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一條大河向東流,河是思行河,向東是王都方向。回去這一趟因是順流,行得比來時更見平穩,不過三四日工夫,已到斷腸山。

斷腸山鳴溪灣,鳳九不敢忘懷,自己曾同息澤在此還有個共賞月令花的情誼。但自那晚在房中同他夜談后,息澤神君這三日卻一面未露。鳳九自覺是個知恩圖報的人,吃了他的魚,喝了他的糖水,一直惦記著見到他要當面道一聲謝,再關懷一句他身上撞的邪風有沒有什麼起色,是否緩過來些許。沒有見著他,有些遺憾。

虧了陌少照料,鳳九這幾日過著吃了就睡睡醒再吃的平靜生活,頗悠閑,九曲籠中受的皮外傷皮內傷悉數好全不說,肚皮上還新貼出二兩肥膘。發現這個事情后,她除了吃睡二字,偶爾也捏著肚皮上的肥膘裝裝憂愁。

小忠僕茶茶看在眼裡,默在心中,著急地稟報陌少:「殿下思青殿心切,日日以手捂肚,嘆息不絕,估摸已曉得自息澤神君那日凌晨去探過青殿後,青殿便一直沉睡至今之事。殿下既曉得了此事,以殿下對青殿的拳拳愛憐之心,卻克制著不當茶茶的面問及青殿近況,多半顧及青殿一向由茶茶照拂卻出了此等大事,怕茶茶自責。」眼中閃著淚花,「多麼溫柔的殿下,多麼替人著想的殿下!」

蘇陌葉遠目船窗外,心道,你家殿下近日逍遙,早記不得青殿是哪顆山頭的哪棵蔥,嘆息不絕之事唯有一樁,乃是身上冒出的二兩肥膘。口中卻敬然道:「不愧阿蘭若一向最信得過茶茶你,果然聰慧伶俐,將她的用意看得很透,她的用意你既然看得這麼透,也當順她的意承她的情,這才是做忠僕的本分。她不好問你,總會問我,待那時我再同她細說。」

茶茶被這麼一誇一安撫,歡天喜地地道謝跑了。徒留蘇陌葉內心思忖,帝君行事果然萬全且周密,臨走前竟還記得鳳九怕蛇,將青殿解決了。活該青殿觸這個霉頭,也不曉得它這一睡,還醒不醒得過來。

蘇陌葉惋惜地嘆了一口氣。

另一廂。因行宮火事敗興,上君生了幾日悶氣,氣頭緩過來卻恍然行舟的無聊。恰陪同在側的禮官占出今夜將天布繁星,夜色風流。上君聞聽,立時燃起興緻,令禮官們將船頂專造來取樂的風台收拾收拾,欲在風台上擺場夜宴。

夜宴這個東西,鳳九原本沒有什麼興趣,但這幾日她兩條腿僅得房中船頭兩個地方打轉,兩隻眼僅得茶茶、陌少兩個人身上來回,早已悶得發慌,是以,破天荒奔了個大早赴宴。

待上君攜著君后及兩個公主端著架子掐著點兒邁上風台時,鳳九已在座中吃了兩盞茶,吞了三碟子甜糕,剝了一地的核桃花生瓜子皮。

嫦棣目光掃過來看見她,眼中現出一抹狠色並一抹譏誚之色,她淡定地往嘴裡頭塞進半塊糕,佯裝沒有瞧見她。

嫦棣今日打扮不俗,抱了張琴,一身白衣迎著河風飄飄,倒是裝點出一副好體面。但,再盛大的宴會終究是個宴會,怎能勞動公主撫琴,鳳九始初不解,仗著耳朵尖聽幾個坐得遠的臣子掩口低語,方聽出一點玄機。原來息澤神君對音律,亦頗有一些心得。一個小臣子神色間還頗有曖昧,道嫦棣公主同息澤神君,從志趣上看,其實還頗為般配。

不過,直到開宴,對音律頗有一些心得的息澤神君都不見蹤影,徒留嫦棣板臉抱琴坐在琴台上快坐成一塊試琴石,令鳳九有些幸災樂禍,亦有些同情。

卻不料息澤神君是個香餑餑,不只嫦棣一人惦記,連君后都有一聲問候。風台上滿堂濟濟,開場舞畢,君后的聲音不高不低傳過來,朝著鳳九:「幾日不曾見著息澤,照理說他今日也該回來了,怎麼宴上也不來露一露臉?」

鳳九茫然,聽這個話,像是這幾日見不著息澤乃是因他不在船上去了某處,她連他什麼時候走的都不曉,更得遑論他什麼時候回來。一時不曉得編個什麼,只得含糊順著君后的話道:「恐路上有個什麼耽擱誤了時辰也是常有的事,勞母妃挂念,著實惶恐。」

台上台下坐的一水兒都是精明人,她這個含糊豈有看不出來之理?

嫦棣突然插話道,「始空山山勢陡狹,看守著護魂草的靈獸又兇猛,若因此次為橘諾姊姊取護魂草而累神君受傷,倒是對不住阿蘭若姊姊。大約神君走得匆忙,未及同阿蘭若姊姊道別,姊姊才不大清楚神君的動向吧。」又向君后道:「始空山取護魂草,是女兒求神君去的,因女兒著實擔心橘諾姊姊,怕她那夜在火中受了驚嚇,動了魂體。神君道女兒難得求他一回,既是女兒心愿,自然相全,次日便去了。可現在也不見神君回來,女兒亦有些擔憂,覺得求他前去卻是女兒做錯了……」

君后愕然瞧了嫦棣一眼,鳳九亦有些愕然,隔空卻傳來蘇陌葉的密音入耳:「息澤他上船后就沒見過那姊妹二人,莫聽她胡說。」

鳳九直視嫦棣佯裝擔憂且含羞的眼,玩味地轉了轉手中的杯子。事情到這個地步,倒是變得有趣。

她雖然一向神經粗些,但小時候常偕同她姑姑編瞎話誆她老爹,於此道甚熟,中間的彎彎繞繞,亦甚瞭然。陌少說嫦棣此篇是個瞎話,編瞎話講求個動機,嫦棣是個甚動機?

這篇話擺明是暗示息澤神君同阿蘭若不和,情面上還不及他對橘諾、嫦棣兩姊妹。這種爭風喝醋之事,檯面底下唱一唱還算個風流逸聞,大喇喇擺到檯面上來,卻委實算不得好看。但要說嫦棣單單為了氣自己一氣說這個話……她的智商也不能低到這步田地。

鳳九思索良久,恍然想起方才那位年輕小臣子的隻言片語,頓如一道佛光普照,瞬間開悟透徹。

嫦棣此言此行,怕是思嫁心切,方作出一個局罷。

將兩位公主同時下嫁一位重臣,前朝不是沒有先例。

息澤瞧著像是很中意橘諾,但橘諾非上君親生,且聽說還同沉曄定了親,兩人即便你有情我有意,也不過一段露水姻緣,成不得正果。而嫦棣喜歡息澤不是一天兩天之事,照她的個性,決然已向上君請求過。這事沒有辦成,要麼是上君未向息澤提過,要麼是提了卻被拒了。

息澤雖辭了神官之職,歧南神宮的根枝脈絡卻是幾百年累在那裡,比之沉曄,他這個前代神官其實更有威望,上君還是頗為忌憚,自然要顧全他的情緒。

那要嫁給息澤,還有什麼法子?自毀清白,是條捷徑……或許息澤一向防得嚴實,導致嫦棣自毀未遂,方出此下策,在大庭廣眾之下,家常言談之中,毀一毀自己的名譽。

妙的是息澤不在,便是他過後聽說此事,自辯清白,這種事,不是當場自辯,沒有任何意義。事後再辯,也只讓人覺得欲蓋彌彰罷了。往後推波助瀾之言愈烈,待嫦棣同息澤傳得風雨飄搖之時,上君為保全她名譽,自然想方設法將她許給息澤。

此等妙計之下,鳳九能做之事,唯深深拜服耳。

縱然在座諸位隨上君出行的寵臣們望著自己時,皆會心會意地面露同情,但比之煩惱終有一日息澤要求同房同榻,屆時自己該如何自處而言,他將嫦棣娶回來,卻是樁再好不過的好事。

鳳九心中一陣樂,嫦棣這個計,從細處看,的確讓她失了些面子,但從大面上看,卻是為她鋪了條光明大道,且這個情分還不用她還,真是甚好甚好,妙極妙極,可喜可賀啊哈。

嫦棣一番言語,在席中顯然驚起不小的動靜,但在座諸君各個皆伶俐人,不管內里如何,門面上自然要裝得平穩、平靜且平和。

上君大約如鳳九所料並不贊同此事,接著嫦棣方才一腔剖白,只淡淡道了句,區區一座始空山想是還奈何不了息澤,倒是聽說施醫正有個什麼寶貝呈送?輕描淡寫立時將話題帶轉,一個有眼色的老醫正趕緊站出來,回稟確然有個寶貝呈送。

老醫正躬腰駝背道:「早前聽上君提及三位公主體質有些寒涼,近日得了幾枚薊柏果,此種果子非要春分日服下最見成效,是以已命葯童熬成熱粥,獻給公主們調理體寒之症,請上君示下,是否需立時呈上來。」

上君正頷首間,木梯上卻傳來一陣沉穩腳步,另一個聲音恰如其時地傳進席中:「薊柏果?阿蘭若她最近吃不了這個。」鳳九回頭一瞧,木梯上頭露出來半身的,那紫衣銀髮的端肅樣貌,可不是幾日未見的、方才還在話桌上被提得香餑餑似的息澤神君?

滿座的視線都往聲源處瞧。

青山群隱,河風渺渺。息澤神君手裡頭搭著一條披風,見得出有趕路的風塵僕僕,臉上卻無絲毫急切,一派淡定,一派從容,風台上站穩,淡淡與上君君后見了個禮,不緊不慢到鳳九的身旁,將一個湯盅放到案上,手中的披風兜頭罩下來:「河風大,出來時也不曉得披件衣裳?」

不及鳳九腦袋從披風裡鑽出來,息澤神君已順勢坐下,將她面前的茶杯拎起來,湊到唇邊一飲而盡。周圍有幾聲若有似無的倒抽氣聲。

鳳九艱難地從披風裡把頭鑽出來,方才分析嫦棣的沉靜全然不見,一眼定格在息澤嘴角邊的杯子上,腦袋一轟,伸出一隻手阻道:「住手!英雄,那是我的杯子!」

息澤轉頭,臉上流露出不解:「你的不就是我的,有什麼分別?」

鳳九腦袋又是轟的一聲,避開旁人目光,捂住半邊臉懇切道:「喂,你是不是吃錯藥了?你以前明明不是這樣的……」

息澤頓了片刻,言簡意賅道:「因為我以前吃錯藥了。」埋頭將從湯盅里倒出的一碗熱湯遞給她,「來,這個喝了。」

今日息澤神君從言到行,完全不可捉摸,鳳九簡直一頭霧水,疑惑地接過熱湯:「這什麼?你做的嗎?」湊到鼻端一聞,讚歎道,「你竟然還會下廚哦,了不得了不得,我最欣賞會下廚的人了,改日咱們切磋切磋。」

息澤手裡的杯子晃了一下,臉上卻神色不改地道:「嗯,我……下廚,看著茶茶做的。」

因並非什麼正宴,氣氛並不拘束,羅帷後頭傳出樂姬撥彈的三兩聲絲竹,座上諸君各有攀談,倒不顯得鳳九他們這一桌几句言語的突兀。

只是,先前嫦棣鋪墊了那麼一出,世人皆有顆八卦的心,諸位臣子雖你一句「上次借賢兄的那本註疏,見賢兄文稿上頭朱字的批註,可謂字字珠璣令愚弟好不敬佩」,我一句「愚兄一些鄉野見識豈能同賢弟相比,不敢認得幾個字便自負有學問,倒叫賢弟笑話」,面上瞧著像是小談小酌得熱鬧,實則眼風都立起來,耳朵都豎起來,全向著息鳳二人這一桌。

息澤不遠千里趕回來赴宴,上君自然要拎著空閑關懷兩句,看在息澤的面子上,亦難得關懷阿蘭若兩句,道:「方才息澤說你近日用不得薊柏果,卻是為何?」

為何?鳳九當然不曉得。瞧了一眼息澤,試探著向上君道:「可能……因為薊柏果是好東西,橘諾病著,應該多吃點,所以我吃不得?唉,其實我……」

她本意是剖白自己有一顆善讓之心,個把果子給不給吃其實不放在心中,卻連個話頭都還沒挑起來就被息澤生生截斷:「她正用著護魂草,護魂草與薊柏果藥理相衝,她受不住。」

鳳九心道,你向著橘諾便向著橘諾罷,我又沒有說什麼,編哪門子瞎話,心中計較著,沒留神脫口而出道:「我沒記得我在服護魂草啊?」

息澤瞅了她一眼,抬了抬下巴:「你碗里的不就是?」

鳳九看向碗中,愣愣道:「這難道不是一碗放了姜的魚湯?」

息澤瞟了一眼她用勺子舀出的兩片姜,道:「護魂草生在極陰之地,腥氣甚重……」話還沒說完,精通廚藝的鳳九已是滿面開悟地明了:「哦,所以這道菜你是先用魚的腥味來擋著護魂草的腥味,再用薑片來去掉魚的腥味?不失為一個有見地的想法,但還有一個做法我方才想起來也可以同你探討探討。這個草雖然腥吧,用羊肉的膻味我覺著也該壓得住它……」

息澤滿面贊同地道:「下次咱們可以試試。」

一旁服侍的茶茶終於忍不住插話:「二位殿下,其實這不是一道菜……」

風台在他們一派閑說中漸漸靜下來,橘諾、嫦棣二位公主面色鐵青,座下的臣子們低頭互換著眼色。良久,倒是面露玩味的上君打破沉默,向息澤道:「這麼說,那護魂草,你不是取給橘諾的?」

鳳九頭一大,倒是忘了這一茬。

這麼說,幾日未見息澤,他高山涉險,卻是為自己取護魂草去了,自己真是何德何能,累他如此惦記,就算有個夫妻名分在,他不得不扛一個責任,但做到這個地步他也實在太過敬業,何其值得學習……

鳳九腦中胡亂想著,眼中胡亂瞧著,見息澤瞅了一眼橘諾,目光重轉回主座,面上神色卻極為莫名地道:「若不是為了阿蘭若,始空山路途遙遠山勢又險峻,我為何要去跑一趟?」想了一想,又道,「君后確邀我診看過一段大公主的病情,依我看大公主已沒有什麼,無須我診看了,倒是阿蘭若,不看著我不大放心。」

鳳九一口茶嗆在喉嚨里:「你……胡說的吧?你前一段明明跟我挺生分的,你……真吃錯藥了?」

息澤側身幫她拍背順氣,拍了好一會兒,方緩緩道:「哦,那是因為我難得下山一趟到宮裡,你卻沒有來找我。」

鳳九沒有想通這個邏輯,皺眉拎著他話中一個錯處:「明明是你沒有來找我好吧?」

息澤眉間的微蹙一閃而過,這個問題該怎麼答,他想了片刻,誠懇地胡說道:「我來找你了,只是你見到我卻像沒有見到,整日只同你師父在一處,所以我故意不理你,其實是因為在吃醋。」

蘇陌葉反應快,趕緊攤手道:「神君可不能冤枉我……」

鳳九卻是目瞪口呆得沒有話說。

息澤又說了什麼,蘇陌葉又說了什麼,上君又說了什麼,因為鳳九的腦子已被氣得有些糊塗,全然沒有注意,連晚宴什麼時候結束的也不曉得,回過神來時,風台上唯剩下她同蘇陌葉二人。

河風一陣涼似一陣,鳳九顫顫巍巍向蘇陌葉道:「陌少,你覺不覺得今日這個息澤有些……有些……唉,我也說不好,總覺得……」

蘇陌葉卻笑了一笑,接著她的話頭道:「是否讓你覺得有些熟?」

熟?蘇陌葉一個提點,令鳳九恍然。息澤神君某些時候,其實……同東華帝君倒有些相類。她撓著頭下風台,心道若是東華帝君有幸至此,定要引息澤神君為平生知己,屆時怕連宋君也需得讓出帝君知己這一寶座了罷。倘若帝君喝個小酒下個小棋不再找連宋君,連宋君不是會很寂寞嗎,不會哭吧?呃,不對,連宋還可以去找蘇陌葉。看來沒有女人,他們也過得很和諧嘛……

歸卧已是亥時末刻,許是護魂草之故,鳳九一夜安睡,第二日晨起,卻發現床前新設了一榻,隱有亂相。招茶茶來問,道息澤神君昨夜在此小卧一宿,天未明已起床至廚中,似乎正同幾個小廚學熬粥。

鳳九一個沒穩住,直直從床上跌下來,茶茶羞澀道:「殿下可是惱神君既已入了殿下小倉,殿下自有枕席,他卻為何另行設榻?」臉紅道,「茶茶原本亦有此一問,後來才明白,乃是神君體貼殿下身子尚未大好,方另設床榻。未與殿下一床,卻並非神君不願同殿下圓那個……房~~」

鳳九跌在床底下,腦門上一排冷汗,顫抖道:「你、你先拉我一把。」

圓房。圓房之事,鳳九不懂,她沒譜的娘親和姑姑也並未教過她,但她隱約曉得,這樁事極其可怕。息澤到底在想什麼,這簡直無可預測,唯今之計,怕是唯有找萬能的陌少商量商量對策。

不過,找陌少,也須填飽肚子,縱萬事當頭,吃飯最大。

但今日陌少知情知趣得過頭,她方梳洗畢,飯還未擺上桌,陌少已出現在她艙中,眉眼中淺含笑意:「一大早在我房中留書讓我過來,所為何事?且邀我到你房中秘談,也不怕息澤神君喝醋?」

斯景斯情,讓鳳九晃了晃頭。

片刻前她還神清氣爽嚷著要吃肉粥,卻不知為何,自見到蘇陌葉推門而入,腦子就隱約開始發昏。

模糊間聽陌少說什麼房中留書。

她並未在他房中留過什麼書,更未讓他到她房中來。

但此時她瞧著他,只覺得眼前斯人眉眼俱好,正是千年萬年來三清境中紅塵路上苦苦所求,她費了那麼多的力氣想要得到。

瞧著鳳九一動不動凝視自己,眼中慢慢生出別樣神采,蘇陌葉笑意漸斂,剛問出一句:「你怎麼了?」少女已欺身撲了上來,牢牢抱住他,緊緊圈住他的脖子。

即便是假的,卻是阿蘭若的臉,阿蘭若的身體,阿蘭若傾身在他耳畔的蘭澤氣息。

主船之上,嫦棣袖著手坐在橘諾對面,心中急躁,第五遍向橘諾道:「姊姊,時辰差不多了吧?」

橘諾抬手,不急不徐倒一壺熱茶,瞥她一眼道:「急什麼,這種事譬如烹茶,要正適宜的火候,烹正適宜的時辰,或早或晚,皆不見其效,要的就是這『正適宜』三個字。」

嫦棣哼一聲站起來:「好不容易以水為媒令他二人中了相思引之術,我急一些又有什麼,也不知息澤大人近日為何會對阿蘭若另眼相看。我已迫不及待,他若瞧見這位另眼相待之人與他人的纏綿之態,臉上會有什麼表情?」冷聲一笑,「倒是阿蘭若,背夫私通之罪坐定,莫說父君原本便不大喜歡她,便是寵在心尖,這種大罪之下,也不會再姑息了罷。」

橘諾悠然將茶具放回原位:「那是自然,要想將她打入谷底永不能翻身,陷入必死之地,此方乾淨利落之法。」起身含笑道,「差不多到時候了,昨夜她掃我們顏面的時候,可是在大庭廣眾之下,今日,只我們兩人前去又怎麼夠。」

推門而出,思行河上正是白浪滾滾。

小畫舫外白日青天,小畫舫內鴛帳高懸,為了擋風,茶茶早幾日前便將床帳子換得忒厚,帳子放下來,晨起的些微亮光一應隔在了外頭。

床幃略顯凌亂,青年衣衫不整地躺卧在枕席之上,少女身上僅著一條薄似輕紗的貼身長裙,香肩半露,扣住青年雙手,眼神迷離地半俯在青年的身上,幼白的腳踝裸出,同青年纏在一處。

帳中春光,豈「香艷」二字了得。

鳳九昏茫地望著身下的青年,著實迷惑,此時此刻,自己到底在做什麼,下一步,又要做些什麼?

身下的人倒是很沉靜,目光移到她面上逗留了片刻,像在沉思什麼:「拖到床上,剝衣服,推倒,壓上來。」

鳳九不解。青年凝目看著她:「這四步做得倒熟。」似嘆息道,「但我不記得我教過你,哪裡學來的?」

一向威儀的青年竟被自己壓在身下,還這樣嘆息,鳳九感到稀奇。他的眸子里映出自己的倒影,像是寒夜裡柔和的星輝,又冷,又暖和。

她低頭親上青年的眼睛,感到他的睫毛一顫,這也很有趣。

她唇齒間含糊地回他:「看書啊,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書裡邊什麼都有。」

青年聲音極低,不靠近貼著他幾乎就不能聽清:「那書里有沒有告訴你,下一步該做什麼?」

她離開他一些,將他的臉看清,點了點頭:「有的。」很多事,她依然想不清楚,既然想不清楚,就懶得想清楚了,只是本能地想更加親近身下的青年,她鄭重地道:「下一步,要把燈滅了,然後,就是第二天早上了。」抬身疑惑地道,「但燈在哪兒呢?」

青年依然保持著被她縛住雙手任她魚肉的姿勢,凝視著她,良久才道:「我覺得你看的那本書,刪減了一些東西。」

鳳九嘴上嘟囔著:「是姑姑給我的書,才不會刪減什麼東西。」一邊自顧自尋找床上有沒有燈,但想了想又覺得即便是姑姑給的書說不準也有殘本,好奇地道:「那你說刪減了什麼東西?」

青年的目光卻有些深幽:「現在不能告訴你。」

鳳九眼中映入青年說話時略起伏的喉結,他這些地方,她從沒有認真注意過,因為從未貼得這樣近。或許過去其實有這樣靠近的時候,只是膽子沒有今日這樣大。

她對書本中刪減了什麼已然不感興趣,含糊地支吾了一聲算是回應,放開壓住青年的一隻手,轉而移向他的衣襟,將一向扣合得嚴謹的襟口打開。她的手頓了一頓,青年敞開的衣襟處,露出一段漂亮的鎖骨,她眼睛亮了一亮。

青年絲毫沒有反抗,淡然地任她施為。她湊過去用手細細撫摸,摸了一陣,頗為羨慕地讚歎:「鎖骨欸,我就沒有。」遺憾地道,「我小的時候,有一年許願就是許的要一副漂亮鎖骨,結果一直沒有長出來。我娘親說因為我長得比較圓,就把鎖骨擋住了,其實本來是有的。」邊說邊收回手摸自己被肉擋住的鎖骨要給青年看,觸上去時,卻愣了一愣,打了個噴嚏道:「怎麼好像又有了。」

明明僅一隻手能活動,青年撈被子卻撈得輕鬆,一抬手薄被已穩穩搭在她肩上,目光依然深幽,替她解惑:「因為不是你的身體,其實就算是你的身體,也依稀看得出有鎖骨的模樣。」動作間衣襟敞開得更寬,露出鎖骨下方一道淺色的瘢痕,看上去像是個什麼刀傷劍傷。

一句話沒頭沒腦,鳳九沒有聽懂,只將手碰上那道瘢痕,眨了眨眼睛,小心地揉了揉道:「還痛嗎?」

青年僵了一僵,偏著頭,明明是個陳年久遠的老傷口,卻坦然地嗯了一聲:「還痛。」

鳳九小心地挨過去,緋色的唇印上那條瘢痕,貼了一陣,伸出舌頭舔一舔,牙齒卻不經意撞上鎖骨。青年悶哼一聲,鳳九擔憂地道:「塗了口水還是痛嗎?」

青年順著她的話,聽不出什麼情緒地道:「可能是,因為又添了新傷口吧。」

鳳九蹭上去一些,貼著青年的領口找了半天,卻只看見鎖骨處一個齒印,指尖觸上去,微微抬頭,嘴唇正對著青年耳畔,聲音軟軟地道:「是這裡嗎,那我再給你塗點口水……」

話還未完,不知為何人卻已在青年身下,鳳九迷茫地睜大了眼睛,瞧著青年一副極英俊的眉目就近在眼前。

他握著她的手,將她壓在身下,原本搭在她身上的被子此時卻穩穩搭在他肩上,被子籠下來,就是一個極靜的世界。

她想他剛才可沒有這麼用力地壓著他,也沒有這樣的壓迫感,讓她無法動彈,但她也並不想要反抗。

青年面色沉靜地瞧著她,近得能聽見他的吐息,她覺得他的吐息不像他的面色那樣沉靜。他瞧著自己,卻像是瞧著別人。他眸中自己的倒影看著也像是別人。

她偏頭好奇地問他:「你在想什麼?」

青年頓了頓:「可能是在想,要快點把你們換回來。」

她不懂他說的後半句,卻執意攀問她聽得懂的部分,聲音仍是軟軟的:「為什麼是可能呢,難道剛才腦子空白了一下嗎?」注意到青年一瞬的怔忡,扭了扭手腕道:「你累不累,我有點冷,你躺下來。」

橘諾,嫦棣二位公主領著一隊侍女浩浩蕩蕩闖進畫舫的小艙時,聽到的,正是厚重床幃後頭傳出的軟語呢喃:「我有點冷,你躺下來。」隱約有一兩聲喘息,令整個小室頃刻生出春意。

二位公主相視一笑,甚覺滿意。

來得正是時候。

但捉姦,要講個技術,有文捉之說,亦有武捉之說。文捉,講的是個禮字,帳外頭奉天奉地奉出公理,引床上一對鴛鴦哆哆嗦嗦自出帳伏罪。武捉,講的是個兵字,一條大棒直打上床,將床上的鴛鴦打個現行。

論痛快,自然是武捉,但二位公主自忖打不過蘇陌葉,且未出閣的姑娘青天白日擾人紅帳,也不是什麼體統,只得抱憾選了個文捉。

床前歪斜著一件白色的錦袍,零落了一條玄色的腰帶,由頭有了。嫦棣抬袖遙遙一指,做疑惑狀,「這不是陌先生的衣裳嗎?」做大驚狀:「帳中難道是陌先生?」做滿面義憤難以啟齒狀,「阿蘭若你出來,光天化日好不知恥,竟同自己的師父行此苟且,螻蟻尚且比你知羞,你此番卻令宗室顏面何存?」

嫦棣這個扮黑臉的頭陣唱得極好,橘諾立刻配合地揉頭做眩暈狀,同身旁侍女道:「去,快去請父君母妃同息澤神君,就說出了大事請他們速來。原本想瞧瞧阿蘭若妹妹的身體,卻不想撞著這個,該怎麼辦才好我一時也沒了主意……」

二位公主一唱一和,被吩咐的侍女也如兔子般急躥出艙,一看就是個跑腿的好手。畫舫四圍早差遣了人駐守,帳中二人此時如籠中獸瓮中鱉,帳外雙目錚錚然守著一大群女官,只等上君君后並息澤三人延請至此,拉開的戲幕底下方便唱出好戲。

前頭的龍船到後頭鳳九的畫舫,統共不過幾步路,加之橘諾的妙算,上君上得畫舫入得艙中,不過頃刻。

艙中大帳緊閉,傳出幾聲衣料的摩擦,因帳前兩位公主見著上君忙著跪下做戲,並未留意到這幾聲衣料摩擦得不緊不忙。

橘諾是個人才,嫦棣更是個人才,前一刻還在帳前唾沫橫飛,恨不得嘴裡頭飛銀刀將阿蘭若釘死在當場,上君的腳尖剛沾進船艙,她牙縫裡頭的銀刀竟頃刻間變成一篇哀婉陳情,跪道萬不得已驚動上君,卻是因阿蘭若與蘇陌葉不顧師徒倫常,私相授受暗通款曲,此時二人俱在帳中,她同橘諾兩個姑娘家遭遇此事何等驚嚇,不知如何是好云云。

因這齣戲一步一環都合嫦棣的意,因此她演得分外盡興。興頭之上時,眼見上君投向帳中的目光飽含怒氣,且漸有烏雲壓頂之勢,心中十分得意。得意間一個走神,再望向上君時,卻見他看著她身後,眼中滔天怒氣一瞬竟如泥牛入海,轉而含了滿目的訝然。

嫦棣好奇,忍不住亦回頭相看。

這一看,卻看得身子一軟,側歪在地上。

身後大帳不知何時已然撩開,阿蘭若躺在床里側,外側坐在床沿上的銀髮青年,正不緊不慢地穿著鞋,卻哪裡是什麼蘇陌葉。雖然身上披的不同於尋常紫袍,乃是一件清簡白衫,但這位穿鞋穿得從容不迫的仁兄、她們口口聲聲的姦夫,卻實實在在,是阿蘭若明媒正娶嫁過去的夫君息澤神君。

艙中一時靜極。上君瞧了僵在一旁的橘諾一眼,顏色中看不出什麼喜怒。

侍女們垂目排成兩串,大氣不敢出。幾個站得遠膽子大的在心中嘀咕,從前主子們私下對二公主殿下時有恥笑,言她空領一個神官夫人的名頭,卻博不得神君大人的歡心,今個日頭已升得這樣高,神官大人才剛起床,二公主殿下她……這不是挺能博神君大人歡心的嗎?

因剛起床之故,息澤神君銀髮微亂,衣衫大面上瞧著齊整,衣襟合得卻不及平日嚴實,晨光灑進來,是段好風景。

鳳景雖好,小艙中此時氛圍卻凝重,神君倒是一派淡然,穿好鞋子,並未如何瞧房中站成一團的列位,回頭錦被一裹,將床上的鳳九裹得嚴嚴實實,輕輕鬆鬆地打橫抱起來,途經屏風旁的方桌時,方同上君淡淡點了個頭:「太吵了,先走一步。」

上君瞟了跪地的橘諾、嫦棣一眼,即便是一族的頭兒,世面見得不可謂不多,這種情景下也著實不曉得該說什麼,含糊地亦點了個頭,說了聲:「這個事,回頭查證清楚會給你個說法。」一族頭兒說出這個話,已經有些伏低的意思。不料臉色慘白的嫦棣突然嘶聲道:「他不是息澤,他一定是蘇陌葉變的,因曉得同阿蘭若的醜事無法遮掩才出此下策,蘇陌葉的變化之術高超,連父君你也不定能識得出來,但父君你一定信女兒……」

上君神色變了好幾遍,終於沉聲喝道:「住口。」嫦棣嚇得退了一步,臉色煞白地咬住唇。艙中一時靜極,唯息澤抱著阿蘭若走得利落,腳步聲不緊不慢漸漸遠去。嫦棣垂著頭,指甲嵌進掌中,留下好幾個深印,她方才那番話,這個假息澤竟敢不理會。

上君似是有些疲憊,靜了一陣,突然朝著艙口道:「你怎麼也來了?」

嫦棣一驚,立時抬頭,身上又是一軟,幾乎跪也跪不穩。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艙門口站的,竟是白衣白袍手撫碧綠洞簫的蘇陌葉。怎麼會是蘇陌葉。

陌少風姿翩翩立在艙門口,臉上抬出一個有分寸的笑,手上有分寸地朝著上君施了一記禮,心中有分寸地罵著娘。

帝君,何其會打算的帝君。明明是他老人家將計就計編出這場戲,他老人家倒是溜得快,卻將自己推出來唱壓軸,他大爺的。

他心中罵著大爺,面上卻依然含著笑意,起聲道:「著實沒有料到上君也在這裡,今日一大早蘇某得了封信,落的是阿蘭若的名,邀我辰時末刻同她在她艙中相見。但阿蘭若的字原是蘇某一手教出來的,是不是她親筆手書,尋常人瞧不出來,蘇某卻還略分辨得出一二,因此想挑個清白時辰前來探問探問阿蘭若,卻不想遇到上君亦攜著兩位公主前來探視她,倒是我沒有挑對時辰了。」

一席話落地,今日阿蘭若房中這樁事,來龍去脈到底如何,便是傻子也猜得出了。

嫦棣臉上一片慌亂,跪行抱住上君的腿:「父君你別信他,他全是胡說!」

蘇陌葉做不明所以狀:「這等事三公主卻不好冤枉蘇某胡說,蘇某這裡還存著這份不知出於何人的手書為證來著。」

嫦棣原本煞白的臉色瞬然鐵青,求助似的緊盯著一旁的橘諾,橘諾只做垂首不語,雙手隱在袖中,身子卻像綳得極緊。

上君含著怒色的目光從橘諾身上移回嫦棣身上,再移回橘諾身上,沉聲開口道:「來人,將兩位公主帶回去幽在房中,無我的命令不許出門一步。」

上君拂袖而去,瞧著像氣得不輕。無論是阿蘭若與蘇陌葉真的如何了,還是橘諾、嫦棣兩姊妹陷害阿蘭若與蘇陌葉如何了,都是樁家醜。若他不曉得,其實也算不得什麼,偏偏兩個不省心的女兒竟將自己安做她們的一步棋,讓他曉得了。將這個事蓋下來自然不難,如何安撫息澤的裡子和面子,卻需斟酌。這個事,氣得他頭痛。

蘇陌葉目送簇擁著上君離開的一水兒女官的後腦勺,將洞簫在手裡掂了掂,臉上的笑意淡了下來。方才嫦棣慌極時口不擇言說他胡說,胡蒙倒是蒙對了一回,他確是胡說。她們效阿蘭若的字跡其實效得挺下功夫,連他都被擺了一道,拎著信見了鳳九直到她撲上來抱住他時,他才覺著不大對頭,她像是中了什麼惑術。

他對阿蘭若情深,正因情用得深,才未有一刻將鳳九認做她。但若非他本人亦修習惑術,這上頭造詣高,說不得他今日就順著橘諾、嫦棣那二位公主的意,鑽了這個套。

他認出這是個套來,自然當務之急便是殺去小廚找了帝君,他原本想自己同帝君換一換便罷了,讓那兩個使計的吃個癟也算小懲她們一番。帝君立在一個小火爐跟前,聽他說了心中的打算,握慣佛經的手裡頭握了柄木勺,緩緩攪著爐子上的稠粥:「對方是女人,你就下不了手了?還記得利落兩個字是怎麼寫的嗎?」帝君說這個話的時候,神色格外平靜,聲音卻讓他有些發冷。

他早有耳聞帝君做事的利落,但那些皆是關乎六界的大事,今日這樁卻算是個瑣碎家務,他其實想看看帝君他要如何方能利落。

帝君也著實沒有多做別的,只是拖到兩位公主將上君請入船艙才撩了帳子。不過,這撩帳子的時機,他悟出來卻極有學問。倘帝君撩帳子在前,頂多如自己所言令兩位公主吃個癟,帝君如今這個身份,因要賣上君的面子,著實罰不了兩位公主什麼。但撩帳子在後,這個事情,就變成了上君需為了安撫他的面子親手教訓兩個不懂事的女兒。比之前者,既能讓兩位公主得教訓,又無須帝君動腦動手,果然是利落。

晨光大盛,將小艙中素色的桌椅擺件照得亮堂,蘇陌葉斜眼瞅了瞅凌亂的床鋪,挑了挑眉,怪不得方才望見帝君,覺著他不如在小廚中瞧著動氣。這個事情卻是那二位公主無心插柳柳成蔭,帝君他老人家,倒是玩得挺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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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生三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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