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回 醒塵夢軒庭合笑 聯鴛被魚水同諧
詞曰:
守正行權終得意,個中心術如刀刺。老天酬報自分明,男守義,女守志,春生於夜雙鴦被。說盡從前塵夢事,將來可作藍魚記。柝聲欲起又呵呵,做也易,丟也易,是誰知已供新醉。
右調《天仙子》
楚卿見丫頭來請,衾兒兩個插戴停當,若素道:「我羞答答難去,煩姐姐先往,略說個緣由,我隨後就來。」衾兒過舡,兩人見禮,采綠道:「這是吳老爺夫人。」兩下坐定,衾兒道:「妹妹,你生得如此丰姿,怎教我姐姐不愛?正是赤繩繫足,千里紅牽,姻緣再強不得,但今日新郎,原十分不肯允,聞是妹妹強他的,今新郎有些害羞,不敢相見,我特來說明。」秦小姐摸不著頭緒,只見若素進房,衾兒道:「新郎來了!」秦小姐看見一位女娘,面貌與新郎相似,兩人萬福過,急問道:「莫不是姑娘么?」衾兒道:「他沒有哥哥。」秦小姐心中大嚇,若素道:「姐姐勿怪,向日在宅,為蒙令兄心托,不敢自負,故委曲周全,只是夜為得罪了。」衾兒遂將事情細述。秦小姐面上紅了白,白了紅,似有不悅。若素道:「只為兩個憐才,以致如此。我情願讓與姐姐為正,妹子只供中饋之職,再無悔心。」秦小姐見他說得謙和,況實是自己強做的,一時開不得口,但不知新郎人物如何,夜裡又被此道了,竟無言可答。若素覷其心事,便教請老爺過舡。
楚卿見請,慌忙走來,若素叫行個夫妻之禮,兩下定睛一看,楚卿喜從天降,秦小姐見的少風流,也心肯了。楚卿出去,衾兒三個同吃了飯,只見岸上兩上丫頭下來,若素認得一個是玉菱,指著一個垂髫的道:「這個好像我見過的。」秦小姐笑道:「今日我也要說明了,先父只生妹子一人,取名蕙娘,並無兄弟,父母亡后,依於母舅,因負才貌,要親眼擇個良人,故喚老家人開一個飯店,以便簡選,又恐旁觀不雅,改做男妝,不意遇見姐姐,又幻中之幻。此女取名阿翠,即前日之書童也。今日看來,弄巧的原他弄巧的報應,總是姻緣,不必說了!」若素笑道:「可知前日與這位大姐姐取笑,如今既說明,我家相公該上岸去拜舅公。」蕙娘道:「正是!」
若素即與楚卿商議,先央子剛去見龔拙庵,說其原故。拙庵見米煮成飯,也悔不得。子剛著人清楚卿上去拜見,拙庵見年少翰林,人才出眾,反加歡喜,留他飲酒。明日拙庵送下八九房家人婦女,與外甥哭別。蕙娘取父親遺下二三萬家私,帶在身邊,即時開船。及回到家中,與子剛母子相見,子剛遷到莊上居住,楚卿祭祖榮宗,不消說得。
過了三五日,沈長卿同老夫人也到了,子母丈婿,相敘一番,問起秦小姐事,方曉得是楚卿娶的,大笑道:「早知如此,何不當初說明,累老夫耽了許多干係。」若素道:「無非慮孩兒不肯的意思。」大家笑了一會,又與子剛、衾兒會過,住了兩日,回上蔡去。
一日,采綠送茶到書房,嘻嘻的說道:「老爺,我當初偷小姐的詩稿與你,媒人也不要一謝,竟忘記了?」楚卿心上明白,笑道:「我撿個好日,把你配與清書。」采綠不悅,立在半邊,見楚卿磨墨做詩,不以為意,悻悻的進去了。楚卿暗思:「這個妮子,記著我當初取笑的話,妄想我起來;秦小姐已出於勉強,只為他憐才念切,又夫人一時做了瞞天謊,算來無個結局,故不得已而為之,豈可人不知足?我若想到采綠,當初也不負衾兒了。」
一日,子剛來請,楚卿去時,卻是衾兒的兄弟,向在京師戶部主事門下作幕,會見俞彥伯得知緣故,特來看妹子。年紀二十四歲,一表非俗,飲酒中間,問及未娶,楚卿回來,遂將采綠送他。子剛、衾兒,致謝不一。
楚卿立個規矩,兩位夫人姊妹相呼,輪流陪宿。一日,子剛來對楚卿說,要與衾兒往遂平祭祖掃墓,兼探長卿。若素聞知,也要去。楚卿道:「你難道獨行?我也去探探岳父母。」蕙娘道:「你們都出門,教我獨在家裡,何不帶我走走?」若素道:「妹妹肯去更妙!」遂約齊子剛各坐一隻大舡起身,同到上蔡。一行人都上去拜見長卿夫婦,合家歡喜。
明日,子剛同衾兒往遂平,祭掃了祖父之墓,又哭祭賈氏道:「夫人,我無欲一時不明,辜負了你。如今我已做官,雖家遷鹿邑,天年之後,決然與你合葬,不食前言。你在九泉相候就是。」衾兒也來奠過。過了五六日,子剛、衾兒回上蔡來。
楚卿到豆腐店,賞他十兩銀子,朱媽媽等皆有賞。是日九月初九,五乘轎跟著許多家人、婦女,齊到白蓮寺遊玩。只見金剛台下草案里,走出一個乞婆來:
看年紀,有三八,論人物,頗蚤辣。兩道柳眉兒,沒黛掃;一雙小腳兒,無羅襪。破增兒,遮半頭,髻里歇;破衫兒,少襖襟,袖底豁;夏裙兒,四五片,火燒著;裹腳兒,兩三年,未漿。
那乞婆不住的把子剛看。楚卿道:「可惜這個婦人。」兩個進寺去遊玩。三位夫人到山門口,那乞婆也仔細來看,拖住楚卿一個家人,逐位的問。家人見他有姿色,便一五一十,對他講了。少停楚卿等出來,只見乞婆倒在地上亂哭,許多人圍看,問他又不說,及子剛轎到,分開眾人,上前連叩七八個頭,一把拖住道:「老爺,你做了官了……」子剛未及問他,若素等都到,乞婆道:「當初只知自己容貌超群,該圖快樂,喪了廉恥。你如今做了官,娶的夫人,原是絕色,我今悔之無及,我是你妻子,求老爺帶我回去,情願做奴婢服侍你,免得在此出醜。」子剛方才曉得,罵道:「-!留你賤瀅婦性命,已是餘生了,走開!」井氏只拖著不放,子剛喝一聲:「打下去!」那些家人三五掌打開了。井氏跑到前面,等子剛轎來,望礓嚓上儘力把頭一撞,腦蓋粉碎,鮮血流出,已自死了。子剛見了,憐他起來,下了幾點淚,扶手內取十兩銀子,著家人同地方總甲,買一口棺木盛殮埋葬。回至城中,說其始末,各人咨嗟不已。
明日別過岳父母,與楚卿等齊歸鹿邑,一路上衰柳寒蟬,秋光滿目,楚卿道:「下官未曾與二位芳卿吟詠,今在舟中即景聯句何如?」若素道:「甚妙!請相公起韻。」楚卿道:
唱隨千里駕孤篷,胡
為予歸寧路轉東,素
且喜身從金馬客,蕙
恍疑人坐水晶宮。胡
秋容兩岸乘除韻,胡
野色回汀次第工。素
又笑對蕙娘,指著窗外遠山道:
賢妹翟眉分遠黛,素
才郎豪氣貫長虹。蕙
幾頭霜葉飛黃蝶,蕙
櫓畔寒葭響暮蟲。胡
遊興欲蹤蘇太守,胡
幽情不減杜司空。素
功名到手方知幻。素
事業縈心便屬懵。蕙
但願昇平宜爾室,蕙
四時佳興與卿同。胡
聯完,楚卿喜道:「二卿果然妙才,勘破世俗。」
不日到了家中。至十一月,楚卿庭前臘梅盛放,請子剛夫婦賞花。原來兩邊通家,每飲酒,俱是夫婦齊請,一邊簾內,一邊簾外,飲酒中間,說起告假限期將滿,子剛道:「富貴如浮雲,弟想一舉成名,男兒願足,意欲往吏部,用幾兩銀子,在林下做個閑人,不知賢弟高見何如?」楚卿道:「弟正有此志。」子剛道:「世事如朝露,又如定盤星,決不由人計較。弟當初嫌髮妻貌丑,辜負他郁死。後來千選萬選,娶個井氏,反弄出醜態,到前日白蓮寺結局,當時弟深自愧悔,誓不再娶,又蒙兄惠我夫人,豈不是一場大夢,被柝聲喚醒!」楚卿道:「弟當初要往遂平,不意在上蔡遇見我夫人,彼時弟虛空妄想,如做夢一般,誰知得了一個,又牽出一個,豈不是天定!」
若素在簾內對衾兒道:「只難為我一邊為著楚卿,一邊為著喜新,又為著秦家妹妹,忙碌碌替別人做夢。」衾兒道:「胡爺是哄人班頭,造夢的符使。我被他做了兩年夢。」蕙娘道:「豈旦姐姐們,連我也走在夢裡。」衾兒道:「我們的夢都醒了,只有厙公子如今還睡著哩。」簾外簾內,俱笑不止。簾內若素對衾兒道:「如今改他一個號,叫『夢卿』罷。」齊齊笑倒。
楚卿聽見,喝道:「倘外人傳出,像什麼樣?」子剛道:「正是大嫂愛兄處。」一齊大笑。飲至日晚方散。
是夜,楚卿該宿在若素房裡。若素因楚卿將采綠嫁去,新討的丫鬟,把香薰被不中用,埋怨楚卿,楚卿說他不賢,兩邊爭個不止。蕙娘聽得走過來羞著楚卿道:「好乏趣!這是我的新郎,與你有什麼相干?」大家笑起來。蕙娘曳了若素到自己房內,若素道:「妹妹,夢卿不知好歹,這樣天氣,不是你伴著,就是我伴著,哪管得我兩個寒熱?我今夜在這裡睡,看他如何?」蕙娘道:「甚妙!」遂喚阿翠,閉上房門去睡。
當時楚卿酒醉,先去睡了,一覺醒來,又冷又寂寞,輾轉不安,曉得若素在蕙娘房裡睡,遂披衣起來。走到蕙娘房門前,喚阿翠開了,摸到床上,見兩個側身摟抱而睡,竟不睬他,楚卿就卸下衣裳,攢入被裡,竟壓在兩人身上。若素道:「我兩人正要好睡,這夢卿又來攪我做夢么?」楚卿道:「我是你夢中人,若神女沒有襄王,怎做得陽颱風月?我來此,正是魚水相投。」兩個只得放下中間,楚卿將兩隻手臂,一邊摟一個睡著。若素道:「一晚就守不得,虧我個怎樣慣了。」楚卿道:「我不是蕙娘的新郎,他獨睡,埋怨我不得;你做新郎卻不在行,蕙娘要埋怨你,只得央著我;你獨睡,一發埋怨我不得。只虧我兩下周全耳。」若素笑道:「當初偶然把水晶帶鉤,換你的藍魚,你說如魚得水,不意今日應著這句話,也是奇事。」蕙娘道:「我的姻緣更奇,偶因過客傳得相公兩首詩,題下注著『韻不拘』,遂將《花魂》題用了《鳥夢》原韻,將《鳥夢》題隨意作一首,不意暗合姐姐之原韻。彼時我想來,是個奇遇,故此認真求配。誰知前日舟中,上半夜合了姐姐的韻,下半夜合了相公的韻。」語畢,三人大笑起來。蕙娘又道:「當日見姐姐推三阻四,不得已搶了一個藍魚,又卻是相公聘物,豈不是天定么?」楚卿道:「我這魚,原是活寶,只可惜不曾游入大海,成龍上天,卻游在兩條浜里,被你兩人挾住。」若素、蕙娘一人一隻手,兩邊亂打,楚卿兩隻手又被他兩個粉頸壓著,動彈不得,直至告饒,蕙娘道:「姐姐,他自己說是魚兒,笑我們是浜兒,我今莫叫他夢卿,叫他『夢蝦』哩。」三人又笑。
以後楚卿也不做官,夫婦聯吟難以盡述。后若素生一子一女,蕙娘生二子。楚卿將蕙娘次子紹秦氏世脈。衾兒生三子一女,兩下結為婚姻。今兩家子孫,俱已出仕。予過其居,見案頭有《寶魚詩集》,因詢其始末,傳出佳話云:
何須書座與銘盤,試閱斯篇寓意端。
借得笑啼翻筆墨,引將塵跡指心肝。
終朝勞想皆情劫,舉世貪嗔盡夢團。
滿紙柝聲醒也未?勸君且向靜中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