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回 聞秀才結社題詩 方按院游山訪婿
序
文章原本「六經」,「三百篇」為風雅之祖。乃二「雅」三「頌」,登之郊店明堂,而「國風」不削「鄭」、「衛」,二「南」以降,貞瀅相參,其間巷詠途謳,妖姬佻士,未嘗不與忠孝節烈並傳不朽。木鐸聖人豈不願盡取而刪之,蓋有刪之而不可得者。
器界之內,萬物並生,其初漫然不相接也。惟人生於情,有情而後有覺知,有情而後有輪紀也。於是舉漫然不相接者而忽為之君臣父子夫婦朋友,以起其忠愛惻怛之思,發其憂愁痛悱之致。至於冷歷萬劫而纏綿歌舞,不可廢也。豈非情之為用!然今使人皆無情,則草木塊然,禽獸冥然,人之為人,相去幾許。但發乎情,止乎禮義,斯千古之大經大輪,相附以起。世風淪下,宋人務為方幅之言,而高冠大袖,使人望而欲卧;近令詞說宣穢導瀅,得罪名教。嗚呼,吾安得有心人而與之深講於情之一字哉!
煙霞散人博涉史傳,假於披覽之餘,擷逸搜奇,敷以菁藻,命曰《巧聯珠》。其事不出乎閨房兒女,而世路詭(山戲)、人事艱楚,大略備此。予取而讀之,躍然曰:此非所謂發乎情,止乎禮義者歟!亟授之梓。不知者以為途謳巷歌;知者以為路之「風」、「雅」無愧也。嗟乎,吾安得進近令詞家,而與之深講於惰之一字也哉!
癸卯槐夏西湖雲水道人題——
第01回聞秀才結社題詩方按院游山訪婿
詩曰:
何人不願鳳鸞儔,君子吟詩賦好逑。
四海求凰須有賦,十年不字獨含愁。
太真玉鏡非終計,賈午奇香自古羞。
堪笑瀅奔無賴者,於今亦浪說風流。
詳說正德年間,江南蘇州府有個秀才,姓聞名友,表字相如,是蘇州有名的大家,住在胥門裡。父親聞悅,是個舉人,一生正氣,做過一任知縣,因秉性剛直,不會奉承上司,又見宦官擅權,掛冠而歸。母親胡氏是金陵上元人,也是大家,母舅胡完堯,現做刑部郎中。聞公夫婦在三十歲外,才得聞生,自此以後,便沒得生子,夫妻兩人便分別掌中之珠一般珍愛。
聞生自小生得聰明,眉目清秀。四歲上學,過目成誦,到十四、五歲便無書不讀,不獨文字精通,亦且工於詩賦。聞公在林下,專以課子為事,請了一個先生在家。這先生姓杜號了翁,是吳下名士,專好飲酒賦詩,時常與聞公唱和。聞生自幼看見先生與父親做詩,他也就私下學做,所以極做得好詩。
一日,先生社裡傳幾個題目來,正在那裡苦吟。聞生把他題目取來一看,只見都是些蘇州古迹:館娃宮,響-廊,琴台,西施洞,玩月池,玩花池,吳王井,硯池,香水溪。先生做了幾首,還有「吳王井」、「香水溪」幾個題目不曾做。他就技癢,研起墨來,不消一盞茶時,就揮成一首「吳王井」的絕句:
金輝涌寒波,玉泓開素練。
青山倒影來,疑是芙蓉面。
才做得完,被先生走來看見了,大加讚賞說:「你後來決當以詩名世。」就遞與聞公看,聞公也不覺大喜。自此以後,遂不禁他。但是父親、先生做詩,他也便依題出韻,酬和幾首,往往兩位老詩人倒不如他的。到了十六歲上,就進了學。許多人家來與他說媒,聞公就要替定親,他說:「孩兒年紀尚小,此時正好讀書,若娶了妻子,未免分心;且立志中了之後,方才娶妻。」聞公聽得此話,十分歡喜說:「你既有志如此,我也不強你。」故此雖有媒婆來說,只是不允。
〔聞生〕止是吟詩作文,與幾個好朋友往來。一個姓富名谷,號子周;一個姓王名之蕙,號楚蘭,都是少年名士。富子周的父親是個進士,卻沒有一些公子氣。王楚蘭是個富家,家道殷實,父親向在揚州開個緞鋪,他卻愛讀書。都比聞生長些,意氣相投,是他性命之交。還有個杜伯子、方石生,都是社中朋友,也相好的。彼此詩文往來,十分契密。
一日,正值三月初旬,牡丹盛開。聞生叫家人把布篷遮了四邊,都把細竹撐起。那牡丹高低疏密,馥郁非常,聞生賞玩多時,不覺詩興大發,就叫小廝燕喜取筆硯來,對著牡丹,吟成《古風》一首:
姑蘇三月春無主,桃花落地柳花舞。
草堂晝靜午未開,捲簾幾度清明雨。
雨過蒼苔花滿園,紅明綠暗鶯聲繁。
牡丹初綻大如盤,幾枝偏傍南窗暖。
亭亭凝笑復含羞,我一見之魂欲斷。
姚黃魏紫不足愛,丹霞剪作神仙佩。
國色寧容蜂蝶侵,天香未許芝蘭配。
日照露-無不佳,臨風映水猶多態。
主人惜花惜欲死,日日花間坐不起。
若使花神解舞時,謝公何必東山妓。
名花艷艷不辭紅,對花莫使酒杯空。
今日花開不盡醉,明朝花落生秋風。
君不見,風吹花開還吹落,今日花開不如昨!
可憐人面不如花,安能常向花間酌?
向花飲,對花歌,日月疾如東逝波;
人生不飲奈花何,花乎花乎奈爾何!
吟罷,燕喜便將松茗一杯送與聞生道:「相公請茶!」聞生接茶在手,便想:「有此名花,不可不過二三知己賞鑒。」適逢門役來報:「富、王二位相公在外邊拜訪。」聞生喜之不勝,連叫:「請進來!」一面親自迎將出去,道:「二兄來得卻好。寒家牡丹盛開,小弟不敢自私,正欲遣小僮奉請,不期二兄光臨,花之幸也!」富、王二人道:「不敢!此來是弟輩之幸也。」途同聞生進坐於花下,大加稱賞。
聞生一面叫廚下整治酒肴,一面差燕喜往杜伯子、方石生家去,說:「富、王二位相公在我家賞牡丹,立候二位相公赴席。」不一時,二生齊到。敘禮方畢,便道:「子兄與楚兄幾時到的?先我飽飫名花,少刻當先罰一大觥!」富子周道:「弟原無心同楚兄到此,適逢佳會,因不敢獨佔花魁,故在此候兄。來遲者當罰!」聞生笑道:「且盡小弟之意,罰酒在後。」遂命家僮擺上酒肴,五人對花暢飲。王楚蘭道:「小弟昨日在一敝友席上,聞他道飲酒有『四樂』、『四不樂』。不樂的是『高聳聳烏紗一頂,整齊齊皂甲兩行,花簇簇五堆果罩,鬧嚷嚷一本弋陽』。」眾友道:「此系拱居暴發所為,我輩雖不在座,聽之亦覺可厭。請教『四樂』如何?」王楚蘭道:「今日之飲是也。『密契契二三知己,香艷艷滿院奇葩,明皎皎冰輪初上,韻悠悠笛弄梅花』。此我輩真樂也。」富子周道:「若將今日之飲言之卻當,若以此四句盡飲之樂,則未也。溪山猿鶴,林下紅妝,對之而飲,未嘗不樂。待小弟明日作東,請一小舟,為虎丘盡日之游,把酒溯流,暢觀佳麗,相如兄不可推故不來。」王楚蘭道:「我輩既非烏紗帽,船中又無弋陽腔,相如豈有不來之理!」遂笑謝而別。
次日,富家遣仆持帖,請游虎丘。不料聞生因賞花坐久,為風露所侵,偶染寒疾,不能出門。無奈富仆再三苦請,聞生道:「我作一詩,與你回復相公,斷不難為你。」詩云:
畫舫多佳麗,溪山景倍幽。
深柳藏鶯語,高梧映碧流。
主人還白醉,把盞盪輕舟。
爽約因花病,無緣追勝游。
遂一簡與來人,道:「我病是你親眼見的,今日不能領情,容日〔后〕到府上奉謝吧!」富仆回到舡中,只見王、杜、方三位俱已來齊。將簡遞與主人道:「聞相公有簡在此。」富子周接來一看,大叫:「掃興,掃興!今日之游,卻遇相如有恙。」王楚蘭道:「他簡中如何說?」富子周道:「竟無所說,有詩為證,諸兄請看。」眾人看畢,杜伯子道:「既不來,我們何不開舡,往虎丘登眺一回,以盡今日主人之興。」
卻好方古庵因進京,便道要游虎丘,叫管家租一隻遊船,同賈有道往小唐橋進發。但見:
綠蔭朱欄,茶灶爐煙飄渺;雪寶雕牆,酒家海陸雜陳;曲曲-廊,擺列出百般盆景;飄飄仙子,翠繞著雙鬢雲飛。
來往遊人,笙歌盈耳。船中也有焚香啜茗的,也有敲棋斗朔的,也有紅裙進酒的,真是應接不暇。忽見二三少年,盪一小舟前來,方公仔細一看,卻是富子周。富子周也看見他,便道:「啊呀!老年伯為何到此?」那老者就立起來,拱手叫住了船。富子周對眾人道:「此乃敝年伯方古庵,現任台中。」王楚蘭便道:「莫非嘉興諱正的么?」富子周道:「正是!」就走出船來道:「老年伯,請過小舟奉揖。」方公正要過來,各各施禮坐下。富子周欠身道:「不知老年伯到此,有失迎候!」方公道:「不敢。學生因假滿入都,昨日方到,當事都不欲相會,因愛虎丘之勝,故同告親到此一游。」因問道:「此三位何人?」富子周道:「都是敞同社。」一一說了姓名。因說道:「老年伯既來游虎丘,就屈小舟一坐,少刻奉陪同往,不知可以屈尊否?」方公道:「諸兄蘭亭佳會,小弟怎麼好做王魯直?」杜伯子便道:「但恐有褻老先生,就連旁邊坐的那個人也請過來。」
原來此人是方公的陪堂,姓賈名有道。你說這人怎生模樣?但見:
頭帶一頂鴨嘴方巾,身穿一領天藍道袍,鬍鬚蒼白,面貌黑麻,左顧右眄,滿口不脫奉承,后拱前趨,遍體盡皆謙讓。勢利場中書記,公卿門下幫閑。
老杜邀他過來,一齊坐了。富子周問道:「老年伯入都,家眷同行么?」方公道:「學生無子,年丈所知,只有一個小女,如今攜之進京,同在舟中。」因見桌上詩箋,就拿起來一看,不覺連聲贊道:「好詩,好詩!是哪一位社兄之作?清新高老,真字字珠玉。」杜伯子道:「此乃敝友聞相如之作,今日因有病,故寄此詩來。」方公道:「此兄多少年紀,有此美才?」王楚蘭道:「敝友年未弱冠,才實冠軍,不獨詩賦擅場,亦且試必領案。」方公道:「有此美才,實為可敬,可曾婚娶么?」富子周道:「尚未曾聘。」方公不覺喜動顏色,道:「如此高才,老夫日所未見。煩老丈致意此兄,說學生願一識面。」說罷,擺上酒來。飲了半日,同到虎丘千人石、梅花樓盤桓了一會,回到舟中,翻席又飲。方公因問道:「貴省文宗吳憲老乃是敝同年,想不日按臨了。他胸中極博,不知他取士何如?」杜伯子道:「如今宗師在雲間,也就發牌考敕,府丞極廉明。雲間朋友,未免好名失實者多,宗師考法甚妙,也不狗虛名,也不查前案,也不收書札,只憑文字定優劣,絕無情面。及至發落之日,決要逐一唱名,優等的花紅之外,倍加讚賞幾句;劣等的也去安慰勸勉一番,便道:『本道閱卷,並無成心,爾等文字,仍有一日之短,遂致下等,功令使然也。若能從此勵志芸窗,何愁下科不擢上第?』如此作為,所以人皆稱其公而且明。目下若到敝府,是敞府孤寒之幸也!原來是老先生的貴同年。」方公道:「據兄所言,敝同年可為極得士心的了!」富子周忙斟了一大觥,送〔與〕方公道:「老年伯話久了,再奉一杯!」方公道:「不敢。席深了,就此告別。」遂起身辭謝眾友。出船頭,執富子周手道:「但聞兄必求年丈邀來一會,以慰企慕之懷,足感高情!」便一拱而別。
賈有道一路隨著方公,暗想道:「聞生不過一首詩,能使方公念念不忘;若人品再好些,一定奪了我的心事了。」便假意問道:「那聞相如既有此雋雅詩才,諒必定是個大成之器。」方公道:「且等聞生來時,便見分曉。」說話之間,早到座船。賈有道自回二號船上去了。
方公歸到艙中,夫人、小姐接著。問道:「今日何故歸來得遲?」原來夫人綜氏,單生一名小姐,小字芳芸,年方一十六歲,生得姿容非常,真是絕色佳人。女工針指,不消說起,就是詩詞歌賦,也無不佳妙。有詩一首,單道他的才貌:
一枝秀絕貯瓊樓,美玉從來不暗投,
衣剪春雲堪作-,神澄秋水欲凝眸。
頰和琥珀偏增媚,腰著輕羅惜太柔,
漫道大家能獨步,於今仕女說班頭。
只因他如此才貌,方公夫婦十分珍惜,要與他擇一個風流佳婿。選了許多人家,都不中意,所以直遲到如今。當日所見聞生如此美才,便留心訪問。方公見夫人、小姐問,遂將前事說了一遍,笑嘻嘻地向袖中摸出聞生的詩來,遞與小姐,說道:「你看這詩何如?」小姐接著,看道:「此詩甚好!但不知何人所做,是何題目?」方公道:「此是富年侄社友聞相如之作。今日因病不赴社,所以寄此詩來,適才我偶然看見。聞他年紀才得十七歲,去年案首進學的。我叫富生約他同來一會,若相貌出眾,我就要招他為婿。」小姐聽見「招婿」二字,就把頭低了下去。又將詩稿看上兩遍,低低說道:「字也寫得豐致!」方公欣欣得意,各自歸寢。小姐到了自己寢處,又把聞生的詩細看幾遍,果然字字清新,句句雋逸,心中十分愛慕。
只有賈有道回到船中,十分不樂,你道為何?原來賈有道有個表親,姓繆,叫做繆文甫。兒子繆成,買得個秀才,會寫得兩個「之乎者也」,同得方公的小姐十分標緻,因老賈在他門下走動,便一心要想天鵝肉吃,與賈有道商量,要做方公的女婿。便道:「若得事成,願謝銀三百兩。」賈有道便叫繆成拜在方公門下,又央人做了些詩文,請教方公,老賈便把親事的話透了一番。方公擇婿甚急,見賈有道十分稱讚,要當面試他一試后回復,所以賈有道只道有幾分成了。日間聽見方公的說話注意聞生,他就十分妒忌,心裡想道:「繆家親事不成,我三百兩銀子就沒有了。須設一計破他才好。」躊躇了一夜,說:「且看他來,我隨機應變便了。」正是:
笑里有刀,口中有蜜,人面易知,人心難測。
畢竟不知賈有道如何設計,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