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回 失胞親訪舊遇賢東 重世誼留賓報故友

第04回 失胞親訪舊遇賢東 重世誼留賓報故友

卻說這尚義村共有二三百戶人家。凡有名目者,一問便知。岑公子車輛到了村口,便下車來向一老年人揖問道:「這村中何宅在哪裡居住?乞為指示。」那老者道:「這村中有兩三家姓何的,不知你問的是哪一家?」岑公子道:「是何式玉家。」旁邊有一少年冷笑了一聲,道:「這何式玉家已斷根了,你問他怎的?」岑秀聽得,吃了一驚,正要動問這少年是何緣故,這老者便道:「你這相公聲音好像江南人,這何式玉想是令親了?」岑秀道:「正是家母舅,但不知如今怎樣光景?」老者嘆口氣道:「你令母舅去世了好幾年,如今家中沒有人了!」岑秀聽得,驚問道:「如今他住宅在哪裡?」老者道:「他宅子久已屬別人了。」這何氏夫人在車中分明聽得此話,不覺淚落如雨。岑秀又問道:「但不知這裡還有他家親族么?」老者道:「他家別無親戚,只有一個族中叔子,去年也死了。你要知他家的細底,只有前面那高大牆門有旗竿的蔣宅,是與你令親最相知的,只去問他家,就知始末。」

岑秀謝過老者,即向車邊來稟知母親。岑夫人帶淚道:「我已聽得了,如今在這途路中,又無個棲身之處。我卻知道你外祖父在日與這本村中蔣公是垂髮相交,自幼同進學,後來都出去做官。他公子與你母舅又是同窗弟兄。我們小時節,都是通家往來的。他公子的面貌,我還記得。方才那老人家所說蔣姓,莫非就是他家?你可再去問聲,他家可是做過淮安二府的么?」岑秀復去問那老者,果然就是這蔣家。岑夫人道:「既是他家,如今我們在這客途,進退兩難,不如竟去投他,或者有個棲身之處,再作商量。」

岑秀遵命,就隨車輛步行進得村來。到了蔣家門首停住車輛,岑秀整整衣冠走進牆門。只見一個老兒在門凳上打盹。岑秀上前拍了他一下,這老兒醒來,看著道:「你這小相公是哪裡來的?」岑公子道:「從江南來的,你家少爺可在家么?」那老兒道:「我家只有一個大爺,沒甚麼少爺。」岑秀笑道:「就是大爺,可在家么?」老兒道:「我家大爺今早約了一班朋友去打獵去了,不知到多咱才回來。你問他怎麼?」岑秀聽說,心中想道:如此不湊巧!又問道:「你大爺既不在,家中還有何人?」老兒道:「還有個老奶奶、大娘子在家。」岑秀道:「可有小相公么?」老兒道:「有個小相公,在學堂里讀書。」又問:「有幾歲了?」老兒道:「有八九歲了。」

岑秀聽了,到車邊一一說與母親知道。岑夫人道:「他家老奶奶,我自小相隨大的,做人極是要好。你竟去叫他通報:我們姓岑,從江南來探親的,就是了。」岑公子依命,去與那老兒說知,那老兒見有女眷在車中,就依言往裡去通報。

不一時,看見裡面走出一個僕婦同一個大丫頭來,問道:「老奶奶問說:『可是這裡何式玉大爺的姊姊么?』」岑公子道:「正是。」那丫頭即轉身進去。沒多時,只見裡面走出一位六十上下的老婆婆來,一手扶著丫頭,背後一位中年婦人、一個十六七歲的齊整女子跟著出來,口中只叫:「有請。」岑公子即到門外,同梅嫗攙扶母親下車。

進得門來,這老婆婆已迎到儀門口了。岑夫人一見,認得正是蔣家嬸子,多年不見,鬢髮斑白。岑夫人道:「嬸嬸可還認得我么?」老婆婆道:「喲-,怎麼不認得?我記得送你出門時,你只得二十來歲,你如今已是半老的人了。」一面說著話,就拉了岑夫人的手,同到廳上。岑夫人問道:「這兩位想就是大娘子母女了。」老婆婆道:「這個是媳婦。這個是老身內侄的女兒,因他十來歲上沒了父母,就在我身邊過活的。」岑夫人道:「原來是蘇家的姑娘。」因指著岑秀道:「這是你老人家的侄孫兒了。」老婆婆道:「好個小相公。」當下岑夫人就請老婆婆坐了拜見。老婆婆道:「喲-,我又彎不倒腰,不能回禮,只行常禮罷。」岑夫人不肯,一定要磕下頭去,老婆婆叫媳婦攙住,只受了兩禮。然後與大娘子平磕了頭,隨叫岑公子過來拜見,因自己將老婆婆攙住,叫岑公子叩了四叩,起來又與蔣大嬸叩見,蔣大娘子要還禮,岑夫人一把攙住,也受了兩禮。老婆婆叫內侄孫女與岑夫人磕頭,岑夫人也還了兩禮,又與岑公子平見了禮。然後,梅嫗與僕婦、丫頭們彼此叩見過了。婆媳二人讓岑夫人坐下。岑公子侍立母側。蔣婆婆道:「小相公,你且去把車上行李檢點明白,叫小廝元兒先搬卸在東廂房內。」又吩咐老家人:「叫車夫在耳房裡歇息,管待酒飯,牲口牽在後槽餵養,明日打發他起身。」一面吩咐丫頭看茶,端正便飯,就請岑夫人到裡邊上房相敘。

岑夫人看見老婆婆還是當年一般親熱,心中才得放懷,遂一同到內室來坐下。老婆婆便道:「你多年沒有音信,老身時常記念。自你父母亡后,你兄弟雖娶過兩個弟婦,只生得一個女兒,又不在了。不想他少年夭折,說來真是可傷。你可惜來遲了幾年,不得相見了!」岑夫人滿眼垂淚道:「總因天南地北,不幸良人早逝,遺此一子,年紀幼小,不能前來探望,以致多年不通音信。不料我兄弟遭此不幸,不知何故,竟致家產盡絕?」說到此處,淚落如雨。老婆婆道:「你且免愁煩。但是你母子此番到來,一定別有事故?」岑夫人就將避仇原委說了一遍:「……如今身在客途,進退兩難,因想這咱只有嬸嬸與母親一般,自小相隨的,故一竟到來,看望嬸嬸,又好問兄弟家中的事故。」老婆婆道:「說來話長,且慢慢的講。」

此時日已西墜,只見一個小學生從外邊進來,蔣大娘子道:「這是小兒放學回來。」叫過來與岑大姆磕頭。岑夫人看這小學生生得十分清秀,因問:「你今年幾歲了?」答道:「我今年九歲了,是屬龍的。」岑夫人笑道:「好個伶俐的學生,我明日送你兩件東西頑耍。」這邊丫頭已端上飯來,蔣大娘子就叫兒子:「去外邊請你岑家大哥進來一同吃飯。」這小學生往外就跑,不一刻,早把岑公子拉到後邊。蔣婆婆對岑夫人道:「今日你大兄弟不在,慌促中便飯,不要見怪。」岑夫人道:「嬸嬸說哪裡話,只是倒來攪擾。」婆媳二人就陪他母子用過了飯,一同坐下敘談。

此時正是上燈時候,只見外邊報著:「大爺回來了。」岑夫人正站起身來,只聽得外邊一直大笑進來,道:「何家大姐姐想是從雲端里送將下來了!」及一見面,彼此俱驚容顏非昔。蔣士奇已長了長須,若不說明,一時尚難識認——原來蔣士奇與何家姊弟自小至長通家往來,時時見面的,如今隔了二十多年,自然面顏非昔。當時一一見了禮。蔣士奇道:「大姊同令郎不遠千里而來,定有事故!」岑夫人就將避仇探親的原委又備細說了一遍,因道:「若不是有老嬸嬸賢母子,這裡真是舉目無親了。」蔣士奇道:「大姊放心,這是夢想不到你們來的!我母親時常記念你,只因我家下無人,不能遠出探望。可惜何家兄弟壯年夭折,實出意外。其中情節甚多,一言難盡。料得途路辛苦,且歇息幾天,慢慢再說。」又看著岑秀道:「我看世侄青年俊秀,便歷練長途,將來定能克紹書香。」岑夫人道:「他今年十六歲,已經進過學了。」蔣士奇道:「可喜!可喜!將來雲程萬里,正未可量。」岑夫人道:「他年幼無知,還要尊長教誨才是,不要如此說。」蔣士奇道:「這也是實話。我這東邊書房頗覺清靜,大姊是知道的。如今裡邊又添蓋了三間,若不嫌簡褻,大姊與賢侄就可在內居住,裡邊書籍頗多,又不妨大侄的誦讀。後邊側門貼近這上房,清茶淡飯,俱可在此同餐。若大姊嫌不便,就著丫頭送過去用亦可。」

原來蔣士奇也有個胞姊,比岑夫人小一歲,若在時已有四十二歲了。幼時與岑夫人同學針黹,如親姊妹一般,極相親愛。自岑夫人出嫁后,不及一年,得病而死。岑夫人卻是知道的。如今這老婆婆見了岑夫人如見女兒一般,十分親熱,便道:「你大姊且在我房裡安歇幾時,我要與他敘敘舊話。小相公在東書房恐怕冷靜,可叫元兒在那裡伺候,要茶要水,俱可到裡邊來取。

蔣士奇聽母親說了,當時就叫小廝家人將行李俱搬在東書房后間,又叫小廝丫頭們在那裡安排床帳。收拾被鋪完備,遂叫元兒打著燈籠先同岑公子過書房來觀看,果然見裡邊圖書滿架,庭前花木扶疏。後面隔著一個大園子另是三間住屋,甚是清雅,床帳桌椅件件齊備,側邊有一小門,即通著上房院子。岑秀感激不盡道:「途路難人蒙老叔大人骨肉之愛,不知將來何以為報!」蔣士奇道:「我與你母舅三世通家,情同至戚,今日到來,實是難得,以後再莫說這客話。賢侄可安心在此讀書,等仇人離任,便可回鄉,以圖青紫。」坐談之間,岑秀又問起母舅家的事故。蔣士奇遂將何生遇仙姊起,及生小梅,又另娶黃氏,以至病亡,遭何成敗壞緣由,細細說了一遍:「……後來因我有事往省城去了。月余回來,誰知他竟將你表妹騙出去賣與了個浙江過路的新科進士,聞說姓王,得了他三十兩銀子回來,次日就生了個大背疽,叫號了一日一夜,被毒氣攻心死了,也算是日前的報應!」岑秀聽了始末甚是傷慘,又問:「我這表妹,叔爺自然是見過的,不知有幾歲了?」蔣士奇道:「你表妹雖只得十一二歲,聰慧過人,能識人賢愚貴賤,且生得十分秀麗,可惜如今不知下落!」

說話之間,蔣老夫人婆媳同了岑夫人從後邊轉到書房中來觀看。岑夫人道:「我記得從前沒有這三間內室的。」蔣士奇道:「正是。皆因上房邊鄰著空園不大謹慎,因此添蓋了這三間。」岑夫人見房中事事齊備,感謝不盡。又坐談了半晌,蔣士奇道:「賢母子途路辛苦,請早些安息。」吩咐元兒在書房小心伺候,又吩咐丫頭掌燈,叫大娘子送岑夫人到老母房中去了——這老婆婆原與內侄孫女同房,有兩張床鋪,如今岑夫人來了,卻好一房居住。

蔣士奇前後照料已畢,然後自己回房歇息。次日清晨起來,便問岑公子所雇車價。岑公子正要自己給發,蔣士奇道:「不必如此計較,我如數給發他去便了。」當日內外設席與他母子接風洗塵都不必細說。岑夫人夜來已聽蔣婆婆細說何家始末根由,甚是傷感不已。自此,岑夫人母子在蔣家居住,如同至親一般,並無半點客氣相待。岑公子朝夕誦讀,甚是適意。這小學生卻與岑公子有緣,偏要在書房裡與岑公子同睡,岑公子早晚教他讀書寫字,甚是聰明,自放學回來便在書房一刻不離。蔣大娘子亦甚歡喜。裡面蘇小姐因自小沒了母親,又拜岑夫人做了乾娘,十分親愛。

原來這蔣士奇,父親做過一任淮安司馬,雖是書香世家,他卻中了武舉,生得八尺五六身材,熊腰虎背,闊面長須,河目海口,兩臂有千鈞之力,精通武藝,曉暢兵機。只為老母年高、家務難卸,因此不思進取,日逐飛蒼走黃、馳射擊劍為樂。接待親朋,極重肝膽義氣。後來知岑公子也能騎射擊劍,氣味相投,常常講究些兵機戰策,叔侄十分敬愛。這正是:

此日習成文武藝,他年貨與帝王家。

畢竟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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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月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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