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第三十章

下山之時,一路暢行無阻。

行至少室山山腳,初夏有些惋惜道:「不知圖風大師原本要告訴你什麼話。」

公子回望夜色中蒼莽群山,唔了一聲。

「公子,我一直在想這些天發生的事。」初夏緩緩道,「綠柳巷的兇案,蘇秀才被追殺,你臨時決定來嵩山,接著圖風大師被殺——這些事看起來都極為偶然,可我想來想去,總覺得哪裡有些不對勁。」

公子按轡徐行,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初夏握緊了韁繩,續道:「我是說,對頭必然在我們身邊埋伏下了暗線,否則他們怎會知道你我的行蹤?」

公子微微一笑,隔了一會兒,方道:「丫頭,你為何會覺得這些事都是偶然的?」

初夏想了一會兒,搖頭道:「我不知道。」

月光下,她側身去看公子。公子將漁陽劍負在身後,如同年輕的江湖劍客一般,嘴角的笑容不羈無畏,叫人心折。

「你覺得偶然,是因為這每一件事的發生,都讓你猜不透對方的真正意圖是什麼。你再往前想想,望雲夫人的死,神秘人送的三件禮物,再然後,才有天罡的出現。丫頭,你仔細想想看,那個看不見的對頭,似乎連我要滅天罡,都一併算計了進去。」

初夏打了個寒噤,喃喃道:「確實如此。」

公子鳳眸微勾,銳利之色一閃而逝:「望雲夫人之死,許是因為與府中之人私通,最終被滅口。你說我身邊必然潛伏著內應,這樣倒也說得過去。可是之後的一切呢?又如何解釋?」

「我不知道,他們連我未婚夫家的線索都知曉,引著我們去了綠柳巷……我覺得,很害怕。」初夏輕聲道,忽然覺得夜間寒意更甚。

公子卻笑了起來,微微探身,將她抱至自己身前,摟著她的腰道:「那些想不明白的,我們暫時不要去想。你只需想想,因為何事引出了天罡?」

初夏眼前一亮:「山水謠?」

「不錯。是山水謠。天罡被滅,我卻無心山水謠,他們或許比我還著急呢。」公子低低嘆道,「所以,哪怕此刻對方佔盡了先機,我們若要險中求勝,只怕也不得不去找一找那山水謠了。」

初夏沉默了一會兒,道:「我在想,山水謠本身……是不是一個極大的陷阱呢?」

公子卻不答,只是漸漸催動馬匹,任清風拂動兩人衣衫。

適才凝重的氣氛亦彷彿被這晚間涼風散開了,公子含著笑意,帶了一分戲謔道:「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前方哪怕是龍潭虎穴,你也得和我一道去闖了。」

初夏一怔,旋即面紅耳赤,手肘便用力往後一撞。公子明明是可以避開,或者制住她的動作的,可他卻不閃不避,只是任由她重重撞了上去。

隔了薄薄的衣物,能察覺出他緊實的肌肉,他痛不痛……初夏不知道,自己的手臂倒是立時麻了的。

「誰要嫁給你了?」她忍不住嘟囔了一句。

公子忽而俯下身,貼著她的耳朵,不懷好意道:「你我同床共枕過了,說不定……明日就有了娃娃……」

「啊!」初夏下意識的回頭,怔怔看著輕笑的公子,忽然發現自己真的從未想到過這個問題。她用力咬著唇,眼睛瞪得圓圓的,臉色驀然間變得煞白。

公子雙足輕輕在馬腹上一踢,閃電歡快的嘶鳴一聲,往前疾奔。

月亮如水,絲絲縷縷,似乎化成了清亮的液滴,落在了手背上。公子皺眉,勒住韁繩,緩聲道:「怎麼哭了?」

「我……我聽家中長輩說起過,未婚先孕……那是女子最恥辱的事了。」初夏揉揉眼睛道,「君夜安!你明知這樣對女子不好,你——」

她話未說完,忽然想起來,是自己主動對他說「你也睡一會兒」的。她懊惱更甚,眼淚便落得更急了。

公子忍不住,唇角微彎,卻沒有解釋,只輕輕道:「看起來,你也只能嫁給我,嫁雞隨雞了。」

他心下忽然覺得愉悅至極,閃電通曉主人心意,四蹄翻飛,而他將她抱得更緊一些,官道上,一匹馬載著兩個人,身後揚起塵埃,快意無限。

從嵩山到君山洞庭,途徑鄧州、隋州,然後到達岳州君山。

這一路行得甚急。到達隋州這一晚,天氣悶熱至極,在客棧住下之後,初夏推開窗道:「這一路過來太順利了吧?」

公子剛剛沐浴完畢,濕發還散在身後,他似乎並未在意滴下來的水,只敲了敲桌面,道:「假如對手真的在窺測我們的一舉一動,那麼,也會將埋伏全部設在山水謠所在之處。」

初夏被「窺測」這個字眼唬了一跳,連忙關上窗。

公子抬眸,耐心道:「天氣很悶。」

「可是……會有暗器。」初夏遲疑。

公子忍不住莞爾:「就算有暗器,一扇薄薄的窗戶,也是攔不住的。」

初夏與他面對面坐下,認真分析道:「我還有個疑惑。」

「嗯?」

「你說,對手到底知不知道……山水謠所在之處,就是在君山呢?」

公子披衣站起來,微笑道:「這個問題,我本以為,你早就會問。」

那副神態頗有些倨傲,彷彿當她是個尚一無所知的孩子一般,初夏微微有些挫敗感,卻也只能硬著頭皮道:「我……確實沒有想到。」

「如果他們知道山水謠指的就是君山,那麼一切都很簡單了——他們早就布置好了這個陷阱,等著我們跳下去。這同樣也說明了,神秘人與天罡,並不是一路。否則……天罡便會識破我在小鏡湖設下的誘餌,不會將戰甲投入進小鏡湖一役。」

公子頓了頓,又道:「假若他們不知道山水謠指的是君山,那麼……」

初夏皺緊了眉,極為自然的接上他的話道:「那麼,幕後之人和天罡一樣,只是希望借著君府的實力,找出山水謠背後的秘密,最後漁翁得利。」

公子讚賞地看著她,又伸出手去把玩她的長發,輕笑道:「真是聰明的孩子。」

只是初夏心中並無多少得意,公子的一雙眼睛這樣明亮銳利,似乎沒有他看不透的迷霧與解不開的難題。她悶頭想了一會兒,忽然道:「你這一生中,可曾失敗過?」

公子頓了頓,微笑中又多了一點漫不經心:「譬如說呢?」

「譬如說,有人騙了你,你卻不曾識破;再譬如說,比武輸給了別人。」

公子認真的想了想,抿了唇道:「有啊。」

「什麼?」初夏雙眸中劃過一絲亮色,顯是有些興奮。

「十六歲之前,我習劍,次次輸給我父親。」他勾起唇角,「至於被騙……有時行走江湖,會遇上老人小孩扮成的乞丐,我常常施捨完銀錢后,發現他們與我在同一家客棧吃飯打尖,有時候要的菜……比我的還要好一些。」

初夏看著他難得孩子氣的懊惱,抿唇笑道:「這些可不算。」

公子長眉微蹙:「如何才算?」

初夏托腮望著他,並沒有立刻開口。

「很早之前,父親就對我說,行走江湖便是在刀尖上舔血。我覺得自己……很難放開胸懷去信任什麼人。」公子依舊把玩著她的髮絲,緩緩道,「遇到你之前,我真的很難想象自己竟有一日,可以與一個陌生人這般同吃同住——即便是青龍,他是我親手領回君府,又親自教導長大的——即便是他也不行。」

初夏露出若隱若現的梨渦,內心深處,卻被他這樣一段表情漠然的話烘烤得心底微暖。

「被人騙了,抑或是比武輸了,這些都不可怕。我只是期盼,我在意的人,不要欺瞞我,那便足夠了。」

初夏一雙水晶翦瞳與他對視,笑容亦變得柔軟起來。她伸出手,握住他的掌心,彷彿允諾一般,低聲道:「我不會。」

公子微微俯下身,撫著她的長發,笑道:「傻孩子,我不是在說你。」

她卻沒有像往常那樣因為羞澀而避開,卻將雙手環在他的腰間,有些倔強的重複道:「我不會。」

公子微怔,正欲開口,忽聽屋外有人輕輕敲門。

初夏立時顯得有些緊張,公子輕輕按壓她的肩膀,示意她稍安勿躁。他起身,將門打開了,卻見來者是一個大漢,身材甚是魁梧,滿臉絡腮鬍,粗聲粗氣道:「俺找人。」

初夏撲哧一笑:「我道是誰呢?小青龍,你回來啦?」

那大漢一雙眼睛立時顯得靈動活絡,他呵呵一笑:「你認出來啦?」

他向公子行了一禮,客房的門又被推開,這次進來的卻是一個衣著尋常的中年婦女。不看也知,必是白雪無疑了。

初夏秀長的眉皺了皺,也顧不上別的,走上前,悄悄拉了拉她的衣袖。

白雪本欲對公子說話,因這一拉,便側頭望向初夏。她易容之後,看不出表情,語氣卻輕微有些調侃:「你這是怎麼了?一臉焦灼。」

初夏不自覺的咽了口水,在白雪耳邊道:「你替我診下脈吧。」

屋內三人武功出眾,內力俱佳,自然能將她的話聽得清清楚楚。

公子皺了皺眉,想要說什麼,因見初夏臉色蒼白,便對白雪道:「你替她看一看吧。」

「你病了?」白雪順手一搭,道,「氣色不錯啊。」

「不是……」初夏有些難堪的抿了抿唇。

「氣血微虧,或許是行路太累了吧。」白雪放開她的手腕,語氣輕鬆。

「只是這樣?」

「還要怎樣?」

「我……不會生娃娃么?」初夏一擰眉,附在白雪耳邊,悄悄說道。

此話一出,屋內其餘三人都僵滯住了。

白雪與青龍下意識的望向公子,而公子……竟極為難得的,被他們瞧見臉頰微紅,彷彿這一刻,著實有些手足無措。

終究還是白雪見過大場面,她收回目光,極為鎮定地,半似讚歎道:「公子果然是不拘禮法之人。」

公子有些狼狽的轉開眼神,轉而瞧見初夏不明所以的神情,修長的手指扶著額角,忍不住苦笑,卻又忍不住去想,若是此刻白雪真的診出小丫頭有了喜脈,自己又該是什麼樣的心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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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春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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