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已過十幾日,沒有韓世奇的一點訊息。他生氣了?還是薊州糧鋪的事情確實沒有處理完?自他走後,自己茶飯不香,鬱鬱寡歡,這說明自己是在意他的,也是想念他的。或許這就是娘親口中所說的喜歡,自己是喜歡他的。
心念及此,站在湖心廊子的我,望著滿園的春色,一掃幾日來心中的陰霾,猛地回身笑對阿桑道:「阿桑,我們出園子,去糧鋪轉轉,瞧瞧我做的木馬流車,管用不管用。」
默立在身後的阿桑微張著嘴,瞪大雙眼,似是不解我為何瞬息之間由陰雲密布轉為艷陽高照。
出了園子,一路慢行,閑閑地朝前逛。阿桑亦步亦趨跟著,我有些好笑瞥她一眼,她理直氣壯回看我一眼,「韓伯交待下來,我要一步不落跟著你。」我皺皺鼻子,不再睬她。
路過水潤月妝,我心一怔,鋪門關著。阿桑輕嘆一聲,惋惜道:「聽說水潤月妝要關門不做了,這麼好的生意,可惜了。」
我心一動,娘親已走十餘日,應該已到汴梁,此時紫漓關鋪子,莫不是『鷹宮』已有消息傳過來。他們會怎麼處置娘親,娘親現在怎麼樣了?
默立在店鋪門,凝神細想,有必要和紫漓見上一面。遂踅進衚衕里,輕叩院門,半晌工夫,門才打開,站在裡面的並非紫漓,也非那小婢,我心一沉,莫不是她們已走了。
門外老婦已是皺紋滿面一頭銀絲,細細打量我一瞬,問:「你們要找何人?」
我朝內看一眼,一切依舊,我一直提著的心稍稍放鬆一些,笑說,「紫漓姑娘可在?」她搖搖頭,笑道:「小姐請鋪中的姑娘們出去了,這麼多年,要散了,捨不得。」
看來紫漓要走,已是確信。
我點點頭,笑容又甜了些,「老人家,這鋪子生意興隆,估計可日進斗金,為何要關了?」老婦笑容一頓,面上露出防備之色,冷聲道:「知道我家小姐閨名的人,想來也是小姐的朋友,既是如此,就應直接問小姐,想套我這老婆子的話。」她輕哼一聲,憤然關門。
阿桑面帶微怒,掄起拳頭作勢要砸門。我搖搖頭,她收了拳頭,笑說,「我也就是舉舉,你以為我真砸?不過,你為何要找那對古怪的主僕?」
我笑了下,默不作聲,走出衚衕,站在街上環顧一圈,人聲喧鬧,不知紫漓會去哪裡宴請鋪中之眾人。
阿桑隨著我的目光看著,「小蠻,這水潤月妝的紫漓,雖看似柔柔順順,但渾身上下卻透著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疏離,這種生意人極少,像少爺一樣。我實在不明白,她為何主動與你拉近,不僅送你飾品,而且還可隨意調換。」
紫漓做主意本就是幌子,可世奇呢?天性使然,還是另有隱情。如果另有隱情,又會是什麼呢?
我輕嘆一聲,打起精神,自嘲地笑笑,「明白還不如不明白,那又為何要明白呢?」
阿桑聽得一頭霧水,我笑問她:「附近可有幽靜、雅緻點的酒樓?」
阿桑指指前方,「順著這條路一直向前走,然後左拐,走到頭,臨湖有家『翠屏小築』。」
湖邊已無商鋪販攤,極是清靜。沿街臨湖均是獨門獨院,院落之中有兩至三層樓宇的比比皆是,湖邊楊柳之下坐著幾個垂桿釣魚的老者,看衣著應是契丹人。我立在原地,心生感慨,這些是曾以馬背為家的游牧人嗎?
阿桑嘆口氣,「這些都曾是契丹貴族,被太后奪權之後,遷移至此,他們不管世事,只要享樂即可。」
原來這些就是叱吒一時,企圖逼迫當今大王耶律隆緒下台的人。我搖頭輕笑,投目望著眼前的『翠屏小築』,它位於兩路相交的一角,一面臨路,另一面臨路又臨湖。位置極佳,即不喧鬧,又立於豪門富戶之間。我心中在暗暗稱嘆,這主人心思極巧。
我和阿桑跨入店門,一個衣衫潔凈的小二笑面迎來,「兩位,是樓上雅間,還是樓下閣間。」
所謂閣間,即是每張桌子以矮屏獨立隔開,坐下似是一單間,站起便可看見相臨桌子。
樓下,她們不在。
小二察顏觀色,已殷勤地走向樓梯邊,我和阿桑笑著上了樓。每個雅間似是單獨成席,房門都緊閉著。我默聽一陣,向左走去。未等我叩門,門卻從裡面開了。
紫漓貼身小婢眼睛紅紅站著,乍一見到房外有人,呆愣一瞬,才反應過來,回身輕聲叫來紫漓。
眼前的紫漓身著淡淡的紫色衫子,這次的紫仍是不同以往的紫,淡的似是氳氤著清晨紅日初升前最後那將要消逝的輕霧一般。
兩人默著相互看一刻,她盈盈笑著道:「真巧。」我笑笑,沒有接話。房內四個女子已齊刷刷看過來,紫漓吩咐小婢,「我去去就來,你招呼著。阿桑姑娘,如若不棄,請隨著小婢進去。」小婢拭了拭臉,點頭應下,阿桑看向我,我點點頭,阿桑隨著小婢進去。
叫來樓梯角處的小二,尋個無人的單間。
兩人臨窗落坐,我默盯著她的眸子,徑奔主題:「你姑母可尋到了?」
她靜靜回望著我,唇邊慢慢漾出絲笑,「你很關心此事?」
我笑著點頭,「你的吊墜讓別人誤會我是東丹王後人,我當然關心。我剛才經過『水潤月妝』,聽聞將要關門不做,除了你尋著了人,還會有什麼?」
她斂了笑,苦笑著道:「王府之中除了老王妃之外,應該無人識得,不知我說得可對?……姑母已回,但不是我尋到的。」我點點頭,她再次苦笑。
她言語之中,隱蘊懊惱不甘,我心生不解,娘親已回,她為何如此?是不是她尋到的,有區別嗎?
我凝視著她問:「既然你姑母已回,你已不需要此逗留。一個女子孤身在外多年,總是不便。要回故土,即將見到娘親、爹爹,理應高興才是。」
「娘親、爹爹」四字我咬字清晰,說得極重。她臉色驀地一白,咬唇默忍一會兒,方抬頭淺淺笑著,「小蠻,我們勿須繞來繞去,何不說個明白,你想問什麼?你又和姑母什麼關係?」
我斂了笑,「她是不是你尋回的,重要嗎?」
她點點頭,苦笑起來:「重要,重要到可以關係我一生。如果姑母是我尋回的,我就可以脫離東丹王,過自己想過的日子。如果不是我尋回的,我就要回去,履行我該做的一切。」
她的笑凝結在臉上,獃獃望著窗外的湖面,許久沒有回神。
原來這是她前來尋找娘親的條件,我輕嘆一聲:「男人們縮起頭來,隱身幕後,『鷹宮』這種做派,不要說一甲子,就是再過百年,也難成事。你們出生之時,未及享受父母疼愛,便被交於外人撫養,長大成人,只知『鷹宮』,不知父母,有違人倫綱常,這是其一。另外,女子終生不得嫁人,生生扼殺了人的感情,與天理人道相悖。你們的努力的結果不外乎有兩種,一是推翻當今大王的統治,但如此冷血之人,就是取得了天下,能體恤黎民百姓嗎?二是,無休止的戰爭,除了殃及無辜百姓,傷了同胞,有其他意義嗎?」
她眼中隱蘊點點淚光,「宮裡耶律家的女子們不分輩分,無論老幼皆以姐妹稱呼,聽宮裡年長的姐姐提起過,第三任宮主耶律青寇是唯一一個嫁了人的,說是嫁,其實瞞過首領,待首領發覺,宮主已是有孕在身,首領盛怒之下,頒下一級死令,宮中眾人無論是誰,只要發現宮主,也就是姑母,都可亂劍砍死。宮主武功雖高,但身形日漸不便,終是不能抵擋宮中眾人追殺,後背中一劍,墜崖。但後來,宮眾並未在崖底發現姑母屍首,首領又頒一令,宮中耶律姓女子,每三年派出兩人尋找姑母,尋到之人,可脫離『鷹宮』。」
原來娘親受過如此折磨。
我心頭一陣難過,想抑住又壓不下去,想摒棄,卻怎麼也甩不開。
半晌后,方覺得心口鬱積悶氣散去一些,看著她,她眼中淚已隱去,但眸底那絲絕望卻越發讓人心痛。
我道:「首領由東丹王的男人們承擔?」
她點頭,「首領從不在宮裡露面,所頒下的令也由左右護法分別口授,身份神秘之極,但肯定是東丹王後人。你既已知『鷹宮』,定是和宮主見過面,你是宮主的女兒?」
我不否認,也不承認。她靜靜看我一會兒,目光黯淡下來,喃喃自語道:「其實我們心裡都是羨慕姑母的。」
我重重嘆口氣,「既是如此,為何不逃出鷹宮呢?」
她搖頭輕笑,「鴆毒、鋸割、斷椎……,你知道什麼叫開口笑嗎?」我心中一震,開口笑,名稱雖好,可排在最後面,我搖搖頭,她臉上現出驚恐之色,「一根木棍自口中撐入,過咽喉直插到肚中,人並不會當時死去,……。」
我驚恐地「啊」一聲:「不要說了,你不要說了。」
娘親,娘親……,他們會對娘親怎麼樣,自己不應該出谷的。如果自己不出谷,娘親仍會默默隱身於山谷之中,不會……,我已不敢往下想,心膽如裂開一般。
門「啪」地被推開,阿桑衝進來,攬住我的肩頭,怒喝紫漓,「你給小蠻說了什麼?我家少爺回來,不會輕饒了你。」
紫漓靜靜起身,看我一眼,默默向外走去。
我推開阿桑,截在她面前,「他們會怎麼樣對她?」
她搖搖頭,錯開身子,仍欲往外走。我心中絞痛,思路卻清晰起來,「告訴我,鷹宮的具體方位。」
她停步,與我肩挨肩,我面向窗子,而她卻面向房門,兩人默站一會兒,她靜靜地道:「我身份已有所不同,不能泄露宮中機密。」
「紫漓……。」我轉身肯求她。
「告訴她。」她還未開口,門外已傳來耶律宏光冷若寒冰的聲音。話音落,他已立在跟前。
紫漓默站一會兒,目光自耶律宏光身上收回,幽幽黑瞳盯向我,面色平靜,嘴角掠出絲苦笑,「小蠻,我親眼見過開口笑,你是想讓我也試試嗎?」
我身子一抖,顫著音道:「讓她走。」
耶律宏光注目盯著我,我眼中已泛起霧氣,重複道:「放她走。」
耶律宏光走過來,握住我的手,我身子一傾,他眼疾手快,攬住我的肩頭。我獃獃愣愣,任他扶著。
紫漓走到門檻處,頭未回,輕聲道:「嵩山。」
她跨出房門,我神智慢慢恢復,口中喃喃自語:「嵩山,嵩山,……。」
紫漓身影消失不見,房外又出現一人,是那少年。他回頭又望一眼,方跨入房中,皺眉對耶律宏光道:「好冷的姑娘。」
耶律宏光恍若未聞,扶著我坐下,拉凳子坐於我對面,盯著我,柔聲問:「可好了一些?」我木然點頭,心中還在想著『開口笑』。
那少年隨手拉起凳子,看看我,又凝神瞅了會耶律宏光,最後輕咳一聲,頭撇向窗外,耶律宏光抬起頭,吩咐阿桑,「去湖邊交待下去,把馬車停在店門。」阿桑早已驚得面無人色,乍一聽叫她,猛地回神,慌忙跑了出去。
我閉目一瞬,理順思路,睜開眼睛,正對上他關切的黑瞳,我心中一暖,「去嵩山最快幾日?」
他道:「不休息,換馬不換人,兩日也就到了。」我木然點點頭,又默下來。
此時,那少年突然回頭,嘴邊噙著絲笑,看著耶律宏光,「操練兵士並不是非你不可,大契丹可用將才多著呢。」
耶律宏光頭微微垂下,肅容道:「宏光謝謝你。」那少年輕搖了下頭,復又望向窗外。
阿桑怯怯地進來,耶律宏光伸手欲攙扶我,我搖頭拒絕。
耶律宏光說得對,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自己能處理的了嗎?從今日起,從現在起,自己在堅強起來,為自己,也為娘親。
耶律宏光默默打量著我,我緩步向外走去。
天將拂曉,桌上巨燭也已燃完。
我低頭苦笑,心中最後那絲僥倖也隨著燭滅而消失,世奇還是未歸,內心期待能見他最後一面,可枯等一夜,還是不能如願。
提起包裹,起身拉開房門,阿桑立在門口,聞聲抬起頭,她雙目紅絲密布,「我隨你一起去。」
我心中一嘆,搖搖頭,「我此去,一是不知結果如何?也不知會發生什麼事?另外,將要面對的人,武功均不弱,你不諳武功,手無縛雞之力,跟著我,只能增加我的負擔,此是二。昨晚我已清楚明白的說過,你這麼等一夜,我也不會改變想法。」
我把包裹斜負於身後,輕輕甩開她拉在袖上的手,阿桑跟在身後,「小蠻,上次你整夜不歸,少爺找你一宿,現在少爺未回,你卻要離開,且還要涉險,雖知你為了娘親,恨不得馬上就能身在嵩山,可你從未去過那裡,現在卻要孤身一人上路,我不放心。我已稟報韓管家,他昨晚便遣人快馬加鞭去薊州給少爺送信,你再等幾個時辰,少爺還在路上,他回來陪著你一起去。」
我腳步雖未停,卻不由自主慢了些。心也猶如漏跳一拍,心底居然有絲渴盼,想讓他陪我前行,可「鴆毒、鋸割、斷椎、開口笑」徘徊耳邊,終是不去,前已有娘親犯險,難道還要再加上世奇?
我心底一寒,苦笑著搖搖頭。
不知娘親如何了?依然是宮主,還是……,我不敢往下想。
出了自己的院子,遙見韓伯由湖上廊子自對面提著袍角匆匆而來,阿桑面色一松,臉上憂色淡了些。韓伯此來,定是相勸,不能再耽擱時間,咬咬牙,提氣向園子院口疾馳而去。
在寒園之中,我身有武功不曾外露過,見我前掠的身形輕盈如燕,韓伯微張著嘴,腳步停下,呆站著,瞬息過後,方醒悟過來,揚聲道:「蠻兒,少爺已在途中,一個時辰之後,少爺必定會趕回來,你停下……。」
他聲音未落,阿桑哽咽的聲音又起,「小蠻,你當真不帶我。」
我心頭一酸,雙手掩耳,出園門而去。
出了城門,過了護城河,望著官道,心中茫然,不知該往何方。
默站在原地觀望,來來往往,除挑擔的農人之外,看似要遠足之人,或是騎馬、或是馬車,更有各色小轎。解下身上包裹,僅有面具和娘親留下的衣衫,竟忘了把前些日子世奇給我逛街之用的銀錢帶在身上,難道自己要徒步千里。
徒步顯然不現實,可買馬,身上卻無一錢可用。此時,身後忽地有聲音傳來:「小蠻。」我一愣,同時心底又一喜。
耶律宏光騎在馬上,自上而下盯著我,「本以為你會昨晚出城。」他身上衣衫微皺,面稍稍帶些倦色。
他牽著的另一匹黑色小馬,比他的那匹略矮,我看看馬,又疑問地看向他:「你昨晚便在此等我?這匹馬也是為我準備的?」他凝目注視著我,點了點頭。
我道:「多謝費心,這馬我先借用,順帶再借些銀錢,回來后,一併歸還。」
他面上表情無一絲變化,仍默盯著我,我已是心急如焚,五內俱是火燒火燎,哪有心情理會他人心情,見他半晌默著不語,徑自伸手拽過韁繩,他眉梢一揚,向我伸出手。
我搖頭,左腳向前跨一步,腳尖一點,人已躍起,輕飄飄落於馬背。路人側目,他笑著搖頭,我已管不了許多,向他伸手,急道:「拿來。」
他拍拍馬鞍邊的行囊,「我去汴梁,恰是同路。」說完,率先前行。我掃他一眼,輕夾馬腹,兩馬并行疾馳。
日漸西斜,官道之上塵沙飛揚。
我身子僵直,雙腿已無知覺,但仍雙眼微眯,揚鞭抽馬。身側的耶律宏光袍角飛揚,蹙眉再次開口:「小蠻,身子可受得住?」
我仍盯著前方,木然點頭。他輕嘆一聲,「再前行十里,換馬,歇息。」我仍是只點頭,不發一言。
官道之旁一座客棧孤零零地立著,耶律宏光翻身下馬,向我伸出手,我身子麻木,已不能動分毫。他眉頭緊鎖,攬腰抱下我。客棧之中已聞聲跑出兩人,對他屈身一禮:「王爺,飯菜已備好,馬車也早已備妥。」他頜首,兩人退下。
兩人隔桌坐著,我默默吃著,有些食不知味。他拿起酒壺倒下兩杯,把其中一杯拿到我面前。我抬頭搖頭,「我沾酒即醉,不能飲酒,否則晚上如何趕路。」
他發間落了灰塵,燈光下泛著灰白色,但無損於他容顏的俊朗。
他眉頭微鎖,「你腳已不能沾地,還能騎馬?咄賀一昨晚已在此間備下馬車,用過晚飯,你可以在馬車上好好睡一晚,明天早飯過後,仍要騎馬。」
我點點頭,端起酒杯就欲灌下。他伸手擋下,以手掩著杯口,看著我,柔聲道:「待用過飯再喝,我不是讓你醉,而是讓你微瞢即可,本意只是想讓你暫時忘記煩擾,好好睡一晚。」
一股暖流滑過心間,我朝他淺笑著點點頭,他眸中一亮,臉孔瞬間神色飛揚,挾一箸筍絲放入我面前碗中,道:「只有心靜下來,才能理順思路,分析你娘親可能現身的地方。」
娘親十年前的遭遇、『鷹宮』殘酷的刑罰……,一直交替的佔據腦中,已無暇去分析,去想像。此時,經他一提醒,猛地憬悟,紫漓既已知曉娘親已回,那自是娘親已放出消息,『鷹宮』也已獲悉,但娘親必不會在未明『鷹宮』下一步行動之前貿然回去。娘親如果不在嵩山,只會在汴梁。只是,鬼叔叔是趙普之子趙凌,這一消息是否準確?
我放箸於碗邊,「鬼叔叔是趙普之子趙凌,你能確定?」
他喝完杯中酒,放下杯子,面上微露得意之色,「大宋所有將領的畫像,我們大契丹每個將領手中均有一份。不說他們的長相、作戰方法、……,就連嗜好、和那個大臣交好,我們心中都有數。」
我默然輕笑,對此不置一詞。對於現在的我來說,沒有什麼比娘親的安危更重要,大宋也好,契丹也罷,不管誰統一了天下,民眾的生活也只取決於那高高在上的一人,在於他是否施行了仁政,是否愛民如子。現在只要耶律宏光能確定鬼叔叔的身份就好,見到鬼叔叔,也就等於有了娘親的消息。
他斂了臉上淺笑,默盯著我,眸中似是隱著些許期待,細看過去,又不似期待,竟像不安,我默盯著他,他回望著我問:「你昨晚為何沒有出城?」
我手一頓,兩箸之間所挾的菜落於桌上,已過了一天,世奇應該回到了園子,對我的離去,他會怎麼樣?他會追來嗎?
自己希望他追來嗎?不希望嗎?答案是確定的,自己內心深處是想讓他追來,想讓他和自己一起面對這個困境,想給無措的自己找個依託。但理智又悄悄提醒自己,世奇乃是常人,武功一道完全不懂,自己不能讓他犯險。
耶律宏光見我不語,面色一黯,眸中所有神采瞬間散去,我暗嘆一聲,挾起桌上的菜放於碗中,他輕搖頭,眉揚嘴彎,「我們大契丹的人從不糟蹋糧食,因為我們知道糧食來之不易,也珍惜目前的安居生活。」
心知他刻意岔開了話題,我心中卻依然難受,如同硬塞進一塊大石,既沉又堵。耶律宏光此去汴梁,是真的有事,還是刻意相陪?驀地想起那日『翠屏小築』雅間之中,錦衫少年的暗示,我心頭一驚,故作漫不經心之態,「耶律……。」
他輕哼一聲,我一怔,他斜睨我一眼,淡淡地道:「我們要同行一路,你這麼叫我,我聽著不順。」
這個人,在府中,連名帶姓叫他,他聽著不順。在府外,依然聽著不順。我看著他,他已恢復往日里的神情。轉念間,心裡明白了他的意思,我心中莫名一慌,但依然狀似不懂,「哦」地應一聲,繼續開口問:「你此去汴梁,所為何事?」
他默默打量著我,眸中慢慢湧出柔和之色,「如果我說,我此去是專程陪你,你信嗎?」
我心驟然一沉,今晨心中焦慮,未曾深思。他如此待我,我受得起嗎?他凝目盯著我,我慌忙撇過頭,望向店門之外。
皎月已升,銀光泄下,柔和光芒罩著萬物。
兩人靜默著,兩個侍從自擺好飯菜之後便沒有再露面。此時,店內店外,只余我們兩人。路邊偶爾響起的蟲鳴聲外,無一絲聲響。
此店雖小,但卻處在官道旁邊,現在卻無一住店之人,想是他自得知消息,便已遣人前來布置好一切。我暗嘆一聲,正欲開口,耳邊已傳來他的輕笑聲,我一愣,他斂了笑,聲音低了些,「潘美已死,大宋重臣之中已無與我大契丹交好之人。知已知彼,方能百戰百勝,大宋朝中,多數人對大宋皇帝很不滿,已有人通過李繼遷帶信給大王,願做我方進軍中原的內應。我此去,要暗中查訪此人是真心投誠,還是另有所圖。」
他表情嚴肅,不似說謊,但潘美已死半年,他此時才去,雖不甚合理,但我卻不願再往下想,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對自己說:「他此行是為了契丹,不是為你,不是為你,……。」說了數遍之後,心中鬱積之氣不減反而又增了幾分。
我心情低沉,且飯菜也已冷透,我放下飯。他皺眉,看我一眼,揚聲道:「蕭達石。」
裡間應聲快步走出一黑衣侍從,原來是他兩位貼身侍從中的另外一人。侍衛垂手躬立在耶律宏光身側,快速打量一眼桌上,謙恭地道:「王爺,奴才們的飯菜剛剛做好,還熱乎著。」
耶律宏光頭未抬,目光仍投在我身上,「還要趕路,也講究不了許多,再端來一些。」蕭達石轉身進去,即刻而回。耶律宏光目光溫和,柔聲道:「再用一些,你不吃不喝,哪有力氣救你娘親。」
自知他專程陪我,心中一直對他心存愧疚,因此,雖無飢餓之感,仍朝他一笑,強塞一些,最後拭拭嘴角,端起杯中酒一飲而盡。
酒氣上涌,我有些頭暈目眩,用手撐桌站起,身子晃悠悠的向前慢行。耶律宏光輕搖頭,走來握著我的手,我掙了下,未掙脫,我抬起頭,「我可以,……我一個人……能行,我會嘗試一個人去面對……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他輕搖頭,眸中有種東西隱著,我眨眨眼,仔細看去,似是憐憫,又似是心疼。他默盯著我,許是酒在作怪,我竟回望著他,口中喃喃地道:「你不需如此待我,……我只是一個山野女子,……,況且我心中……。」
門檻極高,我邁過左腳,右腳卻掛在門檻之上,一個趔趄,身子劃一圓弧,徑直撲向他。鼻尖被撞得生疼,拉著他的前襟站起,我抬起頭,卻見他眉頭緊鎖,整個人似陷於深思之中,還未回神。
我撫著鼻子,輕搖了下手。他目光投向我,嘴邊掛著嘲諷的笑,「況且你心中的人不是我,是嗎?」
我點點頭,眼皮極澀,眼睛有些睜不開,頭也慢慢向他前胸靠去。
身子似是被他抱起,我已閉上雙眼,腦中渾混。但耳邊又響起輕語聲,「蠻兒,告訴我,你昨晚未出城,是在等他嗎?」
我「唔」一聲應下,驀地覺得身子一緊,我意識清醒了些。他兩手力道奇大,似是恨不得把我揉進他的身子。兩人身子密密合合貼在一起,我呼吸有些困難,可卻不敢動分毫,違恐他發覺自己並未深醉。
半晌后,他雙手收高,臉貼在我的的臉上,語氣悲愴,聲調極低:「蠻兒,自谷中我們第一次相見,我就心神蕩漾,白衣衫黑直發,一下子便烙在我的心底。那晚跟蹤你,一是你和家人聯絡方式奇特,令我懷疑,另外,還有一層原因,卻是我想知道你家在何方?遊獵月余,我一直暗自尋覓,希望能找到你,可沒能如願。回來后,我曾暗中遣人入山多次,甚至大雪封山之時,也沒有中斷。可谷中並無人煙,也沒有人家居住的痕迹。……,我身在西夏,咄賀一快馬加鞭送來急件,原來是你現身燕京,我欣喜若狂,可身有要事,不能不顧而回。忍了數日,日夜兼程往回趕,途中咄賀一又送一件,原來伊人竟在我府中,……。」
我心狂跳,輕咬著牙,抑住自己的情緒,以防他察覺。此舉並非想聽他繼續訴說,而是不敢睜開眼,因為不知如何面對。不知該斷然拒絕,還是……。
雙頰火燒,緊閉雙目。他重重的嘆口氣,前面傳來細微腳步聲,蕭達石聲音響起:「王爺,馬車上毛氈已鋪好。」
耶律宏光未出聲,抱著我,大踏步走著。
身子輕柔地被他放下,感覺他坐在身邊,我依然裝作熟睡。
不知是車夫駕車技術極好,還是車夫與馬搭檔多年已有默契,馬車越跑越快,一路之上,既無揚鞭聲又無輕喝聲。官道似是很平坦,我竟不覺得顛簸,我昨晚本就一宿沒睡,且騎一天馬,此時,困意襲來,我有些睡意朦朧。
「韓世奇,韓世奇……。」我一呆,耳邊又傳來他的輕語聲,「你們不過相處一個多月,你了解他嗎?你可知道,他前去薊州幹什麼了?」
薊州糧鋪出事,我不知是何事,更不知是大事,還是小事,寒園之中,無人談論世奇的生意,我本也無意打聽,所以根本無從知曉。聽他口氣如此,我心中一沉,難道竟與朝廷有關,與朝廷有關,莫不是與這次調糧有關?
我矍然眼開雙目,自車簾間隙而入的月光下,以手支腮側躺在身邊的耶律宏光一驚。
我咬唇躊躇一瞬,吞吞吐吐地問:「薊州,……,薊州出了什麼事?」
他雙眼微眯,黑瞳奕奕有神,不答反問,「你什麼時候醒的,還是根本沒睡著?」
「白衣衫黑直發」……,他方才說的話在我腦中一閃,我忙掩飾道:「我剛剛才醒,我什麼也沒聽見。」
他雙眉緊蹙,「我說了什麼了嗎?」
我一呆,我說自己什麼也沒聽見,豈不是有「此地無銀三百兩」之嫌,欲蓋彌彰、無微不顯。
謊言揭穿,我面一熱,再不敢直視他的眸子,翻身坐起來。這個人,應該面紅耳赤的人好像不該是我,可他為什麼就這麼坦然呢?甚至沒有一絲尷尬之色。
腦中懵了好一會兒,心神才穩了下來,頭抵在膝頭,心中猶豫著,該怎麼樣開口問。
他已躺下,扯過薄毯蓋上,似是要睡。我心中焦急,囁嚅一陣,聲音輕若蚊蠅,「薊州出了什麼事?」
他雙目雖閉,但眉宇卻微微蹙起,「契丹本為游牧民族,經濟全靠老天,水草豐富,牛羊無瘟疫,子民們才圖個溫飽,國基不穩,才會出現八部終日縱兵搶掠,戰亂不休。太宗助晉滅唐,才得燕雲十六州。並以此為樣,引導其他地區發展農耕,但不甚理想。農業還是集中這十六個城市,這是大王一直頭疼的事,但又不能奪了田地,收歸國有。……,韓家雖是漢人,但自祖上已歸契丹,況且韓德讓大人為政事令、兼樞密使、總宿衛兵,這在契丹史上,從無先例。因此,韓世奇做糧食生意,本也沒什麼,大王也並沒有多想,可近兩年,韓世奇生意越做越大,存糧相比國庫,只多不少,朝臣們擔憂不已,長此以往,韓家豈不是要控制契丹的經濟命脈。大王曾暗示過韓大人,但成效不大,韓世奇生意上的事,似是並不聽其父之勸說。但太后倚重韓大人,大王苦無他法,便以調軍糧為理由買糧,可韓世奇……。」
他說的前半段,我也算是略知一二,可後半段,卻是第一次聽聞。世奇早知大王十分忌憚他之生意,可依然故我,他究竟想幹什麼。是心中無所圖,才無所顧忌呢?還是因為其他自己所不知的原因呢?如果真有所圖,又為何把生意做的如此招搖?
心中一直緊張擔憂,手心已全是冷汗,全然沒有在意他面上一直變換的表情。正聽到關鍵處,他卻停了下來,我納悶地望向他。他默盯著我,灰黑的光線下,他竟似滿眸傷悲,兩人目光一觸,他依然凝目看著我,我卻不敢與他直視,別過頭,不敢再看他,一時之間,思緒極亂,再難集中心神。
他拉我躺下,我向邊上移移,距他身子遠了些。
他輕哼一聲,冷聲道:「我不會吃了你,這麼貼著車子,易顛著。如果覺得我比較可怕,把毯子裹緊些。」說完,裹緊自己身上的毯子,閉目不再開口。
我心中雖想知道下文,但卻明知無法再次開口相詢,遂睜著雙眼,盯著車頂,默默出神。
「如果我不說,你應該睡不著。」他仍閉著眼,「限期十日,本已是很寬鬆,因為憑他之能耐,根本不需親自往返於這十幾個城市,他只需吩咐下去,糧食自會調齊。但結果,他只調來所需糧食的一半,卻把大部分糧食調至薊州,不知他意欲何為?」
我心暗驚,世奇也曾提過,單純調糧並不需他親自出馬。當時自己並未多想,甚至私底下還暗自揣測,認為世奇是違恐屬下怠慢,調配不齊,才這麼做,原來並非如此。我在心裡琢磨一陣,仍是沒有頭緒,腦中卻越發混亂起來。
默忍一瞬,側過頭,看著他問:「你既已知道薊州有糧,大王理應也已知曉,世奇此去薊州,難道……。」
我話未說完,他「呼」地一下掀開毯子,沒有看我,徑自揚聲向外面喝道:「蕭達石,酒壺拿來。」
蕭達石靜寂無聲遞了進來,他回頭,盯著我,「喝一口。」
我起身,接過酒壺,默看他一眼。他閉目一瞬,聲音雖壓得很低,但語氣怒極,「韓德讓有太后護著,大王不會怎麼樣他。讓你好生睡一宿,也這麼難?」
我默默喝一口,怯怯遞給他。他猛灌兩口,擰上蓋子,隨手扔在一邊,倒頭就睡。我暗嘆一聲,默默躺下。
一道亮光在眼前閃著晃,我以手遮臉,翻身坐起,身邊已無人。掀開帘子,他騎馬走在前面,衫袍飄忽,黑髮隨風飛揚,渾身上下沐浴在初升的紅日里,身姿飄逸神態俊朗。
放下帘子,望著腿上的兩張薄毯,怔怔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