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有情偏被無情惱
是夜,楊氏與愛兒困囗囗更深,及至天明,尚未睡醒。裡面焦氏出來喚愛兒做生活,看見楊氏與他同睡,一時大怒進去。楊氏蘇醒,曉得婆婆出來,吃了一嚇。愛兒內心著忙,想這事敗露,必然打死。只得別了楊氏,逃走出去。焦氏正要痛治愛兒,聞他逃走,這事竟不提起。
那白從李同香雪次早起身,香雪問道:「你昨夜如何擺脫嫂子?」從李道:「我因大醉,一事不知。」香雪道:「嫂嫂極其無恥。我道你有心待他,不想倒被他弄醉。你的私事,定然識破,如何是好?」從李也自懊悔少了斟酌。「但這樣事,他就曉得,自然與人說不出的,不要怕他。」香雪道:「事未可知,你凡事小心些才是。」從李點頭。又說些閉話,人家吃了早飯。
忽然外面傳一封書進來,說有個山東人,送書與姑爺。從李想一想,知道柳林內的信。背了香雪拆看這書,果是柳林內的稟揭。云:
駐紮柳林總理中營、專督糧務、兼理馬政官程景道叩稟大師:前陝中克捷,未及拜賀。發來擒將,已安置訖。聞大師近日駐旌開封,起居康吉。又聞朝廷緝訪甚嚴,不習久羈外郡。幸即返柳林,並調李先祖等別行分撥。不勝待命之至。
從李看畢,自己也要歸營。先打發來人去,就把書燒了。香雪聞知從李到了家信來,問道:「家信如何,想是要你回去?」從李道:「便是。心上只放你不下。」香雪道:「你的家事,我怎好相留。但去后不知幾時再會?」從李道:「後會有期,幸自保重。」遂收拾行裝。香雪取一把扇子,就將月下作的《秋閨詩》寫在扇上,送與從李做表記。從李收了扇子,掩淚分別。又謝別焦氏說:「不久就來。」焦氏備酒送行。從此兩人分散,香雪獨守閨房。
從李一徑望柳林去。行了數日,竟到柳林。程景道與崔世勛迎接進去,各相見了,備酒接風。程景道道:「大師久羈他郡,營中諸事未能料理。今日歸來,各營幸甚。」從李道:「前同宋純學到陝西,遇見一個書生,姓王名昌年,說是世勛的女婿。我憐他孤苦,著純學送他到京納監。后又到開封,聞得世勛的女兒被繼母凌逼改嫁,我便用計照顧他,故此羈留。」崔世勛聽得女兒之事,感謝大師,又問明詳細。景道道:「大師可曉得純學在京同昌年俱已聯捷,各選部屬,前日有書來問候。」從李道:「可喜可喜。但昌年喜信不曾與崔小姐得知。崔將軍可謂大幸了。」世勛起身拜謝。自此以後,從李管守柳林,著世勛統領營事。景道別領一千人馬,出了柳林,差人知會李光祖不必駐兵陝西,與景道合兵,另擇地方,為攻守之計,不在話下。
再說書童愛兒,自從驚動焦氏,私下逃走,無計安身,正從潘一百門前過,適值老潘看見,問道:「你是崔家愛兒,要到那裡去?」愛兒道:「潘老爺,不要說起。我家奶奶極其性急,昨日小的偶有一件小事得罪,奶奶要下毒手。小的熬不得,只得逃走。不知可有好人家?求老爺照顧。」老潘道:「你若無處去就在我家住罷。」遂收留了愛兒。你道愛兒是崔家逃奴,老潘為何用他?不知老潘心上別有意思。他因小姐親事不成,恨人骨髓,已不得要知小姐消息。一見愛兒私逃,要知其意,故此留他。就問愛兒道:「你家相公進京,家裡姑爺與小姐做甚麼事?」愛兒道:「小姐與姑爺十分相好。」話未畢,不覺笑了一笑。老潘道:「你說起姑爺,何故笑起來?」愛兒道:「是笑一件奇事。」老潘又問:「是甚麼奇事?」愛兒道:「若說出來當真是好笑。那個姑爺,人都道他好後生,誰知他是個女身,假做了男子。前夜吃醉,被家裡一個人看見,這是的真的事,老爺你道奇也不奇?」老潘聽了笑道:「奇怪奇怪,你家小姐倒喜歡那不吃食的東西。」心下想道:「我正要尋他家裡幾件事出些怨氣,不想有這樣好笑的事。我如今把一張紙,寫個笑話,粘在他門首,羞辱他一番。」又想:「自己不甚識字,別樣巧話是寫不出,只有借票常常有人寫與我的,便依他樣。」取一幅紙寫道:
立借票人崔香雪,為因入贅雌夫,夜間乏用,央兄焦順做中,借到潘處一張,情願起利五分,約至十月滿足,生出小兒,本利一併奉還,不敢少欠。恐后無憑,文此借票為照。
看官,這叫做無頭榜,原不該寫出本姓。為何票上說「借到潘處」?只因老潘不識文理,照依舊樣描寫。等到夜間,老潘就走到崔家門前,把這「借票」粘在肩上。次早有人看見,無不大笑。忽有兩個著青衣的人走來細看,便用手揭下而去,原來這青衣人是本縣捕快,因兵部發下機密文書,中間說叛寇女扮男裝,到處往來,著各府州縣細細緝獲,不許泄漏。官府就將這事密付捕快緝獲。那日捕快見了「入贅雌夫」的話,使將「借票」揭去,送與本官看明。縣官添公差立刻抄捉,崔家人等並不得知。忽然公差打進門來,見一個縛一個,崔氏一家擾亂,並四鄰俱捉過來。細問緣由,方知見了「借票」,緝拿叛寇,公差不由分說,俱拿到縣。縣官升堂審問,先叫焦氏喝道:「你家藏匿叛寇,從實招來。」焦氏道:「小婦人原是清白之家,丈夫崔世勛征剿陝西陣亡,家中只有女兒香雪。前日入贅女婿,並不知是歹人。如今女娟回去了,老爺只問女兒便知真假。」縣官即問香雪,香雪本意要表白自己不肯失節,後日好嫁王昌年,便稟道:「母親所贅丈夫實是女身。至於叛逆,閨中弱質何從得知。」縣官又問四鄰,各回不曉得。縣官叫錄了口供,眾人釋放。焦氏見是叛逆,就將銀子使用,獨推在香雪身上。縣官故獨將香雪解上府來。那時太守細加審問,香雪也照縣裡的話。太守見是欽案,他既招出女扮男裝,即起文書,備敘口供,解部定奪。香雪忽遭冤陷,還指望王昌年在京里,「此番解到京,或者遇著昌年,與我辯白。深恨繼母焦氏,前日貪圖財禮,起這禍根,今日獨推在我身上,自己便脫卸了。我今舉目無親,生死未定。」想到此處,不覺大哭。
太守起了批,公差即時押解。小姐身邊盤費全無半文,家裡的妝奩盡被焦氏收去,小姐無可奈何。伴隨的只有添綉一個。幸喜得押解的公差卻是父親手裡老家人的兒子。他自小在裡頭伏侍過的,因焦氏打發在外,就充了府堂公差。小姐想:「這公差路上料然不敢放肆,只是沒有盤纏。」
正在憂愁,忽見一個人,年上四旬,滿口黃須,上前來把小姐細細觀看。你道這人是誰?原來是潘一百。他始初寫「借票」時,原沒有害小姐的念頭,不過恨焦順說親不成,寫來嘲笑他。不意弄假成真,反害小姐。他過意不去。這一日,聞得小姐起解,他便走來看看。因他票上寫「借到潘處」,所以人都曉得是他陷害。小姐原不認得。公差對小姐道:「這人就是潘一百。」小姐心中正懷恨他,一見了他便叫公差捉往。公差是小姐家人,自然用力,即把潘一百扯住。老潘被捉,嚇得魂不附體。小姐道:「我藏匿叛寇,你何從得知?必同是藏匿的人。可扯到太爺堂上去。」老潘大驚,想欽案大事纏不得的,便央公差與小姐說情,議送盤纏銀二百兩。老潘沒奈何只得許他,即刻差人到家湊來,以前是拼一百,如今是拼二百了,及銀子拿來,小姐收了,才放他去。此正是小姐的高見。要知老潘平日十分鄙吝,今日忽然拼了二百兩,苦不可言。小姐樂得受用,一路不愁窘乏。公差小心押著,望京師而去。
再說白從李,自從打發程景道出了柳林,與李光祖合兵,從李居中調度。內外兵勢,雄盛非常。程李二將稍不如意,便請大師進營,要風就風,要雨就雨,憑著天書法術,無往不勝。
一日,從李在柳林忽然想起香雪小姐,未知近日如何。即差兩個精細的人,寫書一封,星夜往河南問候小姐,差人去後過了十餘日,從李忽然又想起王昌年。曉得王昌年聯捷,在京做官,便思想要寫一封諭單,分付宋純學,著他曉諭昌年,說明前事,一來扶助昌年到家做親,二來分付純學取昌年夫婦同歸柳林。那時節便是武則天寵幸六郎了。主意己定,提筆正要寫諭單,忽外邊傳報前日差往河南的人回來了。從李喚進,那人稟道:「小的蒙大師差到河南崔小姐家,小的不敢輕囗,先從各處尋問鄰里,但說小姐被太爺抄捉,已經押解進京。說是為大師住在他家,緝捕人曉得,陷害他的。小的無處投書,仍帶原書呈上。」從李聽了吃了一驚道:「可惜香雪小姐,為了我倒害他。」就與崔世勛說知。世勛拜求大師差人到京知會宋純學,求他照拂。從李道:「我也有此意。」即寫諭單一幅,並前香雪所贈的扇子,一齊封好,分付純學周旋昌年夫婦。」差人不得混投,取書信回話。」營卒承命,星夜望京中去。
原來這封書比小姐押解日子差了半個月。那時小姐已解到京。朝廷批發刑部勘問,恰好發在王昌年手裡。昌年升堂,提審這事,先把申文來看。內稱:「開封府解到藏匿叛寇女犯一名崔香雪。」昌年看見名字,已自驚心,及至跪到案前,正是香雪小姐。昌年想他忘了前盟,私下改嫁,不覺大怒,也不詳察申文叛寇何人、如何藏匿,就把案一拍喝道:「好一個名門小姐,我且問你,父親死難,服制在身,家內誰人做主,竟自入贅丈夫?你須自想,父母存日,曾經把你許配何人?不要說藏匿叛寇,只這一段忘恩負義的事就該萬死了。」看官,那昌年審問叛逆,為何說起這話?要知讀書人多應執性,他想前日歸家,遇了潘一百,細述香雪嫁人恩愛,時時懷恨。今日相遇,不知不覺將心中舊恨直說出來。香雪聽了這話有些關心,抬起頭來,把堂上問官一看,想道:「奇怪,那個問官好像王昌年。」但是公堂之上不好詳察,只得稟道:「犯女崔氏,侞名香雪,是百戶崔世勛之女。故父陣沒陝中,繼母焦氏同前夫之子焦順百般凌逼。犯女小時先父母曾許配王家表兄,因表兄漂流異鄉,繼母貪財逼嫁,不想招贅什麼逆寇。犯女不忍改節。」說到此處,不覺心傷,哭倒在地。昌年見了這樣,又愛惜又怨恨,一時氣得目定口呆,無心審問。也不待香雪說明來歷,便喚手下帶到監里,明日再審。香雪正要把女扮男裝的話表明心跡,但是問官早已退堂,無可奈何,只得進了獄中。細問這問官,果然是王昌年。心下想道:「不信王昌年做了官便忘前情。但此中必有緣故。若他果然負恩,我就死也要說個明白。」
那昌年因見小姐,怨恨異常,不等審明,便叫打轎來尋宋純學。純學接入。昌年道:「長兄面前不好相瞞,今日遇了前世的冤孽。」就把香雪解來當堂審問的話告訴。又道:「這樣失節婦人,論起來該置之死地才是。但小弟初時極承母姨撫養,如今這事,卻待如何?」純學道:「既有這事,仁兄也該細問來歷,所嫁何人,怎麼不見男子,只有一個小姐解來?」昌年道:「小弟一時懊恨,沒有主張,不曾細細問他。」純學道:「你且把開封府的申文與我看。」昌年即喚書吏取叛逆文書來,書吏即將申文送上,純學把原來申文一看。道:
叛寇女師,女扮男裝,入贅崔氏香雪,已經遠遁。其來蹤去跡,香雪必知。為此備錄口供,起解雲。
純學看完,打發從人在外伺候,獨對昌年道:「小姐這樣沉冤,吾兄既有盟約,還不為他急救,反怨恨他,是何道理?」昌年道:「長兄怎見得?」純學道:「這件事別人或不曉得,至於小弟,甚知其詳,一向不曾與吾兄細談,就知反害小姐。吾兄自想,西安府飯店上所遇的是那個?」昌年道:「這是大恩人白從李。」純學道:「弟與仁兄親同骨肉,料想吾兄必無違背,不妨就此說明。」昌年道:「吾兄恩義高厚,小弟焉敢違背。請即剖明,破小弟之惑。」純學道:「當日相會的白從李,就是柳林女大師。他因愛戀仁兄,故此叫小弟竭力為兄圖進身之路。他又見仁兄想念崔小姐,便要親到開封去。申文所云女扮男裝,入贅崔氏,必定是他。那小姐所嫁如是,難道叫他是失節的?近聞大師仍歸柳林,小姐家中不知如何敗露,解到這裡。吾兄前日回去,未曾面會小姐,憑虛信認以為真,冤陷小姐,還說他失節,天理何在?」昌年聽這番話,如夢忽醒,拜倒純學面前道:「小弟痴愚,每事誤認,求兄長周旋。若小姐當真有這屈情,小弟負心已極,無顏再活了。」純學扶起道:「如今不要慌。小姐這事既已達諸朝廷,待我面見小姐,與他商量,上個辯明冤本,然後小弟再出疏申救。」昌年道:「若得如此,再生之恩。」言訖,忽外邊走進一人,見了純學便跪在地。純學一見,認得這人。這人呈上一封密札,又附上幾件東西。純學俱收了,便同昌年私下看那來書,卻是大師的諭單,云:
柳林蓮大師諭宋純學。西安分后,即到開封,知昌年妻香雪為繼母所逼,於是假充入贅,以安其身。近聞香雪被陷解京,汝須急救,全其夫婦,不可遲誤。香雪有分別書扇一柄,並附看,亦足見其貞節之情。此意可與昌年說知。特諭。
純學看完,對昌年道:」弟料事不差,兄如今可信了?」昌年道:「沒有兄長,小弟這疑案一世也不得明白。且請問當時相會的是白從李,怎麼又稱『蓮大師』?」純學道:「大師法號,原稱『蓮岸』,后因改了姓名,故稱『白從李』。」
昌年此時思憶香雪的情又加幾倍,即央純學入獄去看小姐,商量上書辯冤。純學遂到獄中問候小姐。小姐詢問來意,純學道:「下官宋純學,與小姐的令表兄王昌年同榜進士,相契如嫡親兄弟。昨日令表兄面審時因以前誤聞小姐入贅他姓,未免失於詳察。下官與他剖明了,他仍舊感念小姐。如今小姐可題一疏,辯明冤事,明早奏上。」香雪道:「深感宋爺。賤妾不想昌年貴后如此負心,求宋爺轉致昌年,死生大數;賤妾也無深慮,但昌年日後不知何以見先父母於地下。」純學道:「小姐息怒,他因本部宮,不好來到獄中,后當面會。」言訖辭出。
小姐喚添綉取筆硯來,寫了疏稿,囗【月兄】了真。疏曰:
原任世襲百戶、奉敕證剿陝西叛寇先鋒、今陣沒臣崔世勛嫡女崔香雪謹題,為明辨生冤、幽伸死節、以正綱常、以篤論紀事。蓋聞王化莫重於守貞,家教必期於孝順。女不言外,安知夫婿之罄宜,我無令人,未逢母氏之聖善。故父臣世勛盡節摧鋒,奮身陷陣。家中止遺臣妾香雪。繼母焦氏,寵愛前子焦順,凌逼臣妾,困苦百端。臣妾初時,奉先母安氏治命,許字表兄王昌年。梅實未期,萍蹤各散。繼母貪財,私贅李姓,逼臣妾改節。臣妾於斯時,手持利刃,誓以必死。李姓私慰臣妾,實道女扮男裝。臣妾不明來歷,而冰潔莫污,幸得生全。相敘未幾,李姓遠逝。府縣訪臣妾匿寇,冤陷成獄,現今解部定奪。以臣妾深閨弱息,罔聞外務,倘果叛寇,繼母先知。猥陷臣妾身,為莫須有之事。況故父因寇死難,以臣妾視之,即為仇敵。臣妾不思違先母之治命,守死以待昌年,又豈敢忘故父之深仇,安心而藏逆寇。總因繼母恨臣委,必欲剪滅崔氏,使焦順家貲。更可異者昌年貴居刑部,遐棄前姻,庭鞠臣妾,不直於理。獨不思垂髫之日系臣父撫育成立,遂結姻盟,今乃忘恩負義以致於此。伏望陛下俯矜全節,洞晰微情,使綱常不墜,輪紀莫淪,幽明咸感,生死均安。謹令侍女齎奏以聞。臣妾無任泣血持命之至。
香雪寫完,明早著添綉齎本到午門擊登聞鼓奏上。皇上批道:
香雪無辜,著該部釋放。焦氏陷女,彼處撫按先行提究,俟獲叛寇一同治罪。其王昌年婚配,著禮部查明,復奏定奪。
次日,聖旨發下,部臣立刻釋放香雪。當時禮部如何復奏,請看下回自有分曉——
古香齋輸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