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夢覺

那小販嚇得大聲驚叫起來,雙手連連比劃。

只是阿思缽一動不動,甚至睫毛都未曾輕眨,目光透過雪光般的飛影,平瀾無波。

刀尖一點,頓在他喉前。

並未再往前。

少女精緻美麗的笑顏掩在了那刀影一現之後,她微彎了唇角,試探著又往前送了送,笑道:「你不怕?」

他依然沉沉看著她,目光中卻閃過微毫不可察的笑意,像昨晚那般說:「玩夠了?」

謝綠筱收起刀,又在手上把玩了一會兒,才放下,向小販道:「好刀。」

她站起來,回身看看臉色蒼白的靜雲和那幾個還不敢退下的侍衛,抿唇笑道:「他們好像不信任你的身手。」

阿思缽不答,看著她笑語晏晏,說話間一片雪花飄飄悠悠的落在她的鬢邊,沒有化去,宛如一瓣溶白瓊花,靜靜在她耳側綻開。

修眉之下,他的一雙星眸更是熠熠澤著光亮,緩緩伸出手指,輕輕替她拂去,抿唇柔聲道:「適才那一刀,你帶了幾分真心?」

話一出口,卻不由愕然,便是知道她傷不了自己……可到底,心中還是存了介意么?

謝綠筱甚是不習慣他這麼柔和的語調、親昵的動作,雖未躲開,到底僵直了身體,目光落在他的薄唇上,訕訕笑了笑:「真心么?你明知我傷不了你,開個玩笑而已。」

而他也在瞬間恢復如常。拂過她鬢角的指尖似乎還帶著馨香,他收攏了回來,淡淡道:「你若喜歡那把番刀,便去買了。」

那刀確是鋒銳,且形狀頗殊。兩把並在一起,合則為鞘,分則雙刀。

謝綠筱唇角一彎:「我要刀何用?既殺不了你,也不願自盡。」

他面無表情瞧上她一眼,往前邊走去。

而她跟在他身後,續道:「你把那短劍還我,我便感激不盡了。」

阿思缽斜睨她一眼,語氣十分清淡:「我不曾拿你的劍。」

「那定是你侍衛拿的。煩你替我問一問。那是朋友所贈,若是遺失了,我實在無法向人交代。」

他應了一聲,又回過神,輕輕重複了一遍:「朋友?」

謝綠筱並未聽見,她走出相國寺的大殿,一直走到資聖門前。

「這便是資聖門?聽聞汴梁八景之一就有資聖熏香。」她若有所思的打量著周圍,如今香火不旺,倒沒見得熏香裊裊的樣子,未免有些可惜。

資聖門旁是兩座頗大的偏殿,站在外邊就聽到裡邊人聲鼎沸,倒像比之前更為熱鬧。

「那是賣什麼的?」

阿思缽臉色一凜,拉住她手腕道:「你既不買什麼,那就走吧。」

「噯,看看又如何?」謝綠筱輕輕甩開他的手,邁步進去。

裡邊的場景,卻著實讓謝綠筱怔在了門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那也是一個集市,只是賣的不是什物,不是珍禽,卻是活生生的人。

空氣渾濁,數十個巨大的木籠陳列在偏殿中,每一籠中,都有數人至十數人不等,衣不蔽體,或縮在角落,或倚著木條,像是死了一般。

離她最近的地方,一個婦人從籠中伸出手,去抓那商販的衣角,聲音嘶啞道:「給喝點睡吧……他快……渴死了。」

那雙手十分枯瘦,像是雞禽的爪子一般,猙獰可怖,卻牢牢的抓住了那商人的衣角,任憑他怎樣的抽打都不放開。

一旁的人卻只木木的看著,彷彿習以為常。

半晌,那商人拾起一個水囊扔了進去,滿臉晦氣道:「喝喝喝,病成這樣子,也不知道有沒有人要。」

那水一扔進籠中,數人便過來搶奪,彷彿是動物般嗬嗬上前,廝打成一團。

那婦人又豈是那些男人的對手,很快,水被人奪走了,她便抱著那小孩,哀哀哭泣。

謝綠筱跨了一步就要上去找那人販子理論。

身後腰帶上的絲絛卻被人輕輕一扯,她回身,卻見阿思缽深邃的眉眼注視著自己,那表情卻似笑非笑。

「幹什麼!」

她欲不理,可他順勢拉住她的手腕,牢牢扣住,「這是萬姓交易,並無任何不妥。」

「書上從不曾言說有這般交易!」她喘氣,目光看到那對母子,又不止是這母子,分明還有許多其他的人,一模一樣。

「又是你南越的書么?」他低低笑起來,眸色濃稠,「可這裡早已不是你們的東京了。」

「這些人都是奴隸,被買賣亦是正常的。你看看,越人、真烈人乃至番人都有。你忘了那晚我在都梁山對你說過,若是我死了,你便是那些人的奴隸?」

謝綠筱定定的望著他,良久,才記起來,那時自己說的是:「我寧死。」

她的目光越過他的肩膀,落在那些真烈人身上,忽然難以遏制心頭對這些蠻夷的厭惡,而屋裡那些腥臭味道又叫她作嘔,她緊緊咬著唇,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你不必做出那副表情。這本就是人噬人的世界,便是在你南越,賣兒鬻女之事也是不絕。不獨真烈如此。」他清冽的眉眼間帶了幾分傲然,毫不留情的譏笑她心中所想,「看夠了么?夠了便走吧,你救不過那麼多人來。」

謝綠筱壓抑得喘不過氣來,一直被他拖出了偏殿,站在的漫天雪花之下,又毫無知覺的隨著他走出幾步,才輕聲道:「你借我些錢,我去把那對母子救了吧?」

他冷笑一聲,握著她的手腕,腳下並不曾停頓,而聲音冷似冰雪,慢慢傳來:「似你這般嬌生慣養的千金小姐,不過憑著一點憐憫,就以為能救下所有可憐之人?」

謝綠筱看著他孤高的背影,忽然啞聲,沒有同他再爭執下去。

靜雲在車邊等著,眼看他們走進,便掀起了竹簾。

謝綠筱微彎了腰正要上車,忽然一雙有力的手臂伸過來,將她凌空抱起。

她驚呼了一聲,而阿思缽不顧她掙扎,將她放在自己身前,一打馬,便往南邊疾馳而去。

一路上行人紛紛閃避開,馬速又是極快,不過眨眼間,變成了風雪間的一點黑影。

謝綠筱被風雪兜了一臉,一口寒氣嗆在喉嚨中,顛簸之間,咳嗽得天翻地覆。

他終於緩緩勒住了馬的速度,讓她靠在自己懷裡,聲音像是從胸腹的地方傳出來,帶了輕微的震動。

「梁園雪霽,汴梁八景之一。」他將勒在她腰間的手臂一再的收緊,鼻樑如峻峰,眼眸似深海,說出的話語帶了一絲酷烈的味道,「今日不看,以後的機會就少了。」

駿馬飛身而過一個小渠,她無意識間回抓住他的手背,摳出了數道血痕,謝綠筱忽然有些害怕起來。她驚懼他此刻的語調和表情……他沒醉,卻又變得像醉了一樣,周身有著不詳的戾氣。

過了陳州門,一路上行,直到山巔之上,寒風拂面,雪卻是止了。

阿思缽下馬,又將謝綠筱抱下來,指著眼前茫茫一片原野,輕道:「就是這裡。」

薄雪未曾將整片土地覆蓋,星星點點露出的依然是褐黃的土地。她不知他將自己帶到這裡來是為了讓自己看什麼,只是極目遠眺,天地間有著「星臨平野闊」的磅礴之氣,卻不見有什麼梁園。

「梁園便是在腳下,只是已經燒為灰燼了。」他淡淡告訴她,隨意指了指周圍被草木覆蓋住的柱礎石塊。

她嚇了一跳,想著原本此處的雕樑畫棟,頃刻間成為塵土,一時間有些茫然。

「你再看下面。原本是你們精耕細作的沃土吧?」阿思缽抿起薄唇,眸色中顯出一絲殘酷,「如今,是我真烈喂放戰馬之地。」

他說得甚是平靜,可是含著微諷,驚得謝綠筱渾身一顫。

謝綠筱在南方之時,聽聞過真烈這些暴虐的行徑,也曾咬牙切齒的痛罵這些胡人。可唯有此刻親眼見到了大好河山被一再的踐踏,那種蒼涼無助的心境才緩緩而生。

天氣微寒,她微縮了肩膀,茫然的望著這片大地,又轉頭望向身側這個俊美無儔的年輕男人:他這樣對待自己,又是為了什麼呢?

阿思缽走至她面前,又伸出修長的手指扣住她的臉頰,用力將她的臉轉向南方,聲音帶著金戈般的銳氣:「看清了么?這早就不是你們越朝的東京夢華了。」

……是啊,早就不是了。

從她遠遠的望見這座灰色的城池之時,就知道不是了。

破落的御道,空寂的鬧市,無聲的原野……

東京夢華,原來那作者也知道,於是取了這般貼切的名字。

而少女對故都的憧憬和嚮往,如今,終於也一一碎裂開,終是華胥夢覺。

下山之時,天色近乎全黑。阿思缽抿唇望向回城的那條大道。

此刻他快活么?似乎是的,可又似乎不是。

自己究竟在想些什麼呢?有意向她展示真烈人殘酷的一面……有意與她劃開一道鴻溝……帶著快意看這個出身在溫柔富貴鄉的少女在陌生的世界里掙扎——可為什麼,心底還是隱約的有些無錯呢?

他狠催著馬匹,胸口的燥郁之氣如同烈火,無處可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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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獨歸斜陽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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