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易子容後退了一步,並不曾忘記自己的來意。他將身後的東西拿出來,遞給他:「拿著。」

黑色的塑料袋,小小的一包,杜微言接過來,低著頭打開:「什麼?」

打開才知道,是一盒小小的葯泥,味道有些奇怪,不是清香,帶了有些刺鼻的青泥味道,洌洌的鑽進人的心裡。杜微言下意識的看了一眼手指,已經光潔如初,大約是張家大嬸的土方是真的管用。

而他也已經看到了,抿了抿唇,不置可否的問:「這麼快好了?」

彷彿這傷口的痊癒是抹煞了他一番好意,杜微言迅速的伸手,將褐色的藥膏抹在指節處,微笑著說:「去明武的藥房買的么?」

他靜靜的回她:「不是。扁豆葉,鮮蒲公英,魚腥草,搗碎了之後塗上,是治蜈蚣毒的老方子了。」

他的聲音十分的好聽,清楚,咬字極准,那串草藥的名字一個個的出來,聽得杜微言有些發愣。半晌,她微微揚了臉,笑得十分誠摯:「這樣啊,謝謝你了。」她頓了頓,又問他,「你今晚不會還要住在這裡吧?」

他亦輕輕微笑起來:「我馬上就要下山。」

她接的乾脆利落:「正好,我搭你的順風車下去。」

車子順著公路往下,走的並不是杜微言上山時的那條小路,杜微言被繞的有些頭暈,又想起一個一直沒問的問題:「你怎麼知道我是在這裡?」

他極認真的在開車,嘴角只幅度很小的勾了勾:「問人的。」

杜微言「哦」了一聲,繼續說:「除了我,還邀請了哪些專家?總有民俗和少數民族史的……」

「名單,你自己看吧。」易子容打了個轉彎,視線的盡頭,已經可見起落的高樓,灰色而喧囂的城市。

第一個名字,就讓杜微言屏住了呼吸。她想了幾秒,低聲說:「杜如斐,我爸爸啊。」

「我知道。」易子容輕微的點頭,「怎麼了?」

杜微言一時間有些猶豫,似乎是拿不準主意。

山間跑過一隻野兔,被迎面而來的汽車驚嚇到,反而停在了路中,一動不動。她下意識的喊了一句:「停!」尖銳的剎車聲——車裡兩人的身體不由自主的往前一衝,那隻兔子飛快的鑽進了草叢之中。

然而易子容並沒有很快的重新起步,一隻手撐著方向盤,側頭看著她,眸色明滅之間,似乎流淌著一些亘古遙遠的往事,彷彿是真的玄武岩,斑駁的岩頁間,滄海變遷,歷歷在目。

杜微言的一門心思還在父親身上,語氣像是在找人商量:「我爸爸他是挺愛工作的,可他身體不大好……」

他平靜的掃她一眼,卻沒有接話,只是重新上路。

她自個兒琢磨了半晌:「算了。他要是知道我說這些話,大概又會不開心了。」

「我知道你的意思。」易子容將目光移開,「你放心。你父親身體不會有事的。」

杜微言不知道自己該怎麼放心,此刻心裡一架小小的天平,一頭擺放著父親工作的樂趣和熱情,她不忍心自作主張的替他剝奪;而一頭就是純粹的擔心他的身體。

她只覺得有些難以權衡。

「沒辦法,我也就我爸一個親人。相依為命。」杜微言略有怔忡的說。

這一次沒有兔子,易子容卻「嘎」的剎了車,力道比前一次狠,要不是有保險帶死命勒著,杜微言覺得自己的身體會輕易的飛出去。

年輕的男人側過臉,表情陰晴不定,似是在細細的揣摩她的想法。片刻之後,適才的洶湧波濤已然消褪,露出了平靜光滑的海灘平面。易子容輕輕的笑了笑:「是么?」

明武高中門口。

杜微言在離開之前,手機響了響,他微抿了唇笑:「我的號碼。」

杜微言看著手機上那一行數字,那輛車已經消失在街角,而名字……幾個信息符號,卻像是用電流建起了一座看不見的橋樑,不可思議的跨過了許多的鴻溝。

如今的她和他,面目清晰,彼此可見。

可杜微言的記憶力向來很好,那個時侯自己離開的原因……她並沒有忘記。

進了臨時的辦公室,杜微言將已經整理好的語料往單位的電腦上輸。時間還早,幾個同事也都沒下班,打了招呼,便又各自埋頭工作。

杜微言輕輕的在滑鼠上點擊,將幾個數據峰值重點標畫,然後摸出了手機,略有不耐的開口:「您好。杜微言。」

號碼陌生,只是聲音倒不算陌生,出於對語音的敏感性,杜微言在下一秒就清晰的反應過來了:「是王隊長?」

王隊長的聲音還隱隱有著幾分壓不住的興奮,開口就問:「杜小姐,你是在明武吧?」又嘿嘿笑了笑,「我們公安局的系統登記查出來,你在明武住了大半個月了吧?正巧,上次那案子破了,能勞駕你幾分鐘么?」

杜微言一怔:「你也在明武?」

周日從明武市的公安局出來,杜微言理了理夾克,街邊的落地玻璃窗上,鈷藍色的光影之間,映出一個屬於自己的幻象。瘦長,一張臉蒼澀得彷彿白紙,冰涼的手指無意間拂過脖頸,又激靈靈的打了個哆嗦。天氣一天比一天的冷,似乎該圍上家中那條大紅羊絨圍巾了……她一邊胡思亂想著,恰好看見路邊有一家新華書店。杜微言記起來自己應該買上幾本練習作業參考一下,有時候小學生的作業題也挺難出的,這一個多月,總不能誤人子弟。

店裡已經有了空調,杜微言覺得冷熱轉換間鼻子有些堵,伸手隨便的揉了揉,又俯下身,查看比較幾個版本的語文習題冊。許是在暖氣中呆得久了,這一次接起電話的時候,手就不那麼僵硬著發抖了。

她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愉快輕鬆一些:「爸爸。」

隔了話筒,杜如斐的聲音聽起來簡直是意氣飛揚,用流行詞來說,叫做「逆生長」。

想必紅玉博物館的事已經聯繫他了。

杜微言裝作不知道,只說:「什麼事這麼高興?」

杜如斐連著說好幾遍:「一把老骨頭,還有用武之地啊。」

杜微言忽然想起去年學校詢問他是不是有意向帶一個博士生,杜如斐連材料都沒來得及看,她這個女兒就做主,替他婉拒了。就為了這事,父女兩人冷戰了很久。過後,杜微言仔細的反省過,也覺得自己手段粗暴了些,下定決心,只要在他身體許可的前提下,老父親要做什麼,她都不會擅自的替他決定。

杜如斐是再傳統不過的老知識分子,做學問認真不過,既然答應了對方,從資料整理開始的基礎工作就會一絲不苟的去做。杜微言知道勸也沒用,只能叮囑他按時吃藥。

掛上電話的時候,那頭的笑聲分外的爽朗快活:「丫頭,我們這叫上陣父女兵啊。」

辦完該做的事,杜微言又回賓館理了些東西,和同事關照了幾句,出門打車回碧溪頭。

上山的公路依然是易子容開過的那條,彎彎曲曲。從車窗望出去,山間炊煙裊裊,人家戶戶,杜微言靠著後座,只覺得有些暈車,又或許是司機的技術及不上易子容?她有些模模糊糊的想,頭愈發的沉重,眼皮一分分的在往下闔起。

好不容易到了學校,付了錢,她拿了東西就往住的地方走,冷不防一團小黑影撞上來,把她嚇了一跳。

張曉曉扯著她的衣角,小臉仰著,聲音有些大,傳遍了空落落的土操場:「杜老師,奶奶讓你去我家吃晚飯。」

她的目光不知怎的,倏然滑過一絲怔然,旋即微笑著說:「什麼事呀?老師剛回來……」

小孩子哪聽得懂大人的解釋,一下下的扯著她的衣角,笑得彷彿秋天小小的向日葵:「俺爸馬上就要回來了。奶奶把那隻天天下蛋的母雞都燉了呢!」

杜微言拗不過他,回屋放了東西,跟著他一道往外走,邊問:「你爸爸已經回來了?」

小男孩一蹦一跳的,不時回頭看看年輕的老師:「不是。前天托村裡的叔叔帶了好多東西回來,堆了半個屋子。那個叔叔說他馬上就回來了。」他比劃著,分外認真,「還有一盒很大的橡皮泥……」

杜微言只覺得自己穿的衣服有些少,聲音也低了下去:「曉曉,你爸爸他,叫什麼名字?」

小男孩頭也不回:「張建民。」

「你爺爺呢?」

「張阿方。」

良久,張曉曉覺得身後沒了動靜,有些遲疑的停了腳步,試探著叫了一聲:「老師?」

杜微言輕輕的喘著氣,雙手插在衣兜里,此刻又慢慢的伸出來,似是不知所措的頓了頓,聲音乾澀:「你媽媽,她這幾天好一些了么?」

張曉曉的媽媽前年在山間採藥,不小心摔了下去,至今癱瘓在床。也是因為這個,家裡又要付醫藥費,又生生的少了一個勞動力,於是過得分外的拮据。曉曉的爸爸也外出打工。家裡只剩了一雙老人和一個孩子。

曉曉還來不及說什麼,張大嬸已經迎了出來:「哎呦,杜老師來了,快進來,快進來。」

老人一臉喜色,將她拉進屋裡,又吩咐孫子:「去路口看看,你爸爸該回來了。」

杜微言默默的在屋裡坐下,輕輕咳嗽了一聲。

張大嬸瞧了她一眼,一隻粗糙厚腫的手伸出來,摸了摸她額頭,皺眉說:「杜老師,你著涼了吧?」

杜微言沒有避開,聲音有些瓮聲瓮氣:「沒有。張嬸,曉曉說……他爸爸今天回來?」

「哎呦,可不是嗎?這出去打工快半年了。每個月寄些錢回來,前陣子他媳婦又上醫院去了,我當時還擔心又得挨家挨戶去借錢了,想不到這小子在外邊起早摸黑的干,還真是掙了不少……」張嬸一邊說,一邊用大碗給杜微言泡茶,「這是連翹泡的水,杜老師你喝幾碗,一會再帶些回去,回頭喝完了,保證身體就好了。」

汁水是淡淡的琥珀色,燈光下泛著一種玉色的光澤,有種明凈的嫵媚。

杜微言伸手接過來,聞到淺淺的香氣,她撫著有缺口的茶碗,怔在那裡,似乎沒有聽見張嬸的話。

「連翹?」

「咱這裡就產這個。晒乾了就能賣錢。曉曉他媽媽,就是為了采這個,當時腳一滑,就摔下去了。」張嬸滿意的看著她喝下去,因為聽到了門口的腳步聲,她笑容滿面的站了起來,「健民回來了。老頭子,健民回來了。」

老村長從裡屋出來了,急匆匆的望向門口。

張曉曉垂頭喪氣的進來,身後跟著兩三個男人——而小男孩帶著哭腔:「俺爸沒來。」

杜微言慢慢的放下那個大碗,無意識間,手指微一用力,重重的劃在了那個缺口上。

到底還是劃破了吧?杜微言余光中看到王隊長在進門的剎那表情的詫異,匆忙的低下頭,似乎是對那條蜿蜒而下的血滴十分的感興趣。順著光滑的碗沿,一條細細的痕迹,彷彿是軟蟲爬過,將那碗透明的液體攪起了淺淺的渾濁。

那個傍晚究竟還發生了什麼……杜微言只覺得向來明晰的記憶出了些小小的故障。

她很感激王隊長在那種場合下只裝作不認識自己。她雖然暫時放心了,可又覺得愧疚,於是走到門口的時候便停住了。天色一點點的在暗下來,隔了那扇關不嚴實的大門,裡邊有光線漏出來。

明黃的顏色,可是落在杜微言眼中,那是一種黯沉得近乎褐色的晦暗。周遭一切都是安靜的,就連星層也被湮沒了,突如其來的,有女人的哭泣聲從屋裡傳來。先是悶悶的抽泣,隨即越來越響,一下下的,像是有人撲在她的胸口大聲的嚎啕,全都摳在她的心口。

她想,這是張大嬸的哭聲呢?還是曉曉母親的哭聲呢?她們在哭什麼?張建民……自己已經見過了,在明武市的公安局,她核對了口音,然後看到了這名嫌疑犯的家庭情況表……她想,碧溪頭上的居民都這麼熱情友好,怎麼會有搶劫犯呢?是弄錯了吧?

那天王隊長還興奮的和自己握手:「杜小姐,沒有你的幫忙,案件的進展不會如此順利。」

他的手十分有力,杜微言只覺得指節間都有些被歪折的疼痛,以至於那天還說了什麼,全都被這若有若無的痛楚給覆蓋了。

張建民……張阿方……原來沒有弄錯。

那麼……是自己錯了吧?

那個搶劫犯,他只是搶錢而已,並沒有傷人殺人……他家是真的有困難,妻子癱瘓,母親又有嚴重的風濕病。如今他被抓走,這個家庭,豈不是雪上加霜?

那點光線又如此怪異的刺激著她的視覺,彷彿是在漸漸的變大,然後慢慢的籠著幾個身影出來,是王隊他們……那輛白藍相間的警車很快的從小路外開過,消失在視野之中……她是不是應該進去屋裡看看?

可是杜微言不敢,於是一步步的後退,幾乎是挪著腳步回到學校。

她並不知道王隊在前邊的路口等著自己。車子的燈大開著,她站著,低頭聽見王隊長叮囑自己,他說這裡的民風剽悍,他勸自己最好還是不要孤身留在這裡……他的話沒有說完,有一個小小的身影在他們身後出現。

杜微言想,那一定是自己這輩子最狼狽,最不願意去面對的時刻。

張曉曉手中提了個塑料袋,語氣疙疙瘩瘩:「杜老師……這是奶奶讓我給你捎的連翹。她說你著涼了……」

杜微言覺得自己的嗓子被堵住了,她平拚命的回憶,剛才的對話,小男孩聽見了么?她聽得懂么?

張曉曉慢慢走過來,將塑料袋放到了杜微言手中,又轉身離開。

「曉曉……」

張曉曉在離她不遠的地方轉過身,聲音清清脆脆的傳過來:「老師,你和他們一起抓住了我爸爸么?」

小孩子的眼睛,黑白分明,像是最透亮的玉石。

小孩子的世界,是非對錯,沒有灰色地帶。

杜微言沒辦法撒謊,只能點了點頭。

然後發生的,彷彿是慢動作,小男孩撿了一塊石頭,狠狠的砸了過來。

很悶很悶的鈍響,就像她剛才聽見的女人的哭聲。杜微言只覺得自己的頭蓋骨某處被狠狠的砸了一下,除開這下重擊,還有撕裂的痛感。她想叫住那個小男孩,可是只覺得頭暈,於是慢慢的蹲下去,慢慢的扶著頭,溫熱的液體幾乎在瞬間沾濕了指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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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種愛,誰敢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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