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三塔記
入話:
湖光瀲灧晴偏好,山色溟濛雨亦奇。
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也相宜。
此詩乃蘇子瞻所作,單題兩湖好處。言不盡意,又作一詞,詞名《眼兒媚》:
登樓凝望酒闌囗,與客論征途。饒君看盡,名山勝景,難比西湖。
春晴夏雨秋霜后,冬雪囗囗囗。一派湖光,四邊山色,天下應無。
說不盡西湖好處,吟有一詞云:
江左昔時雄勝,錢塘自古榮華。不惟往日風光,且看西湖景物:有一千頃碧澄澄波漾琉璃,有三十里青娜娜峰巒翡翠。春風郊野,淺桃深杏如妝;夏日湖中,綠蓋紅蕖似畫;秋光老后,籬邊嫩菊堆金;臘雪消時,嶺畔疏梅破玉。花塢相連酒市,旗亭縈繞漁村。柳洲岸口,畫船停棹喚遊人;豐樂樓前,青布高懸沽酒帘。九里喬松青挺挺,六橋流水綠粼粼。晚霞遙映三天竺,夜月高升南北嶺。雲生在呼猿洞口,鳥飛在龍井山頭。三賢堂下千潯碧,四聖祠前一鏡浮。觀蘇堤東坡古迹,看孤山和靖舊居。仗錫僧投靈隱去,賣花人向柳洲來。
這西湖是真山真水,一年四景,皆可遊玩。真山真水,天下更有數處:
潤州揚子江金山寺;
滁州琅邪山醉翁亭;
江州廬山瀑布泉;
西川濯錦江瀲灧堆。
這幾處雖然是真山真水,怎比西湖好處?假如風起時,有於尺翻頭浪;雨下時,有百丈滔天水。大雨一個月,不曾見滿溢;大旱三個月,不曾見乾涸。但見:
一鏡波光青瀲瀲,四圍山色翠重重。
生出石時渾美玉,長成草處即靈芝。
那遊人行到亂雲深處,聽得雞鳴犬吠,繅絲織布之聲,宛然人間洞府,世上蓬瀛:
一派西湖景緻奇,青山疊疊水瀰瀰。
隔林彷彿聞機杼,知有人家住翠微。
這西湖,晨、昏、晴、麗、月總相宜:
清晨豁目,澄澄激灧,一派湖光;薄暮憑欄,渺渺暝朦,數重山色。遇雪時,兩岸樓台鋪玉屑;逢月夜,滿天星斗漾珠璣。雙峰相峙分南北,三竺依稀隱翠微。滿寺僧從天竺去,賣花人向柳陰來。
每遇春間,有艷草、奇葩,朱英、紫萼,嫩綠、嬌黃;有金林檎、玉李子、越溪桃、湘浦杏、東部芍藥、蜀都海棠;有紅郁李、山荼縻、紫丁香、黃薔薇、冠子樣牡丹、耐戴的迎春:此只是花。更說那水,有蘸蘸色漾琉璃,有粼粼光浮綠膩。那一湖水,造成酒便甜,做成飯便香,作成醋便酸,洗衣裳瑩白。這湖中出來之物:菱甜,藕脆,蓮嫩,魚鮮。那裝鑾的待詔取得這水去,堆青疊綠,令別是一般鮮明。那染坊博士取得這水去,陰紫陽紅,令別是一般嬌艷。這湖中何啻有千百隻畫船往來,似箭縱橫,小艇如梭,便足扇面上畫出來的,兩句詩云:
鑿開魚鳥忘情地,展開西湖極樂天。
這西湖不深不淺,不闊不遠:
大深來難下竹竿,大淺來難搖畫漿;
大闊處遊玩不交,大遠處往來不得。
又有小詞,單說西湖好處:
都城聖跡,西湖絕景。水出深源,波盈遠岸。沉沉素浪,一方千載豐登;疊疊青山,四季萬民取樂。況有長堤十里,花映畫橋,柳拂朱欄;南北二峰,雲鎖樓台,煙籠梵寺。桃溪杏塢,異草奇花;古洞幽岩,白石清泉。思東坡佳句,留千古之清名;效社甫芳心,酬三春之媚景。王孫公子,越女吳姬,跨銀鞍寶馬,乘骨裝花轎。麗日烘朱翠,和風盪綺羅。若非日落都門閉,良夜追歡尚未休。紅杏枝頭,綠楊影星,風景賽蓬瀛。異香飄馥郁,蘭-正芳馨。極目夭桃簇錦,滿堤芳草鋪茵。風來微浪白,雨過遠山青。霧籠楊柳岸,花壓武林城。
今日說一個後生,只因清明,都來西湖上閑玩,惹出一場事來。直到如今,西湖上古迹遺蹤,傳誦不絕。
是時宋孝宗淳熙年間,臨安府涌金門有一人,是岳相公麾下統制官,姓奚,人皆呼為奚統制。有一子奚宣贊,其父統制棄世之後,嫡親有四口:只有宣贊母親,及宣贊之妻,又有一個叔叔,出家在龍虎山學道。這奚宣贊年方二十餘歲,一生不好酒色,只喜閑耍。當日是清明。怎見得?
乍雨乍晴天氣,不寒不暖風光。盈盈嫩綠,有如剪就薄薄輕羅;裊裊輕紅,不若裁成鮮鮮麗錦。弄舌黃鶯啼別院,尋香粉蝶繞雕欄。
奚宣贊道:「今日是清明節,佳人、才子俱在湖上玩賞,我也去一遭,觀玩湖景,就彼閑耍何如?」來到堂前稟覆:「媽媽,今日兒欲要湖上閑玩,未知尊意若何?」媽媽道:「孩兒,你去不妨,只宜早歸。」
奚宜贊得了媽媽言語,獨自一個拿了弩兒,離家一直出錢塘門,過昭慶寺,往水磨頭來。行過斷橋四聖觀前,只見一伙人圍著,鬧烘烘。宣贊分開人,看見一個女兒。如何打扮?
頭綰三角兒,三條紅羅頭須,三隻短金釵,渾身上下,盡穿縞素衣服。
這女孩兒迷蹤失路。宣贊見了,向前問這女孩兒道:「你是誰家女子,何處居住?」女孩兒道:「奴姓白,在湖上住。找和婆婆出來閑走,不見了婆婆,迷了路。」就來扯住了奚宣贊道:「我認得官人,在我左近住。」只是哭,不肯放。宣贊只得領了女孩兒,搭船直到涌金門上岸,到家見娘。娘道:「我兒,你去閑耍,卻如何帶這女兒歸來?」宣贊一一說與媽媽知道:「本這是好事,倘人來尋時,還他。」
女兒小名叫做卯奴。自此之後,留在家間不覺十餘日。宣贊一日正在家吃飯,只聽得門前有人鬧吵。宣贊見門前一頂四人轎,抬著一個婆婆。看那婆婆,生得:
雞膚滿體,鶴髮如銀。眼昏加秋水微渾,發白似楚山雲淡。形加三月盡頭花,命似九秋霜后菊。
這個婆婆下轎來到門前,宣贊看著婆婆身穿皂衣。卯奴卻在簾兒下看著婆婆,叫聲:「萬福!」婆婆道:「教我憂殺!沿門問到這裡。卻是誰救你在此?」卯奴道:「我得這官人救我在這裡。」
婆婆與宣贊相叫。請婆婆吃茶。婆婆道:「大難中難得宣贊救淑,不若請宣贊到家,備酒以謝恩人。」婆子上轎,謝了媽媽,同卯奴上轎。奚宣贊隨著轎子,直至四聖觀側首一座小門樓。奚宣贊在門樓下,看見:
金釘珠戶,碧瓦盈檐。四邊紅粉泥牆,兩下雕欄玉砌。即如神仙洞府,王者之宮。
婆婆引著奚宣贊到裡面,只見裡面一個著白的婦人,出來迎著宣贊。宣贊著眼看那婦人,真箇生得:
綠雲堆發,白雪凝膚。眼橫秋水之波,眉插春山之黛。桃萼淡妝紅臉,櫻珠輕點絳唇。步鞋襯小小全蓮,玉指露纖纖春筍。
那婦人見了卯奴,使問婆婆:「那裡尋見我女?」婆婆使把宣贊救卯奴事,一一說與婦人。婦人便與宣贊敘寒溫,分賓主而坐。兩個青衣女童安排酒來,少頃水陸畢陳,怎見得?
琉璃鍾內珍珠滴,烹龍炮鳳玉脂泣。
羅幃綉幕生香風,擊起琵鼓吹龍笛。
當筵盡勸醉扶歸,皓齒歌兮細腰舞。
正是青春白日暮,桃花亂落如紅雨。
當時一杯兩盞,酒至三杯,奚宣贊目視婦人,生得如花似玉,心神蕩漾,卻問婦人姓氏。只見一人向前道:「娘娘,令日新人到此,可換舊人?」婦人道:「也是,快安排來與宣贊作按酒。」只見兩個力士捉一個後生,去了巾帶,解開頭髮,縛在將軍柱上,面前一個銀盆,一把尖刀。霎時間把刀破開肚皮,取出心肝,呈上娘娘。驚得宣贊魂不附體。娘娘斟熱酒,把心肝請宣贊吃。宣贊貝推不飲。娘娘、婆婆都吃了。娘娘道:「難得宣贊救小女一俞,我今丈夫又無,情願將身嫁與宣贊。」正是:
春為花博士,酒是色媒人。
與夜,二人攜手,共人蘭房。當夜已過,宣贊被娘娘留住半月有餘。奚宣贊面黃肌瘦。思歸,道:「姐姐,乞歸家數日卻來!」
說猶未了,只見一人來稟覆:「娘娘,今有新人到了,可換舊人?」娘娘道:「請來!」有數個力士擁一人至面前,那人如何打扮?
眉疏目秀,氣爽神清,如三國內馬超,似淮句內關索,似西川活觀音,岳殿上炳靈公。
娘娘請那人共座飲酒,交取宣贊心肝。宣贊當時三魂盪散,只得去告卯奴道:「娘子,我救你命,你可救我!」卯奴去娘娘面前,道:「娘娘,他曾救了卯奴,可饒他!」娘娘道:「且將那件東西與我罩了。」只見一個力士取出個鐵籠來,把宣贊罩了,卻似一座山壓住。娘娘自和那後生去做夫妻。
卯奴去籠邊道:「我救你。」揭起鐵籠道:「哥哥閉了眼,如開眼,死於非命。」說罷,宣贊閉了眼,卯奴背了。宣贊耳畔只聞風雨之聲,用手摸卯奴脖項上有毛衣。宣贊肚中道:「作怪!」霎時聽得卯奴叫聲:「落地!」開眼看時,不見了卯奴,卻在錢塘門城上。天色猶未明。怎見得?
北斗斜傾,東方漸白。鄰雞三唱,喚美人傅粉施妝;寶馬頻嘶,催人爭赴利名場。幾片曉霞連碧漢,一輪紅日上扶桑。
慢慢依路進涌金門,行到自家門前。娘子方才開門,道:「宣贊,你送女孩兒去,如何半月才回?交媽媽終日憂念!」
媽媽聽礙出來,見宣贊面黃肌瘦,媽媽道:「緣何許久不回?」宣贊道:「兒爭些不與媽媽相見!」便從頭說與媽媽。大驚道:「我兒,我曉得了。想此處乃是涌金門水口,莫非閉塞了水口,故有此事。我兒,你且將息,我自尋屋搬出了。」忽一日,尋得一閑房,在昭慶寺彎,選個吉日良時,搬去居住。
宣贊將息得好,迅速光陰,又是一年,將遇清明節至。怎見得?
家家禁火花含火,處處藏煙柳吐煙。
金勒馬嘶芳草地,玉樓人醉杏花天。
奚宣贊道:「去年今日閑耍,撞見這婦人,如今又是一年。」宣贊當日拿了弩兒,出屋后柳樹邊,尋那飛禽。只見樹上一件東西叫,看時,那件物是人見了皆嫌。怎見得?
百禽啼後人皆喜,惟有鴉鳴事若何?
見者都嫌聞者唾,只為從前口嘴多。
原來是老鴉,奚宣贊搭止箭,看得箭,一箭去,正射著老鴉。老鴉落地,猛然跳幾跳,去地上打一變,變成個著皂衣的婆婆,正是去年見的。婆婆道:「宣贊,你腳快,卻搬在這裡。」宣贊叫聲:「有鬼!」回身便走。婆婆道:「宣贊那裡去?」叫一聲:「下來!」只見空中墜下一輛車來,有數個鬼使。婆婆道:「與我捉人車中!你可閉目!如不閉目,交你死於非命。」只見香車葉囗地起,霎時間,直到舊日四聖觀山門樓前墜下。
婆婆直引宣贊到殿前,只見殿上走下著白衣底婦人來,道:「宣贊,你走得好快!」宣贊道:「望娘娘恕罪!」又留住宣贊做夫妻。過了半月余,宣贊道:「告娘娘,宣贊有老母在家,恐怕憂念,去了還來。」娘娘聽了,柳眉倒豎,星眼圓睜道:「你猶自思歸!」叫:「鬼使那裡?與我取心肝!」可憐把宣贊縛在將軍柱上。宣贊任叫卯奴道:「我也曾救你,你何不救我?」卯奴向前告娘娘道:「他曾救奴,且莫下手!」娘娘道:「小賤人,你又來勸我!且將雞籠罩了,卻結果他性命。」鬼使解了索,卻把鐵籠罩了。
宣贊叫天不應,叫地不聞,正煩惱之間,只見籠邊卯奴道:「哥哥,我再救你!」便揭起鐵籠道:「可閉目,抱了我。」宣贊再抱了卯奴,耳邊聽得風雨之聲。霎時,卯奴叫聲:「下去!」把宣贊撤了下來,正跌在茭白盪內,開眼叫聲:「救人!」只見二人救起宣贊來。宣贊告訴一遍,二人道:「又作怪!這個後生著鬼!你家在那裡住?」宣贊道:「我家在昭慶寺彎住」二人直送宣贊到家。媽媽得知,出來見了二人。盪戶說救宣贊一事。老媽大喜,討酒賞賜了,二人自去。宣贊又說與老媽。老媽道:「我兒且莫出門便了。」
又過了數日,一日,老媽正在簾兒下立著,只見帘子捲起,一個先生入來。怎的打扮?
頂分兩個牧骨髻,身穿巴山短褐袍。道貌堂堂,威儀凜凜。料為上界三清客,多是蓬萊物外人。
老媽打一看,道:「叔叔,多時不見,今日如何到此?」這先生正是奚統制弟奚真人,往龍虎山方回,道:「尊嫂如何在此?」宣贊也出來拜叔叔。先生云:「吾見望城西有黑氣起,有妖怪纏人,特來,正是汝家。」老媽把前項事說一遍。先生道:「吾侄,此三個妖怪纏汝甚緊。」媽媽交安排素食,請真人齋畢。先生道:「我明日在四聖觀散符,你可來告我。就寫張投壇狀來,吾當斷此怪物。」真人自去。
到明日,老媽同宣贊安排香紙,寫了投壇狀,關了門,分付鄰舍看家,徑到四聖觀見真人。真人收狀子看了,道:「待晚,吾當治之。」先與宣贊吃了符水,吐了妖涎。天色將晚,點起燈燭,燒起香來,念念有詞,書道符燈上燒了。只見起一陣風。怎見得?
風蕩蕩,翠飄紅。忽南北。忽西東。春開楊柳,秋卸梧桐。涼人朱門戶,寒穿陋巷中。
嫦娥急把蟾宮閉,列子登仙叫救人。
風過處,一員神將,怎生打扮?
面色深如重棗,眼中光射流星。皂羅袍打嵌團花,紅抹額銷金蚩虎。手持六寶鑲裝劍,腰系藍天碧玉帶。
神將喝喏:「告我師父,有何法旨?」真人道:「與吾湖中捉那三個怪物來!」神將唱喏。去不多時,則見婆子、卯奴、白衣婦人,都捉拿到真人面前。真人道:「汝為怪物,焉敢纏害命官之子?」三個道:「他不合沖塞了我水門。告我師,可饒恕,不曾損他性命。」真人道:「與吾現形!」卯奴道:「告哥哥,我不曾奈何哥哥,可莫現形!」真人叫天將打。不打萬事皆休,那裡打了幾下,只見卯奴變成了烏雞,婆子是個獺,白衣娘子是條白蛇。奚真人道:「取鐵罐來,捉此三個怪物,盛在裡面。」封了,把符壓住,安在湖中心。奚真人化緣,造成三個石塔,鎮住三怪於湖內。至今古迹遺蹤尚在。宣贊隨了叔叔,與母親在俗出家,百年而終。
只因湖內生三怪,至使真人到此間。
今日捉來藏篋內,萬年千載得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