,這麼看來,他應該沒有覺察到什麼。

「都是熟客了,還要本王面請?」他沒有再次追問,當然也是問無可問。

心裡隱隱總覺得有哪裡不對,但思緒紛亂,又想不出問題出在哪?此時去他的宮裡,不知還會被他瞧出什麼,倒不如回去靜思或是休息,理順思路,還要好好謀劃一下,怎生想個法子出宮。

幾近一個月未出宮,不知咄賀一、阿桑他們怎麼樣了?契丹那邊有什麼消息?心裡更迫切地想知道,韓世奇今年有沒有收糧?

於是,扯出笑對他輕搖頭,掩飾地嘆道:「突然沒有了心情,先回去了,王峰,我們走。」王峰一愣,但仍快速頜首走過來隨著身後。

他嘴邊依然噙著絲笑,瞥我一眼,「到了宮門,還準備回去?沒心情?唔,讓本王想想,怎麼做才能讓小蠻姑娘心情愉悅呢?」他若有所思低頭默一瞬,后笑看向我,「估計只有一個辦法。」

我向前湊湊身子,涎著臉,希望他說的是我心中渴望的。

他悠閑地向宮門踱去,我趕忙緊走幾步,滿心希翼他能許諾帶自己出宮。他是皇子,應該有出宮令牌,也應該有出宮的機會。

已經快至宮門,他仍不開口。我憤而停步,嚷道:「不想說,就不要說出來。故意吊人胃口,小人行徑。」他兩頰略紅,狀似不安,我輕哼一聲,得意地笑盯著他,「倘若現在說出來,本姑娘鐵定打得你滿地找牙。」

他的臉更紅,我心中大樂,促狹地斜睨著他。

他有些不對勁,他不像是……而像是正在偷笑,正在強忍著偷偷嘲笑我。

我怒極轉身,喝道:「王峰,回去。」王鋒又是一怔,悄悄打量一眼趙元侃,又瞅一眼我,慌忙垂首應下。

「明天,或是後天本王會出宮一趟。」背後傳來他懶懶的聲音。

「王峰,也好幾日沒有來塍宇宮了,這會兒正值午飯時間,咱們在此叨擾一頓。」我滿腔憤懣

一下消失於無形,笑著停下步子,身後隨著的王峰歡聲應下。

趙元侃朗聲一笑,背負雙手,傲然跨入宮門。

廊外翠林靜幽,廊下溪流潺潺,廊子更是全一色雕花紅木,走在其中,煞是賞心悅目。

廊子里迎面而來的宮婢太監們一臉驚詫,均悄眼打量著趙元侃的神色。而趙元侃卻似無覺,依然笑意炎炎。

兩個清麗小婢躬立一側,頭雖微微垂著,但雙瞳卻滴溜溜地在我們兩人身上打轉。待越過兩人,我皺眉壓低音嘟囔,「你這張臉以前是面上無一絲情緒,怒時不發威,笑時不露齒,而現在卻是面上笑若暖風,口中妙語連珠。小心點,莫把你宮裡的奴婢太監們嚇破了膽,以為他們的王爺不正常了。」

他微怔一瞬,然後仰首大笑起來。我掐指一算,自見面起他已大笑了三次。

廊子盡頭,一個圓形拱門。門前兩個侍衛挺立著。

我們兩人過了拱門,絲縷馥郁桂花香縈在鼻端。我以手掩住口鼻,向四周尋去,不知是哪種了桂花樹?

他笑問:「你數什麼,還需要掰著手指?」

我仍在尋桂花樹,身邊的他輕咳一聲,我收回目光,看向他,「我掐指算算,你今日大笑了三次。真是奇了怪了,你今日為何這麼喜形於色,難不成有什麼好事?說出來讓我也分享一下。還有方才那兩個宮婢,眼神火辣辣的,好像極仰慕愛戀你。」

他停步,臉上笑容隱去,目光停在我臉上,「我大笑了三次?」我點點頭,肯定地回話,「我確定是三次。你剛才沒發覺你宮裡的宮婢太監面露驚詫,瞠目結舌的模樣?」

他搖搖頭,若有所思看我一會兒,目光移開,平視前方,淡淡地問:「你這個徒孫,陳道長極是疼愛,想必是愛屋及烏,估計那個徒弟也極得老人家的重視。陳道長雲遊四海,踏遍周圍列國,能讓他看上眼的定非凡人。你隨著陳道長入宮,宮外奴婢家僕依然守著,家世在契丹也應極為顯赫?」

正在談論他的笑聲,他卻忽然探起了我的身世。

空氣氳氤的桂花香味越發濃烈。我停步皺眉,後悔地埋怨道:「前幾天沒有這麼濃,早知就不進來了,薰得頭有些難受。」

自己雖刻意轉移了話題,但顯然並未奏效。

他看向西北方向的殿閣飛檐,道:「桂花樹是三妹宮中所栽,她極喜歡這種濃郁的香味。她的『馨宇宮』緊挨著我這裡,因此,每到這個季節,這裡的桂花香味就濃一些。把我精心培育的墨蘭的幽香也遮了下去。小蠻,你對父皇的不敬,是不是源於你是契丹人?」

他懷疑自己不只是契丹人,而且是極有身份的契丹人。

不過這也難怪,阿桑身形較契丹女人纖細,趙元侃必早已看出阿桑是燕京的漢家女,這點還不足以令他猜測自己身尊份高。特別是咄賀一眼窩較漢人深,身形雖比耶律宏光稍矮一些,可相較漢人,依然高大魁偉的多,一眼便可看出是道地的契丹人。而這地道的契丹人竟是自己的「家僕」,也難怪他會搞錯。

自己本來擔心他懷疑其他,如今他既然有這想法,就令他誤會下去也好。

我不承認亦不否認,笑道:「皇子皇孫果真非一般人可比,從一些小事上便能瞧出端倪。」

他面色似是一黯,但瞬間隱去,笑著道:「應該不會一一應驗?」

我不解,「什麼會一一應驗?」

他笑容淡了些,「你不會是契丹皇族中人吧?」

我一怔,未及開口,他又道:「小小年紀便氣質華美,舉手投足貴氣天成。還有你口中所說家僕,應是兵士出身,且受過專門的訓練。那男子眼神犀利,行動敏捷,行事進退有度,放在軍中,應該算是難得的將才。」

皇族中人,他猜對了一半,自己確實算是皇族中人,不過,不是契丹,而是大宋。

他默默盯著我,嘴角笑容僵在臉上,黑瞳之中兩簇跳躍的火焰慢慢熄滅,面色也越發黯淡。方才阿奶的話映入腦中「元侃是你什麼人,你心裡清楚,但元侃卻不知你是他什麼人,若惹出了……。」

我打個冷噤,慌忙撇過頭,不敢對視他的眸子,他……他似乎喜歡自己?按骨肉血緣上論,自己應該叫他一聲皇叔。

原來自己的皇叔好似對自己有了好感。腦中這個想法嚇住了自己。

我心中掠過一絲尷尬,低下頭,不敢看他,輕聲道:「我只是普通的契丹女子,至於那家僕,是未婚夫婿府中的人,他留在汴梁只是暗中保護我,沒有其他目的。」

「未婚夫婿」四字出唇,我臉上一陣火燙,耶律宏光會是自己的未婚夫婿嗎?會是自己可以託付終生的良人嗎?娘親會同意嗎?他府中阿奶,夫人會認可嗎?另外,現在眼前重要的是,這麼說,趙元侃會不會相信?會不會阻止他呼之欲出的情感。

半晌靜寂無聲,我悄悄抬起頭,卻見他雙唇血色褪去,一時之間面如死灰。

風漸起,萬里碧空慢慢暗淡下來。我抬頭望天,太陽早已被灰黑天幕下的烏雲遮住。一會兒工夫,豆大的雨點噼噼啪啪急落下來。

調頭而回?還是揣著明白裝糊塗,反正他又沒有親口說出他喜歡我,只當不知道好了。

「身子都濕了,傻站著做什麼?這離書房最近,我們先去那避雨。」他淡淡地笑著,面上沒有一絲異常,猶若剛才的那一幕從未發生。恰好這也是自己心中所希望的,因為不知在宮中還能住多久,若沒有這麼一個可以閑談訴說的朋友,真不知道怎麼捱?

我一笑,提步在雨中向前輕躍,仍不忘笑著怪他,「還說呢?是誰莫名其妙呆站半晌,我陪你淋了半天雨,你倒還有理了。」

背後的他輕嘆一聲,「莫名其妙……。」他呵呵笑起來。

我心中的鬱悒一下散去,暗忖:原來是自己自視太高,以為自己人見人愛,原來卻不是,是自作多情了。心事既無,一身輕鬆。

一夏乾燥,入秋初見雨露,人在雨中,衣衫雖已濕透,仍覺十分清爽。另外,方才的一腔氣悶乍散,心中一陣高興,不由得提氣飄在半空,左腳輕點右腳,在空中翩盈轉過一圈,黑髮飛舞,接著落下的雨滴,我忍不住輕笑出聲。

漫天細雨之中,趙元侃仰首站著,默默注視著半空中的我。

我一怔,身形下墜了些。他劍眉微蹙一下,瞬間舒展,笑著上前,但出手臂,仰首道:「手臂借你。」

他笑容滿面,雙瞳之中蘊著暖若初春的綿綿情意。我心中「咯噔」一下,他實在難以理解。

雙足距他的手臂越來越近,我心中不安越發強烈。遂一個翻轉,人已輕飄飄落在他身前三尺。

他輕搖頭,笑著揶揄道:「本王的手臂不是什麼人都能踏的。」我思量一瞬,未及開口,突覺身後有細碎的腳步聲傳過來。他已斂笑,肅容向前走去。我轉身過去,一侍衛抱著兩把青竹油傘,面色惶恐,匆促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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