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卷 司馬玄紅顏逢知己

第七十四卷 司馬玄紅顏逢知己

詩曰:

一男一女便成儔,那得人間有好逑。

虞舜英皇方燕婉,香山蠻素始風流。

莫誇夜月芙蓉帳,羞熬春風燕子樓。

美不愧才才敵美,一番佳話自千秋。

話說四川成都府有個秀才,複姓司馬,名玄,表字子蒼,生得骨秀神清,皎然如玉,賦性聰明,一覽百悟,十八歲就中了四川解元。父母要與他議親,他想道:「蜀中一隅之地,那有絕色,古稱燕趙佳人,且等會試過,細訪一遍有無,再議不遲。」父母強他不過,只得聽他入京。一路上,遇著的朋友見他少年未娶,都誘他到花街去頑耍,誰知他年紀雖幼,眼睛卻高,看得這些妓女就如糞土一般,全不動念。到了京師,尋個寓所住下,場期逼迫,無暇他求。

二月初八日,隨眾入場坐在號房中,題目到手,做了七篇文字,就如錦繡一般,十分得意。一時身子困倦起來,心中想道:「此時尚早,且略睡片時,再謄真未遲。」因榻伏在板上,昏昏睡去。及一覺醒來,早有一更天氣,正待謄寫,只聽得隔壁號房長吁短嘆。司馬玄聽了,驚訝道:「這是為何?」

便立起身走出號房來,覷那隔壁號房中,一個舉人拿著卷子,像有萬分愁苦之狀。司馬玄看不過,因問道:「場中風檐寸晷,功名得失所關,老兄何事心傷,這等嗟嘆?」那舉人見司馬玄問他,便立起身道:「小弟之苦,一言難盡!」司馬玄道:「願聞大意。」那舉子道:「小弟姓呂名柯,就是本府宛平縣人,做了二十年孝廉,入場六次,今年是四十二歲了。三年前,因家貧親老,不得已就教在山東汶上縣。到任后,不幸先妻就亡了,喜得本地一個王司馬,見小弟為人耿直,將他一婦兒許我續弦,雖未行聘,已有媒妁諄諄言之。不料去冬,新到縣尊是浙江人,尚未娶妻,他倚著少年進士,欺負小弟老舉人萬不能中,就央媒說合,定要奪小弟這頭親事,小弟一個窮教官,無處與他分辨。幸得王司馬意尚兩持,前日送小弟起身,臨別時節說道:『兄若高中,這段姻緣自在;若有差池,就難奉命了!』我小弟入場來,也指望做兩篇好文字,以圖僥倖。不期心愈急,文思愈枯,到此時尚未完草,眼見得功名又無望了!功名得失,丈夫原不當介意,只可恨已成的親事,止爭此一著,便被得志小人奪去,未免為終身之玷。所以咄咄為不平之鳴,驚動長兄,殊為有罪!司馬玄聽了忿然道:

「夫婦為人輪之首,怎一個進士便欺負舉人,要思量奪去?說來令人髮指!也罷,我小弟棄著三年工夫,成就了兄罷。」呂柯道:「時光有限,兄如何成就得小弟?」司馬玄道:「小弟七草俱完,雖不足觀,斷不出五名之外,送了兄,好與老嫂去完此一段姻緣。」呂柯道:「豈有此理?」司馬玄道:「小弟年尚有待,便候下科也未為遲。況小弟不瞞兄說,久聞燕趙多佳人,尚要在此盤桓些時,尋一頭好親事,兄中后做個地主,為小弟周旋,未為不可。」呂柯道:「長兄高姓?」司馬玄道:

「小弟蜀人司馬玄。」呂柯道:「原來就是四川榜首,久仰,久仰!長兄之言雖感意氣而發,但數千里而來,豈可功名到手,捨己從人?」司馬玄道:「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因回號房取了卷子來,遞與呂柯道:「吾兄許多不平,藉此可平,小弟不過費得三年工夫,兄再不必介意,小弟別了,異日當得再會。」

呂柯還要推辭,司馬玄已早推病出場去了。呂柯展開來一看,果然篇篇錦繡,滿心歡喜,便先謄了七真,然後再謄七草,謄完再看,殊覺得意。出了場,即尋到司馬玄寓所來拜謝,就要拉司馬玄回家去住。司馬玄道:「兄寶眷又在任所,府上料也無人,莫若等兄發后,寶眷回時,到府相擾未遲。」呂柯道:

「寒舍果然無人,承兄見諒!」不數日,三場已畢,寫出策論來看,司馬玄看了道:「雖然單薄,也還不出十名。」到了揭曉看榜,果然中在十名之上,大家歡喜不盡。到了三月殿試,呂柯虧座師華岳是禮部侍郎,甚有力量,將他殿試在二甲,又考庶吉士,選入翰林。一時榮耀,著人接取家小,王司馬的女兒已親送至京,與呂柯做親。汶上縣知縣央人來謝罪。呂柯平地登天,感司馬玄不盡,接到家中就如父母一般看待。

司馬玄住在京中毫無事體,每日只檢名勝的所在去遊覽,就各處要尋訪個絕世佳人。尋了年余,毫無影響,因想道:

「古來傳說多才婦女,如詠雪的謝道韞,作《白頭吟》的卓文君,以我今日看來,皆是以訛傳訛之虛語也。若是古人有此等才美婦人,為何今日遍尋,眼中再撞不見一個?」又想:

「我輩男子終年讀書,三年一次科舉,尚求不出幾個真才來,況閨中女子,又無師友,孤聞寡見,那得能詩能文?古來所傳,大都皆是好奇好事者為之耳,如何認真去尋求?」由此,司馬玄求才婦之心就灰冷了。

一日,呂柯的座師華岳六十歲,眾門生俱制錦屏、壽文來祝。華岳設酒款待,吃了一日酒,眾客散去,又留幾個得意門生到書房中小飲,呂柯亦在其內。到了書房中一看,只見琴書滿座,觸目琳琅。眾門生又飲了一回,各各起身閑玩,四壁都是名公大老的題詠。呂柯忽見一張小几上放著一柄金扇,制度甚精,展開一看,只見寫著數行小字,筆法秀娟,有如美女簪花之態,呂柯愛之不舍,再讀那字,卻是一首五言律,上道:

憂國今元老,忘家舊散仙。

琴書香孔席,雨露滿堯天。

鶴髮白水白,桃年千復千。

欲窺新耳順,低祝膝之前。

不肖女峰蓮百拜祝椿齡六十呂柯看過一遍,心中驚喜不定道:「這明明是女兒祝父親的壽詩,我倒不知華老有這等一個才女,須留心訪問的確,好與子蒼作媒,也可完我一件報德之事。」因細將這詩默記在心。

眾門生又吃了一會酒,到晚散了,呂柯等不得進門,就忙忙走到書房中來,尋著司馬玄說道:「兄終日嘆息天下沒有才女,小弟今日訪著一個,讀他的佳制,真令薛濤無色、易安減價。」司馬玄忙問道:「是真么?兄莫要戲我!」呂柯道:

「小弟怎敢戲兄!」司馬玄道:「若不相戲卻是何人?」呂柯就將華老祝壽、留飲書房、看見金扇之事細細說了一遍。因取紙筆將前詩默出,遞與司馬玄看,道:「這不是他女兒做的,卻是何人?」司馬玄看了,讚不絕口道:「明明寫著『不肖女峰蓮』,自然是他女兒無疑,但不信他女兒香閨弱質,如何有此秀美之才?只怕其中還有代替之故,若果是真,這一番真令我司馬玄想殺也!」說罷,再拿起詩來顛倒細看,「前六句化腐為奇,藏巧若拙,已非近代才人所能,至於末二句,耳順切六十,又以低祝關合耳順,又以膝前繳出低祝,一段兒女愛慕父母情態,字字逗出。真匡夷所思,非靈心獨露,誰能辨此?兄須為小弟細訪!」呂柯因叫心腹家人到華衙去暗暗訪問。家人訪了來回復道:「華老爺家這位小姐才一十六歲,生得如花似玉,兼且知書識字,做的詩文,華老爺也不能比他。華老爺愛如珍寶,恐有人求親,故不在人前露說一字,所以人都不知。」司馬玄聽了,喜得心花俱開,因說道:「我司馬玄千古相思,今日方有著落,縱然無緣,想死也不算虛死了!」呂柯道:「華老師官已尊矣,兄雖解元,若只如此求親,也還不在他眼裡。我想才人必定愛才,待小弟幾時借個因由,請他與兄一會,酒席間,將兄大才逞露與他一看,他屬意與兄,那時為兄作伐方有機會。」司馬玄道:「兄言最為有理!」

過了幾日,呂柯果然獨自又借補壽名色,備了一席盛酒,單請華岳一人。華岳因愛呂柯,卻不著情,只得來赴席,席中並無他人,只有司馬玄相陪。相見敘了姓名,方才坐席飲酒。原來華岳雖絕口不向人言,然心下卻也暗暗擇婿。席間,看見司馬玄少年發解,人物秀美,也十分注意。又見呂柯不住稱讚其才,要求老師面試,華岳心下想道:「就考他一考也不妨。」到換了席,大家散步,華岳因說道:「詩文雖曰小道,要求全美者也甚難。前日學生賤辰,承諸公見祝,長篇短章不為不多,然半屬套語,半屬陳言,求一首清新俊逸、賞心悅目迥不可得。今日蒙近思美情,祝之又祝,又幸會司馬兄少年美才,倘不吝珠玉,賜教一律,以志不朽,則學生六十之齡不為虛度矣!」呂柯聽了歡喜道:「門生敬祝之心,苦無可伸,子蒼兄大才,正好應老師之命,亦可為小弟借光。」因命取文房四寶。司馬玄遜道:「滿長安公卿尚難頌老太師盛德之萬一,況西蜀小子陋學之才,焉敢班門取罪?」說不了,家人又抬過一張書案在面前,筆硯擺得端端正正,又是一幅紅綾鋪下,濃磨好墨,只候司馬玄動筆。司馬玄原要以才自薦,又虛謙一兩句,遂提起筆來,便大著膽,依他女兒韻腳,竟和了一首道:

盡道周公聖,誰知曼倩仙。

道開三百輩,功著九重天。

北闕心常一,南山壽已千。

遠人都願祝,難得到樽前。

華老太師六十遐齡西蜀後學司馬玄頓首拜祝司馬玄寫完,叫人用-懸挂於廳壁之上,請華岳觀看。華岳看了又看,十分歡喜,因回身舉手稱謝道:「司馬兄高才,敏捷如此,我學生得此榮幸多矣!」因問道:「前日闈中佳卷,落在那一房,學生為何失親於兄?」呂柯忙答道:「司馬兄因有貴恙,不曾終場,所以見屈。」華岳道:「原來如此,只還可免學生五色迷目之誚。司馬兄異日定當大魁天下!」司馬玄遜謝:「不敢!」呂柯又請入席,大家復飲了半晌,方才起身。

叫人收了紅綾詩卷,殷殷致謝而別。正是:

一首詩驚座,令人刮目前。

漫言仙路遠,才子到非難。

呂柯與司馬玄送了華岳起身回來,呂柯看著司馬玄又驚又喜,商議道:「兄這一首詩十分妙了,只不該用他令愛的原韻,恐怕老師動疑。」司馬玄道:「興之所至,一時信筆,只指望借韻腳之靈打動小姐,卻不思量到華老動疑,為之奈何?」

呂柯道:「他今將詩已攜去,且看緣法如何。」

卻說華岳回到家中,將詩細細展玩,十分愛賞道:「不意蜀中倒有此異才。只是前日女兒的壽詩正是這四個韻腳,此生如何得知?況我府中嚴密,諒無人透露,若有人透露,他也不敢在我面前酬和。若說偶然相同,卻怎一字不差?此中莫非有天意耶?」因叫書童到書房中取了小姐的詩扇來,細將兩詩較看,真是一個秀龍雕虎,一個錦心繡口,不相上下。看了又看,暗暗歡喜道:「此二人真可謂天生一對,況此生青年發解,前程甚遠,明日招他為婿,也是快事。但不知女兒心下何如?」沉吟多時,就叫侍兒將紅綾詩卷傳與小姐去看。原來這小姐年雖十六,卻聰敏異常,詩書過目不忘,文章落筆便妙。父母愛惜就如掌上之珠,凡事任他性兒,半點不肯違拗,卻天生純孝,依依膝下,更生父母之憐。華岳留心要與他擇一個佳婿,卻怕人纏擾,每每戒家人不許浪傳,故京師中無人知道。

這日,小姐晚妝初罷,正焚香獨坐,忽侍兒傳送詩卷,小姐展開一看,見也是一首壽詩,句句都依他韻腳,而爭奇競險,大有並驅中原之意。小姐看了半晌,心下暗想道:「我這一首壽詩,自謂壓倒長安這些腐朽相公,不料西蜀小儒倒能出此雋思,明明步韻與我爭衡,真可怪也!又真可愛也!」看了半晌想道:「這韻腳他外人如何得知?想是父親與他說的了,父親許多壽詩不拿與我,今獨拿這首詩與我看,必有深意。不是為我擇婿,便是怪我恃才,以此銷我矜心,叫我怎生回對?

若十分贊好,未免憐才著相,父親道我有心;若只微詞相許,未免燒琴煮鶴,父親又道我無目不肯服善。」想了半晌道:

「我自有主意。」叫侍兒取筆硯花箋,又題和一首道:

塗抹原兒女,風流自謫仙。

駿馳春草路,芳襲晚春天。

顛倒言惟五,尋思頌欲千。

漫言三百遠,還在二南前。

峰蓮題完,原叫侍兒送與老爺,華岳接來一看,滿心歡喜道:「我兒詩才日勝一日,真是閨中異寶,若不配個佳婿,豈不辜負!細看我兒此詩,則司馬玄之詩已看得入眼,末引二南意已有在,但不知司馬玄曾娶否?須問呂柯方知。」

過兩日,就發帖請呂柯、司馬玄小飲,二人見請,歡喜不勝。到了正日,一邀就來。華岳在大廳迎入,各敘寒溫,便入座飲酒。飲完正席,又到書房小欽,只見四壁圖書珠輝玉映,呂柯與司馬玄細細觀看,看到一張小揭窗前,只見峰蓮和韻的詩也貼在那裡,二人看見,彼此相顧驚喜。華岳見二人看詩光景,便微笑道:「二兄看此詩若何?」司馬玄道:「此詩性情入慧,體氣欲仙,妙處不可言喻。但不知何人所作?卻又用晚生前日之韻。」華岳道:「這事說來也奇,學生前日賤辰,小女塗鴉,正是此四韻,不期昨承大教,無意中恰也用此四韻,詫以為異。因與小女玩賞,小女小巫見了大巫,不勝氣索,故又復為此詩,以表服膺。」遂叫書童將小姐原扇送看,呂柯佯驚道:「門生立門許久,並不知老師有如此掌珠,古稱謝庭道韞,由此觀之,不足數也。但不知青春幾許?」華岳道:「今年二八,學生怕長安這些絝褲不諒,故諱而不言。」

司馬玄看了原扇,又細觀新詞,再三遜謝道:「學生一是呈丑,暗獲步韻之罪,又明抱形穢之羞,而反辱佳章諄諄垂譽,真不啻百朋三錫。童蒙小子何敢當此?欲報無瓊,竊欲再獻一言,以申感激之私,不識可否?」華岳聽了道:「佳章恨少,但草草不敢多請,肯蒙賜教,固出望外!」因叫取筆硯金箋,司馬玄又依前韻和了一首道:

文章男子事,一但屬閨仙。

恭讀慚無地,榮噓感自天。

眉年才八八,雪句已千千。

漫說葭難倚,明珠不敢前。

司馬玄題畢,雙手呈與華岳。華岳看了,賞愛不已,道:

「幽思逸致,愈出愈奇,雖杜李復生,不能逾此。但小女閨娃識字,怎敢當兄謬譽?」司馬玄道:「蓬茅淺眼,豈識台階閨閣之盛?不過就聲影之間聊志景仰耳!」呂柯道:「師妹佳章,非於古名媛中相求,固不可易得;而司馬玄才迥出時流,亦自不減!老師一置掌中,一收門下,可謂雙美矣!」大家歡然入席又飲,直飲得盡興方散。

到次早,呂柯單來謝酒。謝畢,就正色說道:「門生有一言上告。」華岳道:「何事?」呂柯道:「令愛小姐以老師之德位之尊,自有公侯求偶。但師妹奇才,若失身絝褲,豈不負了老師一番教養?敝友司馬玄雖新進小生,其人其才尚不可量。老師台鑒甚明,若坦之東床,才美雙全,異日自能致獲甥室之榮。不知老師台意何如?」華岳道:「老夫兩番索和,愚意實與賢契相合,但小女尚幼,何不守候下科,待司馬兄高占魁名,那時宮花結采,更為全美。」呂柯道:「教師高論最妙,但恐成言未定,或遇高才捷足,中有變更,為之奈何?」

華岳笑道:「此事賢契勿憂,男如司馬,女如小女,當今必無兩個。況老夫非失信之人,司馬亦多情之士,再有斧柯,如賢契居其間,料無他慮。只要司馬兄亦期上達耳。」呂柯道:

「老師九鼎一言,即納吉問名不逾。於此門生傳示司馬,使他靜守甥舍,以待乘龍可也。」說罷,辭出回家,就對司馬玄細細說知,司馬玄聽說允了,滿心歡喜道:「我只怕訪盡天下沒有個奇才女子,便虛我一生之想!今即有華小姐這等絕代佳人,又許了我,只要我少候二年,帶頂紗帽去做親,此事猶如探囊取物,有何難哉!」便興勃勃的東遊西盪,或題詩酒館,或作賦僧房,十分得意。一日游到棋盤街上,只見一個老兒挑了一擔花賣,司馬玄看見他五色滿肩、群芳壓擔,甚覺可愛,便步上前來觀看。

此時是三月天氣,日色暄暖,那老兒挑得熱了,歇下擔,就取出一把扇子來扇。司馬玄看見那扇子上字寫得龍蛇飛動,不像個村漢手中之物,他且不看花,先用手來拿他的扇子。那老者看見司馬玄衣冠齊整,跟著家人,知道他是個貴人,不敢違拗,只得將扇子遞了與他。司馬玄接來一看,卻是一首詩:

桃李隨肩獲厚貲,幽蘭空谷有誰知?

越溪不作春風遇,還是苧蘿村女兒。

紅菟村尹氏荇煙有感題

司馬玄初意看詩,只道是甚才人題詠,及自讀完,芳韻襲人,字字是美人幽恨,又見寫著「尹氏荇煙」,心下大驚道:

「終不成又有個才女?」因問老兒道:「這首詩是誰人寫的?」老兒笑嘻嘻笑道:「桃花也有,杏花也有,莫有梔子。」司馬玄道:「我問你扇頭。」老兒道:「蘭花方有箭頭。」司馬玄見他耳聾,只得用手指著扇子大聲說道:「這字是誰人寫的?」老兒方聽見,道:「相公問這字是那個寫的么?」司馬玄道:「正是!」老兒笑嘻嘻的道:「我不說。」司馬玄道:「為何不說?」

老兒道:「這扇子是隔壁尹家姑娘的,我借來扇,我若說了,他要怪我。」司馬玄道:「扇子固是他的,這扇子上詩句是他寫的么?」老兒又笑道:「相公好不聰明!他的扇子不是他寫,難道我老漢會寫?」司馬玄笑道:「這尹家姑娘今年幾多年紀,便曉得作詩寫字?」老兒又笑嘻嘻道:「我不說。相公買花么?

照顧我買些,若不買,還我扇子,我別處去賣。」司馬玄道:

「不買花,扇賣與我罷。」老兒搖頭道:「扇子是借來的,不賣。」

司馬玄道:「我多與你些銀子,賣了罷。」老兒道:「相公與我多少銀子?」司馬玄就在家人銀包內取了一錠,遞與老兒道:

「我與你,你肯賣么?」老兒看見一錠紋銀有二、三兩重,連忙送還司馬玄道:「相公請收好了,不要取笑!」司馬玄道:

「我當真要買,誰與你取笑?」老兒心下疑疑惑惑,又不好收,看著司馬玄只是笑。司馬玄道:「你不要笑,你收了銀子,我還有話問你。」老兒見口氣是實,便滿心歡喜,將銀子塞在腰裡道:「相公果然買我這扇子,我連這擔花也送了相公罷!」司馬玄道:「花倒不要你送,你只對我說,那尹家姑娘今年幾歲了,生得人物何如?這作詩寫字怎生會得?」老兒想了道:

「如今只得要對相公說了,只是說起來話長,這裡站著說話不便。」司馬玄道:「此處到呂衙不遠了,你可挑了跟我到呂衙來,我叫呂老爺連花都替你買了。」老兒歡喜,果挑花跟到呂衙。

司馬玄叫家人將花送入呂衙內里,卻自己帶了老兒到書房中,叫他也坐了,細細盤問。老兒道:「我們住的那地方叫做紅菟村,出城南去有十七、八里,那裡山清水秀,十分有趣。舊時有個李閣老老爺,不知為甚事,皇帝惱他,叫他住在城外,整整的住了七、八年。他閑居無事,因愛這紅菟村好景緻,便日日來游賞,有時住在妙香庵,幾個月不回去。那時這尹姑娘才八、九歲,頭髮披肩,生得彎彎眉兒、俏俏身兒,眼睛就如一汪水兒,面頰就似一團雪兒,點點一雙腳兒,尖尖兩隻手兒,走到人前就如水洗的一般,也時常到庵中玩耍。李老爺看見,愛他生得清秀,因叫他認幾個字兒。誰知他聰明得緊,一過目就認得不忘,李老爺歡喜,便教他讀書、做詩文。不期這尹姑娘天生成的伶俐,學著就會,又寫得一筆好字。李老爺對人說:『這個女兒好文才,若是做個男子,定要中舉、中進士、做官,可惜生在鄉間,恐怕無人知道,埋沒了他的才學!』李老爺臨起身回去,還再三對尹老官人說:

『你莫要輕看了你女兒,他是一個女中才子,異日定有高人來訪求。若誤嫁了村夫俗子,便令山川秀氣無靈了!』故此尹姑娘今年一十七歲,尚未曾許與人家。李老爺起身時,又將帶不去的許多書籍、文章、古董、玩器都與了尹姑娘。他如今那裡像個田家女兒,每日只是燒香、看書、作詩、寫字,就像個不出門的秀才一般。尹老官兒也不敢去管他。今早我來賣花,因怕天氣暖,問他借了這把扇子來,許說回去就還他。

如今賣與相公,回去只好調個謊,說失落了,只怕他還怪哩!」

司馬玄聽了這番言語,不覺身子俱飄飄不定。因又問道:「這尹姑娘寫的詩稿與扇子多麼?」老兒道:「他終日不住手的寫,怎麼不多?」司馬玄道:「若是多,不論詩箋也罷,斗方也罷,你再拿些來賣與我。」老兒道:「相公說定了,若真要買,我求也求他些來。」司馬玄道:「我真要買,你只管拿來!」說罷,老兒要去,司馬玄又叫家人到呂衙里討了三錢銀子,還他花錢。老兒歡喜不勝,挑著空擔一路上想道:「今日是那裡造化,撞見這位呆相公?一把白紙扇子就與我一錠銀子。我回去問尹姑娘求他十把扇子,明日賣與他,可不又有十錠銀子?倒是一場富貴了!」

老兒到家已是下午,走到園中放擔。只見尹荇煙在無夢閣上憑欄看花,忽見老兒回來,因叫道:「張伯伯,今日花都賣完了么?」張老兒聽見,忙走近閣下,笑嘻嘻說道:「今日造化!撞見一位少年相公,瘋瘋癲癲、又肯出錢,都替我買了。」尹荇煙道:「這等說,是得利了?」張老兒道:「利雖得些,卻有件事不好說,亂亂的將姑娘借我的扇子失落了,卻如何處?」尹荇煙道:「扇子失落了值甚的,只是有我寫的詩句在上面,恐被俗人拿去,便明珠暗投,許多不妙。」說罷,老兒因肚飢,就去吃飯。因取出那錠銀子稱稱,足有二兩六、七錢,連賣花的三錢放在一起差不多三兩,滿心歡喜,就取一塊碎的買了一壺酒來吃在肚裡,不覺醺醺醉了。又想著還要尹荇煙的詩扇,又走到閣下來,不期尹荇煙已下閣去,只得從後園門轉了過來。

原來尹荇煙這住居甚是幽雅,門前一帶深河,樹木交映,李廷機替他題了一個扁額在門前,叫做「小河洲」。尹荇煙又在卧房之外收拾了一間軒子,藏貯這些經書子史與古玩之物,自家在內時時娛弄。因想:「當日西施以浣紗著名,我豈浣紗之婦,西施浣紗,我實浣古。」遂自寫一匾叫做:「浣古軒」。

此時尹荇煙正下閣來,在軒子里閑坐。忽見張老醉醺醺來道:「我還要進城去賣花,天氣熱,明日姑娘若有多的扇子,再借我三、五把去扇扇。」荇煙笑道:「張伯伯,不要取笑!就是大熱,也只消一把足矣。為何就要三、五把?」張老兒道:

「越多越好,替換著扇,便省得扇壞姑娘的扇子。」

尹荇煙因他是父親一輩的老人家,不好回他,就在案頭取了一把白紙無字的與他,道:「張伯伯,拿去將就用罷。」

張老兒接在手中,看見沒字,便道:「這個不好,須是姑娘寫幾個字在上面方好。」尹荇煙見張老兒說話有因,便回說道:「寫詩沒有了。」張老道:「若沒詩扇,便是寫下的花箋,或是斗方,可借我幾張去遮遮日頭罷!」尹荇煙心下想道:

「他要詩箋何用?定是有人叫他來求。」因笑說道:「詩扇、斗方都有,張伯伯須是老實說,是誰央你來求?我就多送你幾張。」張老兒見說著心病,便笑道:「我不說,我說了姑娘要怪!」尹荇煙道:「張伯伯實說,我不怪!」張老兒道:「就是方才說的那位少年相公,原要買花,因看見了扇子,連花都不買,拿著扇子讀來讀去,就像瘋了的一般,定要與我買。我不賣,他急了,就拿出一錠銀子與我,我看見有些利錢,只得瞞著姑娘賣了與他。他叫我再拿些去賣,因此又來求姑娘。

你若肯扶持我,我登時就是一個小財主了!」

尹荇煙聽了,心下想道:「此等名利世界,肯出價買我扇子上詩句,必是個真正才子方能如此。若論詩文好合,要算做一個知己了。只怕還是見了女子名字,一時猛浪,強作解事耳。」又想想道:「我有主意了!」因對張老兒說道:「詩扇賣與他也罷,只是賣賤了,你明日須要去與他找價。他若肯出五十兩銀子便罷,若不肯,退還原銀,討了扇子回來。」

張老兒笑道:「姑娘耍我,他如何肯出許多?」尹荇煙道:

「我不耍你,你只管去找,包管他肯。」張老兒道:「姑娘,既如此說,我明日便去與他找。但我看見姑娘往日寫得十分容易,何不送我一張?等我順路去賣,倘或他不肯找,我好將這張多少賣些,也不空了。」尹荇煙道:「你找了價來,我再多與你幾幅也不打緊,如今沒有。」張老沒奈何,只得回去睡了。

到次早,又挑了一擔花進城,便不到市上去賣,一直挑到呂衙來,把擔歇在所傍階下,竟自走到書房裡。此時司馬玄正拿著尹荇煙的詩扇,在那裡吟誦,忽見老兒走來,便迎出來道:「你又有甚詩、字來么?」張老兒道:「詩字雖多,卻未曾拿來。」司馬玄道:「為甚不拿來?」張老兒道:「昨日賣了那把扇子與相公,回去受了尹姑娘一肚皮氣。」司馬玄道:

「為甚受氣?」張老兒道:「他說我賣賤了,十分怪我。叫我來找價,若是相公肯找價便罷,若是不肯找,將原銀送還相公,討回原扇。」司馬玄道:「他要多少銀子?」張老兒道:「他要五十兩銀子,少一厘也成不得!」司馬玄心下暗想道:「故索高價,自是美人作用。我莫若藉此通個消息。」因說道:「五十兩銀子不為多,只是這把扇子舊了我不要,原退與你。有別的詩文拿來,便是五十兩也罷。」張老兒聽了,著驚道:

「相公退回原物,定要原銀了?」司馬玄道:「扇還你,原銀就送你買酒吃,我也不要了。只是別樣詩文定要拿來。」張老兒聽見不要原銀,滿心歡喜道:「一定拿來,相公可將原扇還我罷!」司馬玄道:「你在門前等著,我就拿出來。」

張老兒出去,司馬玄忙取一柄白紙扇,與原扇差不多,就依韻題了一首詩在上面。拿出來遞與張老兒道:「你拿去罷。」

張老兒村人,那裡認得真假?接了扇,挑起花擔就走,走到各處忙忙賣花。回去先不歸家,就將扇子送還尹荇煙道:

「我說他不肯找,原扇退還,放在桌上!」便不多言,就走了家去。

尹荇煙心下想道:「我就說是個猛浪之人,見索高價,便支撐不來,愈見真正才人難得!」嘆了口氣,再拿起扇子來看,乃是和韻一首詩,卻不是原詩扇,只見寫得風流可愛。遂讀道:

女可指塗郎可貲,一人只願一人和。

花枝漫向珠簾泣,已露春情與燕兒。

蜀人司馬玄步韻奉和求斧正

尹荇煙看了,又驚又喜道:「吐詞香艷,用意深婉。如此看來,倒是個慧心才子!」將詩看了又看,十分愛慕。心下暗想道:「我尹荇煙天生才美,從不讓人,但恨生不得地,絕沒人知。況父母鄉人,絲蘿無托,今幸遇此生,若再不行權,便終身埋沒。」因又取一柄白紙扇,再題一首道:

一縷紅絲非重貲,花開花合要春知。

高才莫向琴心逗,常怪相如輕薄兒。

尹荇煙漫題和

尹荇煙寫完,自看自愛道:「只怕此生不真心愛才,若真心愛才,見了我這首詩,便是公卿之女招他,他必定舍彼就此。因走上無夢閣來叫道:「張伯伯,你今日這把扇子拿錯了,不是我的原扇。明日進城,須要與我換來!」

張老兒道:「這個秀才也不是個好人,怎麼就掉綿包兒?」

心下暗想道:我說為何不要我的原銀?原來抵換了。「尹姑娘,不妨事,我明日與你換來。還要說他哩!」尹荇煙遂從閣上將這把新寫的扇子丟下來道:「明日你千萬要換來!」張老兒收了。

果然次早挑花進城,就先走到呂衙來,恰好門前撞見司馬玄,因說道:「相公原來不老實!怎麼將假扇來騙我?又叫我受了尹姑娘一肚皮氣。」就將帶來的扇子,遞在他手裡道:

「快快換與我去。」

司馬玄接扇一看,見又是新題,滿心歡喜。便也不看,收入袖中道:「昨日果然是我一時差了,你等我取了來還你。」因回書房細細展玩,不勝心醉道:「此女不但才高,而詞意甚正,要我明公正氣去求親,不要私相挑引。這段姻緣又是僥天之幸!」因取一把白扇再題一首道:

敢將微詞作聘貲,關關相應兩相知。

夭桃既作投桃贈,月老改為花老兒。

司馬玄漫和

司馬玄寫完,正要拿與張老兒,忽呂柯走到書房來撞見。

拿他扇子一看,笑道:「看兄這首佳作,何處又有絲-之牽?」

司馬玄道:「此事正要與兄商議,兄略坐一坐,等我打發他去了來。」忙拿了扇子,走到門前遞與張老道:「這是他原扇,你拿去罷。」

張老兒道:「相公不要又錯了!」司馬玄道:「不錯,不錯。」

張老兒收下扇子,挑著花擔而去不提。

卻說司馬玄回到書房,將尹荇煙兩把扇子都遞與呂柯看,又細細將買花情由沒了一遍。呂柯道:「看此二詩風旨韻趣,怪不得兄又要著魔了。」司馬玄道:「我自蜀至京,不遠數千里,一路尋訪,並無一個可人。今居京師連獲二美,古稱燕趙多佳人,信不誣矣!兄看后一首詩,已明明心許,我司馬玄四海求凰,今有美在前,棄而不顧,無此理也。此事還要煩兄作伐!」呂柯道:「此事作伐不難,但華老師之事又將若何?」司馬玄道:「且等兄為我訂下,待明年僥倖再看機會,倘或叨兄福庇,得能兩全,便不虛我司馬玄為人一世也!」呂柯笑道:「兄何貪心不已?倘再有一個又將何如?」司馬玄也笑道:「決然不能再有,若再有也不值錢了!兄須為我作伐。」呂柯道:「此女住居何處?」司馬玄道:「在城南紅菟村。」呂柯聽了道:「原來就是此女。」司馬玄道:「兄為何曉得?」呂柯道:「小弟做孝廉時,曾在城南柳塘讀書,離紅菟村不遠。有人傳說李九我罷相時,常稱紅菟村有個小才女,今兄所遇,竟然是他,可謂名不虛傳矣!自然要為兄作伐。」司馬玄道:

「須早為之。」呂柯道:「這不難,他鄉下人家,只消備些聘禮,叫家人去。他知兄一個解元,又說是小弟作伐,再無不允之理。」司馬玄道:「這個斷然使不得!兄不見此女詩意甚是持正。若叫人去,他定道是輕薄他,這段姻緣斷斷不成。仁兄若肯周旋小弟,須卑詞屈禮,親為一行,這親事才妥,聘金厚薄不論。」呂柯笑道:「仁兄這等著急,小弟焉敢不往?」

遂檢了一個吉日,備了聘禮,叫家人帶了吉服,起個早,竟坐四轎出城,望紅菟村而來。才出城,行不上半里路,忽撞見常在他門下走動的一個門生,姓劉名言,是個名色秀才,也抬著一乘轎子對面而來。看見呂柯,慌忙跳下轎來道:「呂老師,大清晨往何處去?」呂柯也停住轎,答道:「往柳塘,有些小事。劉兄何往?」劉言道:「貴同年王老師托門生到貴座師華相公處,有些事故。」因在路上,說不得幾句話,就別了。

呂柯簇擁而去。

劉言下了轎,就步行幾步,只見呂家家人都披著紅,扛抬許多禮物隨後走來。劉言心下想道:「這是聘禮,難道呂老師娶妾不成?」因這些家人都是熟的,便走上前,拱拱手道:

「好興頭耶!」眾人認得,便立住腳道:「劉相公那裡來?」

劉言也不回答,便取禮帖一看,方知是為司馬玄定親的,也就笑笑,別了眾人,上轎而去不提。

卻說呂柯一徑到了紅菟村,問尹家住在何處?原來尹家因尹荇煙美出名,人人都知。一問便有人指引道:「前面一帶樹木傍著溪河,就是他家。」呂柯便住了轎,叫一個家人先去說知。

尹老官忽聽得呂老爺來拜,要替司馬解玄定親,慌做一團,忙忙走來與女兒說知道:「這是那裡說起?呂翰林老爺到我家,卻怎生區處?」尹荇煙聽了,心下已知是詩扇的來頭,因對父親道:「呂翰林便呂翰林罷了,你懂些甚麼?」尹老官道:「你倒說得容易,他一個大官府,那個去見他?」尹荇煙道:「他來拜你,你就去陪他。」尹老官道:「陪他還是作揖,還是磕頭?還是坐著,還是站著?」尹荇煙道:「賓主自然作揖,那有磕頭之理?」尹老官道:「他是紗帽圓領,我卻穿甚麼衣服?」尹荇煙道:「野人便是野服隨身,何必更穿?」說不了,外面已鬧嚷嚷擺了許多禮物,樂人吹吹打打,呂翰林已是圓領紗帽,齊齊整整立在草堂之中。

此時驚動了合村男女,都擁了來看。尹老官尚氍*-不好出來,虧了張老兒是見過翰林的,叫道:「尹老官,快出來見呂老爺,不妨的!」

尹老官出便出來,還只在板壁邊,——促促的不敢上前。

倒是呂翰林先滿面笑著道:「尹親翁,請過來作揖。」尹老官見呂翰林叫他,方大著膽走到面前,銃頭銃腦的唱了一個大喏道:「呂老爺,小人無禮了!」就端了一張椅子,放在上面道:「老爺請坐!」

呂翰林回了一揖,也就坐下。因叫家人放了一張椅子在下面,說道:「請坐!」尹老官道:「小人怎敢?」呂柯道:「有話說,坐下。」

尹老官只得屁股尖兒擱在椅邊上,一半算坐,一半算站,引得看的人無一個不掩口而笑。呂翰林道:「我此來不為別事,聞知令愛才美天生,今已長成,我有個敝友是四川解元,名喚司馬玄,少年未娶,正好與令愛為配。我學生特來為媒,乞親翁慨允!」尹老官道:「老爺說的就是。」呂翰林叫家人將禮帖送上來道:「既是親翁允了,這聘禮可收拾明白。」

尹老官接了禮帖,又認不得,只是痴痴立著。呂翰林道:

「親翁只消收進去,與令愛查點便是了。」尹老官連連點頭道:

「有理。」遂將禮帖拿進去與女兒看。

女兒看見聘禮不薄,又見呂翰林親自到門,心下暗想道:

「此生因我前日詩有『輕薄』二字,他故過此恭敬,可謂深知我心!便嫁他也不相負了。」因對父親說道:「父親既允了他,可將禮物搬了進來。呂翰林遠來,須留一飯。」

尹老官聽了,一面叫田上人將禮物搬了進去,一面就殺雞烹魚,收拾酒飯。呂翰林因受司馬玄之託,便脫下吉服,換了便衣,耐心等他飯吃,就四下觀看,見李九我題的「小河洲」匾額,因嘆道:「前輩鑒賞,自然不同!」尹荇煙又備了香茶在「浣古軒」,叫父親請呂爺到軒子里去坐。

呂翰林見軒子里詩書滿坐,古玩盈前,不勝羨道:「珠藏川媚,玉韞山輝,只消在此盤桓半晌,而淑人之才美已可想見八九!」坐不多時,又請他到「無夢閣」上去吃飯,閣上詩文滿壁,更覺風流,與塵世迥別。先在軒里吃茶,後到閣上吃飯,飯已吃完,拿著酒杯東看看,西念念,竟捨不得起身。

日已過午,家人催促,只得謝別主人而回。正是:

色不虛傳才有神,憐才好色不無人。

莫言身入溫柔地,只望簾櫳也損神。

話說呂翰林在尹家定了親,回到家與司馬玄賀喜道:「兄真好福分!莫要說那人才美,小弟只在他『浣古軒』與『無夢閣』兩處坐了半日,便舉體飄飄欲仙。」司馬玄道:「不過清潔而已。」呂翰林道:「豈獨清潔,就是一匾、一聯皆有深意,令人玩賞不盡!」司馬玄聽了,滿心歡喜、快暢不提。

卻說那劉言,你道為何要見華岳?原來一個王翰林,也是華岳的門生,才二十七歲。因前妻死了,聞知華岳女兒生得標緻,心下要他續弦。因劉言在華岳門下走動,故托他求親。這日劉言到華府,適值華岳在家,便叫人請進相見。劉言先說些閑話,坐了一會方說道:「貴門生王翰林新斷了弦,聞知老太師令愛年已及笄,意欲借門牆一脈,引入東床,故托晚生來求,不識老太師台意允否?」華岳道:「這事最好,但小女去歲呂近思作伐,已許了蜀中司馬玄。」劉言道:「可就是四川榜首,現寓在呂翰林家住的么?」華岳道:「正是他。」

劉言笑道:「若說是他,這就是老太師不允,假此推託。」華岳道:「實情,何為推託?」劉言道:「司馬玄,晚生今見他已託人為媒,別定親了。若果占老太師門楣,豈有別定之理?」

華岳笑道:「只怕兄打聽差了,那有別定之理?」劉言道:「是晚生親眼看見,怎敢在老太師面前說謊。」華岳變色道:「兄可知定的是那家么?」劉言道:「這卻不知。晚生今日也是無心中看見,不曾問的。」華岳道:「托誰人為媒,也該曉得?」

劉言道:「為媒不是別人,就是呂老師。」華岳想一想道:「難道他兩處撮合?」劉言道:「這不難,晚生方才在城南撞見,他說往柳塘去,此時尚恐未回。老太師只消差人在城門前一訪便知。」華岳道:「既如此,兄且回去,等我訪明白再議。」劉言應諾出來不提。

華岳就叫當家人去打聽。只打聽到晚,方來回復道:「呂爺果然與司馬相公到甚麼紅菟村尹家去定親,值等到此時,方定了回來。」華岳問道:「這尹家是鄉宦么?」家人道:「不是鄉宦,說是種田的人家。」華岳心下想道:「這事甚奇,我堂堂相府,難道不如一個田家?我千金小姐,倒不如一個村姑?

他為何撇甜桃而尋苦李?若說司馬小子顛狂,難道呂近思也不知事體?」又吩咐家人道:「你明日可悄悄到紅菟村細訪,尹家女兒有甚好處,幾時做親?速來報我。」家人領命到紅菟村訪一日,回來報知華岳道:「這尹家老子實實種田。這個女子才十七歲,一村人個個都道標緻無比,還不打緊,說他的才美聰明,隨你甚人也敵他不過。故此呂爺替司馬相公定了,做親還沒日子,不曾說起。」華岳道:「一個鄉村女子,誰人教他,便這等多才?」家人道:「他鄉里傳說,是當初李閣下老爺教的。」華岳想道:「李閣下定是李九我了,他數年前曾在城南俟命許久,這話不為無據,這女子定有可觀。但我女兒下筆有神、揮毫入聖,我自為當今無二,怎麼又有此女?」因發放家人出去,就走到小姐房中來,將前事細細與小姐說了一遍,道:」呂柯與司馬玄這等可惡,怎麼不與我說明,竟去定親?」小姐道:「此女果然十分才美,便怪他不得。但不知此女果是何如,怎能得接他一見,與他較一較才學,若果才高,孩兒便甘心了!倘是虛名,又當別論。」華岳道:「如何好去接他?就是去接,他如何肯來?除非借些事端,叫地方官拿來。」小姐道:「兒女較才,風雅之事,若以勢加,便墮惡道。」

華岳思想了半晌,忽然有悟,自笑道:「孩兒不須心焦。」

就低對小姐道:「須如此如此,這般這般,遊戲一場,使他認真不得,認假不得。」說罷,就走出來,叫幾個心腹家人,另擇一個吉日,假充呂衙與司馬家人,備一幅厚禮送到尹家,約定某日准要做親。尹老官老實人,那裡看得出真假?滿口應承。

到了正日,絕早就打發花轎、鼓樂、燈籠、火把去迎娶。

若說是小人家假充鄉宦,便——促促要露出馬腳,一個宰相家行事,比翰林更冠冕齊整,無一人疑心是假。尹老官老夫婦看見鬧鬧熱熱,滿心歡喜,只待黃昏,就要打發女兒上轎。

尹荇煙終是有心女子,便問道:「呂老爺來了么?」有人回說道:「呂老爺朝中有事,不得工夫來。」尹荇煙又問道:「司馬相公來了么?」又有人回說道:「司馬相公也不曾來。」尹荇煙道:「呂老爺媒人,既朝中公務,不來也還罷得,親迎自是古禮,怎麼他也不來?」叫父親又問家人,回道:「司馬相公說,他四川風俗不行親迎之禮,故只在衙中恭候。」尹老官回復女兒,尹荇煙對父親道:「你可快與他說,親迎之禮,他四川不行,我京師是必要行的。如新郎不來親迎,我斷斷不肯上轎!」

尹老官又與家人說知,家人道:「要相公自來也是小事,但路遠日子短,往回三、四十里,再著人回去,起來豈不誤了良時?莫若從便些罷。」

尹老官又與女兒說,尹荇煙定然不肯。家人無法,只得叫人飛馬進城報知華岳。華岳想了半晌,無計可施,只得進內與女兒商議道:「事已九分妥了,只少一人親迎。此女又堅執要行此事,急忙中又無一人可代,為之奈何?」小姐也沉吟道:「除非孩兒改了男妝,假充司馬玄坐在轎中不出來,他如何得知?」華岳聽了笑道:「這也妙,索性遊戲一場,倒也是千古韻事。你快改換,我打點轎子伺候。」

不多時,小姐果然頭巾圓領,扮做書生模樣,又披紅插花,十分風流。華岳看了歡喜,將轎抬入府中上了,吩咐家人擁護而去。急急趕到紅菟村,日已平西。村中人問知新郎來了,都圍著轎子爭看,看見新郎年少清俊,便亂紛紛傳說新郎標緻,就如美人一般,與尹家姑娘真是天生一對。家人見新郎來了,恐怕漏泄風聲,忙催新人上轎。

尹老官見家人等了一日,不過意,催女兒上轎。尹荇煙道:「且慢,新郎才子催妝,不可無詩。」就叫取筆硯錦箋,到轎中去索。尹老官也沒奈何,只得將筆硯錦箋叫家人傳去。小姐在轎中暗笑道:「早是我來,若叫他人,卻不又要出醜?」因提筆寫道:

菟村不是浣溪頭,簫鼓喧喧認好逑。

無夢閣中今夜夢,鴛鴦飛上小河洲。

小姐題罷,傳與家人傳去。尹荇煙看了,貼在壁上,十分醉心道:「新郎才美如此,我尹荇煙得所了。」便拜別父母,欣然上轎。一路鼓樂喧天,好不鬧熱。村中親眷要送,都伸手縮腳不敢來,盡說道:「待做親后,再慢慢去探望罷。」

卻說華岳恐怕娶到府中,人知不便,就在城外借個大宅子,便帶了許多侍女收拾卧房、備酒,自家也到宅中等候。只說路遠,恐怕城門早關,誤了良辰,故移在此。果然路遠,喜轎到時已是起更時候了,迎到堂中同拜天地。因是客寓,公姑在家,無堂可拜,只對拜了,就送入洞房。華岳躲在後堂,打發散了眾執事人役,就叫侍女們送酒到後房中合巹。侍女擺下酒,即將新人方巾揭去,請新郎與他對面而坐。

華小姐仔細一看,見他眉似遠山、眼橫秋水,宛然仙子臨凡,心下早有百分親愛。尹荇煙將新郎仔細一看,見他芙蓉兩臉、柳葉雙眉,滿身光艷飛舞不定,心下暗想道:「我道他才人縱美,不過英挺風流,誰知柔媚芳香轉勝於我,叫我何以為顏?」

眾侍女送上酒來,二人微飲了數杯。華小姐心下想道:

「外才美矣,內才不知何如?此時不考他一考,更待何時?」又飲一二杯,便帶笑說道:「催妝小詠,不惜抱慚,今邀天之倖,即已百輛迎來,而鼓鍾在御,琴瑟高張,新人才美久著香閨,豈可不留佳句以為合巹之榮?」便叫侍兒將筆硯花箋送在新人席上。尹荇煙不好回答,惟低頭作欲將欲迎之態。華小姐見他含羞,因又說道:「嬌羞雖閨秀之常,而才女往往略之。今夕何夕?幸歡然賜教!」尹荇煙心下想道:「女子以顏色為勝,我今色未必勝他,他殷殷索詠,我再不應承,便為他所輕了!」

因展開花箋,取筆題詩一首道:

花也新兮燭也新,如何合巹索詩頻?

自憐村女非才子,喜嫁郎君似美人。

尹荇煙寫罷,便放下筆,也不出一語,只默默低頭而坐。

華小姐看見他不假思索,心已先動,及詩完,起身拿來一看,見字字香艷,不覺滿心輸服。又見無意中道破他的行藏,不禁失笑道:「姐姐美如斯,才又如斯。我小妹從不服人,今拜下風矣!」尹荇煙聽見稱呼「姐姐、妹妹」,驚訝不知何意,不住偷睛將華小姐細看。華小姐見他偷看,一發笑道:「姐姐不消看得,你認我是何人?」尹荇煙愈加驚訝,因低低問侍兒道:

「難道不是司馬?」侍兒含笑不答。華小姐道:「姐姐認我做司馬,誰知我不是司馬,倒還是文君。」因立起身叫侍兒將巾衣脫去,仍露出紅顏綠裙道:「我被這行頭苦了一日!」

尹荇煙見新郎是個女子,心下大驚,想道:「他既不是司馬玄,我此來墮人術中矣,必無好意!」心中如此想,不覺顏色變異。華小姐看見,知他心慌,因笑說道:「姐姐不須著忙。

小妹久慕姐姐才高,故相接一會,並無惡意。」

尹荇煙猶沉吟不語。華小姐道:「姐姐不必過疑,你看我一個柔弱女子,豈可有禍於人者?」尹荇煙想道:「他若是個男子,便須防他,他一個女子,怕他怎的?」方才定了心,改容說道:「小妹鄉野裙衩,不知姐姐為何誘我到此呢?」華小姐道:「姐姐認小妹是誰?」尹荇煙道:「如何認得?」華小姐道:「小妹實說了罷,小妹姓華,家父現任春卿、辦事東閣。」

尹荇煙道:「這等,是華小姐了!以太師貴女,無端而忽及賤妾,猶所未解。」華小姐道:「有個緣故。」尹荇煙道:「有甚緣故?乞小姐說明,免我心下狐疑!」華小姐道:「不瞞姐姐說,我小妹在閨中略識幾字,家父過於溺愛,以為當今無二,不肯輕字與人。去歲因司馬玄二首壽詩相合,家父道他有才,又因他諄諄來求,就許了他。只待春闈得意,便可結親。不期前日有人傳說,司馬玄愛慕姐姐才美,又定了姐姐。家父不信天下更有多才女子勝如小妹者,心下不忿,故作此遊戲,迎請姐姐到此,叫小妹細細領教。倘是虛名,便可致譏司馬。

不想姐姐冰心玉骨、而聰慧敏捷,非我小妹塵凡下質所能幾萬分之一。司馬玄之姻甘讓姐姐,不敢再生痴想矣!」尹荇煙聽了,又驚又喜道:「原來如此!我就疑司馬男子焉有如此美貌,使人抱愧多時。小姐既非司馬,為何催妝佳詠又擅司馬之長?我再不料紫閣嬌生、金閨痴養,又有仙才有如小姐者。

我尹荇姻雖長蓬茅,實實心空一世,目無王侯,今見小姐,方知山川秀氣不獨鍾於一人。自悔枋榆之妄,今日君子有人,淑女有日,況貴貴親親,自可弘關雎之雅化。賤妾村芳,自當退守田家荊布。小姐倒如此反說!」華小姐道:「姐姐不必虛謙,妹子是真心服善!」尹荇煙道:「賤妾蒙小姐推誠,怎敢浮言?」華小姐道:「惟美愛美,惟才憐才!姐姐與小妹諒有同心,今雖遊戲,天實作緣,何不藉此花燭結為姊妹?異日相逐于飛,豈非英皇再見耶?」尹荇煙道:「小姐高論殊足快心,但恐賤妝瑣瑣,不堪追隨。」

華小姐見話已投機,滿心歡喜,就在燈下重梳雲鬢、再整閨妝,與尹荇煙並坐,真是一雙仙子。華小姐又叫點起明燭、焚起好香,要與尹荇煙結盟。各問年紀,俱是十七歲,華小姐只大半月,敘定為姐。二人對拜了四拜起來,個個歡喜。

華小姐道:「我們既為姊妹,父親應該請見。」遂自來見父親,將前事細細說了一遍。又將合巹詩送與父親看,道:「這尹荇煙才美俱在孩兒之上,實實輕他不得,孩兒已與他結為姊妹,父親不妨一見。」華岳遂將合巹詩細看,看到尾一句,大笑道:

「他就疑你是美人。此女不獨才高,這雙眼亦可謂俊慧矣!你與他結為姊妹不差。」因同女兒走進房來。尹荇煙請華岳上坐,端端拜了四拜。

華岳燈下觀尹荇煙娉娉如玉,舉止端祥,絕不似小家行徑,十分歡喜,正好與孩兒作對。華小姐道:「妹妹既已迎來,決無送回之理,還是通知父母,還是交付新郎?」華岳道:

「只此交付新郎也覺容易,通知父母定漏泄風聲,莫若且藏隱府中,待他尋覓慌張,也可泄我娶而不告之氣!況春闈在邇,倘得志龍門,那時我自有處。」

大家都笑,以為有理。到次日,悄悄搬回府中。華岳吩咐家人隱瞞,不許多嘴,故無一人知道。

且不說兩小姐回府,日日較詩論文,親愛玩耍。卻說尹老官自送了女兒出門,到了三朝七日,要買禮來看看,卻又自愧菲薄,怕羞不敢來。央及張老兒道:「你只作賣花,可替我到呂衙看看我女兒好么?倘遇巧,你說我要買幾個盒兒來看看不妨么?」張老兒道:「使得,使得!我明日就替你去。」

到次日,果挑了一擔花兒,竟到呂衙來賣。剛剛撞著司馬玄送客出來。客去了,司馬玄看見張老兒就點點頭,叫他到面前說道:「你前日隔壁那寫扇子的尹姑娘,是我定他為親了,你可知道么?」張老兒笑嘻嘻說道:「相公原來不老實,這段姻緣雖說是呂老爺為媒,還是我花老兒說起的。相公今日已娶了來家,不叫我吃喜酒,倒還要說這反關門的話兒來哄我。」司馬玄道:「虧是虧你,喜酒自然相請!那曾娶來?不要取笑!且問你,尹姑娘近日在家好么?」張老兒道:「相公不要瞞我,我不是來討酒吃,我是尹老官央我來看看姑娘。他說前日三朝七日要買禮來,恐怕鄉下人沒甚好東西送來,恐惹呂老爺笑話,故叫我今日只作賣花,來探問一聲。」司馬玄見張老兒說話像個真的,因著驚道:「這話是真么?」張老兒笑道:「燈籠、火把、鼓樂、人夫在村中鬧了一日,那個不知道?相公親自抬轎來娶的,反問我真也不真?」司馬玄道:

「是幾時?」張老兒道:「前月十三日娶來的。」司馬玄聽見說得言言有據,驚了一身冷汗,忙扯了花老兒到廳上來,就叫人請呂老爺出來。呂柯出來道:「吾兄何事這等驚慌?」司馬玄道:「不好了!……」指著花老兒道:「他說尹荇煙前月十三我們娶來了。」呂柯道:「那有此事!莫非尹家別有緣故,將女兒藏過,故說此話?」張老兒看見二人驚訝,方知真不曾娶,也著起忙來道:「那日幾百人娶進城來,瞞得那一個?難道呂老爺與司馬相公就沒有一個人看見?」那呂柯道:「這日怎麼不待我媒人來,就輕易嫁女出門?」張老道:「說老爺朝中有事。老爺雖不曾來,司馬相公卻是來的。」司馬玄道:「這話我只是不信,我須親到紅菟村一訪便知。」張老兒道:「相公若不信,就同我去。」呂柯道:「今日遲了,明日去罷。」司馬玄那裡等得?立叫家人轡馬,連飯也不吃,就上馬要行。張老兒還要賣花,司馬玄催得慌,就將花擔兒寄在呂衙,空身跟著司馬玄走。

回來先到尹家報知此事,慌得兩個老夫婦只是哭。隨後司馬玄下馬,四下訪問,眾口一詞,司馬玄見是真,便軟做一團,半步也走不動。

不一時,村中知道此事,以為奇聞,都到尹家來看。尹老官請司馬玄到家,說道:「相公前日親自坐在轎中,怎生賴得?」司馬玄道:「我何曾來?定被他人假了。」尹老官道:

「相公既不曾來,這首催妝詩,明明相公坐在轎中寫的,難道也是假的?」司馬玄道:「催妝詩在那裡?」尹老官道:「現貼在壁上哩!」司馬玄道:「可拿來我看!」尹老官道:「女兒總是相公娶去,就進去看也無妨。」遂領了司馬玄到「浣古軒」來,只見那催妝詩果貼在壁上。司馬玄讀了一遍,心下慌道:

「這段姻緣無望了!此事若是絝-奸人盜娶,或者尹荇煙才女不肯相從,必定透露消息,還好追尋。你看催妝之詩,俊雅風流勝我百倍,且百兩相迎,自然貴介,尹荇煙豈不遂心?怎肯復為我書生動念?這段姻緣當付之春夢矣!」就起身要回來,因出門遲,到此留戀,天色晚了,尹老官就留他過夜。司馬玄黃昏無事,在「浣古軒」中與「無夢閣」上細尋他遺蹤去跡,就是一花一草,片紙隻字,無不香艷幽俏、盪人心魂、動人想象。司馬玄此時意亂,那能就枕?

卻說司馬玄相思了一夜,到次早辭別了尹老夫妻,回衙與呂柯商議,要出紙筆各處追求。呂柯道:「此人既有這等作用盜娶而去,自是富貴人家,豈無金屋隱藏,那能漏泄?若出紙筆,不但無用,反昭人耳,自傳與華老知道,只怕已失者不可復得,而將得者反又失矣!吾兄不可不思!」司馬玄想了一會,默然無語。呂柯道:「以小弟愚見,春闈近矣,莫若待兄看花之後,先成了華老師之姻,再細細搜求,亦未為遲。」

司馬玄無可奈何,只得依允。

過了些時,春闈御筆親點探花,十分榮耀。呂柯見他中了,方才放下一樁心事。司馬玄也不等公務稍暇,就央呂柯與華岳說親。呂柯笑道:「這不消仁兄吩咐,想也再遲不得了。」

因撿個好日子,穿了吉服,用大紅名帖恭恭敬敬來見華岳。華岳接見道:「賢契為何今日如此鄭重?」呂柯道:「非為別事,就是敝友司馬玄向日蒙老師許結絲蘿,原約春闈得意便可乘龍。司馬玄今幸探花仙府,不負老師鑒拔,特浼門生敬報斧柯,以完前議。故門生薰沐以請,敢求老師金喏!」華岳道:

「此言前固有之,但怪司馬玄負盟,已婚尹氏。老夫幾欲要言,因賢契作伐,不好多言。今以一第之榮,又煩賢契,莫非要以小星之義奚落小女么?」呂柯見說出尹氏,打著心病。又見華老詞色嚴厲,急得滿臉通紅,坐立不安,連連離席打恭道:

「尹氏之說,系一時訛傳,並無實跡。司馬玄自從老師有約,至今尚在門生處獨自下榻,可問而知。若中饋有人,而再作此罔想,則不獨司馬玄有罪,門生亦不得謝過矣!」華岳道:

「此事既無實跡,老夫也不苦苦追究。但有此一番訛傳,則老夫信此訛傳,將小女又許他人,這也怪不得老夫失信了!」呂柯道:「老師台鼎門楣,豈患無人攀仰?但以師妹仙才,無非欲選奇才以諧佳偶。況司馬玄之才已蒙青眼,今又走馬春風,恐一時無兩。老師奈何以一言之誤,而舍長就短,無乃過傷於激耶?」華岳笑道:「以天地之大,豈獨生司馬一才?賢契何見之小也!」呂柯道:「據老師台諭,則新選東床過於司馬矣?」華岳道:「雖未必過,亦未必不及。賢契異日自當知之,老夫焉能謬誇?」呂柯不敢再言,只得諾諾而退。

回到衙中,細細說與司馬玄,不勝悔恨道:「尹家之事,我向日就不願仁兄為之。兄執意卻行,小弟又不敢違拗,今日兩美俱失,失之奈何?」司馬玄道:「此雖小弟妄動,但以荇煙之才,而兩番唱和,弟雖木石,焉能恝然?再不料華老之盟又有此變!」二人默對半晌。司馬玄又說道:「姻緣不成,這也罷了,但所選之人,其才何等奇拔?私心尚有不服。」呂柯道:「這不難,我明日請與一較,看他如何?」司馬玄道:

「如此便好!」呂柯到次日,果又來見華岳,說道:「敝友司馬玄蒙老師理諭,自應避舍,但聞新婿高才,願一領教,不識老師肯賜一見否?」華岳笑道:「想是司馬兄疑我為虛言,實無其人。若不一會,便道我峻拒不情。也罷,就會一會也不妨!但須講過,此生稟賦素弱,懶於言語,應酬止可一揖,就要垂簾分坐。」呂柯道:「只求一面,至於各席,自從其便,悉聽老師之命!」華岳道:「既是這等說,不須遲延,就明日書房草酌,屈賢契與司馬兄早臨。」呂柯歡喜,應喏辭出。回衙與司馬玄說知,大家等候不提。

卻說華岳進內與二小姐商議道:「司馬玄被我在呂柯面前說道另有佳婿,奚落了幾句,他忿忿不服,今日又央呂柯來,要與新婿較才。我待說明就理,擇了吉日,將你二人同嫁與他,完了一樁美事。但他新中探花,恃才矜美,旁若無人,莫若再叫荇煙扮作新婿,再遊戲一場,使他心折,那時才不敢輕視我宰相門楣。」華小姐笑道:「才人風流韻事無所不可,但妹妹嬌柔女子,雖扮男妝,亦不好與他二人相對盤桓。」華岳道:「我已言過,只一揖就分簾隔坐。」二小姐同應道:「如此方好。」華岳一面吩咐明日備酒,又吩咐前窗一席,後窗垂簾,又設一席。

到次日,華岳發帖請呂翰林、司馬探花二人午刻一敘。二人聞請,到午欣然而來。華岳迎入書房,敘坐已定,司馬玄便請新婿相見。

華岳道:「昨已告過,此生畏飲,兼且不耐煩劇,容杯-少伸,當令拜謁。」

須臾三人就席,酣飲多時,司馬玄告止。華岳一面令人撤去,一面叫請新婿出來。不多時,許多家人、侍妾擁著一位少年書生,翩翩而來,司馬玄與呂柯定睛一看,正是:

望去一泓秋水,行來兩袖青煙,雪膚瓊貌宛然仙。莫言花見笑,燕子也爭憐。

那新婿走進書房,讓呂柯、司馬玄居左,只躬身一揖,也不出半言,即退入後窗簾內而坐。司馬玄看見新婿風流年少,楚楚司人,將他初來詣考一片驕矜不服之氣,先消了八九。暗想道:「有此佳婿,何能及我?」因目視呂柯,欲起身辭出。

華岳留下道:「既蒙光臨,還要求教。」說不了,早已兩副筆硯詩箋,俟候的端端正正,一副送在司馬玄席前,一副送入簾內。華岳對呂翰林說道:「論起來,小婿後生小子,怎好與翰苑名公爭衡文墨?但援引後進,實是詞場美事,故令他-顏請教,老夫與近思亦可樂觀其盛。」呂柯道:「藝苑爭驅,古今盛事,老師有命於蒼兄,不防捉筆。但不知還是何人命題?」

司馬玄此時已心折氣短,不欲作巨鹿之想,然既已到此,只得拈筆說道:「晚生過時梅蕊,焉敢與桃李爭春?既承台命,勉強寫意,以博一笑,也不消命題了!」因寫道:

今日朝天拂御煙,昨霄歸院撤金蓮。

如何咫尺天台路,一片雲橫不許前?

后寫「司馬玄有感漫題索和」。寫完送與華岳道:「偶爾感懷,詞多過激,老太師勿罪!」

華岳看了,稱讚不已。心下想道:「我一時高興,倚著荇煙有才,指望和一妙詩壓倒司馬玄,誰知司馬玄才高若此,卻教荇煙如何又能出奇?倘和韻不佳,未免倒自取其笑。」然事已到此,無能改言。賞玩畢,只得叫人送入簾內,詩雖送入,心下只是鶻鶻突突。還未半盞茶時候,早已送出詩來,放在席上,大家相爭而看。只見上寫道:

河洲荇菜已無煙,又想華峰頂上蓮。

玉蕊瓊姿應不少,安能盡到探花前?

后寫「伊無人有感漫題奉和」。

華岳看見詩意字字敲打司馬,喜出望外,又不好自贊,只是捻著幾根白須欣欣而笑。

呂柯初看見司馬之詩滿心快暢,以為定不能屬和,及見了和詩,驚得啞口無言,只是點頭咂嘴。

司馬玄在案上看了,又拿在手中細看,竟看得呆了,如木人一般,半晌無語。

華岳見司馬玄如此光景,不覺失笑道:「探花看詩沉吟,莫非嫌他詩太唐突么?」司馬玄見問,方斂容答道:「晚生怎敢?」華岳道:「既不嫌唐突,為何沉吟不語?」司馬玄道:

「令婿佳章詞微意婉,字字中晚生之隱,讀之有觸,故不禁默默感傷耳!」華岳道:「原來如此!吾聞詩可以興、可以怨,此詩既能感動探花,則此子之才亦有可觀,學生不為過誇矣!」

因吩咐家人道:「新相公不耐久坐,可請便罷。」家人傳語,那新人早從簾內走出一拱,竟隨著許多家人、侍妾入內去了。司馬玄看見少年美貌、寫作風流,已自滿心氣苦,今又珠圍翠繞,已為入幕之賓,更覺萬分難堪,又不敢現於詞色,只是痴痴默坐。

須臾換席,又送上酒來,司馬玄勉強而飲,只是不歡。華岳道:「探花極高懷,今為何作此不樂之態?胸中想應有故,不妨明言。學生或可為探花解憂。」司馬玄道:「事已不諧,晚生不妨直說。晚生才雖譾劣,而性篤閨輪,指望博一桃夭之子以樂關睢。故隻身入京,作四海求凰之想。幸以一言之合,蒙老太師許以好逑,可謂平生之願遂矣。不憶反側三年,而雀巢鳩奪,能無怏怏?」華岳道:「此乃學生得罪,且不必言。

只說長安之大,豈再無一人以當探花之意?」司馬玄道:「晚生實不相瞞,此事想老太師亦已風聞,晚生實曾因買花訪得一才女,姓尹名荇煙,其人未見,其才實彷彿老太師閨中之秀。晚生既蒙老太師許盟,本不該他求。因想才難,自古嘆之,況閨秀之才,又難之難者,恐-梅有詠,失身村野,故越禮行權,行為聘定。」華岳道:「既聘了,為何不娶?」司馬玄道:「曠不可待而不待,故曰行權;娶而可待而不待,則為越禮。晚生指望春闈僥倖,先完老太師之盟,而次第及之,庶幾兩全。誰知變生不測,荇煙已為大力強暴負之而去,如明月蘆花矣;及晚生望到而今甫能一第,而老太師又惑於聞風,以為晚生薄倖,而赤繩他系,使晚生進不能吹秦台之簫,退又不能載浣紗之伴,兩美俱失,而隻身如故-徨自失,非敢於大人前作不樂態也!適觀伊兄佳韻,所謂『荇無煙』『峰頂蓮』,字字實傷我心故耳!」說罷,神色凄然,幾於下淚。華岳道:「探花所說聘而不娶,欲先待小女完姻,這是探花一片好心,而學生誤認之罪也!學生之罪,容當再請。且說尹荇煙,探花曾知蹤跡否?」司馬玄道:「若大長安,朱門無限,何處去尋消問息?」華岳道:「探花雖未曾訪,我學生倒替探花訪得些消息在此,小女既失奉巾櫛,我學生追求尹荇煙以謝過,不識探花之意以為何如?」司馬玄道:「此固老太師天地之垂仁,但晚生既已兩致其情,定當兩全其約,得由雙得,失則雙失。若失一不悲,得一則喜,則前為負心,後為苟合矣!

況晚生賦命涼薄,似與婚好無緣,行將請告以歸,徜徉山水,再不徒向朱門覓句矣!」

華岳聽了,因對呂柯說道:「探花說『得則雙得,失則雙失』,若小女不諧,並荇煙亦不復望,則是為小女一人,倒誤了探花終身了。這等看起來,探花事事皆有情有義,倒是我學生多疑,有始無終了,卻怎麼處?近思有甚計較么?」呂柯道:「事在兩難,門生亦無計較,還望老師用情!」華岳笑道:

「要我用情,除非原將小女嫁與探花方妙。」呂柯道:「如此固妙,但老師置新婿於何地?」華岳笑道:「這也不難,就將新婿改換女妝,充做荇煙,同嫁與探花,你道何如?」說罷,哈哈大笑。呂柯與司馬玄聽了,俱各大驚大喜道:「老太師深心妙用,遊戲出入,門生輩愚蒙,何能仰測?尚望老太師明明見教!」華岳道:「要學生明說也不難,探花與近思須要開懷痛飲,飲得半酣,方好作遊戲之客,談遊戲之事。若半杯不飲,愁眉相對,我學生說也無興。」此時司馬玄見說話有因,不覺神情喜發,伏席懇請道:「晚生此際寸腸如裂,雖玉液不能下咽,老太師倘有一線機緣,見教分明,則晚生願以此身作漏可也!」華岳笑道:「既是這等,探花與近思試猜一猜,你道尹荇煙是誰人娶了?」司馬玄道:「如何猜得著?」華岳道:

「就是小女娶了。」司馬玄笑道:「老太師取笑!怎麼令愛娶他?」

華岳道:「探花不要笑,且說小女許與何人?」司馬玄道:「自然是方才相會的伊兄了!」華岳道:「那裡甚麼伊兄,小女許的就是尹荇煙!」司馬玄與呂柯同說道:「老太師遊戲入於三昧,一時難解,使人求教之心愈急。」華岳笑道:「學生這等說,探花又不解;學生那等說,近思又不解。如今沒奈何,只得要實說了。學生待罪春卿,禮義自我而出,小女既許嫁探花,焉有負盟之事?只因探花納聘荇煙,學生因與小女商量,以為探花愛才甚切,探花既聘荇煙,則荇煙之才必有過於小女者。小女初心不服,意欲與之一較,而不能致之以來,故萬不得已而行權,將小女改扮男妝,假充探花娶之以歸,豈非荇煙是小女娶了?」司馬玄與呂柯聽了,不覺大笑道:「老太師與令愛小姐這等遊戲,真是文人韻事俱佔盡矣!且請問尹荇煙娶來,與令愛小姐相得否?」華岳道:「小婦催妝一詩,荇煙心醉;荇煙合巹一詩,小女心服。二人彼此憐才,已結為姊妹,以待探化。」呂柯道:「老師與師妹既有此一段盛意,老師為何又有親婿之選?」華岳道:「學生只道探花既聘荇煙,定忘小女,故稱小女別字,蓋故以此留難探花,消其不告而娶之罪耳!」呂柯道:「這等看來,都是老師作用,但不知老師於何處覓此少年才郎假充新婿?其才其美真可與子蒼並驅!」華岳笑道:「因無處可覓,只得就教荇煙改扮男妝,假充新婿,學生所以說小女許的就是尹荇煙。」司馬玄與呂柯聽了詳細,不覺手舞足蹈,歡笑不已。司馬玄因想道:「原來就是荇煙,我說天地間那有這等少年才美書生?」因對呂柯道:

「不是小弟在仁兄面前誇口,就是杏苑英雄三百,我司馬玄視若無人,尚自洋洋得意。今日在老太師門楣之下,為此金屋二嬌比美,美不如;較才,才不及,短盡我司馬玄之氣,低盡我司馬玄之眉矣!」呂柯笑道:「仁兄莫怪小弟犯諱,小弟代仁兄再續一語,異日銅雀春深、二喬相併,只怕還要享盡司馬玄之福!」大家鼓掌稱快,歡飲多時,方才謝別。

次日,呂柯重申盟約,擇日行聘,又擇日成婚。

此時司馬玄已遷新第,於後廷兩邊設兩間卧房。到了正日,一邊是探花娶親,一邊是宰相嫁女,又是翰林為媒,來往其間,莫非是百車盈門,說不盡那笙簫鼓樂之盛。

娶了過來,司馬玄見華峰蓮、尹荇煙二小姐如毛嬙、西子,二小姐見司馬玄風流年少,如子建、潘安,彼此愛慕。到了花朝月夕,閨中韻事無所不為,不減河洲之雎鳥。此皆司馬玄一念之仁,舍自己之功名,成就呂柯之夫婦,故天即假呂柯之手,竊華小姐之詩,作尹荇煙之伐,宛轉以成其夫婦。

豈非蒼天報施不爽也!

後來華岳翁婿無間,呂柯朋友有終,尹老、花老俱沾其惠。在京為官數年,方攜二美還鄉,與父母完聚。可謂千古佳人才子風流配合矣!有詩為證:

七篇文字贈他人,完得他人夫婦輪。

誰道天心不相負,巧聯二美結姻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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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卷 司馬玄紅顏逢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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