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卷 賣油郎獨佔花魁
年少爭誇風月,場中波浪偏多。有錢無貌意難和,有貌無錢不可。就是有錢有貌,還須著意揣摩。知情識趣俏哥哥,此道誰人賽我?
這首詞名為《西江月》,是風月機關中撮要之論。常言道:
「妓愛俏,媽愛鈔。」所以子弟行中,有了潘安般貌,鄧通般錢,自然上下和睦,做得煙花寨內的大王,鴛鴦會上的主盟。
然雖如此,還有個兩字經兒,叫做「幫襯」。幫者,如鞋子有幫;襯者,如衣之有襯。但凡做小娘的,有一分所長,得人襯貼,就當十分;若有短處,曲意替他遮護,更兼低聲下氣,送暖偷寒,逢其所喜,避其所嫌,以情度情,豈有不愛之理?這叫做「幫襯」。
風月場中只有會幫襯的最討便宜,無貌而有貌,無錢而有錢。假如鄭元和在卑田院做了乞兒,此時囊篋俱空,容顏非舊,李亞仙於雪天遇之,便動了一個惻隱之心,將綉襦包裹,美食供養,與他做了夫妻。這豈是愛他之錢,戀他之貌?
只為鄭元和識趣知情,善於幫襯,所以亞仙心中舍他不得。你只看亞仙病中想馬板腸湯吃,鄭元和就把個五花馬殺了,取腸煮湯奉之。只這一節上,亞仙如何不念其情?後來鄭元和中了狀元,李亞仙封做-國夫人,《蓮花落》打出萬言策,卑田院變做了白玉樓,一床錦被遮蓋,風月場中反為美談。這是:
運退黃金失色,時來鐵也生光。
話說大宋自太祖開基,太宗嗣位,歷傳真、仁、英、神、哲,共是七代帝王,都則偃武修文,民安國泰。到了徽宗道君皇帝,信任蔡京、高俅、楊戩、朱-之徒,大興苑囿,專務遊樂,不以朝政為事,以致萬民嗟怨,金虜乘之以起,把花錦般一個世界,弄得七零八落。直至二帝蒙塵,高宗泥馬渡江,偏安一隅,天下分為南北,方得休息。其中數十年,百姓受了多少苦楚。正是:
甲馬叢中立命,刀槍隊里為家;
殺戮如同戲耍,搶奪便是生涯。
內中單表一人,乃汴梁城外安樂村居住,姓莘,名善。渾家阮氏。夫妻兩口,開個六陳鋪兒。雖則糶米為生,一應柴炭茶酒,油鹽雜貨,無所不備,家道頗頗得過。年過四旬,止生一女,小名叫做瑤琴。自小生得清秀,更且資性聰明,七歲上送在村學中讀書,日誦千言,十歲時便能吟詩作賦,曾有《閨情》一絕,為人傳誦。詩云:
朱簾寂寂下金鉤,香鴨沉沉冷畫樓。
移枕怕驚鴛並宿,挑燈偏惜蕊雙頭。
到十二歲,琴棋書畫,無所不通。若提起女工之事,飛針走線,出人意表。此乃天生伶俐,非教習之所能也。
莘善因為自家無子,要尋個養女婿來家靠老。只因女兒靈巧多能,難乎其配,所以求親者頗多,都不曾許。不幸遇了金虜猖獗,把汴梁城圍困,四方勤王之師雖多,宰相主了和議,不許廝殺,以致虜勢愈甚,打破了京城,劫遷了二帝。
那時城外百姓,一個個忘魂喪膽,扶老攜幼,棄家逃命。
卻說莘善領著渾家阮氏和十二歲的女兒,同一般逃難的,背著包裹,結隊而走。忙忙如喪家之犬,急急如漏網之魚。擔飢擔凍擔勞苦,此行誰是家鄉?叫天叫地叫祖宗,惟願不逢韃虜!正是:
寧為太平犬,莫作亂離人!
正行之間,誰想韃子倒不會遇見,卻逢著一隊敗殘的官兵。看見許多逃難的百姓,多背得有包裹,假意吶喊道:「韃子來了!」沿路放起一把火來。此時天色將晚,嚇得眾百姓落荒亂竄,你我不相顧,敗兵就乘機搶掠,若不肯與他,就殺害了。這是亂中生亂,苦上加苦。
卻說莘氏瑤琴,被亂軍衝突,跌了一交,爬起來不見了爹娘,不敢叫喚,躲要道旁古墓之中,過了一夜。到天明出外看時,但見滿目風砂,死屍橫路。昨日同時避難之人,都不知所往。瑤琴思念父母,痛哭不已。欲待尋訪,又不認得路徑,只得望南而行。哭一步,捱一步。約莫走了二里之程,心上又苦,腹中又飢。望見土房一所,想必其中有人,欲待求乞些湯飲。及至向前,卻是破敗的空屋,人口俱逃難去了。
瑤琴坐於土牆之下,哀哀而哭。
自古道:「無巧不成話。」恰好有一人從牆下而過。那人姓卜,名喬,正是莘善的近鄰,平昔是個游手游食,不守本分,慣吃白食、用白錢的主兒,人都稱他是卜大郎。也是被官軍衝散了同夥,今日獨自而行。聽得啼哭之聲,慌忙來看。
瑤琴自小相認,今日患難之際,舉目無親,見了近鄰,分明見了親人一般,即忙收淚,起身相見。問道:「卜大叔,可曾見我爹媽么?」卜喬心中暗想:「昨日被官軍搶去包裹,正沒盤纏,天生這碗衣飯送來與我,正是奇貨可居。」便扯個謊道:「你爹和媽尋你不見,好生痛苦。如今前面去了,吩咐我道:『倘或見我女兒,千萬帶了他來,送還了我。』許我厚謝。」
瑤琴雖是聰明,正當無可奈何之際,「君子可欺以其方」,遂全然不疑,隨著卜喬便走。正是:
情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隨。
卜喬將隨身帶的乾糧,把些與他吃了,吩咐道:「你爹媽連夜走的,若路上不能相遇,直要過江到建康府方可相會。一路上同行,我權把你當女兒,你權叫我做爹;不然,只道我收留迷失子女,不當穩便。」瑤琴依允。從此陸路同步,水路同舟,爹女相稱。到了建康府,路上又聞得金兀朮四太子引兵渡江,眼見得建康不得寧息;又聞得康王即位,已在杭州駐戰,改名臨安,遂趁船到潤州。過了蘇、常、嘉、湖,直到臨安地面,暫且飯店中居住。
也虧卜喬自汴京至臨安三千餘裡帶那莘瑤琴下來。身邊藏下些散碎銀兩,都用盡了,連身上外蓋衣服,脫下准了店錢,此剩得莘瑤琴一件活貨,欲行出脫。訪得西湖上煙花王九媽家要討養女,遂引九媽到店中看貨還錢。九媽見瑤琴生得標緻,讓了財禮五十兩。卜喬兌足了銀子,將瑤琴送到王家。
原來卜喬有智:在王九媽前,只說:「瑤琴是我親生之女,不幸到你門戶人家,須得軟款的教訓他,自然從順,不要性急。」在瑤琴面前,又只說:「九媽是我至親,權時把你寄頓他家。待我從容訪知你爹媽下落,再來領你。」以此瑤琴欣然而去。
可憐絕世聰明女,墮落煙花羅網中!
王九媽新討了瑤琴,將他渾身衣服換個新鮮,藏於曲樓深處,終日好茶好飯去將息他,好言好語去溫暖他。瑤琴既來之,則安之;住了幾日,不見卜喬回信,思量爹娘,噙著兩行珠淚,問九媽道:「卜大叔怎不來看我?」九媽道:「那個卜大叔?」瑤琴道:「便是引我到你家的那個卜大郎。」九媽道:
「他說是你的親爹。」瑤琴道:「他姓卜,我姓莘。」遂把汴梁逃難,失散了爹媽,中途遇見了卜喬,引到臨安,並卜喬哄他的說話,細述一遍。九媽道:「原來恁地。你是個孤身女兒,無腳蟹,我索性與你說了罷。那姓卜的把你賣在我家,得銀五十兩去了。我們是門戶人家,靠著粉頭過活,家中雖有三四個養女,並沒個出色的。愛你生得齊整,把做個親女兒相待。待你長成之時,包你穿好吃好,一生受用。」瑤琴聽說,方知被卜喬所騙,放聲大哭。九媽勸解良久方止。自此九媽將瑤琴改做王美,一家都稱為美娘,教他吹彈歌舞,無不盡善。長成一十四歲,嬌艷非常。臨安城中這些富豪公子,慕其容貌,都備著厚禮求見。也有愛清標的,聞得他寫作俱高,求詩求字的,日不離門。弄出天大的名聲出來,不叫他美娘,叫他做「花魁娘子」。西湖上子弟,編出一隻《掛枝兒》,單道那花魁娘子的好處;
小娘中,誰似得王美兒的標緻?又會寫,又會畫,又會做詩,吹彈歌舞都餘事。常把西湖比西子,就是西子比他,也還不如。那個有福的湯著他身兒,也情願一個死。
只因王美有了個盛名,十四歲上,就有人來請梳弄。一來王美不肯,二來王九媽把女兒做金子看成,見他心中不允,分明奉了一道聖旨,並不敢違拗。
又過了一年,王美年方十五。王九媽來勸女兒接客。王美執意不肯,說道:「要我會客時,除非見了親生爹媽,他肯做主時,方才使得。」王九媽心裡又惱他,又不捨得難為他,捱了好些時。偶然有個金二員外,大富之家,情願出三百兩銀子梳弄美娘。九媽得了這主大財,心生一計,與金二員外商議,若要他成就,除非如此如此。金二員外意會了。其日八月十五日,只說請王美湖上看潮。請到舟中,三四個幫閑,俱是會中之人,猜拳行令,做好做歉,將美娘灌得爛醉如泥。
扶到王九媽家樓中,卧於床上,不省人事。五鼓時,美娘酒醒,已知鴇兒用計破了身子。自憐紅顏薄命,遭引強橫。自向床邊一個斑竹榻上,朝著里壁睡了,暗暗垂淚。金二員外又走來親近,被他劈頭劈臉抓有幾個血痕。金二員外好生沒趣,捱到天明,對媽媽說聲「我去也」。鴇兒要留他時,已自出門去了。
從來梳弄的子弟,早起時鴇兒進房賀喜,行戶中都來稱慶,還要吃幾日喜酒。那子弟多則住一二月,最少也住半月二十日,只有金二員外侵早出門,是從來未有之事。王九媽連叫詫異,披衣起身上樓。只見美娘卧於榻上,滿眼流淚。九媽要哄他上行,連聲招許多不是,美娘只不開口,九媽只得下樓去了。
美娘哭了一日,茶飯不沾。從此託病,不肯下樓,連客也不肯會面了。九媽心下焦躁。欲待把他凌虐,又恐他烈性不從,反冷了他的心腸;欲待由他,本是要他賺錢,若不接客時,就養到一百歲也沒用。躊躇數日,無計可施。忽然想起,有個結義妹子叫做劉四媽,時常往來,他能言能語,與美娘甚說得著。何不接取他來,下個說詞?若得他回心轉意,大大的燒個利市,當下叫保兒去請劉四媽到前樓坐下,訴以衷情。
劉四媽道:「老身是個女隨何,雌陸賈,說得羅漢思情,嫦娥想嫁。這件事都在老身身上。」九媽道:「若得如此,做姐的情願與你磕頭。你多吃杯茶去,免得說話時口乾。」劉四媽道:「老身天生這副海口,便說到明日還不幹哩。」
劉四媽吃了幾杯茶,轉到后樓。只見樓門緊閉。劉四媽輕輕的叩了一下,叫聲「侄女」。美娘聽得是四媽聲音,便來開門。兩下相見了,四媽靠桌朝下而坐,美娘傍坐相陪。
四媽看他桌上鋪著一幅細絹,才畫得個美人的臉兒,還未曾著色。四媽稱讚道:「畫得好!真是巧手!九阿姐不知怎生樣造化,偏生遇著你這個伶俐女兒。又好人物,又好技藝。
就是堆上幾千兩黃金,滿臨安城走遍,可尋出個對兒么!」美娘道:「休得見笑。今日甚風吹得姨娘到來?」劉四媽道:「老身時常要來看你,只為家務在身,不得空閑。聞得你恭喜梳弄了,今日偷空而來,特特與九阿姐叫喜。」
美兒聽得提起「梳弄」二字,滿面通紅,低著頭不來答應。劉四媽知他害羞,便把椅兒掇上一步,將美娘的手牽著,叫聲「我兒,做小娘的不是個軟殼鵝蛋,怎的這般嫩得緊?似你恁地怕羞,如何賺得大注銀子?」美娘道:「我要銀子做甚!」
四媽道:「我兒,你便不要銀子,做娘的看得你長大成人,難道不要出本?自古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九阿姐雖有幾個粉頭,那一個趕得上你的腳跟來?一園瓜,只看得你是個瓜種。九阿姐待你也不比其他。你是聰明伶俐的人,也須識些輕重。聞得你自梳弄之後,一個客也不肯相接,是甚麼意兒?都像你的意時,一家人口似蠶一般,那個把桑葉喂他?
做娘的抬舉你一分,你也要與他爭口氣兒,莫要反討眾丫頭們批點。」
美娘道:「由他批點!怕怎地!」劉四媽道:「阿呀,批點是個小事,你可曉得門戶中的行徑么?」美娘道:「行徑便怎的?」劉四媽道:「我們門戶人家,吃著女兒,穿著女兒,用著女兒,僥倖討得一個像樣的,分明是大戶人家置了一所良田美產。年紀幼小時,巴不得風吹得大。到得梳弄過後,便是田產成熟,日日指望花利,到手受用。前門迎新,後門送舊,張郎送米,李郎送柴,往來熱鬧,才是個出名的姊妹行家。」美娘道:「羞答答,我不做這樣事。」
劉四媽掩著口,格的笑了一聲道:「不做這樣事,可是由得你的?一家之中有媽媽做主。做小娘的若不依他教訓,動不動一頓皮鞭,打得你不生不死,那時不怕你不走他的路兒。
九阿姐一向不難為你,只是因你聰明標緻,從小嬌養的,要惜你的廉恥,存你的體面。方才告訴我許多話,說你不識好歹,放著鵝毛不知輕,頂著磨子不知重,心下好生不悅,教老身來勸你。你若執意不從,惹他性起,一時翻過臉來,罵一頓,打一頓,你待走上天去!凡事只怕個起頭,若打破了頭時,朝一頓,暮一頓,那時熬這些痛苦不過,只得接客,卻不把千金聲價弄得低微了,還要被姊妹中笑話。依我說,吊桶已自落在他井裡,掙不起了,不如千歡萬喜,倒在娘的懷裡,落得自己的快活。」
美娘道:「奴是好人家兒女,誤落風塵,倘得姨娘主張從良,勝造九級浮圖。若要我倚門獻笑,送舊迎新,寧甘一死,決不情願!」劉四媽道:「我兒,從良是個有志氣的事,怎麼說道不該?只是從良也有幾等不同。」美娘道:「從良有甚不同之處?」
劉四媽道:「有個真從良,有個假從良;有個苦從良,有個樂從良;有個趁好的從良,有個沒奈何的從良;有個了從良,有個不了的從良。我兒耐心聽我分說:「如何叫做真從良?
大凡才子必須佳人,佳人必須才子,方成配偶。然而好事多磨,往往求之不得。幸然兩下相逢,你貪我愛,割捨不下;一個願討,一個願嫁,好像捉對的蠶蛾,死也不放。這個謂之真從良。怎麼叫做假從良?有等子弟愛著小娘,小娘卻不愛那子弟,本心不願嫁他,只把個『嫁』字兒哄他心熱,撒漫使錢,比及成交,卻又推故不就;又有一等痴心子弟,明曉得小娘心腸不對他,偏要娶將回去,拚著一注大錢,動了媽兒的火,不怕小娘不肯,勉強進門,心中不順,故意不守家規,小則撒潑放肆,大則公然偷漢,人家容留不得,多則一年,少則半載,依舊放他出來為娼接客,把『從良』二字,只當個撰錢題目。這個謂之假從良。如何叫做苦從良?一般樣子弟愛小娘,小娘不愛那子弟,卻被他以勢凌逼,媽兒懼禍,已自許了,做小娘的身不由主,含淚而行,一入侯門,如海之深,家法又嚴,抬頭不得,半妾半婢,忍死度日。這個謂之苦從良。如何叫做樂從良?做小娘的,正當擇人之際,偶然相交個子弟,見他性情溫和,家道富足,又且大娘子樂善,無男無女,指望他日過門,與他生育,就有主母之分,以此嫁他,圖個目前安逸,日後出身。這個謂之樂從良。如何叫做趁好的從良?做小娘的,風花雪月,受用已夠,趁這盛名之下,求之者眾,任我揀擇個十分滿意的嫁他,急流勇退,及早回頭,不致受人怠慢。這個謂之趁好的從良。如何叫做沒奈何的從良?做小娘的,原無從良之意,或因官司逼迫,或因強橫欺瞞,又或因債負太多,將來賠償不起,彆口氣,不論好歹,得嫁便嫁,買靜求安,藏身之地。這謂之沒奈何的從良。如何叫做了從良?小娘半老之際,風波歷盡,剛好遇個老成的孤老,兩下志同道合,收繩卷索,白頭到老。這個謂之了從良。如何叫做不了的從良?一般你貪我愛,火熱的跟他,卻是一時之興,沒有個長算,或者尊長不容,或者大娘妒忌,鬧了幾場,發回媽家,追取原價;又有個家道雕零,養他不活,苦守不過,依舊出來趕趁。這謂之不了的從良。」
美娘道:「如今奴家要從良,還是怎地好?」劉四媽道:
「我兒,老身教你個萬全之策。」美娘道:「若蒙教導,死不忘恩!」劉四媽道:「從良一事,入門為凈;況且你身子已被人捉弄過了,就是今夜嫁人,叫不得個黃花女兒。千錯萬錯,不該落於此地。這就是你命中所招了。做娘的費了一片心機,若不幫他幾年,趁過千把銀子,怎肯放你出門?還有一件:你便要從良,也須揀個好主兒。這些臭嘴臭臉的,難道就跟他不成?你如今一個客也不接,曉得那個該從,那個不該從?假如你執意不肯接客,做娘的沒奈何,尋個肯出錢的主兒,賣你去做妾,這也叫做從良。那主兒,或是年老的,或是貌丑的,或是一字不識的村牛,你卻骯髒了一世?比著把你撩在水裡,還有撲通的一聲響,討得旁人叫一聲可惜。依著老身愚見,還是俯從人願,憑著做娘的接客。似你恁般才貌,等閑的料也不敢相扳,無非是王孫公子,貴客豪門,也不辱莫了你。一來風花雪月,趁著年少受用;二來作成媽兒起個家事;三來你自己也積攢些私房,免得日後求人。過了十年五載,遇個知心著意的,說得來,話得著,那時老身與你做媒,好模好樣的嫁去,做娘的也放得你下了。可不兩得其便?」
美娘聽說,微笑而不言。劉四媽已知美娘心中活動了,便道:「老身句句是好話。你依著老身的話時,後來還要感激我哩。」說罷起身。
王九媽伏於樓門之外,一句句都聽得的。美娘送劉四媽出房,劈面撞著了九媽,滿面羞慚,縮身進去。王九媽隨著劉四媽再到樓前坐下。
劉四媽道:「侄女十分執意,被老身左說右說,一塊硬鐵,看看溶成熱汁。如今你快快尋個復帳的主兒他必然肯就。那時做妹子的再來賀喜。」王九媽連連稱謝,是日備飯相待,盡醉而別。
後來西子湖上子弟們,又有隻《掛枝兒》,單說那劉四媽說詞一節:
劉四媽,你的嘴舌兒好不利害!便是女隨何,雌陸賈,不信有這大才?說著長,道著短,全沒些破敗。就是醉夢中被你說得醒,就是聰明的被你說得呆。好個烈性的姑娘,也被你說得他心地改!
再說王美娘自聽了劉四媽一席話兒,思之有理。以後有客求見,欣然相接。復帳之後,賓客如市,捱三頂五,不得空閑。聲價愈重,每一晚白銀十兩,兀自你爭我奪。王九媽趁了若干錢鈔,歡喜無限。美娘也留心要揀個知心著意的,急切難得。正是:
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
話分兩頭。再說臨安城清波門裡,有個開油店的朱十老,三年前過繼一個小廝,也是汴京逃難來的,姓秦,名重。母親早喪,父親秦良,十三歲上將他賣了,自己在上天竺去做香火。朱十老因年老無嗣,又新死了媽媽,把秦重做親子看成,改名朱重,在店中學做賣油生意。初時父子坐店甚好,后因十老得了腰痛的病,十眠九坐,勞碌不得,另招個夥計,叫做邢權,在店相幫。
光陰似箭,不覺四年有餘。朱重長成一十七歲,生得一表人才,雖然已冠,尚未娶妻。那朱十老家有個使女,叫做蘭花,年已二十之外,有心看上了朱小官人,幾遍的倒下鉤子去勾搭他。誰知朱重是個老實人;又且蘭花齷齪醜陋,朱重也看不上眼。以此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那蘭花見勾搭朱小官人不上,別尋主雇,就去勾搭那夥計邢權。邢權是望四之人,沒有老婆,一拍就上。兩上暗地偷情,不止一次。反怪朱小官人礙眼,思量尋事,趕他出門。
邢權與蘭花兩個裡應外合,使心設計。蘭花便在朱十老面前假意撇清,說:「小官人幾番調戲,好不老實。」朱十老平日與蘭花也有一手,未免有拈酸之意。邢權又將店中賣下的銀子藏過,在朱十老面前說道:「朱小官在外賭博不長進,櫃里銀子,幾次短少,都是他偷去了。」初次朱十老還不信;接連幾次,朱十老年老糊塗,沒有主意,就喚朱重過來,責罵了一場。
朱重是個聰明的孩子,已知邢權與蘭花的計較,欲待分辨,惹起是非不小。萬一老者不聽,枉做惡人。心生一計,對朱十老說道:「店中生意淡薄,不消得二人。如今讓邢主管坐店,孩兒情願挑擔子出去賣油。賣得多少,每日納還。可不是兩重生意?」
朱十老心下也有許可之意。又被邢權說道:「他不是要挑擔出去,幾年上偷銀子做私房,身邊積攢有餘了,又怪你不與他定親,心中怨恨,不願在此相幫,要討個出場,自去娶老婆,做人家哩。」朱十老嘆口氣道:「我把他做親子看成,他卻如此歹意,皇天不佑!——罷,罷,不是自身骨血,到底粘連不上,由他去罷!」遂將三兩銀子把與朱重,打發出門。
寒夏衣服和被窩,都叫他拿去。這也是朱十老好處。朱重料他不肯收留,拜了四拜,大哭而別。正是:
孝己殺身因謗語,申生喪命為讒言。
親生兒子猶如此,何怪螟蛉受枉冤?
原來秦良上天竺做香火,不曾對兒子說知。朱重出了朱十老之門,在眾安橋下,賃下一間小小房兒,放下被窩等件,買個鎖兒鎖了門,便往長街短巷,訪求父親。連走幾日,全沒消息,沒奈何,只得放下。在朱十老家四年,赤心忠良,並無一毫私蓄。只有臨行時打發這三兩銀子,不夠本錢,做什麼生意好?左思右量,只有油行買賣是熟閑。這些油坊,多曾與他識熟。還去挑個賣油擔子,是個穩足的道路。當下置辦了油擔傢伙,剩下的銀兩,都交付與油坊取油。
那油坊里認得朱小官是個老實好人。況且小小年紀,當初坐店,今朝挑擔上街,都因邢夥計挑撥他出來,心中甚是不平,有心扶持他,只揀窨清的上好凈油與他,簽子上又明讓他些。朱重得了這些便宜,自己轉賣與人,也放些寬,所以他的油比別人分外容易出脫。每日所賺的利息,又且儉吃儉用,積下東西來,置辦些日用家業,及身上衣服之類,並無妄費。心中只有一件事未了,牽挂著父親,思量「向來叫做朱重,誰知我是姓秦,倘或父親來尋訪之時,也沒有個因由」。遂複姓為秦。
說話的,假如上一等人,有前程的,要複本姓,或具札子奏過朝廷,或關白禮部、太學國學等衙門,將冊籍改正,眾所共知。一個賣油的複姓之時,誰人曉得?他有個道理。把盛油的桶兒,一面大大寫個「秦」字,一面寫「汴梁」二字,將油桶做個標識,使人一覺而知。以此臨安市上,曉得他本姓,都呼他為秦賣油。
時值二月天氣,不寒不暖,秦重聞知昭慶寺僧人要起個九晝夜功德,用油必多,遂挑了油擔,來寺中賣油。那些和尚們也聞知秦賣油之名,他的油比別人又好又賤,單單作成他。所以一連這九日,秦重只在昭慶寺走動。正是:
刻薄不賺錢,忠厚不折本。
這一日是第九日了,秦重在寺出脫了油,挑了空擔出寺。
其日天氣晴明,遊人如蟻。秦重繞湖而行,遙望十景塘,桃紅柳綠,湖內畫船簫管,往來遊玩,觀之不足,玩之有餘。走了一回,身子睏倦,轉到昭慶寺右邊,到個寬處,將擔兒放下,坐在一塊石上歇腳。近側有個人家,面湖而住,金漆籬門,裡面朱欄內一叢細竹,未知堂室何如,先見門庭清整。只見裡面三四個戴巾的從內而出,一個女娘後面相送。到了門首,兩個把手一拱說聲「請了」,那女娘竟進去了。
秦重定睛覷之,此女容顏嬌麗,體態輕盈,目所未睹,准準的呆了半晌,身子都酥麻了。他原是個老實小官,不知有煙花行徑,心中疑惑,正不知是什麼人家。方在凝思之際,只見門內又走出個中年的媽媽,同著一個垂髫的丫鬟,倚門閑看。那媽媽一瞧著油擔,便道:「阿呀,方才要去買油,正好有油擔子在這裡,何不與他買些?」那丫鬟取了油瓶出來,走到油擔子邊,叫聲「賣油的」。秦重方才知覺,回言道:「沒有油了,媽媽要用油時,明日送來。」
那丫鬟也識得幾個字,看見油桶上寫個「秦」字,就對媽媽道:「那賣油的姓秦。」媽媽也聽得人閑講,有個秦賣油,做生意甚是忠厚。遂吩咐秦重道:「我家每日要油用,你肯挑來時,與你做個主雇。」秦重道:「承媽媽作成,不敢有誤。」
那媽媽與丫鬟進去了。
秦重心中想道:「這媽媽不知是那女娘的什麼人?我每日到他家賣油,莫說賺他利息,圖個飽看那女娘一回,也是前生福分。」
正欲挑擔起身,只見兩個轎夫抬著一頂青絹幔的轎子,後邊跟著兩個小廝,飛也似跑來。到了其家門首,歇下轎子,那小廝走進裡面去了。秦重道:「卻又作怪!看他接甚麼人?」
少頃之間,只見兩個丫鬟,一個捧著猩紅的氈包,一個拿著湘妃竹攢花的拜匣,都交付與轎夫,放在轎座之下。那兩個小廝手中,一個抱著琴囊,一個捧著幾個手卷,腕上掛碧玉簫一枝,跟著起初的女娘出來。女娘上了轎,轎夫抬起,望舊路而去。丫鬟、小廝俱隨轎步行。秦重又得細覷一番,心中愈加疑惑,挑了油擔了,洋洋而去。
不過幾步,只見臨湖有個酒館。秦重每常不吃酒,今日見了這女娘,心下又歡喜,又氣悶,將擔子放下,走進酒館,揀個小座頭坐了。酒保問道:「客人,還是請客,還是獨酌?」
秦重道:「有上好的酒拿來獨飲三杯,時新果子一兩碟,不用葷菜。」
酒保斟酒時,秦重問道:「那邊金漆籬門內是什麼人家?」
酒保道:「這是齊衙內的花園,如今王九媽住下。」秦重道:
「方才看見有個小娘子上轎,是什麼人?」酒保道:「這是有名的粉頭,叫做王美娘,人都稱為花魁娘子。他原是汴京人,流落在此。吹彈歌舞,琴棋書畫,件件皆精。來往的都是大頭兒,要十兩放光,才宿一夜哩,可知小可的也近他不得。當初住在涌金門外,因樓房狹窄,齊舍人與他相厚,半載之前,把這花園借與他住。」
秦重聽得說是汴京人,觸了個鄉里之念,心中更有一倍光景。吃了幾杯,還了酒錢,挑了擔子,一路走,一路的肚中打稿道:「世間有這樣美貌的女子,落於娼家,豈不可惜!」
又自家暗笑道:「若不落於娼家,我賣油的怎生得見!」又想一回,越發痴起來了,道:「人生一世,草生一秋。若得這等美人摟抱了睡一夜,死也甘心!」又想一回道:「呸!我終日挑這油擔子,不過日進分文,怎麼想這等非分之事?正是癩蛤蟆在陰溝里想著天鵝肉吃,如何到口!」又想一回道:「他相交的都是公子王孫,我賣油的縱有了銀子,料他也不肯接我。」又想一回道:「我聞得做老鴇的專要錢鈔,就是個乞兒,有了銀子,他也就肯接了,何況我做生意的,清清白白之人?
若有了銀子,怕他不接!——只是那裡來這幾兩銀子?」一路上胡思亂想,自言自語。
你道天地間有這等痴人!一個做小經紀的,本錢只有三兩,卻要把十兩銀子去嫖那名妓,可不是個春夢?自古道:
「有志者,事竟成。」被他千思萬想,想出一個計策來。他道:
「從明日為始,逐日將本錢扣出,餘下的積攢上去。一日積得一分,一年也有三兩六錢之數,只消三年,這事便成了;若一日積得二分,只消得年半;若再多得些,一年也差不多了。」
想來想去,不覺走到家裡,開鎖進門。只因一路上想著許多閑事,回來看了自家的床鋪,慘然無歡,連夜飯也不要吃便上了床。這一夜翻來複去,牽挂著美人,那裡睡得著:
只因月貌花容,引起心猿意馬。
捱到天明,爬起來就裝了油擔,煮早飯吃了,鎖了門,挑著擔子,一徑走到王九媽家去。進了門,卻不敢直入,舒著頭往裡面張望。王九媽恰纔起床,還蓬著頭,正吩咐保兒買飯菜。秦重認得聲音,叫聲「王媽媽」。九媽往外一張,見是秦賣油,笑道:「好忠厚人!果然不失信。」便叫他挑擔進來,稱了一瓶,約有五斤多重,公道還錢。秦重並不爭論。王九媽甚是歡喜,道:「這瓶油只夠我家兩日用,但隔一日,你便送來,我不往別處去買了。」
秦重應諾,挑擔而出。只恨不曾遇見花魁娘子。「且喜扳下主雇,少不得一次不見二次見,二次不見三次見。只是一件:特為王九媽一家挑這許多路來,不是做生意的勾當。這昭慶寺是順路,今日寺中雖然不做功德,難道尋常不用油的?
我且挑擔去問他,若扳得各房頭做個主雇,只消走錢塘門這一路,那一擔油,盡夠出脫了。」
秦重挑擔到寺內問時,原來各房和尚也正想著秦賣油。來得正好,多少不等,各各買他的油。秦重與各房約定,也是間一日便送油來用。這一日是個雙日。自此日為始,但是單日,秦重別街道上做買賣,但是雙日,就走錢塘門這一路。一出錢塘門,先到王九媽家裡,以賣油為名,去看花魁娘子。也有一日會見,也有一日不會見。不見時費了一場思想,便見時也只添了一層思想。正是: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此情無盡期。
再說秦重到了王九媽家多次,家中大大小小,沒一個不認得是秦賣油。時光迅速,不覺一年有餘。日大日小,只揀足色細絲,或積三分,或積二分,再少也積下一分。湊得幾錢,又打換大塊頭。日積月累,有了一大包銀子,零星湊集,連自己也不知多少。
其日是單日,又值大雨,秦重不出去做買賣,看了這一大包銀子,心中也自喜歡。「趁今日空閑,且把去上一上天平,見個數目。」打個油傘,走到對門傾銀鋪里,借天平兌銀。那銀匠好不輕薄,想著賣油的多少銀子,要架天平,只把個五兩頭戥子與他,還怕用不著頭紐哩!秦重把銀包解開,都是散碎銀兩。大凡成錠的見少,散碎的就見多。銀匠是小輩,眼孔極淺,見了許多銀子,別有一番面目,想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慌忙架起天平,搬出若大若小許多砝碼。秦重盡包而兌,一厘不多,一厘不少,剛剛一十六兩之數,上秤便是一斤。
秦重心下想道:「除去了三兩本錢,餘下的做一夜花柳之費,還是有餘。」又想道:「這樣散碎銀子,怎好出手?拿出來也被人看低了。見成傾銀店裡方便,何不傾成錠兒,還覺冠冕。當下兌足十兩,傾成一個足色大錠,再把一兩八錢傾成水絲一小錠。剩下四兩二錢之數,拈一小塊,還了傾錢。又將幾錢銀子,置下鑲鞋凈襪,新褶了一頂萬字頭巾。回到家中,把衣服漿洗得乾乾淨淨,買幾根安息香,熏了又熏。揀個晴明好日,侵早打扮起來:
雖非富貴豪華客,也是風流好後生。
秦重打扮得齊齊整整,取銀兩藏於袖中,把房門鎖了,一徑望王九媽家而來。那一時好不高興!及至到了門首,愧心復萌,想道:「時常挑了擔子,在他家賣油,今日忽地去做嫖客,如何開口?」
正在躊躇之際,只聽得呀的一聲門響,王九媽走將出來。
見了秦重,便道:「秦小官,今日怎的不做生意,打扮得恁般濟楚?往那裡去貴幹?」
事到其間,秦重只得老著臉,上前作揖。媽媽也不免還禮。秦重道:「小可並無別事,專來拜望媽媽。」那鴇兒是老積年,見貌辨色,見秦重恁般裝束,又說拜望,一定是看上了我家那個丫頭,要嫖一夜,或是會一個房。雖然不是個大施主菩薩,搭在籃里便是菜,捉在籃里便是蟹,賺他錢把銀子,買蔥菜也是好的。便滿臉堆下笑來,道:「秦小官拜望老身,必有好處。」秦重道:「小可有句不識進退的言語,只是不好啟齒。」王九媽道:「但說何妨,且請到裡面客房中細講。」
秦重為賣油雖曾到王家准百次,這客座里交椅還不曾與他屁股做個相識,今日是個會面之始。王九媽到了客座,不免分賓而坐,對著內里喚茶。
少頃,丫鬟托出茶來,看時,卻是秦賣油,正不知什麼緣故,媽媽恁般相待,格格低了頭只管笑。王九媽看見,喝道:「有甚好笑!對客全沒些規矩!」丫鬟止住笑,收了茶杯自去。
王九媽方才開言問道:「秦小官有甚話要對老身說?」秦重道:「沒有別話,要在媽媽宅上請位姐姐吃酒兒。」九媽道:
「難道吃寡酒?一定要嫖了。你是個老實人,幾時動這風流之興?」秦重道:「小可的積誠,也非止一日。」九媽道:「我家這幾個姐姐都是你認得的,不知你中意那一位?」秦重道:
「別個都不要,單單要與花魁娘子相處一宵。」
九媽只道取笑他,就變了臉,道:「你出言無度,莫非奚落老娘么?」秦重道:「小可是個老實人,豈有虛情。」九媽道:
「糞桶也有兩個耳朵。你豈不曉得我家美兒的身份?倒了你賣油的灶,還不夠半夜歇錢哩!不如將就揀一個適興罷。」秦重把頸一縮,舌頭一伸,道:「恁的好賣弄!不敢動問,你家花魁娘子,一夜歇錢要幾千兩?」
九媽見他說耍話,卻又回嗔作喜,帶笑而言道:「那要許多!只要得十兩敲絲。其他東道雜費,不在其內。」秦重道:
「原來如此。不為大事。」袖中摸出這禿禿里一大錠細絲放光銀子,遞與鴇兒,又道:「這一小錠,重有二兩,相煩備個小東。望媽媽成就小可這件好事,生死不忘。日後再有孝順。」
九媽見了這錠大銀,已自不忍釋手,又恐怕他一時高興,日後沒了本錢,心中懊悔,也要盡他一句才好,便道:「這十兩銀子,你做經紀的人,積攢不易,還要三思而行。」秦重道:「小可主意已定,不要你老人家費心。」
九媽把這兩錠銀子,收於袖中,道:「是便是了,還有許多煩難哩。」秦重道:「媽媽是一家之主,有甚煩難?」九媽道:
「我家美兒往來的,都是王孫公子,富室豪家,真箇是『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他豈不認得你是做經紀的秦小官,如何肯接你?」秦重道:「但憑媽媽怎的委曲婉轉,成全其事,大恩不敢有忘。」
九媽見他十分堅心,眉頭一皺,計上心來,扯開口笑道:
「老身已替你排下計策,只看你緣法如何。做得成不要喜,做不成不要怪。美兒昨日在李學士家陪酒,還未曾回。今日是黃衙內約下游湖。明日是張山人一班清客邀他做詩社。後日是韓尚書的公子,數日前送下東道在這裡。你且到大後日來看。還有句話:這幾日,你且不要來我家賣油,預先留下個體面。又有句話:你穿著一身的布衣布裳,不像個上等嫖客,再來時,換件綢緞衣服,叫這些丫頭們認不出你是秦小官,老娘也好與你裝謊。」
秦重道:「小可一一理會得。」說罷,作別出門,且歇這三日生理不去賣油。到典鋪里買了一件見成半新不舊的綢衣,穿在身上,到街坊閑走,演習斯文模樣。正是:
未識花院行藏,先習孔門規矩。
丟過那三日不提。到第四日,起個清早,便到王九媽家去。去得太早,門還未開。意欲轉一轉再來。這番妝扮希奇,不敢到昭慶寺去,恐怕和尚們批點。且到十景塘散步,良久又踅轉來。王九媽家門已開了,那門前卻安頓得有轎馬,門內有許多僕從在那裡閑坐。秦重雖然老實,心下倒也乖巧,且不進門,悄悄的招那馬夫問道:「這轎馬是誰家的?」馬夫道:
「韓府里來接公子的。」
秦重已知韓公子夜來留宿,此時還未曾別。重複轉身到一個飯店之中,吃了些見成茶飯,又坐了一回,方才到王家探信。只見門前轎馬已自去了。進得門時,王九媽迎著便道:
「老身得罪,今日又不得工夫了。恰纔韓公子拉去東庄賞早梅。
他是個長嫖,老身不敢違拗。聞得說來日還要到靈隱寺訪個棋師賭棋哩。齊衙內又來約過兩三次了。這是我家房主,又是辭不得的。他來時或三日五日的住了去,連老身也定不得個日子。秦小官,你真箇要嫖,只索耐心再等幾時。不然,前日尊賜,分毫不動,要便奉還。」秦重道:「只怕媽媽不作成,若還遲中無失,就是一萬年,小可也情願等著。」九媽道:
「恁地時,老身便好主張。」
秦重作別,方欲起身,九媽又道:「秦小官人,老身還有句話:你下次若來討信,不要早了。約莫申牌時分,有客沒客,老身把個實信與你。倒是越晏些越好。這是老身的妙用,你休錯怪。」秦重連聲道:「不敢,不敢。」
這一日,秦重不曾做買賣,次日,整理油擔,挑往別處去生理,不走錢塘門一路。每日生意做完,傍晚時分,就打扮齊整,到王九媽家探信。只是不得工夫,又空走了一月有餘。
那一日是十二月十五,大雪方霽,西風過後,積雪成冰,好不寒冷,卻喜地下乾燥。秦重做了大半日買賣,如前妝扮,又去探信。王九媽笑容可掬,迎著道:「今日你造化,已是九分九厘了。」秦重道:「這一厘是欠著什麼?」九媽道:「這一厘么?正主兒還不在家。」秦重道:「可回來么?」九媽道:今日是俞太尉家賞雪,筵席就備在湖船之內。俞內尉是七十歲的老人家,風月之事,已自沒分,原說過黃昏送來。你且到新人房裡吃杯燙風酒,慢慢的等他。」秦重道:「煩媽媽引路。」
王九媽引著秦重,彎彎曲曲,走過許多房頭,到一個所在,不是樓房,卻是個平屋三間,甚為高爽。左一間是丫鬟個空房,一般有床榻桌椅之類,卻是備官鋪的;右一間是花魁娘子卧室,鎖著在那裡;兩傍又有耳房。中間客座,上面掛一幅名人山水;香几上博山古洞銅爐,燒著龍涎香餅;兩旁書桌,擺設些古玩;壁上貼許多詩稿。秦重愧非文人,不敢細看。心中想道:「外房如此整齊,內室鋪陳,必然華麗。
今夜盡我受用,十兩一夜,也不為多。」九媽讓秦小官坐於客位,自己主位相陪。
少頃之間,丫鬟掌燈過來,抬下一張八仙桌兒,六碗時新果子,一架攢盒,佳肴美醞,未曾到口,香氣撲鼻。九媽執杯相功道:「今日眾小女都有客,老身只得自陪。請開懷暢飲幾杯。」
秦重酒量本不高,況兼正事在心,只吃半杯。吃了一會,便推不飲。九媽道:「秦小官想餓了?且用些飯,再吃酒。」丫鬟捧著雪花白米飯一吃一添。放於秦重面前,就是一盞雜和湯。鴇兒量高,不用飯,以酒相陪。秦重吃了一碗就放。九媽道:「夜長哩,再請些。」秦重又添了半碗。丫鬟提個行燈來說:「浴湯熱了,請客官洗浴。」
秦重原是洗過澡來的,不敢推託,只得又到浴堂,肥皂香湯,洗了一遍。重複穿衣入坐。九媽命撤去餚盒,用暖鍋下酒。此時黃昏已絕,昭慶寺里的鐘都撞過了。美娘尚未回來:
玉人何處貪歡耍?等得情郎望眼穿。
常言道:「等人心急。」秦重不見婊子回家,好生氣悶。卻被鴇兒夾七夾八說些風話勸勸酒,不覺又過了一更天氣。只聽外面熱鬧鬧的,卻是花魁娘子回家。丫鬟先來報了,九媽連忙起身出迎,秦重也離座而立。只見美娘吃得大醉,侍女扶將進來。到於門首,醉眼朦朧,看見房中燈燭輝煌,杯盤狼藉,立住腳,問道:「誰在這裡吃酒?」九媽道:「我兒,便是我向日與你說的秦小官人。他心中慕你多時的,送過禮來,因你不得工夫,耽擱他一月有餘了。你今日幸而得空,做娘的留他在此伴你。」美娘道:「臨安郡中並不聞說起有什麼秦小官人,我不去接他。」轉身便走。九媽雙手打開,即忙攔住道:「他是個志誠好人,娘不誤你。」
美娘只得轉身,才跨進房門,抬頭一看,那人有些面善,一時醉了,急切叫不出來,便道:「這個人我認得他的,不是有名稱的子弟,接了他,被人笑話。」九媽道:「我兒,這是涌金門內開緞鋪的秦小官人。當初我們住在涌金門時,想你也曾會過,故此面善,你莫識認錯了?做娘的見他來意至誠,一時許了他,不好失信。你看做娘的面上,胡亂留他一晚。做娘的曉得不是了,明日卻與你陪禮。」一頭說,一頭推著美娘的肩頭向前。美娘拗媽媽不過,只得進房相見。正是:
千般難出虔婆口,萬般難脫虔婆手。
饒君縱有萬千般,不如跟著虔婆走。
這些言語,秦重一句句都聽得,佯為不聞。美娘萬福過了,坐於側首,仔細看著秦重,好生疑惑,心裡甚是不悅,默默無言,喚丫鬟將熱酒來,斟著大鐘。鴇兒只道他敬客,卻自家一飲而盡。九媽道:「我兒醉了,少吃些么。」美娘那裡依他,答應道:「我不醉。」一連吃上十來杯。這是酒後之酒,醉中之醉,自覺立腳不住。喚丫鬟開了卧房,點了銀缸,也不卸頭,也不解帶,-脫了繡鞋,和衣上床,倒身而卧。
鴇兒見女兒如此做作,甚不過意,對秦重道:「小女平日慣了他,專會使性。今日他心中不知為什麼,有些不自在,卻不干你事,休得見怪。」秦重道:「小可豈敢。」
鴇兒又勸了秦重幾杯酒,秦重再三告止。鴇兒送入卧房,向耳邊吩咐道:「那人醉了,放溫存些。」又叫道:「我兒起來,脫了衣服,好好的睡。」美娘已在夢中,全不答應。鴇兒只得去了。丫鬟收拾了杯盤之類,抹了桌子,叫聲「秦小官人,安置吧。」秦重道:「有熱茶要一壺。」丫鬟泡了一壺濃茶,送進房裡。帶轉房門,自去房中安歇。
秦重看美娘時,面對里床睡得正熟,把錦被壓在身下。秦重想酒醉之人,必然怕冷,又不敢驚醒他。忽見欄杆上又放著一床大紅-絲的錦被,輕輕的取下,蓋在美娘身上,把銀燈挑得亮亮的,取了這壺熱茶,脫鞋上床,捱在美娘身邊,左手抱著茶壺在懷,右手搭在美娘身上,眼也不敢閉一閉。正是:
未曾握雨攜雲,也算偎香倚玉。
卻說美娘睡到半夜,醒將轉來,自覺酒力不勝,胸中似有滿溢之狀,爬起來,坐在被窩中,垂著頭,只管打幹噎。秦重慌忙也坐起來,知他要吐,放下茶壺,用手撫摩其背。良久,美娘喉間忍不住了,說時遲,那時快,美娘放開喉嚨便吐。秦重怕污了被窩,把自己道袍的袖子張開,罩在他嘴上,美娘不知所以,盡情一嘔,嘔畢,還閉著眼討茶漱口。秦重下床,將道袍輕輕脫下,放在地平之上,摸茶壺還是暖的,斟上一瓶香噴噴的濃茶,遞與美娘。美娘連吃了二碗,胸中雖然略覺豪燥,身子兀自倦怠,仍舊倒下,向里睡去了。秦重脫下道袍,將吐下一袖的腌-,重重裹著,放於床側。
美娘那一覺,直睡到天明方醒。復身轉來,見旁邊睡著一人,問道:「你是那個?」秦重答道:「小可姓秦。」美娘想起夜來之事,恍恍惚惚,不甚記得真了。便道:「我夜來好醉!」
秦重道:「也不甚醉。」又問:「可曾吐么?」秦重道:「不曾。」
美娘道:「這樣還好。」又想一想道:「我記得曾吐過的。」又記得曾吃過茶來。難道做夢不成?」秦重方才說道:「是曾吐來。小可見小娘子多了杯酒,也防著要吐,把茶壺暖在懷裡。
小娘子果然吐后討茶。小可斟上,蒙小娘子不棄,飲了兩甌。」
美娘大驚道:「巴巴的吐在那裡?」秦重道:「恐怕小娘子污了被褥,是小可把袖子盛了。」美娘道:「如今在那裡?」秦重道:
「連衣服裹著,藏過在那裡。」美娘道:「可惜壞了你一件衣服。」
秦重道:「這是小可的衣服有幸,得沾小娘子的餘瀝。」美娘聽說,心下想道:「有這般識趣的人!」心裡已有四五分歡喜了。
此時天色大明,美娘起床小解。看著秦重,猛然想起是秦賣油,遂問道:「你實對我說,是什麼樣人?為何昨夜在此?」
秦重道:「承花魁娘子下問,小子怎敢妄言。小可實是常來宅上賣油的秦重。」遂將初次看見送客,又看見上轎,心上想慕之極,及積攢嫖錢之事,備細述了一遍,「夜來得親近小娘子一夜,三生有幸,心滿意足!」
美娘聽說,愈加可憐道:「我昨夜酒醉,不曾招待得你,你乾折了許多銀子,莫不懊悔?」秦重道:「小娘子天上神仙,小可惟恐伏侍不周,但不見責,已為萬幸,況敢有非意之望!」
美娘道:「你做經紀的人,積下些銀兩,何不留下養家?此地不是你來往的。」秦重道:「小可單隻一身,並無妻小。」
美娘頓了一頓,便道:「你今日去了,他日還來么?」秦重道:「只這昨宵相親一夜,已慰平生,豈敢又作痴想?」美娘想道:「難得這好人!又忠厚,又老實,且又知情識趣,隱惡揚善,千百中難遇此一人!可惜是市井之輩,若是衣冠子弟,情願委身事之!」
正在沉吟之際,丫鬟捧洗臉水進來,又是兩碗薑湯。秦重洗了臉,因夜來未曾脫幘,不用梳頭,呷了幾口薑湯,便要告別。美娘道:「少住不妨,還有話說。」秦重道:「小可仰慕花魁娘子,在旁多站一時,也是好的。但為人豈不自揣!夜來在此,實是大膽,惟恐他人知道,有玷芳名,還是早些去了安穩。」
美娘點了一點頭,打發丫鬟出房,忙忙的開了減妝,取出二十兩銀子,送與秦重,道:「昨夜難為了你,這銀兩權奉為資本,莫對人說。」秦重那裡肯受。美娘道:「我的銀子,來路容易,這些須酬你一宵之情,休得固遜。若本錢缺少,異日還有助你之處。那件污穢的衣服,我叫丫鬟湔洗乾淨了,還你罷。」秦重道:「粗衣不煩小娘子費心。小可自會湔洗。只是領賜不當。」美娘道:「說那裡話。」將銀子-在秦重袖內,推他轉身。
秦重料難推卻,只得受了,深深作揖,卷了脫下這件齷齪道袍,走出房門,打從鴇兒房前經過。丫鬟看見,叫聲「媽媽,秦小官去了。」王九媽正在凈桶上解手,口中叫道:
「秦小官,如何去得恁早?」秦重道:「有些賤事,改日特來稱謝。」
不說秦重去了。且說美娘與秦重雖然沒點相干,見他一片誠心,去后好不過意。這一日因害酒,辭了客在家將息,千個萬個孤老都不想,倒想秦重,整整的想了一日。有《掛枝兒》為證:
俏冤家,須不是串花街的子弟。你是個做經紀的本分人兒,那匡你會溫存,能軟款,知心知意?料你不是個使性的,料你不是個薄情的,幾番待放下思量也,又不覺思量起。
話分兩頭。再說邢權在朱十老家,與蘭花情熱,見朱十老病發在床,全無顧忌。十老發作了幾場。兩個商量出一條計策來,夜靜更深,將店中資本席捲,雙雙的「逃之夭夭」,不知去向。
次日天明,朱十老方知,央及鄰里出了個失單,尋訪數日,並無動靜。深悔當日不合為邢權所惑,逐了朱重。「如今日久見人心。聞說朱重賃居眾安橋下,挑擔賣油,不如仍舊收了他回來,老死有靠。」只怕他記恨在心,叫鄰舍好生勸他回家,但記好,莫記惡。
秦重一聞此言,即日收拾了家火,搬回十老家裡。相見之間,痛哭了一場。十老將所存囊橐,盡數交付秦重。秦重自家又有二十餘兩本錢,重整店面,坐櫃賣油。因在朱家,仍稱朱重,不用秦字。
不上一月,十老病重,醫治不痊,嗚呼哀哉。朱重捶胸大慟,如親父一般,殯殮成服,「七七」做了些好事。朱家祖墳,在清波門外。朱重舉哀安葬,事事成禮。鄰里皆稱其厚德。事定之後,仍先開鋪。原來這油鋪是個老店,從來生意原好,卻被邢權刻剝存私,將主雇弄斷了多少。今見朱小官在店,誰家不來作成,所以生意比前越盛。
朱重單身獨自,急切要尋個老成幫手。有個慣做中人的叫做金中,忽一日,引著一個五十餘歲的人來。原來那人正是莘善,在汴梁城外安樂村居住,因那年避亂南奔,被官兵衝散了女兒瑤琴,夫妻兩口,凄凄惶惶,東逃西竄,胡亂的過了幾年。今日聞臨安興旺,南渡人民,大半安插在彼,誠恐女兒流落此地,特來尋訪,又沒消息。把身邊盤纏用盡,欠了飯錢,被飯店中終日趕逐,無可奈何。偶然聽金中說起朱家油鋪要尋個賣油幫手,自己曾開過六陳鋪子,賣油之事,都則在行,況朱小官原是汴京人,又是鄉里,故此央金中引薦。
朱重問了備細,鄉人見鄉人,不覺感傷:「既然沒處投奔,你老夫妻兩口只住在我身邊,只當個鄉親相處,慢慢的訪著令愛消息,再作區處。」當下取兩貫錢,把與莘善去還了飯錢,連渾家阮氏,也領將來,與朱重相見了,收拾一間空房,安頓他老夫妻在內。兩口兒也盡心竭力,內外相幫,朱重甚是歡喜。
光陰似箭,不覺一年有餘。多有人見朱小官年長未娶,家道又好,做人又志誠,情願白白把女兒送他為妻。朱重因見了花魁娘子,十分容貌,等閑的不看在眼,立心要訪求個出色的女子,方才肯成親。以此日復一日,耽擱下去。正是: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再說王美娘在九媽家,盛名之下,朝歡暮樂,真箇口厭肥甘,身賺錦繡。然雖如此,每遇不如意之處,或是子弟們任情使性,吃醋跳槽,或自己病中醉后,半夜三更,沒人疼熱,就想起秦小官人的好處來,只恨無緣再會。也是桃花運盡,合當變更,一年之後,生出一段事端來。
卻說臨安城中有個吳八公子,父親吳岳,見為福州太守。
這吳八公子,新從父親任上回來,廣有金銀。平日間也喜賭錢吃酒,三瓦兩舍走動。聞得花魁娘子之名,未曾識面,屢屢遣人來約,欲要嫖他。美娘聞他氣質不好,不願相接,託故推辭,非止一次。那吳八公子也曾和著閑漢們親到王九媽家幾番,都不曾會。
其時清明節屆,家家掃墓,處處踏青。美娘因連日游春睏倦,且是積下許多詩畫之債,未曾完得,吩咐家中,一應客來都與我辭去。閉了房門,焚起一爐好香,擺設文房四寶,方欲舉筆,只聽得外面沸騰,卻是吳八公子,領著十餘個狠仆,來接美娘游湖。因見鴇兒每次回他,在中堂行兇,打家打伙。直鬧到美娘房前,只見房門鎖閉。
原來妓家有個回客法兒:小娘躲在房內,卻把房門反鎖,支吾客人,只推不在。那老實的就被他哄過了。吳公子是慣家,這些套子,怎地瞞得過。吩咐家人扭斷了鎖,把房門一腳踢開。美娘躲身不迭,被公子看見,不由分說,叫兩個家人左右牽手,從房內直推出房外來,口中兀自亂嚷亂罵。王九媽欲待上前陪禮解勸,看見勢頭不好,只得閃過。家中大小,躲得沒半個影兒。吳家狠仆牽著美娘出了王家大門,不管他弓鞋窄小,望街上飛跑。吳公子在後,揚揚得意。直到西湖口,將美娘攫下了湖船,方才放手。
美娘十二歲到王家,錦銹中養成,珍寶般供養,何曾受恁般凌踐。下了船,對著船頭,掩面大哭。吳八公子全不放下麵皮,氣忿忿的,像關雲長單刀赴會,一把交椅朝外而坐,狠仆侍立於旁。一面吩咐開船,一面數一數二的發作一個不住:「小賤人!小娼根!不受人抬舉!再哭時就討打了!」
美娘那裡怕他,哭之不已。船至湖心亭,吳八公子吩咐擺盒在亭子內,自己先上去了,卻吩咐家人,叫那小賤人來陪酒。美娘抱住了欄干,那裡肯去,只是號哭。八公子也覺沒興,自己吃了幾杯淡酒,收拾下船,自來扯美娘。美娘雙腳亂跳,哭聲愈高。八公子大怒,叫狠仆拔去簪珥。美娘蓬著頭,跑到船頭上就要投水,被家童們扶住。公子道:「你撒賴便怕你不成!就是死了,也只費得我幾兩銀子,不為大事!——只是送你一條性命,也是罪過。你住了啼哭時,我就放你回去,不難為你。」
美娘聽說放他回去,真箇住了哭。八公子吩咐移船到清波門外僻靜之處,將美娘繡鞋脫下,去其裹腳,露出一對金蓮,如兩條玉筍相似。叫狠仆扶他上岸,罵道:「小賤人,你有本事,自走回家,我卻沒人相送!」說罷,一篙子撐開,再向湖中而去。正是:
焚琴煮鶴從來有,惜玉憐香幾個知?
美娘赤了腳,寸步難行。思想:「自己才貌兩全,只為落於風塵,受此輕賤。平昔枉自結識許多王孫貴客,急切用他不著,受了這般凌辱,就是回去,如何做人?倒不如一死為高。只是死得沒些名目,枉自享個盛名。到此地位,看看村莊婦人,也勝我十二分。這都是劉四媽這個花嘴,哄我落坑墮塹,致有今日!自古紅顏薄命,亦未必如我之甚!」越思越苦,放聲大哭。
事有偶然。卻好朱重那日到清波門外朱十老的墳上祭掃過了,打發祭物下船,自己步回,從此經過。聞得哭聲,上前看時,雖然蓬頭垢面,那玉貌花容,從來無兩,如何認不得!吃了一驚,道:「花魁娘子,如何恁般模樣?」
美娘哀哭之際,聽得聲音廝熟,止啼而看,原來正是知情識趣的秦小官。美娘當此之際,如見親人,不覺傾心吐膽,告訴他一番。朱重心下十分疼痛,亦為之流淚。袖中帶得有白綾汗巾一條,約有五尺多長,取出劈半扯開,奉與美娘裹腳;親手與他拭淚。又與他挽起青絲,再三把好言寬解。等待美娘哭定,忙去喚個暖轎,請美娘坐了,自己步送,直到王九媽家。
九媽不得女兒消息,在四處打探,慌迫之際,見秦小官送女兒回來,分明送一顆夜明珠還他,如何不喜!況且鴇兒一向不見秦重挑油上門,多曾聽得人說他承受了朱家的店業,手頭活動,體面又比前不同,自然刮目相待。又見女兒這等模樣,問其緣故,已知女兒吃了大苦,全虧了秦小官。深深拜謝,設酒相待。
日已向晚,秦重略飲數杯,起身作別。美娘如何肯放,道:
「我一向有心於你,恨不得你見面。今日定然不放你空去。」鴇兒也來攀留。
秦重喜出望外。是夜,美娘吹彈歌舞,曲盡平生之技,奉承秦重。秦重如做了一個遊仙好夢,喜得魂盪魄消,手舞足蹈。夜深酒闌,二人相挽就寢。美娘道:「有一句心腹之言與你說,你休得推託。」秦重道:「小娘子若用得著小可時,就赴湯蹈火,亦所不辭,豈有推託之理?」美娘道:「我要嫁你。」
秦重笑道:「小娘子就嫁一萬個,也還數不到小可頭上。休得取笑,枉自折了小可的食料。」美娘道:「這話實是真心,怎說『取笑』二字?我自十五歲被媽媽灌醉梳弄過了,此時便要從良。只為未曾相處得人,不辨好歹,恐誤了終身大事。以後相處的雖多,都是豪華之輩,酒色之徒。但知買笑追歡的樂意,那有憐香惜玉的真心?看來看去,只有你是個志誠君子。況聞你尚未娶親,若不嫌我煙花賤貨,情願舉案齊眉,白頭奉侍。你若不允之時,我就將三尺白羅,死於君前,表白我這片誠心,也強如昨日死於村郎之手,沒名沒目,惹人笑話。」說罷,嗚嗚的哭將起來。
秦重道:「小娘子休得悲傷。小可承小娘子錯愛,將天就地,求之不得,豈敢推託?只是小娘子千金聲價,小可家貧力薄,如何擺布?也是力不從心了。」美娘道:「這卻不妨。不瞞你說,我只為從良一事,預先積攢些東西,寄頓在外。贖身之費,一毫不費你心力。」秦重道:「小娘子就是自己贖身,平昔住慣了高樓大廈,享用了錦衣玉食,在小可家如何過活?」
美娘道:「布衣疏食,死而無怨。」秦重道:「小娘子雖然,只怕媽媽不依。」美娘道:「我自有道理。」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兩個直說到天明。
原來黃翰林的衙內,韓尚書的公子,齊太尉的舍人,這幾個相知的人家,美娘都寄頓得有箱籠。美娘只推要用,陸續取到密地,約下秦重,叫他收置在家。然後一乘轎子,抬到劉四媽家,訴以從良從事。
劉四媽道:「此事老身前日原說過的,只是年紀還早,又不知你要從那一個?」美娘道:「姨娘,你莫管是什麼人,少不得依著姨娘的言語,是個真從良,樂從良,了從良,不是那不真、不假、不了、不絕的勾當。只要姨娘肯開口時,不愁媽媽不允。做侄女的別沒孝順,只有十兩黃金,奉與姨娘,胡亂打些釵子。是必在媽媽前方便,事成之時,媒禮在外。」
劉四媽看見這金子,笑得眼兒沒縫,便道:「自家女兒,又是美事,如何要你的東西?這金子權時領下,只當與你收藏。此事都在老身身上。只是你的娘把你當個搖錢之樹,等閑也不輕放你出去,怕不要千把銀子?那主兒可是肯出手的么?也得老身見他一見,與他講通方好。」美娘道:「姨娘莫管閑事,只當你侄女自家贖身便了。」劉四媽道:「媽媽可曉得你到我家來?」美娘道:「不曉得。」四媽道:「你且在我家便飯。待老身先到你家,與媽媽講。講得通時,然後來報你。」
劉四媽雇乘轎子,抬到王九媽家。九媽相迎入內。劉四媽問起吳八公子之事,九媽告訴了一遍。四媽道:「我們行戶人家,倒是養成個半低不高的丫頭,盡可賺錢,又且安穩,不論什麼客就接了,倒是日日不空的。侄女只為聲名大了,好似一塊鯗魚落地,馬蟻兒都要他。雖然熱鬧,卻也不得自在。
說便十兩一夜,也只是個虛名。那些王孫公子來一遍,動不動有幾個幫閑,連宵達旦,好不費事。跟隨的人又不少,個個要奉承得他到。一些不到之處,口裡就出粗,哩-羅-的罵人,還要暗損你傢伙。又不好告訴得他家主,受了若干悶氣。況且山人墨客,詩社棋社,少不得一月之內,又有幾日官身。這些富貴子弟,你爭我奪,依了張家,違了李家,一邊喜,少不得一邊怪了。就是吳八公子這一個風波,嚇殺人的。萬一失蹉,卻不連本送了?官宦人家,與他打官司不成,只索忍氣吞聲。今日還虧著你家香煙高,太平沒事,一個霹靂空中過去了。倘然山高水低,悔之無及。妹子聞得吳八公子不懷好意,還要與你家索鬧。侄女的性氣又不好,不肯奉承人,第一這一件乃是個惹禍之本。」
九媽道:「便是這件,老身好不擔憂。就是這八公子,也是有名有稱的人,又不是下賤之人,這丫頭抵死不肯接他,惹出這場寡氣。當初他年紀小時,還聽人教訓,如今有了個虛名,被這些富貴子弟誇他獎他,慣了他情性,驕了他氣質,動不動自作自主,逢著客來,他要接便接,他若不情願時,便是九牛也休想牽得他轉!」
劉四媽道:「做小娘的略有些身分,都則如此。」王九媽道:「我如今與你商議:倘若有個肯出錢的,不如賣了他去,倒得乾淨,省得終身擔著鬼胎過日。」劉四媽道:「此言甚妙。
賣了他一個,就討得五六個。若湊巧撞得著相應的,十來個也討得的,這等便宜事如何不做!」
王九媽道:「老身也曾算計過來。那些有勢有力的不肯出錢,專要討人便宜;及至肯出幾兩銀子的,女兒又嫌好道歉,做張做智的不肯。若有好主兒,妹子做媒,作成則個。倘若這丫頭不肯時節,還求你攛掇。這丫頭,做娘的話也不聽,只你說得他信,話得他轉。」
劉四媽呵呵大笑道:「做妹子的此來,正為與侄女做媒。
你要多少銀子,便肯放他出門?」九媽道:「妹子,你是明理的人。我們這行戶中,只有賤買,那有賤賣?況且美兒數年盛名,滿臨安誰不知他是花魁娘子?難道三百四百,就容他走動?少不得要足千金。」
劉四媽道:「待妹子去講。若肯出這個數目,做妹子的便來多口;若合不著時,就不來了。」臨行時又故意問道:「侄女今日在那裡?」王九媽道:「不要說起,自從那日吃了吳八公子的虧,怕他還來淘氣,終日里抬個轎子,各宅去分訴。前日在齊太尉家,昨日在黃翰林家,今日又不知到那家去了。」
劉四媽道:「有了你老人家做主,按定了坐盤星,也不容侄女不肯。萬一不肯時,做妹子的自會勸他。只是尋得主雇來,你卻莫要拿班做勢。」九媽道:「一言既出,並無他說。」
九媽送至門首。劉四媽叫聲「聒噪」,上轎去了。這才是:
數黑論黃雌陸賈,說長話短女隨何。
若還都像虔婆口,尺水能興萬丈波。
劉四媽回到家中與美娘說道:「我對你媽媽如此說,這般講,你媽媽已自肯了。只要銀子見面,這事立地便成。」美娘道:「銀子已曾辦下,明日姨娘千萬到我家來,玉成其事,不要冷了場,改日又費講。」四媽道:「既然約定,老身自然到宅。」美娘別了劉四媽,回家一字不提。
次日午牌時分,劉四媽果然來了。王九媽問道:「所事如何?」四媽道:「十有八九,只不曾與侄女說過。」四媽來到美娘房中,兩下相叫了,講了一回說話。四媽道:「你的主兒到了不曾?那話兒在那裡?」美娘指著床頭道:「在這幾隻皮箱里。」美娘把五六隻皮箱一時都開發,五十兩一封,搬出十三四封來;又把些金珠寶玉算價,足夠千金之數。把個劉四媽驚得眼中出火,口內流涎,想道:「小小年紀,這等有肚腸!
不知如何設法積下許多東西?我家這幾個粉頭,一般接客,趕得著他那裡!不要說不會生髮,就是有幾文錢在荷包里,閑時買瓜子磕,買糖兒吃,兩條腳帶破了,還要做媽的與他買布哩。偏生九阿姐造化討得著,平時賺了若干錢鈔,臨出門還有這一注大財,又是取諸宮中,不勞餘力。」這是心中暗想之語,卻不曾說出來。
美娘見劉四媽沉吟,只道他作難索謝,慌忙又取出四匹潞綢,兩股寶釵,一對鳳頭玉簪,放在桌上,道:「這幾件東西,奉與姨娘為伐柯之敬。」劉四媽歡天喜地,對王九媽說道:
「侄女情願自家贖身,一般身價,並不短少分毫,比著孤老贖身更好。省得閑漢們從中說合,費酒費漿,還要加一加二的謝他。」
王九媽聽得說女兒皮箱內有許多東西,倒有個-然之色。
你道卻是為何?世間只有鴇兒最狠,做小娘的設法些東西,都送到他手裡,才是快活;也有做些私房在箱籠內,鴇兒曉得些風聲,專等女兒出門,腆開鎖鑰,翻箱倒籠,取個罄空。只為美娘盛名之下,相交都是大頭兒,替做娘的掙得錢鈔,且又性格有些古怪,等閑不敢觸他。故此,卧房裡面,鴇兒的腳也不搠進去。誰知他如此有錢!
劉四媽見九媽顏色不善,便猜著了,連忙道:「九阿姐,你休得三心兩意。這些東西,就是侄女自家積下的,也不是你本分之錢。他若肯花費時,也花費了。或是他不長進,把來津貼了得意的孤老,你也那裡知道?這還是他做家的好處。
況且小娘自己手中沒有錢鈔,臨到從良之際,難道赤身趕他出門?少不得頭上腳下,都要收拾得光鮮,等他好去別人家做人。如今他自家拿得出這些東西,料然一絲一線,不費你的心。這一注銀子,是你完完全全鱉在腰胯里的。他就贖身出去,怕不是你女兒?倘然他掙得好時,時朝月節,怕他不來孝順你?就是嫁了人時,他又沒有親爹親娘,你也還去做得著他的外婆,受用處正有哩。」
只這一套話,說得王九媽心中爽然,當下應允。劉四媽就去搬出銀子,一封一兌過,交付與九媽,又把這些金珠寶玉,逐件指物作價。對九媽說道:「這都是做妹子的故意估下他些價錢。若換與人,還便宜得幾十兩銀了。」
王九媽雖同是個鴇兒,倒是個老實頭,但憑劉四媽說話,無有不納。劉四媽見王九媽收了這注東西,便叫亡八寫了婚書,交付與美兒。美兒道:「趁姨娘在此,奴家就拜別了爹媽出門,借姨娘家住一兩日,擇吉從良。未知姨娘允否?」劉四媽得了美娘許多謝禮,生怕九媽翻悔,巴不得美娘出了他門,完成一事,便道:「正該如此。」
當下美她收拾了房中自己的梳台拜匣皮箱鋪蓋之類。但是鴇兒家中之物,一毫不動。收拾已完,隨著四媽出房,拜別了假爹假媽,和那姨娘行中都相叫了。王九媽一般哭了幾聲。美娘喚人挑了行李,欣然上轎,同劉四媽到他家去。四媽出一間幽靜的好房,頓下美娘的行李。眾小娘都來與美娘叫喜。
是晚,朱重差莘善到劉四媽家討信,已知美娘贖身出來。
擇了吉日,笙簫鼓樂娶親。劉四媽就做大媒送親。朱重與花魁娘子花燭洞房,歡喜無限:
雖然舊事風流,不減新婚佳趣。
次日,莘善老夫妻請新人相見,各各廝認,吃了一驚。問起根由,至親三口抱頭而哭。朱重方才認得是丈人丈母。請他上坐,夫妻二人重新拜見。親鄰聞知,無不駭然。是日整備筵席,慶賀兩重之喜,飲酒盡歡而散。
三朝之後,美娘叫丈夫備下幾副厚禮,分送舊相知各宅,以酬其寄頓箱籠之恩,並報他從良信息。此是美娘有始有終處。王九媽、劉四媽家各有禮物相送,無不感激。
滿月之後,美娘將箱籠打開,內中都是黃白之資,吳綾蜀錦,何止百計,共有三千餘金,都將匙鑰交付丈夫,慢慢的買房買產,整頓家當。油鋪生理,都是丈人莘公管理。不上一年,把家業掙得花錦般相似,驅奴使婢,甚有氣象。
朱重感謝天地神明保佑之德,發心於各寺廟喜舍合殿香燭一套,供琉璃燈油三個月,齋戒沐浴,親往拈香禮拜。先從昭慶寺起,其他靈隱、法相、凈慈、天竺等寺,以次而行。
就中單說天竺寺是觀音大士的香火,有上天竺、中天竺、下天竺三處,香火俱盛,卻是山路,不通舟楫。朱重叫從人挑了一擔香燭,三擔清油,自己乘轎而往。先到上天竺來,寺僧迎接上殿。老香火秦公點燭添香。
此時朱重居移氣,養移體,儀容魁梧,非復幼時面目。秦公那裡認得他是兒子,只因油桶上有個大大的「秦」字,又有「汴梁」二字,心中甚以為奇。
也是天然湊巧,剛剛到上天竺,偏用著這兩隻油桶。朱重拈香已畢,秦公托出茶盤,主僧奉茶。秦公問道:「不敢動問施主,這油桶上為何有此三字?」
朱重聽得問聲,帶著汴梁人的土音,忙問道:「老香火,你問它怎麼?莫非也是汴梁人么?」秦公道:「正是。」朱重道:
「你姓甚名誰?為何在此出家?共有幾年了?」秦公把自己姓名鄉里,細細告訴,「某年上避兵來此,因無活計,將十三歲的兒子秦重,過繼與朱家,如今有八年之遠,一向為年老多病,不曾下山問得信息。」
朱重一把抱住,放聲大哭道:「孩兒便是秦重,向在朱家挑油買賣。正為要訪求父親下落,故此於油桶上寫『汴梁秦』三字,做個標識。誰知此地相逢!真乃天與其便!」眾僧見他父子別了八年,今朝重會,各各稱奇。
朱重這一日就歇在上天竺,與父親同宿,各敘情節。次日取出中天竺、下天竺兩個疏頭換過,內中朱重仍改做秦重,復了本姓。兩處燒香,禮拜已畢,轉到上天竺,要請父親回家安樂供養。秦公出家已久,吃素持齋,不願隨兒子回家。秦重道:「父親別了八年,孩兒有缺侍奉。況孩子新娶媳婦,也得他拜見公公方是。」秦公只得依允。秦重將轎子讓與父親乘坐,自己步行,直到家中。秦重取出一套新衣,與父親換了,中堂設坐,同妻莘氏雙雙參拜。親家莘公,親母阮氏,齊來見禮。
此日大排筵席。秦公不肯開葷,素酒素食。次日,鄰里斂錢稱賀。一則新婚,二則新娘子家眷團圓,三則父子重逢,四則秦小官歸宗複姓,共是四重大喜,一連吃了幾日喜酒。
秦公不願家居,思想上天竺故處清凈出家。秦重不敢違親之志,將銀二百兩,於上天竺另造凈室一所,送父親到彼居住。其日用供給,按月送去。每十日親往候問一次,每一季同莘氏往候一次。那秦公活到八十餘,端坐而化。遺命葬於本山。此是后話。
卻說秦重和莘氏夫妻偕老,生下兩個孩兒,俱讀書成名。
至今風月中市語,凡夸人善於幫襯,都叫做「秦小官」,又叫「賣油郎」。有詩為證:
春來處處百花新,蜂蝶紛紛競采春。
堪笑豪家多子弟,風流不及賣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