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真真假假(2)
因之,他緩緩走了出去,沉聲說道:你們在這裡隨便歇息歇息,我去為你們整治些吃的。"翠裝少女和管寧一起迴轉頭,一起對他感激地微笑一下,等到他們的目光在轉回中相遇的時候,他們面上的笑容卻都隨著目光凝結住了,他們彼此相視著,就像是這一生之中,他從未見過她,她也從未見過他似的。但是,這陌生的一瞥中,又似乎有些曾相識的感覺,因之他的目光便凝結在她目光中,她的目光也凝結在他目光中,彼此都像是在尋找著這種感覺的由來,呀,你若想將這種目光用言語描述出來,那卻該是一件多麼困難的事呀。終於,他目光緩緩避開了,雖然她是個女子,應避開目光的該是她,但是她卻仍然凝注著,直到他的目光移開,她的眼臉方自不安地眨動了一下,低聲問道:你的朋友是怎麼受的傷?"他緩緩搖了搖頭,他之所以移開自己的目光,那是因他發覺自己的心情又起了一陣動蕩,而他卻不願意讓這份動蕩在自己心裡留下太多的痕迹,也為了這個緣故,他此刻只是搖搖頭,沒有說話,因為這份動蕩直到此刻還沒有平息。
這種矛盾而複雜的心情,是世間最最難以了解的情感,卻也是世間最最容易了解的情感,她輕輕地皺了皺眉,接著道:他的傷像是很重嘛。"管寧垂下頭,卻說出話來,他先沉聲說了句:"他中了毒!"然後便又將這中毒的人如何突然暈倒的情形,非常緩慢地說了出來。
在他談話的時候,她一面留意傾聽著,一面卻俯身查看這白袍書生的面容,他說完了話,她淡淡一笑,道:他若是中了毒,那倒不要緊……"管寧抬起了眼光,筆直地望著她,卻見她又得意地笑了一笑,說道:不相信是不是?你知道我是誰嗎?"管寧搖了搖頭,極為簡單地說道:不知道。"這翠裝少女便輕輕嘆了口氣,像是對他的弧陋寡聞頗表惋惜,然後突又揚眉一笑,嬌聲說道:你年紀還輕,看來是個只會念詩聯對的公子哥兒,當然不會知道我的事,可是——"她語聲一頓,說話的聲音突又高了起來,接著又道:"你若是到江湖中去打聽一下,黃山翠油是誰?我相信沒有一個不知道。"管寧雙目一張,脫口道:你就是黃山翠袖?"這半日以來,他刑武林中的成名人物,已知道許多,他知道"羅浮綵衣、終南烏衫、武當藍襟……"這些赫赫一時的人物,都像是以衣裳之別來做標誌,他也曾從公孫左足口中,聽到過"黃山翠袖"四寧,知通"黃山翠袖"是和這些武林高手同負盛名人物,此刻他聽到這少女竟是黃山翠油,自然難免有些驚異。翠裝少女輕輕一笑,輕輕說道:"黃山翠袖是我的師父。"管寧凝視著她的神態,雖未笑出聲來,領不禁長長地"哦"了一聲,翠裝少女嬌俏嫣紅,先前那種盛氣凌人的樣子,此刻便消去不少,比起管寧初見她時,她揚起眉毛,挺起胸膛稱"神劍娘娘"的樣子,那自然更不可同日而語了。
那老年樵夫遠遠站在門外,看到方才大聲嬌喚著走進去的少女,此刻竟默然垂著頭,不禁暗中一笑,自語著道:"看來這小丫頭是對這年輕人鍾情了。"因為他老於世故,而老於世故的人常會知道,當一個刁蠻的少女在一個人的面前突然變得溫馴的時候,那就表示她對這個人已是芳心默許了。
這間小小的茅屋本依山而建,一大一小,一明一暗,雖然簡陋,卻極牢固,由明間映入的天光,映在這滿頭白髮的老年樵子身上,此刻他正滿含喜悅之色,望著明間里的一雙少年男女扮演著一幕人間喜劇。
只見這翠裝少亥垂首默然半晌,突地"嚶嚀"一聲,抬起頭來,嬌嗔著道:"你這人,總是不信我的話,就算我不能將你的朋友的毒解去,可是不出半個月,我一定替你找到一個能解毒的人。"管寧暗自一笑,忖道:"我又何時說你不能解去此毒,你倒不打自招了。"目光抬處,只見白袍書生的面容,此刻竟已全都轉成金色,不禁長嘆一聲,緩緩道:"只怕他再也難以挨過半個月了。"翠裝少女輕輕一笑,道:"這個你不用著急,我自然有辦法伸手一掠鬃發,轉身從懷中掏出一個精緻小巧的玉盒來,纖指輕輕一按玉盒的邊沿,玉盒中便突地跳出一粒碧綠的丹丸,落到她其自如五的手掌中。管寧生長在鐘鳴鼎食之家,自幼見到的珍奇玩物,何止千百,卻從未見過這玉盒一般精巧的東西,一時之間,望著這精緻的玉盒,不覺望得呆了,只聽這翠裝少女又自"噗哧"笑道:你看什麼?"手腕一縮,將一隻似春蔥欲折的手,隱入袖裡。
管寧不禁為之面頰一紅,心中雖然委屈,卻又不能分辯:"我是看你的手。"翠裝少女轉身走到床前,含笑又道:"可惜你不是武林中人,不然你見著我手上的這粒丹丸,定會嚇上一跳——"腕肘一伸,纖掌突地電射而出,在這白袍書生下額一拍一捏,巧妙地將掌中的丹丸倒入他的嘴裡,翠袖微指,轉過身來,若無其事地接著又道:"告訴你,現在我給你這朋友吃下的就是名聞天下的黃山靈藥翠袖護心丹,這種葯要採集七十二種以上的靈藥才能煉成,煉的時候,又要耗去七十二天的時間,我師父煉它本來以為可以解救普天之下的所有毒性的,哪知煉好之後,才知道這種丹丸只能護心,對於解毒卻沒有什麼太大的效果,是以一共只煉一爐。"管寧忍不住插口問道:"既不能解毒,為什麼還能稱得上是名聞天下的靈藥?"翠裝少女掩口一笑,道:"我說你笨,你真是笨的可以,這丹丸雖然不能解毒,但只要有它,普天之下任何一種毒性便無法攻心,毒不攻心,中毒的人就不會死了。"她語聲微微一頓,接著又道:我師父以前一個最好的朋友在勾漏山中了勾漏七鬼的七毒神砂,我師父雖然將他救了出來,又費了千方百計,找齊了七種解藥為他療毒,可是等到解藥找齊的時候,他已經死了,我師父一怒之下,將勾漏七鬼殺了一大半,可是人死不能復生,我師父雖然替他復了仇,心裡還是傷心的很——"管寧心中一動,忖道:此人想必是那黃山翠袖的愛侶了。"卻聽這翠裝少女幽幽長嘆了一聲,輕輕坐到床側,接著又道:"從此之後,我師父便走遍天下,想煉製一種能解天下萬毒的靈藥,但是普天之下,毒物何止百種,每一種毒,都只有一種解藥,你若將一百種毒物合在一處,製成的毒自然是奇毒無比,可是你要是將這一百種解藥合三處製成的靈丹,卻未必有什麼靈效,是以天下能施毒的人雖多,能解毒的人卻少,而每一千議喝薩成名的武林高手,也只能解自己製成的毒性,若是他中了別人毒藥暗器,一樣地也是束手無策,四川唐門的毒藥暗器,垂名武林將近兩百年,盛名一直不附,也是因為他們家裡的人所成的毒藥暗器的解救方法,直到此刻為止,天下還沒有一個知道!"她一口氣說到這裡,話聲方自微微一頓,管寧暗嘆一聲,只覺這少女有真無知,但對江湖中事,卻知道的不知要比自己多出若干倍,這些話從她口中說出了俱是管寧生平聞所末聞之事,只聽得他神馳意往,再也插不進一句話去。
翠裝少女稍微歇息一下,使又接道:"我師父後來煉成了這翠袖護心丹,雖然因為它不能解毒而灰心得很,可是武林中人知道了,卻將這種丹丸看成無價之寶,為了此事,四川唐門,還特派人送了一份厚札到黃山來找師父,請師父不將這種靈藥的秘方流到江湖中去。"管寧劍眉一軒,脫口問道:你師父可曾答應了嗎?"翠裝少女輕輕一笑,道:"我師父沒有答應,可也沒有拒絕,這翠袖護心丹的藥方卻從此沒有流傳出去,因為我師父自從她的好友死了之後,便心灰意冷,再也不願牽涉江湖中是是非非,何況我師父曾經告訴我,就算這藥方有人知道,可是也沒有人會花費這麼多的心機來煉,就算有人會煉,可是在普天之下施用毒藥暗算的人也不會讓他平平安安地煉好,說不定又要在江湖中掀起一陣風浪,葯還未必煉得成,與其如此,還不如將這藥方不說出來的好,反而能夠免去許多麻煩。"管寧緩緩點頭,心中雖覺她們所說的話不無道理,可是卻也並不完全同意,沉吟半晌,忍不住又插口問道:"你說來說去,可是還沒有將江湖中人將此葯視成至寶的原因說出來——"他與這少女本無深交,然而此刻說起話來,卻像是多年老友似的,絲毫沒有虛偽客套,這雖與他自幼環境的熏陶而出的性格大不相同,但他說來卻毫不勉強,就生像是他對這少女這種方式說話,本是順理成章之事。
翠裝少女秋波一轉,含笑又道:你到底不是武林中人,所以聽到現在還沒有聽出來,這翠袖護心丹雖然不能祛毒,卻能護心,無論誰中了何派的毒物,只要服下一粒藥丸,那麼他所中之毒雖然未解,卻絕不會死。"管寧又不禁插口問道:"若是他一年、兩年還是不能尋得解藥呢?"翠裝少女一笑道:"他一年尋不得解藥,這翠袖護心丹,便能使他一年不死,他十年尋個到解藥,這翠袖護心丹便能使他十年不死,他一生尋不到解藥,這翠袖護心丹便能使他一生不死,但若毒性不除,他全身骨肌之盡腐也說不定,是以這翠袖護心丹雖然靈妙,但終究還是要尋得解藥,才是解毒的根本之計。"管寧長嘆一聲,緩緩說道:"想不到,天下竟真有這種靈妙的藥物,難怪是那等珍貴了。"翠裝少女又自"噗哧"笑道:"我跟你說這些話,可不是要你承我的情。"緩緩迴轉身去,朝床上的白袍書生凝注半晌,突地一皺黛眉,接著又道:不過,你這朋友所中的毒可真厲害,直到此刻還沒有反應,真奇怪……他是在什麼時候中的毒呢?"語聲未了,那老礁夫突地在門外輕咳一聲,緩步走進來,一面說道:"飯燒好了,你們吃不吃?"他說起活來永遠是這麼簡單,讓你縱有心客套兩句也說不出來,何況管寧此刻早巳腹餓如焚。
早餐既畢,管寧心念動處,忍不住又問道:"方才你與他本是一起去找暗中發暗器的人,他何時中毒,你本該知道呀!"翠裝少女放下手中竹筷,四顧一眼,那老年的樵夫已遠遠站在門外,面對著如緞青山,滿天彩霞,意興彷彿甚是倏親,似乎根本沒有將這一雙青年男女的對話聽在耳里。
她望著這悠閑的樵夫出了會兒神,突地回過頭來,緩緩說道:"要是叫你和這老頭子一樣,在深山裡悠閑度過一生,你願不願意?"管寧微微一楞,不知道她為什麼突然說出這種話來,沉吟半晌,道:此人與世無爭,淡泊名利,的確教人羨慕得很,但是他能有今日的心境,只怕也不是一年、兩年能夠做到的事!"翠裝少女輕輕一笑,垂下頭去,沉思半晌,落日的余暈,映著她嬌美的面龐,映著她一襲翠綠衣衫,剎那之間,管寧突發覺這少女在刁蠻天真之中,像是還有許多心事。於是自己的思潮亦不禁隨之翻湧而起,暗自感嘆著世事之奇,確非人們能夠預料得到的。昨日此刻,他還是個一無煩惱的游山士子,正滿懷興奮地上四明山去尋覓待中佳句,又怎會想到這一日之閡,自家竟會生出這麼巨大的變化,更不會想到此刻自己竟和一個素昧平生的絕色少女,像多年老友似的坐在這間低矮的茅屋裡一起感嘆著人生的際遇了。床上的白袍書生,呼吸突地由微弱變得粗重起來,但是在沉思中的管寧與這翠裝少女,卻根本全都沒有覺察到。直到門外落日的余暈暗淡了些,翠裝少女方自抬起頭來,輕輕一笑,道:"你方才問我什麼?"這句話使管寧也從沉思中醒來,方待答話,哪知翠裝少女"哦"了一聲,接著說道:"我想起來了,你是問我追那兩個偷放暗器的人,結果怎樣是不是,唉——我告訴你,那才真是氣人呢,我一看到他們的人影,就追了下去,不是我在你面前自誇,我的輕功,在江湖中已可算是頂尖人物了——"管寧忍不住微微一笑,暗道這少女的確是心高氣傲之人,處處忍不住替自己誇讚兩句。
翠裝少女秋波一瞪,嬌嗔道:"你笑什麼?我告訴你,江湖中以輕功成名的人我已會過不少,可是就連雲龍九現鄂子甲那號人物,對我都很服貼,不然為什麼人家會叫我凌無影而不叫我本來的名字呢?"管寧雖然與她交變許久,可是直到此刻才聽到她說出自己的名號,忍不住脫口道:"那麼你本來的名字是叫做什麼?"翠裝少女面頰又微微一紅,低聲道:"我本來叫做凌影,他們不過在中間加了個無字而已。"要知當時女子親口說出自己的名字,本是太不輕易之事,管寧脫口問出之後,心中已有些後悔,生怕這嬌縱的少女會突然給自已一個難堪,哪知她竟如自己也在凝注著自己。
這一次兩人的目光相對,各自心中效感覺,已和方才大不相同。
更不相同的是,他們目光一觸,這翠裝少女凌影便立將秋波轉了開去,生像是管寧此刻的目光與方才有些不同似的,這種微妙的變化,你在生命中若是也有過一段溫馨的往事,那麼你不用我說,便也能了解得到的。
管寧卻仍在獃獃地望著她,只見她微垂螓首,忽又一笑道:"我輕功雖……雖然不壞,可是在暗中偷放暗器的那兩條人影,輕功卻更高,我自入江湖以來,幾乎沒有看過能有一人輕功更高過這兩人的,只是我明知未必追得上他們,心裡仍不服這口氣,咬緊牙關,拚命地追上去。"管寧暗中讚歎一聲,這少女雖是女子,卻有男子漢的豪氣,可是在男子漢的豪氣之中,卻又不失其女子的撫媚,這種女子倒真少見得很。
卻見她語聲稍頓,接道:我施出全力,又追了一段,雖然沒有追上,但距離卻也沒有拉得太長,眼看前面絕塹深沉,似乎已到路的盡頭,呀…·那時我心裡真是高興,這下子他們可逃不掉了吧。"管寧劍眉微皺,沉聲道:他們兩人輕功既然比你更高,而且又比你人多,你雖然追上了,又能怎的他們。"凌影輕輕一笑道:那時我可沒有考慮到這些問題,只想把他們追上,看看他們到底是誰,和我無冤無仇,為什麼要用那麼惡毒的暗器來偷偷打我。""哪知這兩條人影看已走到絕路,其中一人突地手臂一揮,揮出一段長索來,另一人飛快地接到手裡,又是一揮,這條軟軟的繩竟被揮得伸了出去,而另一人競借著這一揮之勢掠過了寬度達五丈的絕壑,身影方自站定,手腕一拉,便將這邊的一人也拉了過去。
這兩人不但氣功、輕功都妙到毫巔,而且兩人配合的佳妙,更是令人嘆為觀止,就在眨眼之間,這兩個人便都已掠過了絕塑。"她一面說著,還一面比著手式,說到這裡,手式一頓,長長嘆了口氣,方自接著說道:"我站在一旁獃獃地看著這種驚人的身手,幾乎連腳步都忘記動作了,哪知——"她話猶未了,肩頭突地被人輕輕拍了一下,她大驚之下,駭然回顧,卻見那老年樵夫正自望著她沉聲笑道:"你說得多了,可要喝些茶。"凌影輕輕一笑,接過他手中的茶杯,望著這奇異的老人又自走出門外,半晌都沒有說出話來。
管寧卻在暗中忖道:她本來極為自負自傲,可是卻對這兩人的武功如此稱讚,看來這兩人的武功必定是極高的了。"心念一轉,又忖道:那麼,難道這兩人便是那峨嵋豹囊,便是四明山莊中慘案的兇手?"卻見凌影俯首沉思半晌,淺淺喝了口杯中的茶,接著又道:"我看他們的背影正在發獃,哪知身後突地風聲微拂,一條白衣人影,電也似地從我身後掠到前面,掠到絕望之邊,身形根本沒有停頓一下,雙臂微張,便自衝天而起,這一縱之勢,竟然高達三丈,我不禁為之脫口叫了出來。""只見他身形凌空之後,突然轉折一下,頭下腳上,竟像一根箭似的朝對岸掠去,唉——"她輕輕長嘆一聲,接道:"我方想那兩人的輕功已妙到不可思議,哪知你這朋友的輕功更不知比他們高出多少倍,我望著他們的身影一個個在山蔭中消失,自知憑我自己絕對不能飛渡這片絕壑,便只好走了回來,哪知我追人的時候根本沒有留意方向,退回來的時候,竟然迷了路。"她稍微變動下坐的姿勢,又道:"我在深山裡兜了半天圈子,碰到大雨便又尋了個山洞躲了半天,等到雨停了才找到正路下山,看到這裡有間茅——"她正自娓娓而談,管寧正自凝神而聽,哪知她語聲竟突地一頓,就像是一匹在織著的紗布,突然被人切了一樣。
管寧心中一震,抬目望去,只見她常笑的面龐上,突然露出一種驚恐的表情,不安地深深呼著氣,一面喃喃自語:"這是怎麼回事突地長身而起,電也似地掠出門外。管寧心中驚異交集,獃獃地楞了半晌,緩步走到門旁,卻見她又驚鴻般地掠了回來,暮色之中,她面上的驚恐之色像是越發濃厚,一言不發地掠回房間,拔起了頭上一根銀簪,輕輕向那老年樵夫好心送給她的茶水中一探——剎那之間,她手中的這根光亮的銀簪,竟突地變為烏黑。管寧面容驟然而變,一個箭步,掠了過去,惶聲問道:"這杯茶里有毒?"凌影緩緩點了點頭,沉重地嘆氣一聲頹然坐到床上。
管寧心中又急又驚,大喝道:那老頭兒呢?"轉身走到門口,門外夜色將臨晚霞已消,那老年樵子方才坐著的竹椅,還在門旁,但是他的人,卻不知走到哪裡去了。這一日之間,他雖已經過許多次兇殺之事,但卻沒有哪一次比此刻更令他心亂的,惶急地撲到椅邊,一把拉住她的肩,惶聲又道:"你中了毒?"凌影又自緩緩頷首道:"我中了毒。"
管寧長嘆一聲,心中滿是自責自疚之意,不住頓足嘆道:"我真該死,竟沒有看出這老匹夫居然是個歹徒,唉……這該如何是好,達診如何是好……"凌影凄然一笑,道:"這又怎麼怪得了你,我也做夢也未想到這老頭子會在茶中下毒,唉——我們不但和他素無冤讎,甚至連他是誰,我都不認識呀!"管寧心神交急之中,突地心念一動,面上候然泛出喜色,急聲道:"你趕快將那翠袖護心丹吃上一粒,然後我們再想辦法。"他方才聽了這"翠袖護心丹"的妙用,此刻想到此物,心中便自一定。哪知凌影卻緩緩垂下頭去,生像沒有聽到他的話似的。嬌弱的身軀,緩緩向椅后倒下,那一雙明如秋水的眼睛,也緊緊閉成一線——暮風吹來,微有寒意。
管寧機伶伶打了冷戰,雙手擱在她的肩頭,顫聲道:"難道那翠袖護心丹你盒中只有一粒?"凌影無力地將身軀倚在他的手掌上,仰面凄然一笑,緩緩點了點頭,此刻她已察覺到管寧對自己關切的情意,是那麼純真而坦率,因此她便也毫不羞澀地將身軀向管寧倚了過去。
人們的情感最最難以隱藏的時候,便是在患難之中,何況凌影此刻覺出自己的身軀,已因些許麻痹而變得全身麻木,她知道這種麻痹曆象征著的是什麼,因為她對毒藥知道得極多,普天之下的毒藥,無色無味,而又能使人在中毒之後片刻之間就會全身麻痹的,本只寥寥數種,自己此刻顯然中了這種武林罕見的極毒之物,活命已多半無望了。
那麼,一個快將死去的人,又何須再隱藏自己的情感呢!
自從一見管寧,她心中便有了一份難以了解的微妙感覺,而此刻,這份難以了解的感覺已變得十分明顯了。
她抬起頭,突然想起一個風流的詩人曾經將聖人所說的"朝聞道,夕死可矣",這句話變成:"朝聞愛,夕死可矣。"於是她不禁又幸福地一笑,因為她雖然將要在黃昏中死去,卻已在清晨尋得了自己從未有過的愛情。然而這笑容在管寧眼中,卻遠比世上最最凄慘的哭聲還要悲哀,他想到這少女競將她身旁僅有的一粒靈藥,為著自己給了那白袍書生,而此刻等到她的性命需要這粒丹丸延續的時候,卻已無計可施了。
"那麼……"管寧黯然長嘆一聲,說道:"我雖不殺伯仁,可是伯仁卻為我而死,埃——管寧呀管寧,你常常自命為大丈夫,可是此刻你卻只得眼看著一個少女為著你而死在你的懷中。"一念至此,他只覺自怨自疚之情,從中而來,不可斷絕。
就連他撫著凌影的一雙手掌,都不禁為之顫抖起來,因為除了這些感覺之外,更令他感動的是,這少女雖是為他而死,卻沒有半旬怨言,他自即負才子之譽,平生受到的稱讚與愛護不知多少,可是像這種足以令他刻骨銘心的深情,他卻是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受到,凌影也感到他手掌的顫抖,她也體會到他此刻的心境。
於是,她強自淡然一笑,道:"你根本沒有江湖經驗,遇上這種事上當還情有可原,可是我……我自命聰明,其實,卻是個最大的傻瓜。"她微弱的語聲稍稍一頓,又道:"其實我本就早該看出那老頭子不是好人了,我方才在說話的時候,他走到我身後我還不知道,如果不是身懷絕技的人又怎能做到呢!"她雖想強顏歡笑,卻忍不住幽幽一嘆,說道:"你看我有多笨,我還是將那盞茶喝了下去,不過——"話猶未了——門外夜色之中,突地傳來一陣狂笑之聲,於人隨意作歌道:"妝志消磨已盡,恩仇何時可了,來也匆匆,去也匆匆,數十年有限年華,轉跟煙逝雲消,咄:——去去,休休,說什麼壯志難消,說什麼恩仇未了,且將未飛年華,放蕩山水逍遙!"歌聲高亢,裂石穿雲,前半段唱得悲憤高昂,有如楚玉夜歌,後半段卻是宇字句句俱都發人深省的龍舟清唱了。
管寧獃獃聽著這歌聲,只聽得如痴如醉,競忘了出去查看一下,這高歌狂笑之人,是否就是那詭異難測的老年樵子。
哪知歌聲-住之後,狂笑之聲又起,一個蒼勁清朗的口音,緩緩說道:"飯中半滴七毒神水,肩上一掌亦煞毒掌,茶中半分追魂奪命散!這一掌,一水,一散,件件皆是追魂奪命,見血封喉之物,你既是黃山翠袖弟子,勢必也知道,只是老夫二十年來,已將恩仇看淡,是以毒水只施半滴,毒掌未施毒力,只是稍作警戒,否則縱是大羅金仙,只怕也早已死了三次。"這語聲略為一頓,又道:"她此刻身上雖有毒意,但甚是輕微,只要將老夫留在桌上的一服解毒散服下,半個時辰之內,便可無事,回去寄語黃山翠袖,就說昔年勾漏故人,雖未死去,卻已將恩怨仇殺之事忘得於乾淨凈,你兩人年紀還輕六日後說話也得留意三分,否則,老夫要是當年的脾氣,你兩人這一刻焉有命在!"語聲亦如歌聲,字字聲如金石,只聽得管寧、凌影俱都目瞪口呆。
他話聲方了,凌影突地大喝一聲,長身而起,掠到門外,大呼道:"老前輩是誰?老前輩慢走!"夜色之中,狂高歌之聲又起,歌道:"昔年逍遙鬼,今日採樵人,恩仇已忘卻,逍遙天下行!"風聲如浪,樹聲如濤,歌聲卻漸行漸遠,漸遠漸低,漸低潮消,終於寂靜,雖有輕易餘音末絕,但轉瞬間亦被風聲吹盡。
凌影獃獃地站在門邊,心中竟不知是喜、是愁、是怒。
管寧卻獃獃地望著門外的夜色,耳畔似乎還想著那高亢的歌聲,一時之間,心胸中但覺熱血沸騰,恨不得立刻追上這滿身俠骨崢嶸、滿腔豪俠氣的老人,向他說出自已心中的讚佩。
無言沉默許久,管寧力它走到暗間,點起燈光,將一包壓在燭台下的葯散,拿來與凌影服下。
葯散之中,微微有些苦澀之意,這苦澀的葯散被水沖入凌影口中卻化做滿心感激之情。
她目光凝睬管寧,幽幽嘆道:"我只當勾漏七鬼俱是十惡不赦之徒,哪知其中競有如此慷慨的奇人,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這逍遙鬼雖未將仇人害死,卻換得仇人的滿心崇敬,這不更好得多嗎?"果然不出片刻,凌影身上的麻痹之意已盡消去,但躺在床上的白袍書生,卻仍昏迷未醒,管寧、凌影促膝對坐,經過了方才一段驚心動魄之事,使得他們彼此了解了對方的情感,卻遠比有聲的言語還要珍貴得多,"此時無聲勝有聲",這種超然的意境,又豈單隻有那江州司馬才會領略。
夜色越來越遠,燈焰越來越淡,凌影抬頭輕輕問道:你從哪裡來?想到哪裡去?
"管寧嘆息一聲,暗暗問自己:"想到哪裡去?"目光轉向凌影,凌影正默默地望著他,等待著他的回答,生像足在等待著他回答她所需要知道的事。
於是他悄然放開了手,望著那如豆燈火,緩緩說道:"我出來已久,本來已該回家的,可是卻偏偏讓我遇著這麼多事,我若是將這些事都置之不顧,那麼非但我心不能安,那些人也不會放過我,可是,唉——我若是不回家……"他突然想起家裡還有許多等待自己的人,也突然想起自己父母慈祥的笑容,一時之間,心胸間又被思念之情充滿。
凌影幽幽長嘆一聲,垂首道:"你的家一定快樂得很,有爸爸,有媽媽,唉一——老天為什麼這樣不公平,讓一些人有溫暖的家,卻讓另一些人沒有家呢?"管寧目光抬處,昏黃的燈光中,她面上的笑容又復隱去,長長的睫毛覆蓋在眼險上,似乎泛起了兩粒晶瑩的淚珠。
於是他忍不住又捉住她的手,想對她說兩句安慰的話,可是他心中已有一份濃重的憂鬱,部又怎能去勸慰別人呢?
哪知凌影眨動一下眼睛,突地輕輕一笑,柔聲問道:"你的家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